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海》全文阅读_作者:杭小夕

1

那枚羽毛很轻,颜色是纯白,在手心里没有任何重量。沙木看着这枚羽毛,微微闭上眼睛,像是回忆起了某些不为人知的情绪。在县里仅有的邮局营业大厅里,清早的戈壁还有夜晚残余的清冷空气,沙木穿着一件旧夹克,他的表情在昏沉的大厅里显得黯淡。工作人员也许尚未睡醒,伸了个懒腰敲了敲玻璃窗,提醒这个高大阴郁的少年别再走神了。

艾力达也适时地推了推沙木的肩膀,这个有着修长睫毛和热烈笑容的维族少年,用浓郁的地方口音说,嗯,沙木,你不说要寄东西吗?干嘛发愣啊?

于是少年回过神,他打开先前放在台子上的一个狭长的黑色木盒子,那里面是一层厚厚的黄沙。其中的石英在头顶阴阴的日光下闪烁着微弱光点,沙木把羽毛小心地埋入沙里,用胶带把盒子封好,交给了工作人员。在单据收信人那一栏,写下自己小自己四岁的弟弟沙树的地址。

艾力达自然不明白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怎么会给远方念书的弟弟寄去一枚羽毛和一盒黄沙。他善意地提醒沙木,喂,我觉得还是送一袋子葡萄干或者八达杏实在。

沙木摇摇头,也没有多说什么。把这件事情办完,就和艾力达一起去给那部借来的越野车进行彻底的整修。两个人合伙在县城开了一间酒吧,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叫“拥抱孔雀海”。当地人绝少来这里喝酒,那些粗犷豪迈的维族人受不了酒吧里梦呓一样的电子乐和四壁上敦煌的飞天图案。酒吧很小,一侧墙壁上挂着一幅很大的欧亚地图,是汉代中国丝绸之路的全图,用红笔描刻下鲜艳的痕迹,从长安出发,过河西走廊出嘉峪关,分为南北两路,出中国之后再分别通往身毒(今印度),大食(今沙特阿拉伯)和大秦(今欧洲)。而在这条雄奇伟大的古代奇迹上,酒吧的主人用力的标注了一个圆圈,新疆吐鲁番东侧的鄯善县,那是丝绸之路的要冲,也是这间酒吧的位置。

艾力达有时会做一些土特产贸易,他白天给沙木帮忙0到了晚上,西域吹拂了一天的猎猎熏风渐渐冷却,大沙漠如雪,月光皎洁得像是一把悬在冰块上的刀。酒吧里的音乐和远处的沙丘一样柔软,他会为这里的旅行者调一杯自制的鸡尾酒,叫做“千年旧梦”,那是对南边掩埋在尘沙中的古国楼兰的遥想与缅怀,然后坐下来,安静地倾听着他们一路走来的见闻和故事,同时也会出售一些野外旅行必备的工具和食品。

在如世外桃源的酒吧里,旅人忘记了疲惫与孤独。喝醉了就趴在桌子上睡去,幽蓝的灯光浮动水色。

半夜里沙木被寒冷冻醒,他有些不放心地裹着军大衣去查看越野车。惊动了睡在吧台上的艾力达,他说现在已经到九月了。很快就会有旅人陆续来到这里,库房里储备的酒水估计不足了,是不是要去采买一些。

月光洒下来,沙木颤抖着点了一根烟。他摇摇头,让艾力达回屋子里,一个人站在酒吧后院,他一边吸烟一边自语着,十月快到了,他们,也应该来了吧。

2

早在三个月之前,兰州L大学的bbs上就有一道寻找同伴的“英雄令”,一直让人斗志昂扬。粗犷的黑体字标题赫然写着:“黄沙百战穿金甲,不斩楼兰终不还。”发帖人叫沙树,是大二学生。除去对于参加人的要求,他还附上了一张照片,是楼兰遗址,苍茫无垠的浩瀚沙海,突兀耸立的巨大岩体,是被风沙侵蚀雕琢的雅丹地貌,有一种被世界遗忘绝然傲立的孤绝。

旅行的路线十分吸引人。从兰州乘火车车至鄯善,租用当地的越野车南下去罗布泊,寻找被历史尘封的楼兰古城。在最后还特别标明,谨以此次旅行来表达我对云紫的深爱,我愿用生命为赌注与她一同走过这最唯美的国度。

一时间无数男生慷慨激昂,觉得若要证明自己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有一颗热血沸腾永不言败的心,就一定要走上一遭。无数女生也为此倾倒,她们纷纷跟帖表示对这位云紫同胞的羡慕和祝福。甚至还有人大胆的公告,若有人能和自己一起同去楼兰,万里黄沙都扑不灭这份激情,那么就非君不嫁!

沙树和云紫坐在电脑前微笑着浏览帖子。他和哥哥的爽朗大气不同,更多的是温和细致,又加上在象牙塔里练就的精致与文雅,自有另一种魅力。当初云紫一眼见他,就觉得沙树和自己以往见过的男子不同。他身上丝毫不见都市人的浮躁与虚华,透过一双深邃内敛的眼眸,就能看见西北大漠的广阔和沉郁。自小在南国生长的她经不起这样的吸引,他们策划这次活动,就是为了纪念彼此相恋一年。也是为了云紫一个多年的理想。

当年父母作为楼兰的科考人员,曾经闯入罗布泊那片生命禁地。后来考察受挫,他们返回南方从事资料整理与收集工作。云紫尚是幼童,就已经着迷。家里诸多的地图、文献都明晰地刻画出一片神秘荒凉的未知天地。潜藏着热爱自由的驿马之心被早早唤醒,她知道西域的那片沙漠一直在等自己,终有一日她会经历和父母一样的洗礼。

云紫,沙树从身后掏出一只木盒说,哥哥听说我要带女朋友回家乡,也很开心呢,这是他特意送给你的。他说着打开盒子,那枚羽毛浅埋在沙间,雪白轻盈的纹理若隐若现。你知道吗?这枚羽毛是小时候我和哥哥在孔雀河边迷路时候捡到的,它来自于一只天鹅。那个时候我们都以为自己走不回去了,结果竟然奇迹般地找到了路。所以我们一直小心地收藏着它,当作是我们的宝贝。我把它送给你,作为我们的信物,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云紫惊喜地接过这枚羽毛,她从未抚摸过那种大型的飞禽,如今收到了这样一件特别的礼物。她兴奋地收起那只木盒,然后问,沙树,去楼兰的计划怎么样了?我都已经迫不及待了!

