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咸中带甜——这就是生活的滋味

六 咸中带甜——这就是生活的滋味

还记得我们在圣卡夏诺度过第一个夜晚时,中心酒吧感觉就像是我们家里的另一个房间。现在,不知不觉地,这个酒吧已经更像我们的另外一个家了。

“可是为什么你做的菜,吃起来总是又甜又咸?”

“因为我觉得这就是生活的滋味。”

消逝的“亲吻”>>>

“因为现在不一样了,这就是为什么!”佛洛瑞拉对我说,语气似乎非常愤怒。

“二十多年前我也曾整日忙着这些,你知道我做过多少吨桃子、李子、番茄、绿豆、红辣椒吗?我要把它们摘下来,一个一个洗干净,用罐子装起来,煮熟,然后再存放起来。你现在要我把这一切全都再重来一遍?”

“再也不会了,永远也不会了。”当我们赶紧收拢从树上掉到院子地上的最后几颗黑李子时,她这样说。我们的头顶上乌云滚滚,马上将会有暴风雨来临。

“好吧,我只是在想该如何储存这些。”我告诉她,双手抚过身边大大小小的篮子,里面堆得满满的全是果子。“我们肯定不可能在它们腐烂之前全部吃完,今天早上我还去切托纳买了两蒲式耳的番茄,我本想着只需要花几个小时你教我怎么处理,其他的我就可以自己做了。我需要的就是个开始。”我说,心里知道我已经要求太多了。

等我们走回到屋子里去的时候,她说:“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腌渍水果就好像亲吻,会一个接着一个。不知不觉你的身边就已经堆满了瓶瓶罐罐好几百个呢。对于我来说,根本就没人吃这些瓶子里美妙的果酱。现在做蜜饯果酱已经没什么意义了。还有很多东西都是这样,在过去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现在却都没意义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坐在露台台阶上看着她。到现在为止,我对她的了解还是那么少,她并不想我知道太多,然而这一点点似乎也已经足够。她一直寡居,有二十多年了。她没有子女,她每周四天到皮耶韦去给一户人家做卫生当厨子;她住在教堂旁边的一个小宫殿的顶楼,一个小而漂亮的公寓里;她出生、长大、生活,从未离开过这个小村子。她对所有人都亲切宽容,却又有些疏离,像是相亲相爱的鸟群中一个特例的红色羽毛的异类,一个拉斐尔笔下的圣母玛利亚;她可能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了,椭圓形的月亮宝石般的面庞,半透明的皮肤仿佛蝴蝶羽翼,常常两颊羞红,像个小姑娘。

从我们来这儿的第一天,她叉着腰站在花园那里帮我们搬家那时开始,我们就喜欢上了彼此。我还常常想起那个美丽的七月的夜晚,月光下,我们把脚泡在温泉里,一起吃着小脆饼。从那开始,她不去工作的时候,会在早上十点多钟过来我家,无论我是在做菜或是做面包,都来给我搭把手,要不就是在外面帮费尔南多耙土或是打扫。她总是不闲着,忙碌而平淡地过着自己的日子。有时候我和费尔南多无所事事到处闲逛,她就走到楼上的小房间去,坐在窗边缝缝补补。那里靠墙放着张大桌子,里面有很多很多照片,我的孩子们的、我们的婚礼上的、出去旅行时的。她说她很想多知道些我的孩子们的事情,总是对着他们的照片看啊看。拿起一张,又拿起一张,再一张,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她说丽莎长得像奥黛丽·赫本,根本就不该读什么大学应该去好莱坞。她喜欢埃里希的眼睛,说:  “这么娇嫩的孩子,可不能和狐狸们生活在一起。”费尔南多告诉我,她的意思是觉得他看起来非常善良。她特别喜欢我婚礼上的一张照片,照片里我背对着镜头,费尔南多正扶着我从一条刚多拉小船跨到栈桥上来。她把照片拿到窗边端详,这样能看得更清楚。每次她都要对着那张照片看好一会儿。

