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撇子》全文_作者:君特·格拉斯

埃里希盯着我。我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我们两个都手执武器,并且下决心使用这种武器打伤对方。我们的武器是上了子弹的。我们举着在长时期的练习中证明有效的、在每次练习后随即拆洗干净的手枪,冰凉的金属慢慢变暖了。时间一长,这样一把手枪就显得像是不会伤人似的。难道不可以把它当成一枝自来水钢笔,一把分量重的钥匙?你戴上黑色皮手套,伸出一只手指,不也是能把某个经不起惊吓的姑奶奶唬出一声惨叫来的吗?我决计不去想,埃里希的武器可能打不响,不会伤害人,是个玩具。我也知道,埃里希一刻也不会怀疑我手里握的是把真家伙,不是开玩笑的。此外,大约在半个小时以前,我们把手枪拆开,擦洗,重又装上,上好子弹,打开保险栓。我们不是在白日做梦。我们决定用埃里希周末度假的这所小房子,作为采取我们这次不可避免的行动的地点。因为这所平房离最近的火车站也不止一小时的路程,所以,相当偏僻。我们可以设想,任何一只不受欢迎的耳朵(我是就这个词的真正意义而言),都将在离开枪声很远的地方。我们把起居室里的东西全都搬了出去,画,大都是狩猎场面和野兽的静态画,也从墙上取了下来。子弹当然不应该打在椅子、暖色五斗橱和丰富多彩的镶框油画上。我们也不想射中镜子,或打坏瓷器。我们只想射中我们自己。

我们两个都是左撇子。我们是在协会里认识的。要知道,这个城市里的左撇子,同所有因同类生理缺陷而苦恼的人一样,也建立了一个协会。我们定期聚会,想方设法训练我们那一只可惜是如此不灵巧的手。有一段时间,一个好心好意的用右手的人来给我们上课。可惜他现在不再来了。协会理事会诸君批评他的教学方法,并认为,协会会员应自力更生,学会改变习惯。于是,我们一起,不受条条框框的约束,把本来为我们设计的集体游戏,同熟练练习结合起来,例如用右手穿针线、倒水、开门、结扣。我们的协会章程里有一条:定叫右手灵巧如左手,否则绝不罢休。

这句话尽管动听而有力,可是纯属废话。因为那是我们永远也办不到的。而我们协会里的极端派早就要求删除这句话,代之以:我们要以自己的左手而骄傲,不为自己天生的手的抓握方法而羞愧。

这个口号肯定也是行不通的,仅仅由于它听起来慷慨激昂,感情多少豪放一些,才使我们选了这样一句话。埃里希和我——我们两个都属于极端派——完全明白,我们的羞耻心理是根深蒂固的。无论在父母家里,在学校里,在军队里,都未能有助于教给我们一种态度,毫不在乎地忍受这种微不足道的痼疾——所谓微不足道,只是同其他在身体上蔓延的面更广的畸形相比而言。这种羞耻心理从童年时伸手跟人握手时就开始产生了。这些叔叔阿姨,母亲方面的女朋友,父亲方面的男同事,这种不可忽视的、使孩子感到前途黯淡的、可怕的家庭场面,你必须同所有的人握手。“不,不是这只手,这不合规矩,这一只才合规矩。你会做对的,伸出小手来,伸出这只友好的小手,多乖,多灵巧,这是惟一正确的,伸出你的右手来!”

我十六岁时,第一次接触一个姑娘。“啊呀,你可是个左撇子!”她失望地说,并把我的手从她的上衣里拽出来。此类回忆,永不磨灭,然而,我们还是要把这句口号——它是埃里希和我草拟的——写进协会章程里去,无非是要以此提出一个肯定永远也达不到的理想境界。

眼下,埃里希抿紧了嘴唇,眯缝着眼睛。我也同样。我们脸颊上的肌肉在跳动,额头的皮肤绷得紧紧的,我们的鼻梁变细了。现在,埃里希活像一个电影演员,他的面目是我所熟悉的,我在许多惊险镜头上看到过。难道我也得设想,自己也不幸地活像这种身份不明的银幕主角吗?我们可能全都面目狰狞,幸亏没人在偷看我们。如果有那么一个目击者在场,他能不以为这两个性格太过浪漫的年轻小伙子是要决斗?要么是两个强盗为争一个婆娘,要么一个背后说了另一个的坏话。一场世代为仇的两家人的决斗,一次维护名誉的械斗,一局你死我活的流血赌博。只有仇人才这样互相盯着对方。瞧这抿紧的没有血色的嘴唇,这流露出不共戴天之仇的细鼻梁。瞧他们恶狠狠地咬牙切齿,这两个嗜杀成性的家伙。