沙树嘴角挂着一贯的笑容。他说,已经确定好人员了,咱俩加上招募来的三个同伴,还有在鄯善等待和我们汇合的沙木哥哥和艾力达,一共七个人。九月二十八日从兰州出发,鄯善是我们的第一站。

云紫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抱着沙树大喊万岁。手中盒子里面的细沙因了她快乐的震颤而从缝隙间滑落,无声地消散在风里。

沙树体贴地提醒道,会有很大的消耗的,出发前的这几天,你要多吃点啦。记得把这个盒子带上,千万别忘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当然!你放心,我会随身携带的!把它带进罗布泊,让沙漠做我们的见证。云紫冲沙树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他满意地点点头,对眼前的恋人亲切的微笑。拥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身体那么贴近,却看不见彼此的表情。那一瞬间,沙树的表情黯淡下来,云紫并没有看到他嘴角闪过的凄苦。

3

十天之后,一行七人在那家“拥抱孔雀海”酒吧汇合。

沙木为了迎接弟弟和他的恋人以及同伴们的到来,特意关门歇业。不大的酒吧里闪着幽幽的蓝色灯光如同深海底。他一口气调了十几杯“千年旧梦”,作为出发之前的饯行和预祝胜利的狂欢。

云紫玩得很尽兴,沙木的酒很好喝。医学院的李翔和旅游管理系的成歌是另一对需要用苦行来见证爱情理想的恋人,历史系的陈拓是一名考古狂人。他们同样感到兴奋,那片自两百万年前诞生于1972年消亡的神秘大泽和同样瑰丽奇异的楼兰一样,都是充满刺激与惊喜的世界。他们有的还是学校旅行社团的精英,对于沙漠旅行的困难和挑战都信心十足。

席间李翔故作悲观地说,如果我们在大漠中迷了路,都死在里面,那该怎么办?

陈拓不理会他,端起酒杯高呼理想。他说,那也算死得其所,我要能死在她的怀抱里,我的灵魂一定会随着风沙跋涉千里,拥有无限的自由,那值啦!

成歌煽情的表示,就算死也会和李翔抱在一起,有朝一日别人看到他们的尸骨,还能明白他们是一对。云紫在众人的起哄下和沙树喝了“交杯酒”。只有艾力达因为语言问题比较沉默,他坐在人群中看着这群狂热的追逐理想寻求刺激的少年。神色里隐隐透露出一丝担忧与悲悯。

沙木说,弟弟上学后留自己一人在家乡,分别的那天也是这样,兄弟两个喝酒,明知道就要相隔千里,却依然笑对人生。要的就是这样的豪情!

在深夜的寒意透过门板渗入房间之后。大家借着酒劲酣睡过去。云紫在梦中看见自己走在楼兰的沙漠中,发间插着那枚羽毛,天地辽阔旷远,有一只飞鸟掠过,它的姿态惊慌,像是不经意的过问了一场破碎的离别。

第二日一早,大家整理好装备。每个人都带上足够的食物和水,主要是馕,摞起来背在背上像是一方磨盘。沙树还准备了一些必须的应急药物,云紫看见那大大小小的瓶罐被收进背囊,一枚指肚大小的药瓶不慎滚落出来,在地上滴溜溜转了几圈滚落进了吧台的缝隙里。

4

正午,罗布泊。

十月的风已经衰减了很多,但依然酷烈呼啸。头顶上方悬着灼灼燃烧着的太阳。热辣的光线如同利剑,肆意地洞穿着一行人单薄的衣衫。云紫的眼睛被不断涌出的汗水浸染,刚抬手去擦就马上有新的汗水落下来。她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有什么在轰鸣作响,仿佛是身体内的水分不断沸腾蒸发。

其他人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陈拓一直说着脏话好减轻一点肉体上的折磨。他说,这鬼太阳,真他娘的想一脚把它踢下来。再冲个凉,那样让自己死了也值。他张口死闭口活的让李翔那张紧缩眉头的脸更难看了。

一行人从罗布泊的正西沿着孔雀河的冲积扇进入,往前行进了大约四十多公里的时候,沙木怎么也没有想到会这样出师不利,自己万分小心检修保养的越野车会在这大漠中心位置抛锚。随着一连串发动机的突突声,车熄火了。突如其来的困境让一行人顿时进退两难。撤退吧,当然不甘心。可如果继续前进就只能徒步了。大家看着沙木,希望他这个队长兼向导能提供最好的可行建议。

沙木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越野车,在确认没有修好的可能后,只得说,前进吧!著名探险家余纯顺不也是一个人独走罗布泊?咱们七个人呢,怕什么?!

越野车停摆在了孔雀河的北岸,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见不着一棵草,一条溪。只有一行人的背影缓慢地行进在干涸的河床上,在烈日的直射下看上去像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头前带路的是沙木沙树兄弟二人,沙树凑近哥哥小声地,哥,余纯顺最后可是死在这里了啊。他死的位置距离他存放食物和水的地方只有两公里,现在还是历史疑案。你提他做什么?