有时我们会在黄昏或是天色刚黑的时候一起沿着通往策勒的道路散步,都是碰巧遇到而非计划使然。她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我们手挽着手,给彼此一个会心的微笑,毋庸过多的言语。不管是什么样的天气,我们都感觉很快乐美好。我会带上一袋子甘草糖,两个熟梨,可能还有一个橘子。但更多的时候是她在毛衣口袋里装满了蓝色锡纸包着的小巧克力,我们俩像分钻石一样分光了那些巧克力。我也渐渐像她那样,觉得很多时候我们并不需要用言语来表达自己。我常常觉得即使我们对彼此一无所知,仅仅只凭第一天的印象,我们也会成为朋友。有时候我们也会无拘无束地问彼此一些事儿,比如她很想了解美国,特别是旧金山,因为我曾经在那儿工作过很多年。她说她好想有一天能走在金门大桥上,乘着渡船去往索萨利托小镇,她会独自伫立在甲板上,看四周浓雾弥漫。就像她看过的一部电影中的那个女人那样。她喜欢费尔南多和我相识的那段故事,总是要我一遍遍讲给她听,还常常要我复述其中的某一个或另一个情节。有一次我问她和巴罗佐相爱有多久了,她却回答说他们并不能算是真正的情侣,他们一直都是朋友,一辈子都将是朋友。又有一次,她说从她还是个小女孩时就对巴罗佐着了迷,但那时他根本没太注意她,她说他一直都像一匹孤独的狼。我知道为什么她的回答很含糊,不是因为这个问题冒犯了她,而是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有时候我能明白她的心理,有时又很不理解,就仿佛天空有时被太阳照亮,片刻又被云彩遮挡。我们俩都喜欢闪烁其词,也许,她并不是故意如此,只是因为她是托斯卡纳人。

“哦,秋,我可不像巴罗佐那样通古晓今,你们想了解什么风俗人情可以随时去找他、问他。你们三个人意趣相投,惺惺相惜,这也是一种爱,你说呢?他就像一个恋爱中的男人。我们所有的人都太了解他了。比他年纪大的人觉得他该学的还多着呢,比他年轻的人呢,又觉得现在的生活应该比过去更有趣、更舒适、更简单轻松。不管年长年幼,我们都已经厌倦了我们这种老旧的生活方式。只有你们俩,对这里的一切感到新鲜好奇,所以吸引了他。”

她不再沉思,又变得顽皮起来,说:“真可惜你不能请他帮忙弄这些李子啊番茄啊,这大概是他唯一一件不擅长的事了。他会用棍子赶猪,会宰猪,会把猪腿骨处理得恰到好处,他做的熏火腿肉质又紧又甜。他会做沙拉米肠、猪血布丁、猪头奶酪,他还会腌渍猪耳朵、猪尾巴,煮掉脂肪做成烤猪肉脆皮。我亲眼见过他将猪心和鼠尾草的叶子用串肉扦串起来,在火上烧熟大口吃掉这份晚餐。有的时候他简直像个野人,其他的时候呢,完全是位王子。但是,他永远都那么好,秋,你知道吗,他就像面包那么好。”

我知道她在极力转移我的注意力,但是没有用。所有关于巴罗佐的天才和美德的宣传都纯属多余,对我毫无意义。我相信他就是一位坠落凡间的天使,带着新石器时代的、罗马人的、中世纪的和爱德华时代的所有的过去岁月,来到现在。我知道他无所不知,除了如何制作李子果酱、番茄果酱。

“我的小可爱,我得走了。你知道你需要什么吗?一个冰箱,一个巨无霸。这样你就能把托斯卡纳所有的李子都储存起来了。”

有那么一会儿我还以为她是当真的呢,我正要怪她,却看见她正开心地笑着,于是我也笑了。她走下山坡,渐渐成了一个孤单的背影,只剩下我站在大风中,看着身边圆滚滚的果子,好想大叫。

