二三

后来诺兹德廖夫又展览起他的烟斗来:木烟斗,瓷烟斗,海泡石烟斗,用过的烟斗,没用过的烟斗,有鹿皮套的烟斗,没有鹿皮套的烟斗,还取出了一支据说是他不久前赢来的琥珀嘴的长管烟袋还带一个烟荷包——荷包上的花儿是一位伯爵夫人绣的,这位夫人是在一个小站上神魂颠倒地爱上了他的,用他的话说,那夫人的小手儿可真是纤细得修别尔弗留——这个法语词儿在他嘴里大概是美好的意思罗。他们先吃了点儿干咸鱼脊肉,将近五点的时候坐到了餐桌旁边。显然,饮食在诺兹德廖夫的生活中并不占主要地位;菜是无关紧要的:有的烤糊了,有的根本就没有熟。

看来厨子是靠灵感工作的,摸到什么放什么,手边有胡椒就洒胡椒;白菜顺手,就往锅里扔白菜;牛奶啊,火腿啊,豌豆啊,总的来说,有什么就往锅里放什么,随便放好了,只要热了,总会出来一种什么味道的。但诺兹德廖夫对酒却不肯马虎:菜汤还没端上来,他就先给客人们各倒了一大杯波尔图酒,一大杯高级索特纳酒,因为省城和县城里是没有普通索特纳酒的。后来诺兹德廖夫又吩咐取来一瓶马德拉酒,大元帅也没有喝过比这更好的酒了。这马德拉酒果然喝到嘴里火辣辣的,由于商人们早已摸透了爱喝上等马德拉酒的地主们的口味,便在马德拉酒里毫不客气地搀上罗姆酒,有时竟往里搀进水,深信俄国人的胃什么东西吞下去都能经受得住。后来诺兹德廖夫又让拿来一瓶特殊酒,据他说这种酒足足抵得上布尔冈酒加香槟酒。

他热情地向坐在他左右手的姐夫和乞乞科夫倒起酒来;可是乞乞科夫却在无意中看到诺兹德廖夫给自己斟的并不多。这就使他警觉起来,不久便趁着诺兹德廖夫只顾说话不留意或者趁他给姐夫斟酒的时候把自己杯中酒倒进盘子里。不大的功夫又取来了花楸酒,据诺兹德廖夫说,有一种地道的奶油味,但令人惊奇的是那酒却散发出十足的杂醇酒的气味。后来又喝了一种什么香液酒,那酒名确实难记,连主人自己第二次也把它叫做另一个名字了。晚饭早已结束,各种酒也品尝过了,但客人仍然坐在桌旁。乞乞科夫无论如何不愿当着诺兹德廖夫姐夫的面儿跟他谈正题:他姐夫毕竟是第三者,而这个话题却是需要单独密谈的。

说实话,这时他姐夫在场也未必能够坏事,由于他姐夫已酒足饭饱,坐在椅子上不断地打瞌睡了。他姐夫自己也发觉自己的情况不太妙,便终于开始告辞回家,可是他的声调却那么有气无力,用俄国一句成语来说,就象用铁钳往马脖子上拽套包似的。“不行,不行!不让你走!”诺兹德廖夫说。“别难为我啦。我的朋友,我得走啦,真的,”他姐夫说。“你太为难我啦。”

“胡说,胡说!我们马上就摆牌桌。”

“不行,老兄,你自己摆吧,我要失陪啦:我老婆会很不满意的;说实话,我应当给她讲讲集上的见闻。老兄,说实话,我应当让她开开心。不,你千万别留我!”

“哎,什么老婆不老婆的,让她见……你们聚在一起能有什么要紧的事可干!”

“不,老兄!她那么可敬,那么忠实!对我体贴得无微不至……,把我激动得都流泪啦。不,你不要留我;我是个诚实人,得走了。我对你说的是心里话。”

乞乞科夫低声对诺兹德廖夫说。“让他走吧,留他有什么用!”

诺兹德廖夫说。“也罢!我对这种畜生讨厌得要死!”接着提高嗓门儿说:“那就请便吧,回去围着老婆转吧,窝囊废!”

“不对,老兄,你不能骂我窝囊废,”姐夫说,“我有这条命要感激她哩。真的,她那么温柔,那么可爱,对我那么体贴……我真激动得要流泪啦;她会问我集上看到什么啦,我都得讲给她听听,她那么可爱,真的。”

“那就请吧,对她胡诌去吧!给你帽子。”

“不对,老兄,你完全不该这么说她;你这样做也就等于惹我生气,她那么可爱。”

“那就快滚,到她身边儿去吧!”

“是的,老兄,我是要走的,原谅我失陪了。我倒是愿意留下,但不行呀。”

他姐夫嘴里一直还在重复着道歉的话,身子却不知不觉早已坐进了马车,走出大门,眼前已是一片空旷的田野。可想而知,他老婆对集市上的详细景情一定不会听到很多。“瞧那破车!”诺兹德廖夫站在窗前看着远去的马车说。“摇摇晃晃的!拉帮套的那匹小马倒不错,我早就想弄到手。但跟他就是谈不拢。窝囊废,一点不错,就是个窝囊废!”

不久,他们走进一间屋子。波尔菲里端上蜡台,乞乞科夫看到主人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副纸牌。“怎么样,老兄,”诺兹德廖夫用手指拿着纸牌,略一使劲儿,就把外面的包装纸绷开了,说,“为了消磨时间,我做三百卢布的庄!”

可是乞乞科夫装做没有听见,好象忽然想起似地说:“噢,别忘了,我有一件事要求你,先说一下。”

“什么事?”

“你先要一定答应我!”

“什么事?”

“你先保证!”

“好吧。”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求你这样一件事:你也许有许多死了的农奴还没有注销名字吧?”

“有啊;什么事?”

“让给我吧,转到我的名下。”

“有什么用?”

“我有用。”

“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