沙木并不着急回答,把话题转开,回头喊着,大家再忍耐一下,就快要到太阳墓了。

此时陈拓已经喝光了自备的饮水。他热衷考古,却是队伍中旅行经验最差的,并不明白在这种情况下不可以大口喝水,最好是含一小口在嘴里使之慢慢渗透。现在他双目充血,中暑的痕迹已经十分明显,跌跌撞撞地竟然要抢夺成歌的饮水。

原本和谐的气氛一瞬间荡然无存。沙木眼看着身形散漫的陈拓与李翔扭打在一起,也不着急去拉架。艾力达身材魁梧,直接把陈拓摔在一边,用卷舌的声音警告要注意团结,他指着远处已经隐约可以看见的,铺展在地面上的放射状图形,说等到了太阳墓大家休整一下。

沙木看了看手表,刚好是正午,阳光达到了最盛,戈壁上蒸腾的热浪一阵阵涌过来,连视线都变得起伏波动。他轻蔑地笑了一下,似乎对陈拓有着强烈的不满,然后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他的身后说,你不是要喝水吗?看看你身后是什么?何必抢同伴们的水呢,每个人本来就有限。

陈拓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惊奇的大叫起来,绿洲!是绿洲!哈哈,老天真他娘的开眼!这下老子要好好地喝一顿啦!他说着从地上跳起来打着踉跄朝不远处油绿明澈的水源狂奔而去。

李翔也觉得交了好运,他在刚刚的搏斗中气喘吁吁,打算过去把水壶盛满,眼看着陈拓已经跑出好远了,而沙木丝毫没有过去的意思,有点疑惑地说,既然发现了绿洲那我们也去歇息一下吧。你们怎么还站着不动呢?

面对李翔的疑问,沙木不急于回答,倒是云紫看出门道来了。她叹了口气说,刚才咱们就是从那边过来的,迎面的时候看不到,回头却发现它。你难道不觉得这很有问题吗?

什么意思?李翔一脸迷茫。

只有一个可能,那片绿洲是假的,我们看到的就是沙漠戈壁的奇观之一,海市蜃楼。

对于这样的解释,沙木很满意,夸奖道,云紫妹妹的知识真是丰富啊。传说在太阳墓附近是有上古的灵力保护着的,每到正午就一定会出现这样的景象。我想你们都一定很讨厌那个家伙吧。不如就用上天的力量把他驱逐出队伍,我们也好落个轻松。

一席话说得所有人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风沙灌进嘴里,让成歌的声音都变得干涩,可是我们至少也算是同伴啊,不应该相互照应的吗?我认为我们应该现在赶过去救他,不然就来不及了。

远远的陈拓已经在不停息的奔跑中倒下了,他哪里会知道自己追逐的只是一片幻影,任是如何加速都不可能抵达。沙尘迅速地在他的身边堆积起来,过不了多久就会把他掩埋。沙木挥挥手,只说,出发吧。已经来不及了。

余下的五个人面面相觑,犹豫了一下,最终只能跟着他往指定的方向走,不断有人回头看,云紫有些不安地嘀咕着,我想回家,这样太危险了。

只有艾力达产生了一些疑惑,那个男子最先喝完了所有的水,可是为什么又是最快中暑的呢?他想不明白,刚才的搏斗让自己口干舌燥,取出水壶,呷了一小口,淡淡的盐水味道,如同汗液一样苦涩。

5

抵达太阳墓的时候已经临近黄昏夕照的太阳丝毫没有减弱温度,然而流动的空气里已经渐渐有了寒意。地上散落着一些墓穴,中间是凹陷下去,四周用一尺来高的木桩围绕七层,成放射状。沙木说这是1979年才被发现的,距离今天已经有3800年的历史了。罗布泊文明和楼兰文明之间有2000多年的断层。这里经常会出现一些不可思议的景象。海市蜃楼,沙漠风十分常见。他提醒大家要小心,目前就在这里扎营。趁着天还没黑兵分三路去附近找一些红柳胡杨的树枝生火,好抵御夜晚的低温。

云紫和沙树一组,两个人负责找柴火。骆驼刺的枝干上密集生着许多尖刺,先要用军用匕首砍断再去刨。云紫的手掌被划伤,有血留下来,她把手指含在嘴里。嘴唇上因为干燥而满是裂口。

直到天色彻底地暗下去,六个人围着篝火晚餐,馕很坚硬,需要用力咀嚼,一顿饭吃得很沉闷。大家顾不得说话,而且谁也没想到陈拓会在旅行的最初阶段就丢了性命。这对于队伍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况且他的死亡总让人觉得有一些离奇。不安的气氛像是夜晚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此时戈壁上悬挂着一轮残破的月亮,云紫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到不远处雅丹地貌的可怕,突兀耸立的巨大岩体被风沙侵蚀成不同的形状,呜咽的风像是野兽在低吼,隐约地传出金戈铁马的声响。

一整天的跋涉使得大家都疲惫不堪。于是晚饭之后围着篝火早早地休息了。艾力达负责守夜,保证火一直能旺盛燃烧。等到凌晨2点钟的时候再换成李翔。

云紫枕着沙树的手臂,身体陷在松软的沙土里。沙木双手扶着背囊,轻轻打着鼾声,旁边的李翔不满意地仰卧着,微微皱着眉头。他在睡下的时候已经是鼾声一片了,沙尘贴着地面扑在脸上,云紫翻了个身把头埋进沙树的怀里。

远处的风城(一种自然地貌)在月光下黑黢黢的蛰伏着,大片大片的阴影幽幽地爬过来。像是魔鬼闻到了生人的气息,正悄悄地靠近着。

云紫醒来的时候是在凌晨,被艾力达大声的叫喊惊动。大家嘟囔着,纷纷抖落身上的沙。沙木推推一旁的李翔,有些不满,嘿!轮到你守夜了,不用睡得这么死吧?

李翔并没有动,手掌放在胸口上,依然是熟睡的样子,他的眉头已经松开了,表情相当安详。沙木的推动,手臂倏忽滑落下来,跌在地上。成歌有些不放心地又叫了他几声。直到触摸到他已经冰冷发紫的脸。

一声尖叫尖锐地刺破头顶深不可测的夜空。一场策划已久精心准备的旅行成了一次死亡之旅。面对成歌的哭声,就像是一阵微弱的气流在这片广袤荒芜令人绝望的世界里无处可逃。艾力达小心地检查了李翔的尸体,除了裸露手臂下的皮肤上发现了一些密集分布的红色小疹子,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在死亡之前并没有挣扎。如同是在睡梦中死去一样,潜藏在风城里的魔鬼悄然掠去了他的灵魂。给了他最平静的结束。

云紫紧紧地倚在沙树身边,沙树十分惊恐地说,难道,关于罗布泊的传说是真的?