用台伯河⒈的石头垒石灶>>>⒈台伯河(Tiber River)意大利语称特韦雷河(Fiume Tevere),仅次于波河和阿迪杰河的意大利第三长河。

巴罗佐和费尔南多坐在餐桌边画着什么,应该是那天葡萄节的晚上在菲德里科家的花园里受到的启发。这次他们打算建一座石灶。所需要的就是石头,再就是一块平坦的和别处隔开的地面。这样就可以在里面放上烤架,当作一个原始的烧烤坑来用。按照巴罗佐的设想,甚至还可以挂一口锅,用来炖煮野鸟啦、豆子啦随便什么,非常实用。可以和那个烧木头的烤炉轮流用,不仅可以做菜还可以烤火取暖。  “要不然,你们很快就会开始抱怨外面太冷了。寒冷漫长的冬天很快就要来临,你们将不得不在室内的炉子边度过,这样你们就会错过一年之中最美好的夜晚。我们为什么总是这么匆忙呢?其实如果你们愿意偶尔抛开那些亚麻桌布和蜡烛晚餐,我们完全可以围坐在火边,像牧羊人一样,在星光下做菜,吃东西。”他知道一说到牧羊人我马上就会被打动。他继续描述着,在最美丽的秋天的夜晚,我们可以烤上几片香喷喷的猪肉片,猪肉在火上冒着大蒜馋人的香味,肥美的油脂滴落在火里吱吱作响,我都听得入了迷。看来他是真的爱上我们了,每次说到“我们”他都会停一下,把它换成“你们”,似乎不想把自己也放入这样美好的想象中。我希望他明白,其实就应该是“我们”。巴罗佐对我们俩来说都非常重要,但是说到他节约的天性,我想他还是和费尔南多更接近一些。他们都能在对方身上清楚地发现自己的影子。费尔南多看到的是自己老了时的样子,他可能就会像巴罗佐那样总是独来独往,动辄易怒。巴罗佐给了他狄更斯式的“未来之灵⒈”的拜访。  “公爵”则是从我丈夫费尔南多身上看到了他年轻时的模样,特别是当费尔南多表现出他坚定的意志时。所以他能一天六次地夸奖费尔南多能决然离开银行的工作。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巴罗佐年轻的时候一定也曾想逃离某人或某事。而且因为他自己没有能做到,所以对费尔南多大加赞赏。⒈《圣诞颂歌》(A Cbristmas Carol in Prose,Being A Ghost Story of Christmas)是查尔斯·狄更斯的圣诞系列。小气富有而冷漠无情、自私透顶的吝啬鬼斯克鲁奇( Scrooge)在圣诞夜被三个圣诞精灵造访:“过去之灵”(the Ghost of Christmas Past)、“现在之灵”(the Ghost of Christmas Present) 、“未来之灵”(the Ghost of Yet to Come)。  “未来之灵”让他看到在他衰老之后病卧在床,连圣诞节也没有亲人朋友来看望的孤苦景象。于是,他开始重新思考生活的意义,才发现原来施与比接受更快乐。这一切渐渐唤醒他人性的另一面——同情,仁慈,爱心及喜悅。瞬间,他那固有的自私及冷酷迅速崩塌,消失殆尽,从此变成了一个乐善好施的人。

有一个采石场,就在皮亚塞的公路往下几公里的地方。费尔南多说那里的石头足够我们垒一个大剧场的了。但是巴罗佐告诉他,如果去那里运石头,又会有人来围观,打听我们要建什么,然后来指手画脚一通。我们明白,巴罗佐想把这份快乐作为秘密。“他们又会像我们建烤炉时那样跑来看,到时候,关于怎么垒石头,你都会听到三十种不同意见的。我知道在翁布利亚⒉有个地方,每年的这个时候台伯河的水位很低,只要几个小时我们就可以从河底得到我们所需要的石头。而且,去那里一路的风景都很美。”他说。⒉翁布利亚,它位于意大利的中心地区,是唯一不沿海也不与外国接壤的大区,大区内有意大利中部最大的特拉西梅诺湖。湖区依然守护着埃特鲁利亚人的遗址,尤其是在湖堡镇周围,而湖堡镇又是另一个融合着湖区自然景色,浪漫与宁静的地方。

在一个清澈的午后,我们把手推车和一麻袋“公爵”新石器时代的工具一股脑儿塞进了巴罗佐的卡车后车厢,就出发了。费尔南多开始一首接一首地唱起了科尔·波特的全部保留节目来,“You do something to me,Something that simply my stifies me⒊”。有时候当我们深夜还坐在酒吧的时候,费尔南多和我一唱好几个小时,巴罗佐就和他的朋友们全神贯注地听,卖力地鼓掌,简直把我们当成了雅克·布雷尔⒈的巡回演唱,甚至当我们在停下来想下一句歌词是什么的时候,他们也在大声叫好。公爵学会了几句后也跟着费尔南多一起唱。⒊此处歌词中文意为:你来到我身边,将我深深吸引。You Do Something to Me是电影《午夜巴黎》中的插曲,由科尔·波特创作,埃拉·菲兹杰拉德演唱。《午夜巴黎》是2011年由伍迪·艾伦编剧并执导的一部浪漫喜剧和奇幻电影。⒈雅·布雷尔( Jacques Brel,1929-1978),比利时歌手、作曲人。

"Tell-emee-ehwh-h-y-ahshouldeet-ahbe-ah, you-ahhave-ehthepower-r-r-ahtohyp-eh-notize-ehmee-eh?⒉”  ⒉同出于上文的You Do Something to Me,中文意为:告诉我,你怎么有如此魔力?

