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子想到大姐电话里最后说的那句话:“本来打算让雪子和妙子也去参加做佛事,可是两个妹妹到现在还没有婆家,让她们在人前抛头露面,做姐姐的实在受不了。”幸子觉得不仅大姐有这样的想法,要是往坏处猜测的话,说不定这也是姐夫懒得做佛事的原因之一。在姐夫、姐姐来说,他们只巴望着能在今年母亲的忌辰以前至少把雪子一人的亲事定下来。雪子今年已经三十三岁,到现在还让人家“姑娘、姑娘”地叫着。年纪比她小的堂房妹妹们大都已出阁做了太太,内中还有带了孩子来参加佛事的,唯独雪子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婆家。昭和六年父亲七周年忌辰时,雪子那时已二十五岁,对于她的年轻,大家都惊叹“一点也看不出有那么大的岁数”,这话姐夫、姐姐听了很刺耳。时至今日,这种刺耳的话将会更多。雪子的年轻同那个时候相比固然没有多大变化,亲戚中的姑娘们虽则一个个都有了婆家,可是她自己并不觉得不如她们。正因为如此,人们对她就倍加怜悯,觉得这样一位白璧无瑕的“姑娘”永远独守空房,实在荒谬绝伦,已故的爹娘在九泉之下又将怎样悲叹呀,弄到最后就会把责任完全推到长房身上。这样一来,幸子这方面也势必感到自己应当负起一半责任,姐夫、姐姐的苦衷在她就体会得更真切。不过说实话,她现在操心的还不光是单独一个雪子,而是另外一件事情,她听到分手两年的姐姐又要来大阪,正在惶惑不安。原来妙子个人的命运又发生了变化。

板仓刚死那阵子,妙子就像完全泄了气那样的,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可是事隔不久,一两星期后她又振作起来了。在她来说,即使和一切社会势力的压迫对抗到底,也要促使其实现的这场恋爱,终于突然夭折,一时间她似乎有点儿茫然失措。可是她生性不是那种想不开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她又打起精神到西服学院学习去了。内心如何姑且不管,外表上却马上恢复了平素那个活跃的妙子。幸子对此很佩服,她对贞之助说:“那样一个细姑娘,总以为这次吃足苦头了,可是她却并没有示弱,实在了不得;毕竟细姑娘是个什么都干得出的人,不是我们这种人能学得像的。”

①当时日本打长途电话每次限定五分钟。

大概是七月中旬吧,有一天幸子带同桑山夫人去神户与兵四喜饭铺吃午饭,饭铺里的人告诉她,妙子刚才打电话预约当天晚上六点钟的两客饭。妙子那天一清早就离家的,不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打的电话,也琢磨不透她和谁一道。“与兵”的小伙计还说细姑娘最近来过两次,都是和一位男客一道来的。幸子不由得吃了一惊,很想盘问一下那个男人的体态,只是由于当着桑山夫人的面,不好意思,只能含糊答应一声敷衍过去。其实她真想弄清楚那个男的究竟是谁,却又害怕戳穿西洋镜。因此,那天走出饭铺和桑山夫人分手后,她独自一人去新市场看了一场以前她曾经看过一次的法国电影《望乡》。五点半电影散场走出电影院时,她想如果这个时候去“与兵”左近守候,也许正好能遇见妙子同那个男的去吃饭;尽管这样想,她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径直回家了。此后又过了一个月,到了八月中旬,菊五郎来神户演出,贞之助、幸子、悦子和阿春四人曾去松竹剧场看戏(妙子那时常爱单独行动,即使幸子有时约她一道去看戏或看电影,她总推说自己也要去看,不过这次不去了),四个人在多闻大街八丁目的电车轨道上跨下出租汽车,通过新市场的十字路口走向聚乐馆时,贞之助和悦子先走了过去,幸子和阿春却撞上红灯停了下来。这时一辆汽车从楠公前驶来,转瞬之间驶过她们两人眼前,车子里坐的正是奥畑和妙子。盛夏的大白天里,看得很真切。不过车子里的两个人正在谈话,似乎没有注意到幸子和阿春主仆俩。

“春倌,这件事不许对老爷和悦子讲!”幸子说完马上闭了嘴。阿春看到幸子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她自己也非常认真地应了一声“是”,只管低着头走路。幸子为了镇静一下心跳,一面盯着走在百米以前的贞之助和悦子的背影,一面故意放慢了脚步。遇到这种时候,幸子往往指尖会发凉,她不知不觉地握住阿春的手,如果沉默不语,反倒憋得慌。

“春倌,细姑娘的事情你也知道点儿吧?……近来她似乎在家里一会儿也呆不住的样子……”

“是。”阿春又答应了一声。

“没关系,知道什么你就讲吧。……刚才那个人打电话到家里来过没有?”

