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望的人》全文阅读_作者:王稼骏

第一章 秋分·窗外·猜疑

不知道第几次从梦中醒过来,易理希努力地睁开眼。庭院里种着不同花期的植物,顺着围墙上的爬山虎往窗下望去,招摇红艳的彼岸花在微风中摇曳。它的邻居——一排菊花,花蕾渐渐显露出新鲜的嫩黄。

起了一阵秋风,天气已经转凉了。

“啪!”身后客厅的灯亮了起来。

先生快要回来了!易理希心想。

窗外天色渐沉。云朵变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易理希看见了倒映在玻璃上的自己,灰暗而又单薄0

一个轮椅上的影像。

这个家中,几乎所有的生活设备、工具都是远程遥控的。

洗衣机,面包机,准时投放鱼食的鱼缸,比如易理希根本不需要看时钟,就知道现在是傍晚六点四十五分。

在晴朗的夏季,客厅的灯都会准时地亮起来。如果是雨天,亮灯的时间则会提前半个小时。每天与易理希形影不离的轮椅,会在上午九点带她去电视机前,看上四十分钟的直播新闻。中午带她去特制的饭桌用餐,下午一点去床上午睡,三点半准时出现在收音机前收听广播电台的节目和音乐。

轮椅出现最多的地方是客厅的窗前,易理希可以尽情欣赏院子里四季不败的植物,从头顶飞过的候鸟。

是丈夫的默默付出,创造出了这一切。

对易理希来说,这般美好的生活是九年前的她,无法相信的。

九年前,易理希毫无征兆地染上了一种怪病。她突然不省人事,卧床不起,医院接连发出病危通知书,当所有人都将放弃希望的时候,她以现在这副模样回到了人世。

四肢再也无法动弹,僵化的脊椎使得她没法自如地转动脖子,只能小范围地活动脑袋,由于呈现的幅度过于相似,大多数人分不清她是在点头还是摇头。

祸不单行,这场大病将她的语言表达能力也一并带走了。事实上,易理希想要张开嘴唇,都会耗尽她的体力,每次进食都需要超级耐心。原本弧线漂亮的嘴唇,总处在细微颤抖中。那种状态和正常人的微笑很相似。但它只能做到微笑,不可以撇嘴和撅嘴,也不可以咧嘴大笑,更别提做出惊讶的O型了。

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之后,易理希得到了一个自己无法接受的身体。

出院当天,恰逢易理希与丈夫郭树言结婚一周年纪念日。

郭树言缓缓推着她的轮椅,从医院狭长的通道穿过,每个擦肩而过的人都用奇特而又同情的眼神注视着易理希,仿佛在说:这样的人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易理希无法掩饰自己的眼泪,滚落脸庞的泪珠被一只厚实的手掌抹去。

“老婆,我们搬家吧!”郭树言拉着易理希毫无知觉的手,表情愉悦地说道。

于是,这个位于市郊,两层带庭院的白色小屋,便成为了他们的新家。

刚搬来的头两个月,举目荒凉,院子里杂草丛生,屋子里甚至还有老鼠。每个晚上,都能听到这些小东西在木地板缝隙间急速奔跑的声响。

这些都难不倒郭树言,他乐衷于解决各种麻烦,清洁屋子、粉刷外墙、除去庭院的野草,播种各类花种。亲手制作了信箱,去邮局订购报纸和牛奶。没多久,白色小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焕发出新的光彩。

易理希也渐渐爱上了这里。她喜欢这个名叫“花桥”的小地方。

郭树言原本是一家科研所的研究员,搬迁来到花桥后,他不得不选择从科研所辞职,在离家不远的镇上开办了一家书店,以教材以及科幻和推理小说为主,这类小说也是他的兴趣所在。

作为一名科学研究员,郭树言的梦想是获得诺贝尔奖,家里所有的遥控电器全是他的发明。

易理希记得丈夫曾经恶作剧般地对她说:“就因为和你谈了恋爱,我注定成不了科学家喽!你可要对我负责啊!”

一切是那么地顺理成章。

想到这,易理希在心中默默感谢了一番丈夫。

不知何时,她身上盖着的驼色披肩,已滑落到了脚踝边。

开门进来的不是丈夫。易理希熟悉他的脚步声,今天的脚步听起来细碎而又急促。

会是小偷吗?易理稀有点紧张,却也无能为力,只能凝视着面前的玻璃。

模糊的黑影朝她走来。

“理希阿姨,妈妈让我来送南瓜粥。”来者是个十六七岁的男孩,留着干净的发型,他的眼睛清澈如水,手里捧着橘红色的保温瓶。

男孩是隔壁一对夫妻的儿子,名叫吉宇。郭树言生怕妻子独自在家时发生意外,所以家里的钥匙留了一把给邻居,希望他们能够时常照应一下。

易理希的视线跟随着玻璃上的影像,一语不发。

“叔叔还没有回来吗?妈妈不让我看电视,我可以在你家看一会儿吗?”男孩早已习惯了这种近似自言自语的对话方式,他把保温瓶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将轮椅上的易理希推到了电视机前,吉宇并肩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