什么?云紫问。

我和哥哥从小生活在鄯善县,当地人都知道这片土地曾经是一片汪洋大泽,孕育了楼兰文明,只是在它干涸之后,这方圆千里就再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历史上很多探险者来到这里离奇死亡,所以后来就很少有人来这里,即使,这里有一座水晶矿,蕴藏着不可想象的财富。

是吗?成歌听到这些止住了哭声,我们原路返回吧,好不好?已经死了两个人了。我不能再往前走了。

回不去了,艾力达摇摇头,我们现在处于罗布泊的腹地。前后都是一样,眼下只能一直往北经过楼兰古城回到鄯善。他有些凄凉地看着这群人,叹了口气,你们真是太轻率了,我应该在一开始就告诉你们,这里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死亡之海。就算是一只飞鸟都不可能穿越。

沙木打断了艾力达,别说这样的话,最美的景色永远都在最险要的地方,罗布泊不只有一个名字。他坐在地上,李翔的尸体停在身边,天一亮继续往北吧。我从不觉得这里可怕,艾力达,沙树,别忘了,这里也是孔雀之海。

几个人就这样在成歌的抽泣中熬到天亮,新一天的光芒照在死去的李翔身上。他们带不走他,只能把他留在这片最神秘又最危险的世界。他不会腐烂的,这里的烈风很快就会把他吹拂成干尸,黄沙再去掩埋。他将永远留在孔雀海,随着这片土地一起老去。

云紫闷不做声地跟着队伍继续前进,背包里的那个木盒子抵着脊背,在经过太阳墓的时候,那一座座奇异的坟墓如同上古的祭坛,如今又多了两个不速之客的陪葬。明晃晃的日头照得她晕眩,恍惚中她看见一只纯白的天鹅,朝天山扶摇而去。

6

云紫远远地看见前方在风沙中耸立的树木,连日来的干渴让她也如陈拓一样兴奋不已。她惊呼,天啊,这里竟然还会有树林。那么一定有水源了,沙树,我们要不要过去?

嗯,是要过去的。不过恐怕你会失望的。那片胡杨林早就枯死了,我和哥哥以前去过,那里除了流沙和枯木再没有任何东西了。

突如其来的快乐眨眼消弭。大约半小时后,大家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沙子,粗壮孤寂的胡杨树高大地立着,像是一座座墓碑,无声地祭奠着那些在旅途中倒下的人。有些已经轰然倒地,没有人能想到千年前的那个年代,孔雀河碧波蜿蜒流淌,两岸有成片的绿色波浪。

他们原本不应该走这条线,沙木沙树执意要走。大家在一根倒下的木材旁休息。不远处是一座城墙残骸。云紫看出来那是一座佛塔的基座,碎石沙砾呈金字塔形状堆积。艾力达看着沙木,表情变得庄严肃穆。他说,我知道,沙木江,那是维族对人的尊称。你是一定会来这里的。沙树江也在,你们终于可以和亲人问候了。

成歌有些糊涂,她哭肿的眼睛瞪大了,什么亲人?

沙木和沙树兄弟一起走到最大的那株胡杨树前。用手小心地拂去一块光洁的树皮上附着的尘土。两个人跪在树前,深深叩拜。一起说,爸,妈,我们来看你了。

云紫惊愕地看着他们,张大了嘴说不出话。她跑过去跪在沙树身边,小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啊?沙树,你从来都没有对我说过。

“以胡杨树为证,我们长眠在此,用一千年时光彼此缅怀。并用永恒的禁锢立誓,诅咒残忍自私的灵魂。——沙鹏,苏华绝笔。”云紫小声读着刻在树上的字迹,时间太过久远了。已经被风化得厉害。她从未听沙树提起过自己的父母,只觉得也许是因为少年的叛逆和自我,却没有想到他的父母竟然会在埋葬在这片无垠的孔雀海中。

沙木站起来,对云紫说,我和弟弟出生在鄯善,而我们的籍贯远在几千里之外的洛阳。

嗯?围过来的成歌也很疑惑,等待沙木的解释。

我们的父母本来是洛阳人,从事考古发掘工作。在一次科考行动中来到这里,后来两年内他们前后六次进入此地。最后在罗布泊被困,然后和队伍失去了联系。我和沙树是被鄯善县基地的老乡抚养大的。今天咱们勇闯罗布泊,我就是特意来这里祭拜他们。没有事先和同伴们商量,真是抱歉。

云紫对着那棵胡杨也深深鞠了躬。也祈求伯父伯母能保佑他们可以成功走出这里。她转身对沙树说,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爸爸妈妈也是做这个工作的,他们在二十年前也曾经到过这里,我执意要参加你发起的活动也是希望能和你一起重走当年我父母的辉煌旅途啊。

因了一时间的沧桑壮阔的气氛,大家都受到了感染。仿佛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旅行,更像是在缅怀父辈期望继续他们未完的事业。所以大家坐在一处空旷的沙地上休整,并没有人发觉沙木的话里藏了一个巨大的破绽。

成歌,你可以去其他的树丛里找一些可以做手杖的树枝吗?这样可以节省一些体力好早点到楼兰。其他三个人去反方向的一处阴凉地里午休了,沙木继续说,我去他们那边等你。

成歌点点头,一路上尤其是在李翔死后,自己一直被同伴们照顾着,此时能为大家做一点事情,帮上忙,她很乐意,于是起身穿过沙地间的小丘往树林走。

就在她走到沙丘中央的时候,艾力达发现了这个落单的女孩的处境,他跳起来大喊别动,赶快趴下!他的声音是那样焦急,让原本睡着的沙树和云紫都立刻醒来,跟着艾力达朝成歌的方向跑去。