我们是朋友0我们的职业虽然不同——埃里希是百货大楼的科长,我则选择了报酬优厚的精密机械师的职业——但却有许多共同的志趣,足以使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而有余。埃里希入会的时间比我早。这一天我至今记忆犹新!我的衣着过于庄重,神情却是怯生生地跨进片面者的聚会地点,埃里希迎面走来,我正不知所措,他给我指点衣帽间,很巧妙地打量着我,不带任何令人讨厌的好奇心,随后用他那种腔调说:“您想必是要加入我们这一伙的。完全用不着害羞;我们聚在一起是为了互相帮助。”

方才,我说到“片面者”。我们是这样正式称呼自己的。不过,我觉得,同协会章程中大部分的条文一样,起这样一个名称,也是不成功的。这个名称并没有完全讲清楚,究竟是什么使我们结成一个团体,并将使我们变得更坚强。如果我们干脆自称“老左”,或者更动听一点,叫做“老左兄弟”,这种名称肯定要好得多。您也猜得到,为什么我们不得不放弃给自己加上这种头衔的打算。如果把我们同那些无疑令人惋惜的人们,同那些生来就缺少满足爱这惟一合乎人道的可能性的人们混为一谈,会是极不合宜的,而且是侮辱性的。恰恰相反,我们的协会是多种色彩的,我敢说,我们会中的女士们,无论在美貌、魅力和良好举止方面,均可同某些习惯用右手的妇女媲美,不错,只要细心比较,就能得到她们都是规矩而有礼貌的印象,这曾经使某些为他那个教区信徒灵魂得救而操心的神甫,在布道坛上失声惊呼道:“天哪,难道你们当真都是左撇子!”

这个恼人的协会名称,甚而至于我们的第一主席,一个家长制作风有点过分,而且很遗憾,又是市政府即土地局一名握实权的比较高的官员,连他有时也不得不承认,我们不同意左撇子没用,我们既不是片面者,我们的思想、感情和行为也不片面。

诚然,我们在拒绝更好的建议,并像从未有过名称似的给自己定了个这样的名称时,也谈到了政治上的顾忌。自从议会成员从中间向左右两边分化,而议会的座位也照此挪动,以至单凭座位的摆法就可以看出我国的政治形势以后,一篇文章,一个讲话,如果其中“左”这个词儿出现不止一次,就会被人错误地指为危险的激进,这种情况简直已经成为一种风俗习惯了。不过,对我们这个协会是大可放心的。如若本市有哪个协会不怀有政治奢望,而只靠互相帮助、和衷共济来维持的话,那就是本协会一家。那么,你们协会里有没有男女关系上邪门歪道的事儿呢?为了永远消除这种嫌疑,这里有必要简短地提一下,我已经在我们青年组的姑娘中,找到了一个未婚妻。如果有朝一日,我同女性初次接触时投在我心灵上的阴影会消失的话,我将把这个抚慰归功于莫尼卡。

我们的恋爱,不仅必须解决人所皆知的以及许多书上都描写过的问题,而且还必须忍受我们的手的苦恼,简直要把它神圣化,这才能达到我们微小的幸福。我们试图用右手互相抚摩,开始时乱作一团,不过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后来,不得不发现,我们这只麻木的手是多么不敏感,便只好按照上帝创造我们时的那个样子去抚摩,那就得心应手了。我不想多透露,并且也希望,如果我暗示,始终是莫尼卡可爱的手给了我坚持和信守诺言的力量,还不至于不得体。我们头一回一起去看电影以后,我马上向她担保,我将珍惜她的童贞,直到相互把戒指套到右手的无名指上——很遗憾,这是一个让步,并且将确证我们先天造成的笨拙。然而,在南方信奉天主教的国家里,象征婚姻的金戒指是戴在左手上的,因为主宰那些阳光明媚的地区的,不是严峻的理性,而是心灵。或许为了以姑娘的方式造一次反,并且证明,如果妇女们的利益看来将受到损害时,她们能够提出多么明确的论据来;我们协会的年轻女士们曾经奋力夜战,在我们的绿色旗帜上绣了一句铭言:跳动的心在左边。