“电话的事情我不知道,不过……”阿春踌躇一会儿以后又补充说:“前几天我在西宫曾碰到过他两三次。”

“是刚才那个人吗?”

“是的。……还有细姑娘……”

幸子当时没有再问下去。第一场野崎村演完后幕间休息时,幸子和阿春起身去解手,在走廊里幸子又追问这件事。据阿春说,上月下旬住在尼崎的她的父亲因做痔疮手术住进了西宫一家痔科医院,当时她请了两星期假去陪床。这段时间里为了送饭什么的,差不多每天得在尼崎和医院之间来回一次。医院在西宫惠比须神社附近,所以她从国道札场到尼崎那段路总是乘坐公共汽车。就在那条来回的公路上,她碰到奥畑三次。第一次是她刚要上车,奥畑从车子里下来,两人擦肩而过。第二次和第三次都是在公共汽车站候车的时候遇见的。奥畑乘的车和阿春乘的车方向正好相反,他只坐开往神户的车,开往野田的车他—次也没坐过。阿春候车得由南向北穿过国道,到靠山那边的汽车站去,奥畑候车却得穿过山边汽车站后那个“孟坡”,由北朝南越过公路,站在滨海那个汽车站上(阿春用了“孟坡”这个旧方言。这个词儿现在只通用于部分关西人中间,它指的是较短的隧道,相当于今天一般人说的旱桥。据说这个词儿发源于荷兰语“孟布”,有人能正确发这个音,可是京都大阪地方的人都发阿春那样的土音。阪神国道西宫市札场附近的北面,省线电车和火车的高架路基都是东西向的。路基下面开一个比旱桥还小的孔道,人们刚好能直立着身体通行,钻过孔道就来到公共汽车站了)。阿春第一次碰到奥畑的时候,不知该不该和他打招呼,正在迟疑莫决,奥畑却笑嘻嘻地向她摘下帽子,阿春终于朝他鞠了一躬。第二次是双方在各自的汽车站上候车候得久了,汽车一直不来,站在马路对面的奥畑不知想些什么,竟满不在乎地越过马路走到阿春身旁招呼说:“春倌,又碰见你啦,你来这里有什么事情吧?”阿春一一据实告诉了他,两人站在那里谈了—会儿话。奥畑独自笑嘻嘻地说:“原来如此,到附近医院陪床来了。那么下次请到我家里去玩吧。我家离这儿不远,就在旱桥那边。”他边说边指着“孟坡”进口处。“你知道一棵松吧,我家就在一棵松近旁,一去就知道了,准定来玩呀。”他似乎还想说什么,这时开往野田的公共汽车来了,阿春说声“对不起”,就上车了(说这种话的时候阿春有个习惯,爱模仿对方的口气把当时两个人的会话细大无遗地表达出来)。阿春碰见奥畑就只三次,每次都在傍晚五点钟左右,三次都只见到他—个人。另外在同一公共汽车站上碰见过一次妙子,时间也在下午五点左右,阿春站在那里等车,妙子从背后走来拍拍她的肩膀叫了一声“春倌”,阿春不留神滑出一句“哎呀,您到哪儿去啦?”连忙把嘴闭上。因为妙子是从她背后突然出现的,所以她猜想准是从那个“孟坡”钻过来的。接着妙子问她:“春倌,你什么时候回去?你父亲身体怎样?”随后又笑嘻嘻地说:“听说你遇见启哥儿啦。”阿春突然让她这样一讲,慌张得答不上话来,妙子却说了一句“你快快回家吧!”穿过马路,坐上开往神户的公共汽车走了。后来她是不是从那里一直回家还是又到神户的其他地方去,那就说不上了。

在剧场走廊上就只谈了这些。可是幸子总觉得阿春似乎还知道些别的东西。第三天早晨,那天是悦子练钢琴的日子,等妙子出去以后,幸子派阿照陪同悦子去练琴,把阿春叫到会客室里盘问后来的情形。阿春先申辩一句“其他的事情就不知道了”,可是又说了以下一些话。

