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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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居室的音响装置低音聚拢不起来,于是把音箱的落地座换成了铸铁的。这样,非电声低音自然改善了不少,但仍不令人满意。店员劝我换的一米两万五千日元的电源线,这次就不考虑了。价钱倒也罢了,所以下不了决心,主要是因为担心换了线而音质却没改变,白折腾一场。

音乐发烧友中有人煞有介事地说西日本①比东日本②的音响装置音质好,证据是有仅仅十赫兹的频率之差。对于英国音响装置的音质之好,任何去过英国的人都承认,有的音响评论家把原因归于家庭用电的电压。顺便说一句,英国的电压是二百四十伏。和喜欢音响装置的客户喝酒,对方有时质问是谁把我国的电压定为一百伏的,为此谈得热火朝天。大概是明治某位元勋……不过恐怕还是引进高价电源线才对。

听什么都没滋没味。换落地座也是因为这个。原以为音质好了,音乐也会听出味道来,然而依旧无法把心情集中到音乐上。耳边流淌的不过是悦耳的动静罢了,就像在无聊的宴会上为打发时间而送人口中的味道寡淡的掺水威士忌。原因我很清楚:既怪不得频率又怨不得电压,是听的人的问题。

①日本列岛的西半部分,以大阪京都为中心。②日本列岛的东半部分,以东京横滨为中心。

我知道,尽管外表举止一如往常,但自己心里有什么正发生变化。感觉上就像盛满水的器皿裂了一条细纹,不断有水滴落下来。莫非哪里出了重大过失?而且那过失此刻也在看不见的地方一如不反映在资产负债表上的亏损一样正稳步膨胀?时不时被无可名状的焦躁感弄得失魂落魄。尽管如此,却又弄不清原因抓不住实体。就像早上每次被推上满员的通勤电车①却觉得上错车似的。不是奔赴哪里,而是浮在半空中怅怅地期待着什么一一便是这么一种感觉。

每星期去医院看望由希一两次。她仍旧连着人工呼吸机,见也说不成话。至多以眼睛回应我的话,极轻微地笑一下。短时间会面之后,我漫无目标地在医院里走来走去。不用说,触目皆是病人。尤其每次看见身患重病的小孩子们,我都产生一种怨天怨地的冲动。那被担架抬来的小学生模样的女孩儿想必接受了强力化学疗法,头发几乎掉光。同乘电梯的少年的左手肿得像大丝瓜。他们为什么得这样的病呢?得病的为什么必须是他或她呢?

大概生命科学会在遗传因子这一层面就许多疾病提出一个合理的解答。但是,那终究不过是病与遗传之间的因果关系。而对于为什么必须是他或她这一疑问的解答,恐怕仍是人所棘手的东西。我们姑且能够把握的几乎是唯一的解决方案,就是事先排除。比如在胚胎阶段通过检查排除掉。对于带重病的孩子,从一开始就不允许其出生。那样,像我现在看见的孩子们就会迟早消失。

一位临终护理权威说,哪怕再幼小的孩子都知晓自己的死期。果真如此,只能存活数月或数星期的孩子每天将是怎样的心情呢?十几岁就必然死于白血病或脑干肿瘤的人呢?背负连男女约会都约会不成的命运的人呢?无法想像长大成人的自己的人呢?想像不出将来职业和结婚对象而过一天少一日的人呢……

倘若发生在像由希这样和自己年龄相近的人身上一一这还算好的一一那么尚可拉近距离多少想像得出,但对于孩子们的情况则全然弄不明白。明白的只是世上还有比由希更悲惨的人。或许我是为了确认这点在医院里走来走去的。

这天前来的沙织一进起居室就站在那里说道:

“今天什么也不想做!一开始就说清楚,免得往下不愉快。”

“那不至于。”

“好一个成年人的应对态度嘛。”

我把在厨房泡好的咖啡连盘子一起端到餐桌上。

“有什么有趣的事?”我问。

“有趣的事近十年来一概没有。”她冷淡地回答。

“听你这语气,好像多少年没见了。”

“抱歉,工作上出了点烦心事。”

①电气列车。

她简单说了事情的经过。

“无论口头上说的多么进步,可心里还是嘀咕女人就该笑眯眯端茶送水才是一一就是那样的地方。自己倒不愿意说,可我确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吧?”

“是的吧。”

“不对?”

“啊,因为那些家伙怕是不知道床上的你的。”

“今天说定不去那里了。”

“不是那个意思。”

我往自己杯里倒了第二杯咖啡。沙织的咖啡仍剩在那里。早已熟悉的香水味隔着餐桌飘来。

“上次见是什么时候?”她问。

“上个星期五吧。”

“啊,是吗。”

“你说第二天一早就有事,没住下,回去得很晚。”

“想起来了。有个紧急采访,关于捕捞金枪鱼的人的。因为那天下午要出港,所以匆匆忙忙去找。不过蛮有意思,当时说的。说一直跑到南大洋那里。”

“跑去捕金枪鱼?”

“所以半年才回来一次。提出采访时倒是答应OK,但很难抓到……反正他们对金钱的感觉有点儿异常。说异常倒有点儿那个。”

“和我们不同?”

