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小城风景

四十二

小城风景

我不是一个勤奋的观光者,无论职业导游还是陪伴的友人,当劝说我游览某处名胜时,我总是固执地想要打发他们去忙他们自己的事。在我之前,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敬畏地凝望过勃朗峰[1],不知有多少颗心在西斯廷圣母[2]前激动得直跳。这样的景点犹如太富于同情心的女人,你觉得如此多的男子因她们的怜悯而得到了安慰,当她们老练而又得体地邀请你向她们谨慎的耳朵吐露你全部的不幸故事时,你会感到窘迫不安。设想你就是那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夫人,我会将我的烦恼(如果我不能独自承受,那更好)交付给不完全是这类满口大道理来劝慰我的某个人。当我在国外的一个小城,我更喜欢随意溜达,即便可能失去参观一座哥特式大教堂的欣喜,但可能会意外发现一座罗马式小教堂或一个文艺复兴时期的门廊,我可以自鸣得意,没有别的人会费心来这里。

这确实是一处非常独特的景观,错过的话就很愚蠢了。我碰上它纯粹是偶然。我正沿着城墙外一条满是灰土的路闲逛,这时我看见路旁有一些古代牌坊。它们不大,没有装饰,不是横跨在路上,而是一个接一个竖立在路边。有时一个在另一个前面,好像它们不是出于对死者的感激或对贤者的仰慕而建立的,而是表示官方的敬意,如同国王生日给外省小城的杰出市民授予爵士称号一样。在这一排牌坊后面,地面突然升高,因为在这个地区,中国人喜欢将死人埋在山坡上,所以这一边的山坡上盖满了坟茔。一条踩出来的小路通向一座小塔,我沿路走上去。这是一座树桩形状的小塔,约莫十英尺高,由粗糙的石块砌成;上面呈锥形,塔顶像小丑戴的高帽。塔站立在小丘上,姿态别致,衬着蓝天和坡上的荒冢,倒也构成一幅独特的画面。在塔脚下有一些简陋的篮子,杂乱地扔在那儿。我绕着小塔走了一圈,在塔的一边看见一个长方形的洞,约莫十八英寸高八英寸宽,洞口拉着根粗绳。洞里飘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我突然明白这座奇怪的小塔是什么了。这是一座婴儿塔。那些篮子是装婴儿来的,其中两三只还相当新,放在这儿可能还不到几个小时。而那绳子呢?哦,你设想那些把婴儿带到这儿来的人,母亲或奶奶,接生婆或热心的朋友,他们也都有着人的情感,不忍心将新生儿丢到塔底(在塔的下面有个深坑),就用绳子慢慢放下去。怪味就是腐烂发出的臭味。这时,一个活泼的小男孩向我走来,他让我明白了这天上午有四个婴儿被送到了小塔。

有些哲学家,他们带着某种自以为是的态度看待罪恶,他们认为,要是没有罪恶,也就没有善良的可能性。没有匮乏,也就没有施舍的机会,没有痛苦就没有怜悯,没有危险就没有勇敢,没有不幸就没有顺从。现在,他们可以在中国的杀害婴儿的行为中找到对他们的观点的恰当的证明了。要不是这座婴儿塔,这个城市就不会有一家孤儿院,旅行者也就会错过一处有趣和奇特的景点,一些贫穷的女人也就没有机会来实行一种美丽和动人的德行。孤儿院破旧失修、污水横流,它位于城市的贫民区;因为管理孤儿院的西班牙修女——只有五个——认为,将孤儿院建在最需要她们的地方,工作起来也更方便。再说,她们也没有钱在一个更适宜的地段盖宽敞明亮的房子。孤儿院靠她们教女孩做一些织花边、绣花的手工活和信徒的施舍来维持。

女修道院院长和另一位修女带我看了一些可看的地方。这很奇怪,当走过刷白的、低矮、阴冷和空荡的房间、工作间、游戏室、寝室和餐厅,你恍然如同身处西班牙,经过一扇窗户时,你差不多希望能瞥见塞维利亚的吉拉尔达钟楼。看到修女们温柔地对待孩子是很感人的。这儿有两百个孩子,自然他们都是孤儿,因为他们被父母抛弃了。有一个房间,一群孩子在游戏,都是差不多的年龄,也许四岁吧,个子也一般大小;他们都有着黑眼睛黑头发和黄皮肤,看起来是如此相像,仿佛他们全都是住在鞋子屋的一个中国老婆婆的孩子[3]。他们围着修女开始玩游戏。修道院院长有着我听过的最温柔的声音,但在她和一群小家伙嬉戏时,她的声音变得更柔和了。他们偎依在她身边,这看上去犹如一幅慈善图。孩子们有的长得畸形,有的害着病,有的瘦弱和丑陋,还有的双目失明,这使我心中有些发颤。当我看到她慈祥的眼中充满爱意,她的笑容洋溢着甜美的温情时,我又不免感到惊奇。

随后,我被引到一间会客室,品尝了一种西班牙小甜饼,喝了一杯西班牙雪利酒。当我告诉她们我曾在塞维利亚住过时,她们叫来了另一个修女,以便让她和一个去过她家乡的人叙谈几句。她们颇为骄傲地带我参观了她们简陋的小礼拜堂,看华丽的圣母像、纸花和礼拜堂俗气、粗糙的装饰。这些可爱和虔诚的心灵,哎,却被奇异而糟糕的艺术趣味占有了。我并不太在意,对我来说,在那可怕的鄙俗中还是有着某种令人怦然心动的东西。在我要告辞的时候,修道院院长问我是否费心看一下那天送来的几个婴儿。为了劝说人们把婴儿送来,每一个婴儿她们给两毛钱。两毛钱!

“你知道,”她解释道,“他们通常要走很远的路来这儿,除非给他们一些钱,否则他们才不会费这个事呢。”

她带我走进靠大门的一间小接待室,那儿的一张桌子上躺着四个新生儿,身上盖着一条床单。他们刚被洗过,裹在肥大的衣服里。床单掀开来,他们并排朝上躺着,四个扭动的小不点儿,脸红喷喷的,一副生气的样子,或许是因为刚洗过,也非常饥饿。他们的眼睛似乎特别大。他们这么小、这么无助:当你看他们的时候,你勉强笑着,但同时你觉得喉咙里一阵哽咽。

* * *

[1] 欧洲阿尔卑斯山脉的最高峰。

[2] 意大利画家拉斐尔画的圣母像,存于罗马西斯廷教堂。

[3] 西方流行的一则童谣,说一个老婆婆住在一间鞋子屋里,她有很多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