我转过头去看着他,他把他听见的歌词一字字如斩钉截铁似的吐出来,每一个元音都力求准确,每一个音节都绝世独立,以至于整整落后了费尔南多三拍半。一个威尼斯人唱着美国人的情歌,还有一个托斯卡纳的回声在后追随,还真是别有韵味呢。

巴罗佐用胳膊肘推我让我也一起唱,我们的三重奏似乎使这辆老卡车跑得更带劲了,飞也似的一路向彭蒂塞利奔去,先是高速公路,再是去托迪的蜿蜒小路。不管我和费尔南多唱的是什么歌,巴罗佐唱的永远只有那一首那一句,他把那句他唯一记得的歌词填进不同的曲调中,总是竭力要拖到最后一个音符。唱歌似乎使“公爵”大胆起来,点燃了他的好奇。

“你今天这身衣服叫什么?看起来像是十九世纪的老古董了。”他对我的秋装耸了耸眉头。问道。最近穿不了那件粉红加橘色玫瑰的裙子了,我的打扮常常是这样:长筒雨靴,一件又长又宽的黑色法兰绒外衣,一件至少被我穿了十五个初秋,已经洗得非常绵软了的诺玛·卡玛丽滑雪者系列短裙。

“大概我和我的衣服都来自另外某个已经作古了的时代吧。”

巴罗佐慢慢把车开下道路,到了一片松树林前的水洼地里。我们拿出工具和独轮车,到路对面的河岸去。我把靴子留在了岸边,卷起我的裙子,在腰部打了个结,赤脚走进台伯河里。薄薄的阳光照在我的背上,河水冰凉刺骨。我看着四周滔滔的河水,在水流中溅起水花行走。我觉得我非常熟悉它,仿佛我的一生都在这条大河里跋涉。当我抬高步子走过整整大约八米终于来到对岸,我仿佛悟到了什么,我再次想到我是多么地喜爱这种生活,好像它原本并不属于我,而是上天给我的奖励。它告诉我,即刻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你就会得到奖励。不要犹犹豫豫,驻足不前,也不要说总有一天我会去做,而是现在就去做,不要等到命运告诉你其实你再也没有机会去做。

“公爵”和费尔南多忙着用铁撬棍把石头弄松,把石头从呜呜作响的浅水中抬起来,放在独轮车上,再一趟趟运到卡车上去。我没帮什么忙只是对着他们唱歌,给他们鼓劲。我想出了数不清的好吃的,说等到石灶建好第一时间就做给他们吃。

我的裙角被河水浸湿了,我绞干裙角的水,水珠清洗了我的手指。我走去河岸边坐着看他们工作,接着我又绕着树林子走了一会儿,砍下了一些结着橙色浆果的树枝,看起来似乎又苦又甜。当他们叫我该回去了的时候我正享受这慵懒而舒适的秋天呢。我们沿着小山开上去到了托迪,停下来走着去喝咖啡,逛了好一会儿才坐下来,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哀叹我们实在是饿坏了。刚刚七点,这个时候就开始盘算晚餐可也太早了点儿,于是我们起身向卡车走去。

“我们可以看看日落,回去时在路边找家农户吃鱼。”巴罗佐提议道。

我们在大河边的一个地方停了下来,大家穿上了外套和毛衣,因为此时风越来越大了。夕阳金色的光辉裹着杏黄色的云彩,把台伯河染成了如血的红色,像是即将到来的黑夜中间一道深红色的裂缝。我们蹒跚着在水边坐下。不知怎么,我就冒出这么一句:  “我想我们要去找处房子,买下来。”

“在哪里?”巴罗佐问道。

费尔南多回答说:  “只要是能找到的,离这里越近越好。”

“我以为你们只是途经这里,这里不过是你们的一段插曲,一段新奇有趣的经历罢了。你们终究还是会回到威尼斯,或者回到美国去的。”他说,尽管他早已知道我们要的不是新奇有趣。

他继续说道:  “你们到底要在这里干什么?如果你们是想要在这里买一个乡下别墅来度假,我能理解。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想如此。但是在这里买下房子度假的人,在原地都还有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房子和他们的工作。当然,他们也喜爱这里,或者说至少就他们对这里的了解而言他们喜爱这里。但是,对于这样的人,我能说的最好听的就是优柔寡断——一只脚在这里,另一只呢,还陷在那个‘原地’,所以最终哪里都不是他们的家。他们不会舍弃所有。可是你们两个,似乎从来都不关心什么保障,你们为什么想要在这里安家?”