频道默认在新闻台,女主播正播报一条凶杀案:“花桥镇和静路发现少年尸块,警方初步判断死因系头部遭钝器击打所致。被害少年身上有多处外伤,疑似生前曾遭到殴打折磨。这是本月第二起虐杀少年并抛尸的相似案件了,警方提醒民众,尤其在校读书的初高中学生,警惕陌生人的搭讪……”

吉宇撇撇嘴,没等新闻播完,把电视调到了动漫频道。

和静路?

易理希目光慢慢移向窗外,庭院门前,那条她每日眺望的街道,就叫做和静路。

她微微蹙眉,如此娴静的地方会发生这般恶劣的案件,想到家附近游荡着一个虐杀少年的变态,易理希不免为吉宇暗暗担心。

刚刚升入高中的吉宇,比同龄人看来矮小,可能是身高上的不自信,吉宇平日寡言少语,倒是和易理希独处的时候,他会变得话很多。除了丈夫,吉宇是第二个悉心照料她的男人了,或者说是个小男人。

易理希和先生没有孩子。婚后不到两个月,怀孕的易理希意外流产。医生诊断易理希患有先天性纵隔子宫畸形,她不容易怀孕,即使怀孕也十分容易流产。这个消息对喜爱孩子的夫妻俩,是个不小的打击。之后易理希患了重病,丈夫郭树言更是再无提及这件事情了。

门厅的灯光亮起。“我回来了。”一个低沉的男中音。

郭树言一手夹着公文包,一手扶墙,单脚着地换着鞋,边朝客厅里说:“今天送货的老王迟到了,耽误了关门时间……吉宇也在呀!”

“叔叔好!”吉宇依依不舍地关上了电视,“妈妈让我等叔叔到家了就回去,我明天再过来拿保温瓶。”说完,吉宇就急匆匆地往家里跑。

“等等!”郭树言从公文包里翻出从镇上买的小点心,分了一半给吉宇,替他捋正了额头上的头发,笑着说,“快回家去吧!”

郭树言每次和吉宇说话时,语气中都充满着无限爱意,像在同自己的儿子说话一般,他的公文包里为吉宇常备着各种零食,每次见到吉宇便迫不及待地掏出来给他吃。

吉宇收下了点心,一溜烟跑回了家。

要是我们能有自己的孩子那该多好?

易理希时常满怀愧疚地这样想道。

换了拖鞋,郭树言将妻子推到了餐厅,固定好轮椅的位置,是让妻子能够看到整个厨房的角度,他开始准备他们的晚餐。

墙上的电子黑板显示着今天的菜谱,郭树言大声读着丰盛的晚餐:“意大利焗菠菜,海鲜西红柿通心粉,土豆泥拌肉饼,还有奶油鸡茸汤。”

在电子黑板的右下角,画着一颗小小的爱心。

菜谱的制作方法郭树言早已烂熟于心,但他仍旧边做边背诵着:“菠菜要切成三段……海鲜必须打成沫……肉饼要做得松软,皮不能太厚。土豆泥最完后冷却五分钟,胡椒粉只能放一点点,否则容易呛到气管里去……”

易理希眯起眼睛,乖巧地看着丈夫将一盘盘色味俱佳的菜肴端到她的面前。

突然她发现丈夫黑色外套的袖口边缘,沾染了深色的液体,初期她以为是调味料。仔细一看,痕迹已经干了,应该不是在家里弄到的才对。

丈夫是很爱干净的人,一定今天才沾到的。

意大利餐端上了餐桌。今天易理希的食欲不错,郭树言足足喂了三十分钟,把她的那份全吃完了。

郭树言风卷残云般消灭了自己盘子里冷却的通心粉,顾不得收拾,走到了妻子面前,蹲下身子,说道:“理希,我就快完成‘小狮子’了。今晚我就在工作室里过,你早点休息,不用陪我了。”

易理希不由自主地再次朝丈夫的袖口看去,污点的颜色很像血迹,但丈夫身上似乎没有伤口,那么血迹会是谁的呢?