成歌一定不会想到,自己走进了沙漠中最危险的地带之一,流沙群。当她意识到自己身陷险境的时候,缓慢下沉的砂子已经不可挽回地吞噬到了自己的腰间。

大地如同沉睡的恶兽,被艾力达的惊呼吵醒。它张开通向死亡的嘴开始吞咽,其余的人奔至距离成歌五米开外,都惊恐地发现流沙已经埋到了膝盖。艾力达冷静地让大家趴下,自己一点点地向成歌移动。成歌惊叫不已发现自己胸部以下都陷进流沙,胸腔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已经发不出声音,血液充盈在头部使得她的眼球凸出,只能绝望地看着一点点靠近的艾力达。那眼神里分明写着一个哀求,救救我。

来不及了,艾力达抓住她手的时候,砂子已经埋过了成歌的嘴,艾力达犹豫了一下,不得已接受了自己不可能再把她拉出来的事实,松开了成歌的手,快速爬出了流沙波及的危险范围。

四个人站在不远处看着成歌拼死力向上张着的手臂渐渐消失。都屏住了呼吸,云紫难过得不能自己,她不清楚是因为害怕什么,这样的灾难还会有多少,一行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奇死去。那么下一个,会是谁?这片死亡之海在惩罚擅闯的人?什么时候要轮到自己了?

走吧,再往前最多三十公里就到楼兰了,我们最晚后天就能走出去了,等这段旅行结束之后再好好怀念我们的同伴吧。沙木说,语气冰冷没有感情。

艾力达突然冲上去按住沙木挥着拳头狠狠地打在他身上。就像一头发怒的野兽和沙木扭打起来。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做?!你难道不知道那片林子里有流沙吗?你为什么还要让那个女孩一个人过去?

沙树和云紫把两人拉开,云紫绝望地喊,别打了,已经这样了,你们再打还有用吗?省点力气吧!

沙木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土,擦去嘴角的血迹,冷冷地说,我太久没有来这里了,以为流沙群已经移动走了,对不起,我真的忘了。

7

在这片生命的禁区,死亡仿佛是一种不可抑制的连锁反应。七个人如今还剩下四个,大家小心翼翼地继续前进。食物和水都开始匮乏,旅途的第八天,队伍即将抵达罗布泊西北边缘的楼兰古城。大家神色凝重,艾力达不断地表示自己答应他们来这里旅行简直就是他人生中最大的错误。

沙树闷不做声地打开一盒牛肉罐头,让云紫把汤汁喝掉。如今最缺乏的就是饮水,食物的危机尚不严重。云紫甘之如饴地咽下带了腥味的温热的肉汁,故意留下一口让沙树也润润嗓子。她看着自己所爱的人,觉得这也许就是相濡以沫的最好解释。

羽毛般带状分布的沙漠踩在脚下的时候,沙木有些释然地说,很快就要到楼兰了,大家加快脚步,争取在天黑之前能够赶到,然后在那里停留一夜再往北,就能看到人烟了。

云紫跟在沙树身后,正打算要和他指一下前面楼兰古城边缘的土坯哨塔,猛然间走在队伍最后的沙木突然惊慌失措地狂奔起来,快!他大喊,快!快往前跑,跑到前面那座哨塔里,热风和沙暴要过来了,真没想到到十月了还能碰上这种天气!!!

云紫被沙树拉着没命地往前跑,她不明白沙木口中的热风和沙暴能有多大威力,居然让沙木这个自小对沙漠了如指掌的人,都像是末日逼近一样惊慌。艾力达拉着云紫,头也不回地冲刺起来。云紫回头想看看究竟是什么危险到来,却在看见的第一秒吓得双腿开始打颤。

如果是见过海啸的人,一定会认为这就是一场海啸,只不过冲天而起的不再是海水,而是漫天肆虐的黄沙。沙漠像是被某种摧毁一切的巨大力量推动着站立起来,在远处立起一堵硕大的黄色高墙,以迅疾的速度朝这边推进。烈风席卷一切可能吹拂起来的物质,霎时间天昏地暗,除了那一片粗糙汹涌的黄色,再也看不见任何事物。

沙暴滚滚向前,神罚一般不可抵抗。四个人前一脚钻进哨塔的里,趴在陷在下方半米左右的地坑里,埋头不敢抬起,艾力达身体强壮,用脊背堵在门口为同伴们抵挡风沙。沙树把行李堆在云紫的身上,嘱咐道一会一定要用袖子捂紧鼻子,千万不要用嘴呼吸,热风会要了你的命!

沙尘排闼而至,狭小的塔楼像是紧紧抓住地面的碉堡艰难的伫立在风里。云紫以为这就是最可怕的灾害了。然而当她意识到热风接踵而至的时候,才真正明白了这种被称为沙漠死神的威力。

一瞬间阴暗促狭的空间里成了一座蒸笼,持续的高温让她的汗水顺着身体不断地渗透出来。在桑拿房里的感受与之相比绝对是不值一提了。极端干燥的高温气流把刚渗出的汗水瞬间风干,盐分残余在皮肤上腐蚀出一条条细小的裂口,沙尘钻进那些伤口,疼痛让人又流出更多的汗。

这是一次与死神的较量。她想象不出艾力达直立的身体经受着怎样的拷打和折磨。沙树将她紧紧地护住,其间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数小时后,沙暴和热风渐渐退却平息。云紫发现他们就快要被砂子掩埋起来了。她和沙树沙木一起站起来,看着空空如也的塔门,却没有发现艾力达的身影。

烈日重新炙烤着沙漠,他们劫后余生一样走出哨塔,大声呼喊着艾力达的名字,其实云紫心里已经明白了,艾力达为了保护他们,选择了牺牲自己。他们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腥臭的焦糊味,循着这气味在不远处找到半身埋入黄沙的艾力达。云紫还失声大哭起来。

超过七十度的热风在极短的时间里蒸发掉了艾力达身体内的水分,此时他脸色发紫,皮肤统统干裂萎缩,如同从地下发掘出来的古尸,面部显露着极端痛苦的表情,眼窝凹陷下去。皮肤紧紧的贴附在脸上。狰狞恐怖。

