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四

塞万达和安塞尔莫对主人一向忠心耿耿,对女主人也很有感情,只是不善于表露出来。他们侍候着她,但很少说话,平时和她相伴的是那只猫。

弗里西利斯仍然是她最好的朋友,在她苦闷时,总陪伴着她。他话不多,但只要想到克雷斯波就在身边,她就感到有所安慰。

安娜终于慢慢地恢复了健康,她还是那么漂亮。

尽管她在良心上仍感到不安,但她又开始热爱生活,想出去活动活动。她已不满足成天跟弗里西利斯在花园里育苗种树,觉得家庭这个天地太狭窄了,她决心出去走走。

一天早晨,她醒来后,觉得自己好久没去教堂了,她现在已能离开这个凄凉的家去参加弥撒了。对,往后她要去做弥撒。她打算早点去,戴上面纱,到离家不远的维多利亚礼拜堂去做弥撒。她还准备去进行忏悔。

既无虔诚的信仰,又没有完全失去信仰,只是出于已经养成的习惯,免得去胡思乱想,安娜·奥索雷斯重新开始了她的宗教活动。她发誓说,再也不会陷入那种她认为是耻辱的宗教狂热之中。见到了上帝呀,读圣特雷莎的书呀……这一切早已一去不复返了。她已不再对地狱感到害怕,尽管她认为自己罪孽深重,应该受到惩罚。过去想到对神灵的爱,她会受到鼓舞,现在她感受不到了。

现在这一切都不存在了。为了避免苦恼,她很少进行思索。不过,每天机械地进行祈祷,过一些时候去进行忏悔,就像别的女人一样,她觉得这样还不错,她认为这样的宗教活动正适合自己那已经麻木的心灵。再说,这样的宗教活动也可以为她不实行自己当年许下的不再出门的诺言找到了借口。

十月到了。一天下午,温暖的南风轻轻地刮着。安娜身穿黑衣,头戴面纱,离家走进寂静冷清的大教堂。这时,教士们的集体祈祷已经结束。

几个神父和受俸牧师坐在各自的忏悔室里。这些忏悔室分布在大殿的两旁和大祭坛的后面。她已经好久没有上这儿来了。

就像游子回故乡一样,安娜不禁热泪盈眶。但是,见到了大教堂的拱顶、柱子、大小祭坛,想起了往事,她又感到伤心。

大教堂那种特有的气味,那种令人神清气爽的清新的气味进入她的肺腑,犹如一支无声的乐曲,没有经过她的听觉,直接进入了她的心灵。

“啊,如果重新产生了信仰,能像抹大拉①一样趴在耶稣的脚下痛哭一场,那该有多好!”

①《圣经》中被耶稣感化改邪归正的妓女。

许久以来,她第一次感到头脑里发出一声轰鸣,她一向认为这十分神奇;她还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间升起一股柔情,一直升到喉部,将咽喉卡住了……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她不再多想,走进了黑暗的忏悔室。就在这里,讲经师跟她谈过不知多少次天堂和心灵之爱。

是谁将她引到那里的?她不知道。她本想随便找个神父进行忏悔,但不知怎么的就来到了离那位“心灵的兄长”的忏悔室几步远的地方。由于她的过错,他受到过人们的诽谤,也受到过她本人的诬蔑。当时,她被淫欲迷住了心窍,被种种诡辩弄昏了头脑,再加上自己的愚昧,竟认为他这个教士的感情是粗暴的,误以为它和阿尔瓦罗这个卑鄙的家伙的感情一样是一种兽欲。

和他重新修好,难道这是梦想?究竟是谁让她来到这忏悔室的?是上帝的声音,还是她本人一时的冲动?安娜这时觉得自己清清楚楚地见到了上帝。她一片诚心地向上帝祈求,希望刚才确实是上帝的声音,希望讲经师就像她过去长时期认为的那样,是他“心灵的兄长”,而不是无耻的梅西亚说的“好色之徒”。

安娜就像当年十分虔诚时那样满怀热情地祈祷着。她相信自己可以走出那个比真正的地狱更可怕的精神地狱,重新皈依圣教,得到上帝和生活中的爱。她认为,只要自己抓住那个神圣木箱①外的一块木板就能得救。这神圣的木箱知道她无数梦想和痛苦。

①这里指忏悔室。

从正殿射进来的微弱的光线与小祭坛里若明若暗、神秘莫测的灯光交织在一起,照在祭坛上耶稣的脸上。他的脸总是那么悲哀,那样苍白,那样没有生气。耶稣像的生命力都集中在那双反映了永恒不变的思想的玻璃眼珠中。忏悔室里已有四五个身穿黑衣的人,其中有个女教徒在低声地说着什么,夏天在空中飞来飞去的苍蝇发出嗡嗡声。