我没说什么,只是抬起下巴,指着这近处的河流,远处的松林。

“就是为了这些,”我告诉他,“为了我们每天所看到的一切。粉红色的丘陵上一个一个的羊圈,橄榄树的叶子在风里闪烁,如银星点点,迷雾中传来村里的钟声。我想要生活在这里就是因为这一切。”

我转向他,接着说: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你。”

他似乎很迷茫,眼睛那里一片阴影。

“因为你,我想要生活在这里,我想要你成为我的老师。你把你所看见的、你所知道的、你是怎样做的、你所感受的,告诉了我们,虽然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也叫我们爱上了这里。”寂静中只有大河在身边哗哗流淌。我们听见从身旁的一个小山坡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山坡上长着些浓密的葡萄藤。天色尚朦胧,我们勉强可以辨认出那人的装束仿佛古代人。她的头发包在头巾里,披着件男人的羊毛开衫当作斗篷,可能是岸边人家的女主人来收拾她家的田地。她穿着木屐,两脚分得很开,稳当当地站在葡萄藤前,拾捡着那些从剪刀底下漏下来的零散葡萄。她把头埋在掌心里吃着,仿佛是在偷吃别人家的东西,又仿佛是饿极了。她一边嚼着,双手还一边继续搜寻着,在枯萎了的叶间找着下一个被遗忘了的珍宝,像一只受伤的鸟儿在树丛里扑腾着翅膀。我入神地看着她,虽然已经老迈,也毫无诗意,她却像一位凡间的维纳斯,叫我着迷。好像我正得以窥视我老去时的样子,她就是我。我们仅仅几步之遥,她却全然没注意我们,或者看到了而不在意。她知道,其实一切都无关紧要,无论困苦还是得意,都是过眼云烟,不能永久。她知道困苦并非困苦,得意也无须得意。如果说两者之间有差别,那差别也仅仅在于我们得意之事其实很快就会失去新鲜感而变味,受到的伤害要愈合却需要更长的时间。

“她渴望在天色黑下来之前吃点甜的,这不正是我们都想要的吗?”巴罗佐说,  “但是在甜点之前,我更想吃的是焦脆咸香的干炸小鱼。”他说着起身了,把他那已经很脏了的卡其布短裤上的最后一点灰尘拍拍干净。

我们在一个叫卢西亚诺的地方吃炸银汉鱼。那是一种大小和银白鱼差不多的小湖鱼。一大盘子鱼端上桌,我还在想我们三个人吃这分量可太多了。不料接着又是一样大的两盘,还有一罐子冷的白葡萄酒拎了上来,再就没有别的了。我看着“公爵”,他捡起一条小鱼,先放了一点到嘴里,咬成两截,三口两口,一条鱼很快就下了肚。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尝了尝,焦香热脆,还带着新鲜鱼肉的甜味。但是我得吃上两三条,还要越吃越快,嘴巴才能充分地感受到浓郁的味道,我喝着冷酒休息。

石灶一天就垒好了。第一次在温热的塘灰上我们烤了一段一米长的肥香肠。香肠是那位杜嘉班纳皮带上挂斧头的肉贩做的。我们在炉火上翻动着香肠直到它们爆裂开,把它们铺在面包盘,在大口喝着葡萄酒的间歇吃它们,正像巴罗佐所说的那样,我们坐在锡耶纳人红色的土地上。我们又给火添柴,看着火焰撕破黑暗,夜色就像宝蓝色的波浪,慢慢涌入,无声地将我们覆盖。

“你为什么总是要坐得离火这么近呢?你想要成为祭品吗?”费尔南多问我说。

“我得找到最佳位置。我喜欢就在边界,不是太近也不是太远。不过我还是宁愿更近一点也不喜欢离得太远。”我答道。

“你和我一样,不相信安逸,秋。”巴罗佐说。

“就因为我喜欢坐得离火近?”

