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读懂《读懂猫头鹰》

16 读懂《读懂猫头鹰》

人的一生中是否总会有那么一天,环顾四周,自言自语道:“我是不是得扔掉一些猫头鹰了?”我觉得自己的遭遇并非特例,是吧?当然,你不想伤害任何人的感情。因此你保留着二妹送的针织猫头鹰,故意不小心摔碎写着“猫头鹰会永远爱你”的马克杯,送杯子的人似乎压根摸不准你的喜好。拜托,印着文字的马克杯!猫头鹰鸡尾酒餐巾要留下,因为大家都需要餐巾。同理,猫头鹰蜡烛也要留下。猫头鹰金属火炉架:拿到义卖商店去吧,和那只线轴大小的日本猫头鹰一起,那个小玩意儿插进电脑时还会眨眼和轻声鸣叫呢。

你刚刚觉得有了些许进展,就会想起猫头鹰烟丝罐头和猫头鹰茶壶套。还有盘子、小托盘和圣诞装饰品。你告诉别人你喜欢什么便是这种下场。对我妹妹艾米而言,不过是把猫头鹰换成了兔子。她快四十岁时,养了一只兔子做宠物,小东西还没来得及咬断第一根电话线,她就开始收到拖鞋、垫子、碗、冰箱贴等等与兔子相关的礼物了。“真的,”她一直这样说,“有一只活的就够了。”但这丝毫不影响汹涌的兔子礼物浪潮。

艾米的厄运由一只活生生的兔子开始,而休和我的则是由装饰艺术开始,那还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当时我们住在纽约,休靠画画为生,他的一个客户买了一栋新公寓,希望在入口处高高的穹顶上画满鸟类。休最初画了些刺嘴莺和草地鹨。之后又画了些红雀的素描,并给几只蓝冠山雀上了色,可当客户问起能否添几只猫头鹰时,休犯起了嘀咕。这在自然界中是行不通的——猫头鹰和鸣禽一个上白班,一个上夜班,而且即便忽略这一点,它们也成不了朋友。咳,  由她去吧,反正是她的屋顶,想要美洲鹫——或者是她后来点名要的蝙蝠——都没有问题。现在休还需要找个参考物,于是他去了自然历史博物馆,回来时拿着一本《读懂猫头鹰》。这本书在大约十五年前走进了我们的生活,从那以后我完全没有提到它的日子加起来还不到一个月。“你知道的,”我总是说,“对于夜行猛禽我就是喜欢不起来。如果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我的看法就好了。”

“我真希望能帮你,”一两秒之后休会回答说,“等一下……这个怎么样……《读懂猫头鹰》?”

这样的对话已经不知道发生多少次了,但当时,那本书还带着油墨的清香,纸张也还没有变黄,我便认定了一点——既然休确实喜欢猫头鹰,我应该给他买个标本。在搜索的过程中,我发现了很多乌鸦标本,还有野鸡、鸭子和齐膝高的小鸵鸟。我甚至找到了一只经过冷冻干燥的火鸡脑袋,直接安在了它自己的两只爪子上,但至于猫头鹰,抱歉,没有。这时我才意识到在美国持有猫头鹰标本是违法的。即便猫头鹰因为中风或年老自然死亡,即便它吃老鼠时噎死或者被马踢死,即便它飞行时撞上了你的房子,折断脖子后奇迹般地落在你家门前的台阶上,你还是不能把它做成标本,或者把它的尸体放在冰箱里。严格来说,连羽毛都不允许收藏——它们就是这么受保护。这些是我从一家现在已经关门的标本店学到的,就在曼哈顿市中心。“但如果你真的感兴趣,”同我对话的店员说,“我有点东西,你可能想看一看。”他走进了后面的房间,回来时拿着什么东西,我只能勉强辨认出是某种生物。“我们的办法是,”他显得非常得意,“把一只鸡抻长成猫头鹰。”

“那可真是……太棒了。”我搜肠刮肚地想说句恭维话。可实际情况是,小孩子都能看出这到底是什么玩意。鸟嘴是用貌似熊爪的东西做的,爪子则来自某只猫头鹰,都磨损得不成样子了:真的,求你不要这样!如果一只鸡只有十分钟来拼凑一套服装的话,大概会穿成这样去参加万圣节晚会。“我再考虑一下吧。”我对他说道。