莫尼卡和我现在就经常在谈论交换戒指的那个时刻,并一再得出同样的结论:由于我们久已是亲密的一对,事无大小,共同分担,因此,在一个无知的、往往怀有恶意的世界上,要让人说我们是未婚夫妻,简直是办不到的。莫尼卡经常为交换戒指的事哭泣。尽管在这个我们自己的日子里,我们将会高兴,可是,在所有的礼品上,在丰盛的宴席上,在恰如其分的欢庆气氛上,都将蒙上一层淡淡的悲哀的微光。

现在,埃里希的脸也恢复了正常的模样。我也同样,然而仍有一段时间感到颌骨肌肉组织的痉挛。此外,两个太阳穴也一直在抽搐。不,我们脸上肯定没有这副鬼相。我们的目光平静地相遇,因而也更增添了勇气。我们瞄准。各自想的是对方的那条胳膊。我完全有把握击中对方,对埃里希我也完全放心。我们已经练习很长时间了,差不多工余的每一分钟,都是在市郊一个废弃的鹅卵石坑里度过的,无非为了今天能够一举成功,因为有许多事情赖以决定。

你们会叫喊说,这已经到了搞极度的残暴行为的地步了,不,这是自我伤残。请相信我,所有这类说法,我们都熟知。我们不是问心无愧,自认无罪。我们不是第一次站在这间搬空了的房间里。我们这样执枪对视已经有四次了,而四次都被自己的计划吓住了,结果放下了手枪。今天,我们才明确了。最近,个人方面以及协会里发生的种种事情,使我们认为这样做是正确的,非如此不可。在长久的怀疑——我们对协会,对极端派的要求,已经产生了疑问——以后,现在,我们终于拿起了武器。我的良心要求我们,不去沾染协会伙伴的种种习惯。那里,宗派主义的势力越来越大,最理智的人们中间,也掺杂进了空想者,甚至狂热分子。有的人一个劲儿地右倾,有的人一个劲儿地左倾。我简直不敢相信,每次会议都高喊政治口号,左手敲钉子成了誓言,成了令人讨嫌的崇拜,以至于一些理事会会议形同神秘的宗教仪式,大家着了魔似的拼命敲槌子,使自己陷于极度兴奋的状态。尽管没有人正式宣布过,尽管那些显然染上坏习惯而不能自拔的人,至今为止都已被简单地开除出会了,可是,不容否认,在我们会员中间,已经出现了同性之间那种反常的、我完全无法理解的恋爱。最糟糕的是,殃及了我同莫尼卡的关系。她经常同她的女友,一个体弱多病、不能专心一致的女人在一起。她没完没了地责备我在那桩戒指的事情上不够坚决,缺乏勇气,因此我不敢相信,我们之间还一如既往地亲密无间,而她仍是我挽着的那个莫尼卡,至于这样相处的机会,如今越发稀少了。

埃里希和我现在努力使呼吸均匀。我们的呼吸越是一致,我们就越有把握,良好的感觉控制着这次行动。别以为规劝我们根除苦恼的是《圣经》语录。应该说,是那种热切而持久的愿望,是我们想要弄明白,想要更加清楚地懂得,我们周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种命运是不可改变的,还是我们掌握着命运,可以干预它,给我们的生活指出一个正常的方向来呢?不再立无谓的禁令,念紧箍咒以及搞类似的手腕。我们要正直地在自由选择中,在不再被任何障碍将我们同普遍状态分割开的情况下重新开始,并得到一只幸福的手。

现在,我们的呼吸一致了。我们没有作任何暗示,便同时开了枪。埃里希射中了,我也没有使他失望。正如事先商量好的那样,各自都断了一根主筋,手枪跌落在地,再也无力握住它了,因此,继续射击已纯属多余。我们放声大笑,并开始伟大的实验,笨拙地进行急救包扎,因为我们只能用右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