“不,不仅仅因为你喜欢坐得离火很近。那只是你不相信安逸的一个表现。和安逸相比,你更相信危险。我也这样,总是害怕安逸会带来痛苦。因为即使在那些我看不见也感觉不到痛苦的时候,一切都很平静的时候,我知道,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平静,只是在聚集力量。还不如痛苦一直存在,我倒可以一直保持警惕。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危险,增加了痛快的辛辣的感觉,那就是危险。压抑欲望,反而使得欲望更为强烈。离边界很近,却又一直保持距离。”

“你指的是什么?”

“所有的一切。一切都要恰到好处,在恰好的时间。生活需要技巧,否则人不到死去就已经腐朽。”

“公爵”这个晚上实在是太高深了,费尔南多尴尬不安地看着他。我想,他哪里想到只不过是提醒我坐得离火远点竟然招来了好一通长篇大论,福啊,祸啊,巧妙应对啊,加速腐朽啊什么的。我们两个都清楚已经不可能停下来了,只好老老实实听着。

“我们从头来看,圣奥古斯丁说得再清楚不过了,  ‘我们,每一个人,都将死去。’腐朽是万物必经之路,一棵树,一块奶酪,一颗心,人的躯体,莫不如此。如果明白这点,活着其实并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按照你自己想要的方式去生活。你们觉得呢?”

我看着费尔南多,我们彼此点点头,他又对巴罗佐点点头。

“所以,生命苦短。我们劳作、奔波,都是竭力要确保它、维持它,却没有时间去真正享受生命。痛苦、死亡或是其他任何的不幸从来不会放过我们,不会因为我们足够小心因为我们已经投保而远离我们,上帝不会因为你有足够多的钱而使你免于不幸和灾难。因此,一个人到底要怎样才能真的明白,什么才是自己想要的人生,该如何度过自己的一生?”

费尔南多似乎还在这番暴风雨般的独白下坚持着。我呢,不知在圣奥古斯丁和腐烂的奶酪之间的何处发呆。但是我早知道,对于巴罗佐来说,两点之间最近的距离不是直线,而是迂回的盘旋,所以当他终于说到“如果你们真的要,我可以帮你们去找房子”时我一点儿也没惊讶。

弗洛瑞拉说得对,我们三个就是一伙儿的。

咸中带甜——这就是生活的滋味>>>

还记得我们在圣卡夏诺度过第一个夜晚时,中心酒吧感觉就像是我们家里的另一个房间。现在,不知不觉地,这个酒吧已经更像我们的另外一个家了。露丝阿尔芭、保罗、德尼露和薇拉,开酒吧的这一家人,接纳了我们,让我们在这里的生活变得更为温暖美好。弹球机旁边角落的墙上有部电话机,每次我们和丽莎、埃里希或是我在纽约的经纪人,加利福尼亚的编辑通电话的时候,薇拉总是嘘掉孩子们的喧闹,告诉他们我是在和克林顿总统通话。一部老式传真机,本来在冰激凌机底下默默放置了好多年的,现在被掸去灰尘,用蘸了酒精的棉球细细地擦拭干净了,放在后面的一张小桌子上,成了国际交流中心。这个酒吧真的成了名副其实的中心酒吧。

我们一天要去那里三四次,有时候甚至更多次。在那个小小的露台上的桌子边,总是可以找到我们。我们早上双手抱着温暖的卡布奇诺,走进酒吧,下午在电话里滔滔不绝或是大声喊叫。拭去白天传真纸上滴落的咖啡和葡萄酒的印渍,这个中心酒吧真是一个大融合。它是好莱坞,也是葡萄园,它是华尔街,也是香榭丽舍大街。在这里什么样的新闻你都可以听到,甚至是那些最真实的。在这里你可以打牌小赌一把,在这里可以平息你的渴求,重获宁静。这里成了我们的办公室、茶沙龙、战场、心灵密室、避难所和备用公寓。还会有谁还不满足呢?我慢慢开始懂得为什么意大利人会告诉你,附近的酒吧比身边的邻居更为重要。只要附近有一个心仪的让你有感觉的好酒吧,房子不尽如人意也不要紧。甚至有人会告诉你,在意大利人的心中,酒吧就好比过去整个街区的教堂——人们寻求心灵安逸之所。

中心酒吧总是能给我们带来欢乐,巴罗佐也是同样如此,或者说他希望如此。他总是在给予,并且永远是在远处默默地给予。他常常会把东西放在我们家门口,甚至会把礼物堆放在林子里我们经常走过的小路旁。比如满满一袋子的黑莓,袋子都被涸染成了紫色,再加上一大捧大白色的野花。比如一小捆劈好了的木柴,用草绳捆扎得整整齐齐的。每次当我们向他道谢时他却说自己根本不知道什么野花和劈柴。有一天早上的礼物是一个大塑料袋,袋子里伸出一条巨大的蹄子来,粗硬的黑毛根根竖立着。把我吓得一声尖叫,砰地把门关上了。费尔南多听到声音迷迷糊糊地跑下楼来,什么衣服都还没穿,问:  “什么东西?出什么事了?”