多年后,我们搬到了巴黎,安顿下来还不到一个星期,我就找到了一只患白化病的孔雀标本。此外还有天鹅、鹳以及各类海鸟,但仍然没有猫头鹰,因为法国也不允许制作猫头鹰标本。但是,在英国则是另外一番景象了。你不能随便出去打一只,这是肯定的。活着的时候它们受到保护,像在美国一样,但死了之后就没有那么严格了。我在英国见到的大多数猫头鹰标本都是维多利亚时代制作的。在英格兰的跳蚤市场和苏格兰的古董店都不难见到,可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往往你刚下定决心买一只,那些猫头鹰便全都不见了踪迹。在2008年2月,我想要一只猫头鹰标本,或者说是坚定了这种念头。休和我从公寓搬到了肯辛顿的一处房子,将所有与猫头鹰相关的产品都整理了一遍后发现,九成都可以立即扔掉,这时我决定要买一只真的作为情人节礼物送给他。我本应该提前一两个月开始准备,但圣诞节、收拾行李、打扫新家占用了过多精力,最后甚至险些忘记了。2月13日,我打电话到伦敦的一家标本店,问他们是否有猫头鹰。接电话的人告诉我店里有两只猫头鹰标本,都是新近制作的,而且不需要依靠支撑物,不用像老式的标本那样放在玻璃后面。那家店只接受预约访客,于是我约好第二天下午过去。打完电话我来到正在隔壁房间收拾书籍的休身边,说:“我马上要送你有史以来最棒的情人节礼物了。”

这种事我做了之后马上会后悔。对方应该怎么回应呢?这么说有什么意义呢?我们最初在一起的十六年间,每年情人节我都会送他巧克力,而他则给我准备整整一箱香烟。我们两个都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一点都不麻烦。之后我戒烟了,并突然决定不想再收到香烟,而是要一件人类喉部的十八世纪科学模型。那家伙与实物一般大小,约四英寸长,由于比较古老,还是手工制作的,再加上制作的初衷是为了研究,  自然价格不菲。“情人节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当我告诉休他必须给我买下时,他这样向我发问。

我能说什么呢?和其他东西一样,节日礼物的层次也是步步高升。礼物越来越好,直到有一年你决定自己什么也不需要了,并开始给动物救助站捐款。即便你十分讨厌狗和猫,它们却好像总能成为最终的受益者。“终将有一天,给几十只小猫做绝育手术就是咱们最好的礼物,”我说,“但在那之前,我还是想要那个喉部模型。”

情人节那天,我把几个箱子从公寓搬到了我们新买的房子里。那里看上去像是守财奴斯克鲁奇①的住处——狭窄的砖房,在空间方面简直称得上吝啬,而在两侧还各有一栋同样阴沉的房子。走出房子后,我转过街角,乘坐地铁出发了。标本店坐落在北伦敦一条安静的街道上,我走近时在店外面看到一个男人带着他的两个儿子,他们的脸都贴在安装有铁栏杆的前窗上。“北极熊!”其中一个小男孩喊着。另外一个则拉着他爸爸的大衣,说:“还有一只企鹅!快看那只小企鹅!”①  狄更斯的小说《圣诞颂歌》中的人物,是吝啬和愤世嫉俗的代名词。

我的心跳都加速了。

标本店老板比我高大得多,为了看到他的眼睛,我不得不把头整个仰过去,好像在看牙医。他有一头令人羡慕的浓密头发,在他开门让我进去时,我注意到地板上有一只橘黄色的小猫,旁边还有一只大麦町幼犬。在它们上方是一只用后腿直立的兔子,再往上是一个架子,上面有两只茶色的猫头鹰,分别站在一个树桩上,身高差不多有二十英寸。两只都是雌性,保存得非常好,但我真正想要的是一只仓鸮。就是那种长着幽灵般白脸的猫头鹰,看上去活像天线圆盘长了一对眼睛。

“我们时不时也能搞到那个品种,但十分难得。”店主说道。在他的头顶上方,  一只巨大的海鸥张着嘴,而在他旁边的桌面上,放着一对刺猬。

我见过更好的品种,但毫无疑问店主的手艺相当高超。每个标本的眼睛位置都没有偏差,嘴角也没有暴露灰泥的痕迹。如果是在照片里看到,你肯定还以为这些动物都活着,相安无事地聚在一起,只为炫耀它们极佳的健康状态。店主和我聊到了猫头鹰,后来当我的眼神停留在里面装有几个饱经风霜的头骨的玻璃门柜子时,他问我是不是医生。

“我?”不知为什么我看了看自己的手,“哦,不是,我的天啊。”

“这么说你对这些头骨的兴趣并不是出于职业的原因?”