“说腰揣一捆钞票去玩,感觉就像宁可倾家荡产。有一百万花一百万,一个晚上就花得干干净净。”

“了不起!”

“那不像招待股东似的?”

“像不像呢……”

“上了陆就没办法不大手大脚,那些人笑道。但由于有渔业协定问题什么的,不可能总在海上。水产厅命令船主一定期间必须上陆。这才得以听到许许多多趣闻。他们说南大洋一带也污染得相当厉害,海水都臭了。”

“现场证言。”

“心想这个话题会讨环境保护团体欢心,正转动摄像机听的时候,突然讲起别的话题。什么在开普敦进港后找女人从不戴.避孕套啦等等,要我别把这种话掺进关于海洋污染和臭氧洞的话里去。事后剪辑很费工夫。”

“那伙人每次进港都放荡不羁,那么就是说这座城市的HIV①阳性反应者比例相当高的吧?”

“过不多久,说不定挂起厚生劳动省或什么部门的‘HIV阴性反应者酒吧’认定证书。从在南大洋捕捞金枪鱼那些人看来,多少年后发病都不知道的病怕是担心不过来的。一回出海要死多少回,暴风雨中险些沉船,作业当中遭遇事故,有的同伴甚至被钓鱼钩扎在胸口上扎死。”

①HumanImmunodefidencyVirus之略,免疫功能不全病毒,艾滋病原体病

“和死为邻的活计!”

“一点点伤或食物中毒都可能丧命,毕竟是在距医疗设施完备的医院几千公里远的大海上作业。正听得不胜感慨,身旁坐的一个人说起高利贷缠身的事来。那种人是给债主送上船的,结果被老船员来个鸡奸,苦不堪言。听得我很想说自己可是女人的哟。这种情况算不算性骚扰呢?”

“是你想要听的吧?”

“倒不是想听什么鸡奸。不过心情不难理解……是吧。你怎么样?”

“指什么?”

“清一色男人坐一条船,时间长的时候多半年都不上岸。”

“所以问指什么?”

“觉得男的也可以?”

“哪里。”

“还是得女的才行吧?”

“可能。”

“你莫不是在搞话语节能?”

“也不是想把自己的人生弄复杂才好。”我辩解似的说。

“知道知道。”波佐间豁达地应道,“任何人都想活得简简单单。问题是人生从来就没简单过。”

为村上守夜过去半个月了。波佐间因公事从位于川崎的公司进京了几次。傍晚七点左右碰头,在适中的餐馆喝着啤酒吃点东西,然后像往次那样转往他常去的酒吧。

我向波佐间讲了由希和沙织的事。想必是想找个人一吐为快。对我和女性的关系他几乎一无所知,更没见过她们本人,作为诉说对象再合适不过。

“起初助人为乐的心情我想也是有的。觉得如果能为除了移植器官别无希望的同学做点什么当然很好一一蛮有侠肝义胆的。”

“睡觉不是目的吧,和那位妇人?”

“向天地神明发誓……政治家被传唤作证的时候是这么说的吧?”

“碰巧可以在这个病弱女人身上得手一一没这么想吧?”

“真的没有。”

“相信好了。人活着并非仅为面包……就算和面包无关。”

波佐间一如上次,以相当快的速度喝着加水的波旁威士忌。我则像喝加水威士忌一样喝着Guinness黑啤。

“对于在金融市场投机我从未认为有违道德。”我说,“也不认为运用金融知识根据对世界政治经济动向的判断进行投机仅仅是赌博。我们是和医生律师同样的专业人士,按劳取酬。”

“天经地义的权利。”

我啜一口Guinness继续说下去。

“只是,在使用联网的终端电脑每天鼓捣大笔资金过程中,活着的感觉变得莫名其妙也是事实。”

“似乎不难理解。”

“怎么说好呢……”

“慢慢斟酌。”

波佐间竖起食指,示意调酒师上酒。调酒师明白客人的小动作,点点头。

“只消这么竖起指头就能沟通,你不认为很好?弄出厚厚一沓文件并进一步详加说明……我们工作的大部分岂不就是这样子的?”他停了停,“本来是想诱使你说我才说的,可说起来反而打断了你的话。”

少顷我开口道:“钱这东西,其本身是十分抽象的。对赚得的金额患得患失只限于最初一段时间,一旦习惯了,差别不过数字旁边排列几个零罢了。”

“不愧是基金经理,财大气粗。”

“不,那不是的,我只是说摆弄钱的空虚感。”

“啊,鄙人明白,继续下文。”

“由国际金融吞下去的钱,既被借去破坏热带雨林又被借去发动战争。钱好比在世界这个身体来回流淌的血液,我们仅仅在发挥其中一个阀门的作用。这样一来,势必质疑自己是在于什么。”

“无须介意。我们几乎所有的工作都在间接地剥削发展中国家的人们,自以为是创造的,不过是盗窃作为罢了。买卖这东西,基本是这么回事。”

“我说的不是道德。”

“啊,是的。你可是忘了你是个铁石心肠的基金经理哟!”