我紧张地背靠着门,微微偏了偏我的头,用眼色告诉他那骇人的东西就在我背后的门外。

他用唇语无声地问我:  “怎么回事?谁在那里?到底是什么?”

“你自己看。”我瞪着他。

他勉强把门打开了一条缝,一只眼睛对着外面的光亮,在我耳边说:“什么都没有。

“往下看。”

“噢,老天——原来是条野猪腿。”他说着一把把门拉开。他躬下身去捡起它。我一直在想,这位威尼斯的王子知道怎么对付野猪吗?当他把猪腿搬到厨房里去,放在水槽里,去掉外面的塑料袋子时,我听见他慢慢地长舒了一口气,低声说:  “噢,老天!”“可真大,”他抓着猪踝骨把猪腿高高提起来,从各个角度翻弄着仔细看了看,说,  “至少有十五公斤重!”

我才不在乎它有多重,我只想把它快点请出我的厨房。当“公爵”笑嘻嘻地咧着嘴从门缝里探进头来时,我的肾上腺素正一路飙升,催促着费尔南多马上把这个东西丢到外面去,离我远点。  “早上好啊,孩子们,今天可真不错啊,不高兴?嗯,看来你们已经发现那个美丽的小怪兽了。”

我注意到他很小心地只看着我们的脸,对费尔南多的裸体并不大惊小怪,只是非常礼貌地回避着。  “我进来了哦!”他跨进门来,并特意转过身去关门,其实是给费尔南多留出时间好上楼去穿裤子。可我的丈夫,从来都是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只顾着野猪,完全忘了自己,还在一个劲地问:“怎么弄干净呢?”

我迅速重重地捏了下他的屁股。  “啊!抱歉。”他说着,极其不情愿地丢下野猪跑了。

还没等我来得及责怪公爵给我的惊吓,他就已经又冲回来了,一边还在扣裤子拉拉链。我就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把报纸铺在露台上,找来刀具开始刮野猪腿上的毛。巴罗佐说这头野猪是三个星期前猎人们在比萨追踪捕获到的,是头两岁大的雄野猪,清洗干净后就一直吊在村子里邮差先生家的小酒店里,今天早上才被屠宰出售。因为一直都和这些猎人们保持着联系,  “公爵”早就订下了这只左后腿。  “这里的肉,最适合用红酒炖。”我把面粉倒到碗里时,听见他正在对费尔南多说。

他们的手工工作完成了,拿着一大堆模糊的不知名的骨头和肉走进来。巴罗佐问我要厨房里最大的烹饪容器。连我最老的铜炖锅他都嫌小了。“我马上就回来。”他说。等他回来时,怀里塞满了红酒瓶,还有一个简直比匹兹堡还要大的陶土锅,裤子口袋里还吊着些连根带泥的野草。他要我先去热三瓶红酒。他把野草铺在陶锅底部,再堆上猪肉,撒上盐,磨上胡椒粉。等酒好了,他将温热的葡萄酒倒进陶锅,封好,把它搬到露台上去。在锅盖上他还加了三块砖,说就这样要放上三天,或者四天,也有可能五天,每天只准翻动一次。接下来几天里,每天早上我都看着费尔南多用两个巨大的叉子表演翻肉仪式。他一丝不苟地把每块肉从酒里举起来,又放回去,还要深深地摁一下,确信肉块完全被没在酒中了才放心。他盖上陶锅,用砖重新压好,退后几步,盯着锅子,好像在指望它开始动起来或者说起话来。和费尔南多一样兢兢业业,巴罗佐每天下午都要来移开砖块和锅盖,戳戳肉块,把头就到跟前闻一闻。  “还没好呢!”他连续六个下午都这样说着同样的话。到了第七天,他说可以做了。