“没错。”

店主的眼睛都亮了,随后他领我到了房间里面半遮半掩的人体骨架前。“你觉得这是什么?”他问道。

作为一个门外汉,我只好从身高入手——在4.5英尺到5英尺之间。“是个青春期的少年吗?”

店主让我再猜一次,但还没等我开口他就等不及了:“是个俾格米人①!”然后他告诉我,十九世纪时英国人到如今刚果所在的地方去捕猎这些人,跟踪他们,然后射杀他们,以此作为一种体育运动。①  泛指全族成年男子平均身高都少于150厘米或155厘米的种族。比较著名的俾格米人都生活在非洲中部。

这玩意儿在改变人的情绪方面还真是立竿见影。“但他也可能死于心脏病,对吧?”我说,“我是说,我们怎么能肯定他是被人杀死的呢?”

“噢,这一点不用怀疑。”店主告诉我。在博物馆里见到被猎杀的俾格米人骨架已经让人很不安了,何况是在一家商店里见到,还是可供出售的,这不由得引发一些令人不舒服的问题,比如:“他卖多少钱?”

“如果你喜欢另类的小玩意儿,我还有些你可能会喜欢的宝贝。”店主走回桌子后面,从头顶的架子上取下一个塑料袋。我注意到那是维特罗斯超市①的袋子,在我刚到英格兰时有人向我介绍说这个牌子“高人一等”。从袋子里他拿出了一个貌似大浅盘的物体,上面还有椭圆形的玻璃罩。罩子里面是男人的一截小臂,保存完好,汗毛和有些模糊的文身清晰可见。店主完全没有必要地加了一句:“这东西大有故事。”装在维特罗斯袋子里的人类四肢怎么可能没有故事?①  英国连锁超市品牌,历史悠久,成立于1904年。

他把大浅盘放到桌子上,又将玻璃罩取下放在一边,然后告诉我,一百年前他的祖父亲眼见证了两名水手在酒吧的打斗。其中一个拿着一把军刀,很明显,另外那个没拿的就是这截小臂的主人了。那人的胳膊被砍下来之后,整个酒吧都乱了套。受害者躺在地上,处于休克状态,再过不久就会因失血过多而丧命,而店主的祖父低头盯着地板,看着血水里还在抽动的手指,心中大概想着:“咳,反正他也用不着了。”

这个故事听上去有点牵强,但那截小臂可是货真价实的。切口在肘部两英寸之下,血腥的创面和尺骨让我想起了炖小牛肘。“是我祖父把它做成标本的,”店主介绍说,“就如你看到的,那可能不是世界上最好的作品,但对于首次尝试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我又靠近了一些。

“摸摸吧。”他轻声说。

我像被施了魔法似的,还真的去摸了,手指碰到汗毛的一刹那浑身哆嗦了一下。同样吓人的还有小臂的颜色,并不是白人的肤色,也不是大多数脱水后的人体部位的那种棕色,而是喷雾晒肤后的古铜色。

“我要一只猫头鹰就可以了,”我说,“左边那只,如果可以的话。”

店主点了点头。然后他伸手从更高的架子上又拿下来一个塑料袋,这次是乐购①的,没有刚才的高级。“注意,我打开袋子时你会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但别担心,”他说,“那是用来保存脑袋的烟。”①  英国零售业巨头。

类似的内容不太经常听到,所以我愣了一会儿才明白。等到他把袋子打开,我才发现他应该说得更准确一些,那是“一个小女孩的脑袋”,她去世时应该没超过十四岁。这听上去超级可怕,但实际上只是中等可怕罢了。那个脑袋已经有四百年的历史,是从南美洲某个地方弄到的——我想他说的是秘鲁。皮肤很干、很薄,像旧钱包上的皮革。脑袋有一部分不见了,露出了头皮下面的骨头,但真正震撼我的是她的头发,那么顺滑、乌黑,精心梳成了整齐的辫子。