讲经师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尽管庭长夫人戴着面纱,但她一进忏悔室,讲经师便立即认出了她。刚才他漫不经心地听着忏悔,眼睛一直盯着忏悔室门口的栅栏。突然,那个他熟悉的、喜爱的身影像梦幻一般出现了。那身材、体态。在祭坛前下跪的姿势,以及只有他记得、认得出的其他特征都明确地告诉他:

“这是安娜。”

正在进行忏悔的女教徒继续说着自己的罪孽。讲经师没有听她说话,他在听自己的心声。

那女教徒讲完后,讲经师回到了现实中。他机械地对她进行祝福,宽恕了她的罪孽,然后,以手示意,让另一个女教徒占据窗口的那个空位子。

安娜决定朝那窗口走去。走到百叶窗边,她撩起面纱,对着窗口,请求上帝和“心灵的兄长”宽恕。如果得不到宽恕,就请求对自己毫不留情地进行惩罚,并请求重新获得已失去了的,或者说已麻木了的,或破碎了的(她自己也说不清)信仰。总之,尽管她怕进地狱,但还是希望重获信仰。

她真想在那儿痛哭一场。她曾经在那里哭过多少次。有时因心情苦闷,有时泪水伴随着欢乐的微笑。她希望重新见到当年的讲经师,那时她将他看做上帝的使者,她渴求得到信仰,得到上帝的爱……然后,对自己进行惩罚……

忏悔室内像挤压骨骼似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讲经师又对一个女教徒表示了宽恕。然后,又用手招呼另一个……忏悔室里变得空荡荡的,已有四五个被宽恕的女教徒无声无息地走了。最后,只剩下跪在祭坛前的庭长夫人和忏悔室里的讲经师。

天已不早了,夜幕即将拉开,大教堂内空荡荡的,已没有什么人了。

安娜决定过去忏悔。她屏息等着讲经师对她招手,让她过去。

然而,忏悔室内静悄悄的,讲经师既不对她招手,也不叫她过去,连木板的咯吱声也听不到。

木刻的耶稣像毫无血色的嘴半开半闭着,玻璃眼珠一动不动,仿佛受到了惊吓,也像在等待着一场悲剧的发生。

面对这种沉寂,安娜感到异常恐惧。

几分钟过去了,她觉得这几分钟异常漫长,但还是没有见到他招手……

跪在地上的庭长夫人这时突然像过去犯病时那样勇气倍增,站起来朝忏悔室走去。

于是,忏悔室内又咯吱地响了一声,在它的中间出现一个高大的黑影。借着灯光,安娜见到一张苍白的脸和一双像火一样灼人的眼睛,两个眼珠子像祭坛上耶稣像的眼睛那样一动不动地瞪着。

讲经师伸出一只胳膊,恶狠狠地朝庭长夫人走来。她吓得连连倒退,撞在祭坛上。她想喊救命,但喊不出声来。她张着嘴,惊恐地睁大眼睛,跌坐在祭坛的木板上,双手伸向她认为即将杀害自己的敌人。

讲经师停了下来。他双手交叉放在腹部。他说不出话来,也不想说话。他全身颤抖,再次将双手伸向安娜,同时,又向前迈了一步……随后,拼命掐着自己的脖子,转过身去,仿佛要跌倒似地拖着无力的双腿哆嗦着走出忏悔室。走到唱经处后面,他强打精神,尽管眼前发黑,还是走到了圣器室,既没有撞在柱子上,也没有跌倒。

安娜被吓坏了,趴倒在黑白色大理石地面上,失去了知觉。

大教堂内空无一人。殿内的柱子和拱顶的影子慢慢地重合在一起,陷入一片黑暗。

身材细长、一副娘娘腔的侍僧塞莱多尼奥穿着又短又脏的教士服在一间一间地锁着忏悔室的栅栏门,手上那一大串钥匙发出丁丁当当的声音。

他来到讲经师的忏悔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锁好门后,他惊奇地发现里面似乎有声音。他将脸贴在栅栏上,朝忏悔室细细看了一眼,借助微弱的灯光,见到一个大大的黑影。

于是,他侧耳细听,听到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仿佛是低沉的呻吟,又像是叹息。

他打开门,走进忏悔室,认出昏倒在地的庭长夫人。

塞莱多尼奥的脑海里突然涌现出一个邪恶、淫荡的念头。为了得到那种不同寻常的快感,他弯下身躯,将他那张令人作呕的脸贴近庭长夫人的脸部,在她的嘴上亲了一下。

安娜感到一阵恶心。她已拨开昏厥的迷雾,苏醒过来。

她觉得自己的嘴唇刚才碰到了癞蛤蟆那冷冰冰黏糊糊的肚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