他们将艾力达的尸体掩埋在哨塔里。沙木跪在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面前,虔诚地说,万能的真主赐予你永恒的安息,对不起,艾力达,原谅我。

8

在第二天上午,仅剩下的三个人终于抵达了目的地。楼兰遗迹。

那个传说中的水草丰美的世界,如今早已经进入神话。在时间一次次的厮杀与折磨之后被历史遗忘,只剩下枯萎的红柳与胡杨,还有万里黄沙。

云紫看着孤独立着的民居、墓葬和佛塔,佛塔上的彩绘还依然隐约可见,像是沉睡了千年的一段谜语,无声地审视着那些闯入者的灵魂。她早已没有了开始时预想中的激动和快乐,能成功穿越无人区的喜悦被沉重的痛感代替。她叹了口气,看着这些已经即将被风化成灰烬的零星遗迹说,我们到了。

最后走到这里的人,只有我们三个了。沙树看着表情阴郁的哥哥,他逆光站着,太阳是一个明晃晃的光斑。在汗水浸湿的睫毛上勾勒出彩虹的幻觉。

沙木,你和沙树精心策划的这一场旅行就是为了引我到这里来吧。云紫闭着眼睛微微颤抖着说,一开始,我以为陈拓的死,是因为太阳墓的诅咒,李翔的死是因为传说有魔鬼居住的风城,但是在那之后,成歌和艾力达的死亡就有些让我觉察,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如今就只剩下我们了。我在成歌死前就明白我也许同样难逃一死,但是我只是想知道,她流着泪说,沙树,我这样爱你。你为什么要和沙木布下这样的局?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沙木惊诧地看着云紫,这个小个子精巧美丽的女子。咱们都是吃住在一起的,你有证据说明是我杀了人?

成歌曾经在晚上对我说过她的怀疑,李翔被我们发现已经死去的时候,她很细心地发现了在李翔手臂上的细小的红色疹子,作为李翔的女朋友,她一定知道李翔的身体状况,他很健康,但有着一个致命的缺陷,这一点他一定会告诉沙树的,那就是李翔有着严重的青霉素过敏。所以你就是利用这一点在他熟睡之后下了毒手。他甚至来不及喊一声就在梦中死去了。沙漠的风沙很大,我们不可能找到青霉素粉末。你的计划很完美,但是忽略了一点。

呵呵,有意思?没有想到你这女孩竟然会这么细致?你倒是说说看,你凭什么怀疑我呢?既然李翔把他的缺陷告诉了沙树,你为什么不去怀疑他?就因为他是你男朋友?

当然不是,咱们每个人携带的东西都是有分工的,其中你负责携带的,除了你自己的那份食物和水,就是导向工具和药品了。我们七个人只有你的包里会有青霉素,这还用我多想吗?只是很不幸,大家都深陷沙漠戈壁,就算是我把这事实说出来也只能徒增恐慌。艾力达在陈拓死后有些话很值得琢磨,首先那辆越野车是你们一起仔细检修的,应该可以说是万无一失的,为什么刚好行驶到罗布泊的腹地就熄火了。很可能就是你做手脚了。再说陈拓,他是最先把水喝光的人,然而却是第一个中暑的人。你觉得这正常吗?

听了云紫的分析,沙木不禁开始对她刮目相看。他沉默了一会,然后戏谑地笑起来,是我小看你了,也难怪,你父母都是科考队员。当然你的观察力也不会很差。其实,你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我和沙树精心安排的,都是我们的魔术啊!

沙树去前面测试风向,寻找可以起篝火扎营的地方。此处就只余下沙木和云紫。而沙木肯定了云紫的猜测,他看了看远处的弟弟,他并没有留意到这里已经剑拔弩张了。于是沙木索性和盘托出,告诉这一切的魔术,这些不可思议事情的真相。

那辆车其实并没有任何问题,只是沙木将油泵的位置调整在了油箱的中间。那里面其实只有一半汽油,沉在低端的都是水。所以他才能计算好了路程让车辆在预计好的地点熄火。并且谁也不可能让没有汽油的车重新行驶。

至于陈拓,也是一样的。大家的饮水都是由沙木准备好的。而在给陈拓的那壶水里,他故意没有添加食盐。于是陈拓无论喝多少水,也难以阻挡身体内的盐分随着汗液排出的危机。

在他故意因成歌葬身于流沙中以后,自己最后一个目标就是云紫了。他正说着,却被云紫不客气地打断。她斥责道,可是你杀了艾力达,他可是从小与你一同长大的朋友啊?!你怎么忍心下手?!

云紫的话让沙木受到了触动,眼眶里涌出了泪水,他痛苦地摇着头,不住地说,你错了!我没有杀死艾力达!我没有!

就在这端口,沙树的声音在云紫的身边叹息着响起,云紫,你错怪我哥哥了,杀死艾力达的人不是他,而是我。是我把他从哨塔里推了出去,他本来就决定为了保护大家牺牲自己,我只是顺水推舟而已。因为凡是参与进这次旅行的人,都不可能活着离开。

云紫看着这个一瞬间让自己觉得无比陌生的男子,他哂笑着说,什么“英雄令”?那不过是一张死亡邀请函。他们所起到的作用,就是可以让你放心这次旅行,让你在恐惧和绝望中一步步走到这里。现在我们到了,被人遗忘的古代城郭。云紫,他用阴冷得让人不寒而栗的声音说,欢迎你来到楼兰。

9

云紫,你还记得那棵枯死胡杨树上的字迹吗?那是我父母的绝笔书,他们在绝望与仇恨中被迫长眠在罗布泊。选择用有三千年生命的胡杨树作为见证,来祭奠他们的爱情,而且,去诅咒你的父母。

我的父母?这下轮到云紫惊异的张大了嘴巴。你什么意思?

沙木讪笑着,向云紫逼近。如果这片死亡之海有信号的话,我真的很想让你给你的父母打去一个电话。让你问问他们还记不记得沙鹏和苏华。

难道?!你是说,二十年前我父母来罗布泊进行科学考察的同伴就是你的父母?