我没有问价格,但说话的语气强硬了一些。“我真的觉得那只猫头鹰就可以了。那是情人节礼物——装饰我们的新居再好不过了。其实是一栋房子——没有地下室,足有三层高呢。”我并不想炫耀自己的新房,只是想告诉他,我有自己的爱人,而且住在地面上方的世界里。

几分钟后,那只猫头鹰标本装进了大个的硬纸板箱,之后我带着箱子出发去坐地铁了。正常情况下我应该高兴才对——下定决心送给休一份完美的礼物,天啊,我竟然做到了——可是我感到心烦意乱,原因并不是我看到的那些东西,而是那个店主。被不认识你的人误解十分正常。“想试试这款最新的男士香水‘好斗’吗?”我在百货商店里被人这样问过。我总是在想:“你是认真的吗?我看上去像那种会用古龙水的男人吗?”旅馆的接线员经常称呼我为“塞达里斯夫人”,我已经不想再纠正他们了。我曾经被人误认为是家长、小偷,甚至是该死的SUV车主,这些名头我总能想办法摆脱掉。不被人误解反而成了稀罕事。店主认识我的时间还不如我在门垫上蹭鞋底的时间长,可他毫不费力地就看穿了我的灵魂,认清了我的真面目:真正会对俾格米人标本感兴趣的那一类人,而且还能轻松地接受他是被猎杀的这一事实,轻描淡写地想着:“咳,反正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嘛。”更糟糕的是,我还想以此来炫耀,像那些保时捷车主一样,希望这可以成为他们身份的一部分。“他们说他有个俾格米人标本。”我可以想象走在街上时邻居交头接耳的场景,“明目张胆地挂在客厅角落里,在那支打死他的滑膛枪旁边。”

我很愿意被人这样议论,但店主是怎么知道的呢?很多人都去过他的标本店,买小猫、海鸥什么的,五分钟后出来时完全不知道人体标本的存在。为什么要向我展示塑料袋里的脑袋呢?至于那截胳膊,他怎么会知道我有胆量摸一下呢?我什么也没说过,究竟是怎么暴露的呢?

在地铁站,我通过闸门后站在站台上,等待列车到达。猫头鹰并不重——实际上轻得惊人——可箱子有点笨重,好在后来找到一个座位。在第一站上来了一个穿校服的小姑娘,坐在我对面的座位。如今再看到她那个年纪的女孩,想到她的脑袋可能出现在某间商店柜台后面的塑料袋里,也就不那么折磨人了。听听她们嘴里都在说些什么!即便如此,那么小的孩子也不应有如此遭遇。就拿店主给我展示的那个来说——她又有什么故事呢?四百年前,十四岁,但青春期少女,以及她们的焦虑和叛逆,她们的愤怒、利他林①和个人版本的《时尚》杂志,都是近代的产物。在十七世纪的秘鲁丛林中,那个年纪的女孩可能已经有孩子了。她的半生可能都过去了,还是在她侥幸活了那么久的情况下。把脑袋砍下并保存起来,最后出现在六千英里之外的乐购袋子里——这是一种侮辱。乐购!那截胳膊至少还装在维特罗斯的袋子里呢。①  一种中枢兴奋药,直接兴奋延脑呼吸中枢,作用较温和。

令我感到困扰的是,袋子比脑袋更令我困扰,但又能有什么办法?一个人无法有意识地选择关注的目标。而是那些东西选择了你,而且一旦选择完成,似乎就无法改变了。找个眼光类似的人,圣诞购物便成了小菜一碟。我所注意的东西总是和妹妹格蕾琴、艾米一致。我们三个随便走进某个聚会,便会同时注意到少一根手指的家伙,或是一只耳朵正常但另外一只特别小的人,而我姐姐莉萨注意的东西则完全不同。

休和我注意的东西也不一样。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能和我在一起。店主注意到的地方对他而言都是隐形的:我的肤浅,对于不正常事物那种幼稚的迷恋,愿意接受甚至赞美邪恶的态度——即便有人向他指出,他也会说:“戴维?我的戴维?不可能的。他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这样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配得上一只猫头鹰标本外加一份巧克力了,于是我在皮卡迪利广场下了地铁,给他买了一盒巧克力。然后我乘上一辆公交车,急急忙忙地往家里赶,心中想的是爱情、死亡,以及喉部模型,制作得如此精良,此刻正在家中等着我。是的,毫无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