调酒师把又一杯调好的威士忌放在波佐间面前。他只是看着,好一会儿没动,就好像酒杯里藏有什么秘密。说不定在用这个办法调节酒量。

“上次提到索罗斯了吧?”我重开战火。

“记得。”

“他所以想创立基金对东欧各国进行资金援助,恐怕是因为即使他那样的投资家也忍受不了仅仅和钱打交道的空虚感。”

“言之有理。”

“赚钱没有任何意义,好比考试取得高分。既然赚钱没有意义,那么工作也好为此掌握的技艺也好甚至自己这个人都将失去意义。就是说……她可能像是对于索罗斯的东欧似的。拿索罗斯相比倒是妄自尊大。”

“那有什么,索罗斯也无非股票商,对吧?”’

“倒也是。”

“总之,你想用和她之间的关系来弥补自身生活的缺憾。”波佐间终于拿起酒杯,“就像钙和矿物质。不料意识到的时候,已不再是微量营养素的问题了。不对?”‘

“对不对呢……”

“对的,毫无疑问。就是说成了主食,那位病弱者……说出名字可好?一一说病弱者或需要移植器官者够麻烦的吧?”

“由希。”

“写什么字?”

“理由的由,希望的希。”

波佐间似乎在脑海里推出由希两个字。

“果然。那么,那位年轻女子……的名字?”

“年轻的算了。”

“光靠她填不饱肚子,就是说。”

“那种比喻不能适可而止?”

杯底剩的Guinness变得温吞了。瞧见空杯,年轻的调酒师做出轻轻歪头的动作。我手指酒杯,示意上酒。的确,这里是最好远离厚厚一沓文件和计划书说明的世界。所以让波佐间尤其感到惬意,或许。

“听的人可是觉得够有艳福的喽!”

“可能。”

“打算结婚的吧,和年轻的?”

“迟早。”

“打算来个话语节能?……怎么了?”

“流行不成,那个?”

“哪个?”波佐间放下端起的杯子,显得有些惊讶。

“同样的事被人用同样的说法说了嘛,被那个年轻的一一‘打算来个话语节能?”’

“我想也谈不上什么流行,巧合吧。”

“我也不是搞什么话语节能。”我略一迟疑,“老实说,觉得无聊了,对她的话。”

“若对我的话觉得无聊,就直接说好了!别玩什么话语节能。”

“以前没那种情形。头脑聪明,话也有趣。本来就该是为她这种地方所吸引的。”

“结果不知不觉之间以睡觉为主要动机了。”

“怎么说呢,倒是觉得未尝不可以那样说。也有时候纯属应付了事,半是出于义务感。”

“什么呀,那?义务感?这就告辞了,我。”

“大概是想向自己证明什么吧。”

“证明自己还干得来?”

波佐间把盛水的杯端到唇边。放回吧台时,里面的冰块放出轻响。

“像是有点儿醉了。”他说。

“差不多该回去了。”

“是啊。”

波佐间嘴里这么说,却把臂肘支在台面闭上眼睛。

“是《浪》吧?”他在说酒吧里流淌的音乐,“安东尼奥.卡洛斯.乔宾,他是不是也死了?”

“死好几年了。”

“去者日日疏……都要死掉的啊!”.

乔尼。哈特曼唱的《浪》,慢得好像转动次数出错了。当然,因是CD,不可能有那种事。不久的将来,‘转动次数出错了’这样的说法很可能就讲不通了。

忽然,波佐间以醉中醒来的语声说:

“往后,人怕是要变成更吓人的东西。”

“怎么搞的,风风火火地?”

他没有回答。

“诺斯特拉达穆斯①的预言没有说中。”他像把话语投进又深又暗的什么地方继续道,“2000年问题平安无事地完结了,谁都开始认为再没什么可怕的了。人把可怕的东西消灭了,而人自己可能变成无可救药的生物。觉得好像有极讨厌的事发生一一奥斯威辛唯是牧歌似的那类事情。”。

我不明白波佐间那时为什么说出那种话。觉得奇异,又觉得有些乖离,但没有往深处想,也没有追根问底。不久,我们出门离开。两人都醉得相当厉害,只好各自搭出租车回家。相互像是说了一句过几天再见那样的话,最后好像还重新提起登山的事。,

回到家,按老习惯在睡前查看电子邮件。不料有新邮件进来。公司同事和世界各地的证券分析家、投资家们来的,内容大同小异。看了几个,打开电视。

出现的是匪夷所思的图像。客机就像被什么吸附似的扎进大楼。机身像用小刀裁纸一般嵌入大楼墙面。刹那间,机头从大楼另一侧探出脸来,旋即被橙黄色的火焰包围,轰然爆炸。

我从电冰箱拿出塑料瓶矿泉水喝了一口。电视反复播出飞

①Nostradamus(1503一1566),法国医生,星相学家。以预言诗创作和预言能力为王室器重。

②Auschwitz,波兰工业城市,二战期间纳粹集中营所在地。机撞楼那一瞬间的图像。看着看着,被一种奇妙的既视感所俘虏,觉得一模一样的场景已经看过了好几次。我没办法想得更多,只顾怔怔注视电视荧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