你以为是谁呢?如果不是你的父母,觊觎这个解释罗布泊干涸之谜的,大家共同的重大发现,在晚上休息的时候残忍地窃取了我父母的饮水,导致他们在干渴中葬身沙漠,我又怎么可能和弟弟一起精心的布置下这个局?你的父母回去以后亨通腾达,现在双双成为教授专家和技术骨干,可是你知道吗?那是用我父母的生命换来的!他们为了一时的贪念竟然会置同伴的生死于不顾,你在这次旅途中所经历的不过是我重现的情景。我要你让你亲身感受到你父母犯下的罪和我父母所承受的折磨!!!

沙木的眼中喷射出仇恨的火焰。云紫仿佛晴空遇着了一道霹雳,真相如此凛冽地直逼眼前,觉得周身猛然一颤,风沙灌进嘴巴,再说不出话来。

什么楼兰旧梦,什么“英雄令”,什么奇迹之旅。原来统统是假的,这一切都是沙木苦心经营的一次死亡之旅,目的只是要让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她所经历的这些,都是沙木一手策划的,统统都是他的魔术啊!

这就是深埋在沙土之下的事实。风吹拂过表层的沙石,她在太晚了的时候才恍然看见。

云紫在巨大的震惊和恐慌中把目光转向沙树。事情发展到今天,她最深刻感受到的,并非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最最无望的悲伤。连自己和沙树之间,这场原本让彼此都时时感到幸福的珍贵感情,都是他事先准备好的。并非是一场遇见,只不过是一场劫数。

她苦笑着看着沙树,凄然地问他,沙树,这是你和沙木共同策划的对吗?因为我爱你,所以你便有了杀我的武器。是我太傻了,其实早在你送给我那枚羽毛的时候,你就暗示了我最后的结局,什么生命的奇迹,这片死亡之海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一只飞鸟可能穿越。你只是在说我就会像那枚羽毛一样,最终会被埋在这片黄沙中。

沙树低下头,表情藏匿在阳光下的阴影里。他依然记得在大学开始的时候,新生见面会上,云紫微笑着站在讲台上向大家讲述自己的家庭,说她的父母曾经勇闯罗布泊并取得了巨大的科研成果。她向往着西北那世界上最纯净的一片土地,因为艰难所以魅力非凡。她的理想,就是能和自己所爱之人一同经历,让那个深沉炙热的世界见证她热烈的灵魂。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他内心潜藏的某些记忆闪电般的被这个女生唤醒,那些陈年旧恨就像是开闸的洪水排闼而至,他在日后与云紫的相处中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于是背地里告诉了沙木,才有了今日发生的一切。

沙漠中的狂风依旧强劲地刮着,正午的阳光疯狂得像是要蒸发掉身体内每一丝水分。沙树的睫毛上挂着一颗汗珠,在光线的折射下映出一道不真实的七彩。

这边沙木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手刃仇人,他掏出了一直随身携带的军用匕首,锋利的刀身闪出明晃晃的寒光几近刺瞎云紫的双眼。此时,匕首已经逼近了她。

云紫得不到沙树的回答,她摇了摇头,在无边的绝望与悲伤中闭上眼睛。只有在这样的环境中,沙木才能逃脱掉法律的惩罚,他大可将所有的罪孽都归咎于这片无辜的沙漠。这一切天衣无缝,陈拓,李翔,成歌,还有艾力达,都已经葬身于此。他们回不去了,那么现在,这场杀戮渐渐接近尾声,需要靠自己的死亡来作为圆满的收稍。

10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开始在极端干燥的空气里蔓延,粘稠,沉重,又带了一点腥甜,那是血液冲破身体的束缚奔流而出的欢快姿态。生命流逝的速度不再受时间的限制开始变得迅疾。一秒钟就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云紫觉得自己已经死了,直到她睁开眼睛,却看到了另一番情景,那鲜艳的红色让她的意识被摧毁,只能错愕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沙木和沙树拥在一起,头抵着头,左手相互紧抓着对方的肩头。匕首用力地刺进了对方的腹部。

他们用力推开对方,沙木无法想象自己最亲密的兄弟会在最后的关头临阵倒戈,他们因为撕裂的疼痛而踉踉跄跄的向后倒退。沙木不能相信自己会功亏一篑。他惊诧地怒视着沙树,表情因为匕首的没入而狰狞。他捂住血流不止的腹部质问道,沙树!为什么?!

沙树也倒在地上,用一种轻蔑的目光审视着沙木。然后艰难地说,沙木,你错了,你的目标是云紫,而我的目标,却是你。这场旅行,是你布下的局,同时,也是我布下的局。

他们的对话让呆立一旁的云紫不明就里,她小心翼翼地靠近沙树。那时的少年已经毫无还手之力,云紫完全可以在此时反戈一击,她的那把匕首还悬挂在腰间,生死只悬于一线。

只是她想知道答案,她不敢相信沙树在最后关头竟然会选择与沙木同归于尽。这其中必定另有隐情,绝非是为了自己。

她俯下身,脸上仍有尚未来得及风干的眼泪。她问,沙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云紫,你猜到的不过是沙木的计划。然而这是一场计中计,局中局。我配合沙木演到今天,是为了我自己。沙树因为疼痛而眉头紧锁,他看着另一旁的沙木,云紫,你还记得两天前我们在罗布泊祭拜父母的时候,沙木说的那些话吗?

脑海里那些尚未远去的记忆渐渐显出来,云紫说,沙木说他的父母在新疆待了两年,在这里生下了他。后来葬身罗布泊,留下襁褓中的婴儿无人照顾……等等,云紫终于发现了沙木的话中隐藏的巨大漏洞,她恍悟一般看着沙树,你是说……

没错,沙树点了点头,沙木的父母死时,他至多不过两岁,然而我却比他小了整整四岁。现在,你明白了吗?我和沙木,根本就没有血缘关系!