其实不管“公爵”怎么说,费尔南多早都决定开始动手做了。吃过午饭他就已经在门外的炉子上生好了火。现在火正好着,红色和白色的灰,比例恰恰好,正是“公爵”要的温度。但是他却叫我把野猪肉和酒拿来在炉子上慢火煨着。这个过程漫长得没完没了,我们不停地走进厨房来探视又失望而去。终于等到锅子里开始冒泡泡了,  “公爵”把锅移到外面的石头炉子上去。他已经把炉灰堆成了一个小山,锅子就坐在灰堆里,整个陶锅,几乎一直到锅盖,都被完全包围了起来。然后他揭开盖子,把它翻过来反扣在锅子上,锅盖里也填上灰。他的最后一道指令是什么都不要做,直到他明天早上来。这任务对费尔南多来说似乎太没有创造性了,他一直仔细照看着,把灰铲平,在盖子上撒上更多灰,走回房子,到沙发那里转个圈就又回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变化。我都担心这个夜晚对于他来说太过漫长了。

第二天早上“公爵”来了,他揭开盖子,我们看见猪肉已经被炖煮成了一种桃花心木那样的深褐色,红酒、草药和肉汁已经十分浓稠了。那香味馋得我们使劲地咽口水。  “就这样放着,到明天早上。”他说。我们简直不相信居然还没做好。服从命令也是有限度的,所以等巴罗佐一走,我们就用勺子弄了些肉出来到汤盘里,倒上酒,就着昨天的面包,坐下来开始享用这顿与众不同的早餐。肉质非常细嫩,我们用汤匙就可以吃了,它的味道比猪肉更甜,但又更浓烈尖锐。在舌尖和上颚留下了淡淡的榛子的味道。我从陶锅里倒了些丰厚的酱汁出来到一个小锅里。加上半杯葡萄酒使得这个经过长时间炖煮的肉汁更加清新,一茶匙番茄糊,搅拌好放在慢火上。最后,撒上一点点海盐,味道就非常棒了。我们又取出几片野猪肉来和这个新调制出的酱料一起吃,觉得如果拿这个来配面条吃一定口感味道绝妙。

第二天中午我们请“公爵”吃的第一道菜就是这个,第二道的主菜才是一汤碗直接从炖锅里夹出来的野猪肉。我们已经吃得肚子滚圓,可是一看锅里剩下的,我敢发誓那锅肉真的又自动补上了似的,既然还这么丰盛,我们便又吃了一碗。

周五的晚上我们开始带个野餐篮子去酒吧,每个周五的晚上。偶然的一件事情却给我们带来了一种新的社交生活,我们把带去的东西和在那里的所有人分享。以不同的形式,带了三个星期的炖猪肉后,我们往篮子里装了些奶酥土豆馅饼,一小罐用绿橄榄和新鲜牛至叶捣碎做成的酱料。还有一道是小红辣椒酿入茴香香肠,放在面包炉子里烤一小会儿,之后还有一盘子玉米饼干裹上白糖。薇拉给我们倒上酒,拿来面包,在我们桌边坐了下来,我们马上就感觉这正是我们想要的度过周五的地方和方式。薇拉吃得很少很慢,我不知道是不是她没吃惯这种风味,或者她吃东西就是这样的,不管怎样,她非常愉快地和我们道过晚安上楼回到了她的家里看电视去了。晚上是德尼露当班,一有人进来准备喝杯咖啡或是来杯红酒以助消化的,他都赶紧从吧台后走出来,护送着他或者她到我们的桌边,催促人家尝一点儿,请他们和我们坐在一起。

和薇拉亲密地共进几次晚餐之后,开始有另外的人加入进来,“星期五晚餐”渐渐也有了点名气。不在于我们带去的晚餐是什么,而是这种共进晚餐唤起了圣卡夏诺人的回忆。很快他们也带上了自己的“星期五晚餐”到酒吧里来。锅碗上面系着白布,里面藏着的却是他们的故事。他们告诉我们人们在战争期间是如何分享食物的,他们细数他们的祖母乃至曾祖母做她们的拿手菜的细节,还有他们最珍爱的甜品的做法和故事。巴罗佐不想影响我们结交更多的朋友,总是故意很晚才进来,叫他的格拉巴酒之前总要闻一闻,看我们今天带来的甜品又是什么。有时候他也会给自己盛一盘子,只要锅子里还有。

“可是为什么你做的菜,吃起来总是又甜又咸?”有天晚上的菜是我用莫斯卡托起泡酒做的鸭子炖梨,他一边用手里的面包蘸着盘子里剩下的肉汁吃,一边问我。

“因为我觉得这就是生活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