“我一向以为那位先生住在大阪,当他说出他住在西宫一棵松近旁时,倒觉得有些意外。有一天,我钻过‘孟坡’去一棵松察看,他的家果然在那里。那是一栋红瓦白墙的文化住宅式的洋楼,屋子前面围了一道低低的冬青篱笆,门上挂着只写‘奥畑’这个姓的门牌。门牌崭新,看得出是最近才搬去的。我是傍晚六点半过后去的,天色已经很暗,二楼的窗子全敞开着,白花边窗帘里的灯光雪亮,屋子里正开着留声机。我停步察看了一会儿,听到屋子里除那位先生以外,的确还有一位女子的声音在讲话。可是被唱片的声音搅得听不清在讲什么(阿春这时还说:“对了,对了,那张唱片就是丹妮儿·丹柳演出的《晓归》中的主题歌”)。我去那里看房子只此一次。本来打算有时间再去一次,进一步了解一下情况,可是两三天后父亲出院了,我也回芦屋了,终于没有机会再去。这件事情该不该报告太太,我一直拿不定主意。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这些话都是那位先生和细姑娘在电车站上当面对我讲的,他们并没有嘱咐我保密,看来太太说不定已经知道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觉得不讲反倒不好。可是又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多嘴多舌,所以一直没有对太太讲。细姑娘最近也许经常去那里,必要时我可以去听听邻居的反映,更详细了解一下情况。”

幸子那天看见他们两个坐在汽车里,事出突然,不免吃了一惊。可是事后平心静气地想一想,板仓事件以来尽管妙子瞧不起奥畑,但他们并没有完全断绝关系;何况现在板仓已死,他们两个偶然一起逛逛大街,根本不值得那样大惊小怪。只是有一次,大概是板仓死后十天左右吧,幸子看到报纸上登载一则奥畑母亲去世的讣告,就对妙子说:“启哥儿的母亲去世啦,”从旁偷偷地察看妙子的脸色。妙子毫无兴趣地应了一声“嗯”,什么也没有说。幸子又问:“生病生得很久了吧?”妙子来了一个“这……”幸子接着又问:“最近你们一次也没有见面吗?”妙子还是鼻孔里挤出一个“嗯”作为回答。从此以后,幸子看出妙子十分讨厌提到奥畑的事情,她在幸子面前甚至连“启哥儿”的“启”字都不愿提。尽管这样,幸子还是没有从妙子嘴里听到她已和奥畑完全断绝关系的消息。再说,幸子认为妙子早晚一定会搞上第二个板仓之类的货色,幸子一直在担心这件事。如果再让妙子搞上一个不三不四的对象,那就远不如让她和奥畑重修旧好来得自然,面子上也光彩,任何方面都符合要求。不过仅凭阿春一席话就断定他们两个已经重修旧好那也未免为时过早,但是并非没有这样的可能。妙子知道自己和奥畑的恋爱得到了长房和幸子等的谅解,纵使事实是这样,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不过一时曾那样厌恶的奥畑又复言归于好,这事要由她自己来坦白,未免叫她难为情。幸子估计说不定妙子是想借阿春的嘴通风报信,让幸子等早点知道这件事,比较妥当。几天之后的一个早晨,当餐室里只剩下幸子和妙子两个人的时候,幸子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那天我们去看菊五郎演出时,细姑娘坐汽车经过新市场了吧?”

“是的。”妙子点头答应。

“也去‘与兵’了吗?”

“嗯。”

“启哥儿为什么住到西宫去呢?”

“被他哥哥撵了出来,不让住在大阪家里了。”

“为什么呢?”

“我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为什么。”

“他母亲不是刚去世吗?”

“嗯,和这个似乎也有些关系。”

尽管被动,妙子也点点滴滴讲出了一些东西:西宫的房子是四十五块钱一月的房金租下来的,奥畑和他的老乳母两个住在一起。

“细姑娘,你什么时候又和启哥儿来往的呢?”

“板仓七七那天碰见他的……”

板仓死后做七,妙子每次必到。上个月上旬,她一清早去冈山做七七,上完坟打算坐火车回家,走到车站,奥畑等候在车站正面的进口处。他对妙子说:“我知道你要来上坟,所以在这里等你。”事出无奈,只能和他一起从冈山同车回到三宫。板仓死后,一时完全断绝了的交往又复恢复了。不过她辩解说她并没有改变对启的看法,尽管启花言巧语说什么母亲一死才懂得世态炎凉,被逐出家门后才憬然有悟,可是自己并不听信他那类话。只是看到启孤零零地被放逐,谁都不理睬他,自己对他不能那样薄情,所以才和他来往的。现在自己对启的心情不是什么恋爱而是冷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