沙树的声音断断续续在云紫耳边响起,其实,在我十岁那年,艾力达就把真相告诉我了。当年是艾力达的父母收留了沙木,又在他四岁的时候亡故,他成了孤儿。在戈壁的小镇靠邻居们的救济生活。他抬起头看着沙木说,哥哥,我这么叫你,你不觉得有愧吗?

沙木愣住了。他很久才从口中说出了一些微弱的词句,云紫听见了,他是在说,报应……

没错,沙木。如果不是你在你六岁的时候和艾力达一起去天山南麓的牧区给人放牧,路过一家汉族牧民的帐篷的时候。因为你一时的邪念,偷走了一个嗷嗷待哺的男婴。今天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艾力达当年告诉我这些,是为了他纵容你而始终承受的罪责,可是我就算离开你们去寻找我的阿爸阿妈,时隔了这么多年,我还怎么可能找到?!沙木,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我叫你哥哥,我和你还有艾力达一起生活,一起在这沙漠与戈壁中生长,我难道就不会恨你吗?就算你让我去读书,让我考上大学终于可以离开这里,我就不会恨你了吗?!我不会原谅艾力达的姑息和懦弱,所以我在那场沙暴中顺手把他推向死亡。如今,你也果然死在了我的手里。

云紫看见沙木绝望地仰望天空,他的眼泪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落下来。他一直深信的天理循环,因果报应,却在今日统统应验在了自己身上。他以为极力隐瞒真相就永远不会大白于天下。他不曾想到自己在深切怀念着自己父母的同时,就在自己的身边,沙树也同样日夜想念着自己那早已不知迁徙到何处的阿爸阿妈。他恨云紫的父母夺去了自己所有的幸福,却如法炮制剥夺了沙树的幸福。

他一直精心策划确保万无一失的这次行程,唯独没有计算到的,就是自己偷来的这个孩子,他所谓的弟弟,他忽略了这一份仇恨的力量。在自己一手操纵的死亡之旅的同时,沙树也不动声色地修改了最后至关重要的环节。他不是操纵者,而是沦为了执行者,作为一枚棋子替沙树解决了除却自己以外所有的障碍。而艾力达,这个真正自小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兄弟,也不免在自己自以为是的计划中丧命。他还能用什么面目,去面对他?

死之前,沙木仰望着这片生养他的土地,因为过度的失血塔愈来愈觉得寒冷,命运转了又转,属于他的那一份责罚最终降临。

艾力达,对不起,沙树,你赢了……这是他死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11

云紫眼看着沙树的生命就一点点渐渐熄灭下去,她跪在沙树身边大声哭泣,是她错怪了他。她大喊着,沙树,你看着我!你看着我啊!你一定能挺过来的,你答应我,求求你答应我。和我一起回家。

沙树努力睁开眼睛,看着这个悲伤无助的女孩。他艰难地说,云紫,我没有骗你。关于那枚羽毛的传说是真的。我知道把你卷入这场杀戮很残忍,可是我没有办法。那枚羽毛在我们这里,代表了最深沉的祝福。我要你走出去,而且它还有另外一个意思……沙树目光空洞地漫过云紫,看着这片千百年来不曾改变过的纯净的天空,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云紫,请你忘了我……

你不会死的,沙树,云紫哭着紧紧握住那已经开始冷却的手掌,沙树你知不知道?去年年底我就把我们的事情告诉父母了,我说我爱上了一个来自沙漠的少年,他有最纯净的灵魂和最温暖的笑容。我会和这个少年一起出发抵达楼兰,让我们的爱情去经受最艰难的考验。我的父母被我们的决心和信念感动了。爸爸妈妈要我在旅行结束之后就带你一起回家,他们很想见你。我们要好好地走下去,大学毕业就结婚,沙树,你听见了吗?云紫说不下去了,她捂住嘴发出悲伤的呜咽。

我是沙漠的孩子,最后留在这里,也算是我的宿命了。云紫,你知道吗?在沙漠的传说中,世界上最难的事情,就是能够穿越罗布泊,穿越生命的禁区,那是最大的奇迹。可是在我遇见你之后,我就明白,有人爱你,只爱你,因你单纯是你。那才是生命的奇迹。云紫,带着这片羽毛走吧,你答应我,你要走出去,给我一个奇迹。我愿意留在沙漠,做你的胡杨树,做我们的胡杨树,答应我……

沙树说着,语气微弱到已经听不见了,那只木盒落在沙丘上,沙树的鲜血将它染得殷红。它像是一枚渐渐纯净的火焰,没有仇恨,没有杀戮,只有笃定永恒的幸福,指引着她通向生命的道路。

尾声

云紫最终走出了罗布泊,她倒在一座考察站的门前,获救之后被送回了兰州。一行七人,有六人被黄沙掩埋,只有云紫一个人活了下来。大学里所有的同学都把她当做英雄,说她制造了一个奇迹。云紫却什么也不想解释,她知道,这个奇迹的制造者,是沙树。

沙树临终前留给了云紫两个谜语,他说他愿意留在沙漠做她的胡杨树。云紫不明白这到底预示着怎样的含义。后来她收到了保险公司巨额的赔偿款,那是沙树在出发前购买的保险,在受益人那一栏中写着云紫的名字。后来云紫将这笔钱捐给防风治沙协会。她希望用沙树生命换来的钱去拯救罗布泊,希望有朝一日,那里会出现成片的胡杨林。

云紫大三那年,又一次去了沙漠。在当地居民的口中,她听到了关于胡杨树的传说。

在沙漠中,胡杨树有着三千年的生命。生长一千年,死后伫立一千年,倒下不腐一千年。

罗布泊被称为死亡之海,生命的禁区。可是那里曾经有着最广袤的胡杨林,有无数的飞鸟栖息于此。传说中,如果能够在孔雀河上看到从天山南麓飞下的孔雀,就能得到一生的幸福,所以它也有着另一个无比美丽的名字,孔雀海。

那枚羽毛呢?云紫一直把它别在自己的发间,每当问起,她总会幸福而坚定的回答,她爱过一个少年,他是沙漠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