不知为何,易理希脑海中浮现出那具被虐杀的少年尸体。

搬到花桥八年以来,丈夫第一次没有准时回来,会不会……

易理希想到一半,赶紧断了念头。眼前这位熟悉而又疲倦的男人,怎么可能去做如此残忍的事呢?她为自己这样想而感到羞愧。

易理希轻轻叹了口气,跟自己道一声“晚安”。

郭树言的工作室就在卧室隔壁,方便他晚上不时查看照料妻子。约八平方米的工作室里,摆着一排大大小小的显示器,粗细不一的电线从墙上垂落。郭树言脱下外套,从口袋里取出一粒黄灿灿的纽扣,凝视良久后,才将它放到一边。

“小狮子”的研究已接近尾声,郭树言进一步对机器调试改造。他坐到仪器的座椅上,熟练地将四个吸盘状的小芯片分别贴在了脑后、心口,手指以及手臂脉搏处。双脚自然踩在踏板上,将自己的下巴放到了一个毛绒材质的托柄里,这个被郭树言称为“狮爪”的装置,承受了整颗脑袋的重量全部。

这台名叫“小狮子”的仪器通过内置摄像头及传感器,能够根据用户眼球转动频率,以及采集到的瞳孔、呼吸、心跳、面部肌肉变化、脑电波以及各项皮肤生理反应,综合数据后仿真出代入式中枢神经指令信号,由电子部件将仿真信号转换成数字信号,再通过微机将输入的数字信号进行存储、分析、检化,最终以文字的形式反馈到主体屏幕上。

简单来说,这是一台不用开口,就能让人说话的机器。

不过,使用者需要通过特别的眼球和传感训练,机器才能比较精确地识别使用者想要表达的内容。郭树言正进行着最后的调试,一想到今后夫妻之间交流不再有障碍,他微笑着露出浅浅的酒窝。

喀嚓喀嚓的跳字声——“我一定要让她再对我说一次‘我爱你’。”

“小狮子”的屏幕如实显示出郭树言想说的话。

喀嚓喀嚓的跳字声——“太棒了。”

郭树言斜眼发现了那颗黄色的纽扣,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头。

喀嚓喀嚓——“我要杀了他。”

看见屏幕上的这行字,郭树言慌忙从机器上移开脑袋,起身关闭了屏幕。

那些从身上被扯下的吸盘在半空中摇晃,仿佛郭树言这一刻的心情般惴惴不安。从街道飘来的落叶敲击着玻璃窗,郭树言用遥控器打开窗户,一股清爽的晚风拂面而来。

遥望自己书店的方向,深夜的花桥镇渺无人烟,一派萧瑟的秋景。

郭树言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个秋天,会和他在花桥镇渡过的八个年头不同。

第二章 霜降·舞室·恐慌

被虐杀并抛尸的少年名叫寿君,他被发现在空旷的路边,尸体切成了六块,分别装在红蓝白的编织袋里,堆弃在和静路转角的垃圾筒里。

吉宇认识寿君,他们是同校的同级生。他时常独自在操场一隅,静静注视着跑道上的其他同学,又或是在图书馆里捧着名著两眼发呆。吉宇好几次看见秀人他们几个恶少欺负寿君的场面,寿君逆来顺受的性格,任由他们戏耍,成为全校出了名的受气包。

这样的季节,有同学遭遇这样的事情,一丝凉意沁透吉宇心头。

班主任老师走进了教室,身后跟着一个羞涩的女孩,她秀美的侧脸一下子吸引了吉宇,班级里几个调皮的男生一阵骚动。女孩梳着整齐的中分短发,微微低着头,浅蓝色的校服衬得她皮肤格外白皙。

“这位是我们班新来的同学。大家欢迎!”班主任拍着手掌,脸上却没有一点笑容。

女孩向前一步,自我介绍道:“我叫章小茜,章鱼的章,大小的小,茜茜公主的茜。请多多关照!”说完,深深地鞠了一躬。

吉宇记住了这个名字,眯起眼睛打量这位新同学,她身材挺拔,举手投足间显出比同龄人成熟的气质。吉宇特别留意到她左手腕戴着的装饰物,一个黑色的皮质手链,虽然它的主人有意遮挡,可它的宽边还是露出了袖口。

“章小茜,你就坐在靠窗那位同学旁边吧!”班主任指着吉宇身旁的空位说道。

章小茜走向座位,正巧与吉宇四目交汇,吉宇慌忙移开了目光,无所适从地埋头搓着手,连章小茜和他打招呼也没有答应。

班主任在讲台上提起了寿君的命案,学校要求今后在来去学校的路上,住得相近的同学尽量结伴同行,避免落单成为杀人凶手的目标。

巧合的是,章小茜和吉宇的家住得很近。放学后,在男生戏谑声中,他们两人并肩往家走去。

章小茜比吉宇高出半头,吉宇不时抬眼偷瞄着她,在她线条优美的眼睑上方,有一条浅浅的伤疤,泛着淡淡的肉色,像是刚愈合不久。

看得入神,冷不防章小茜扭头问道:“嗨!你认识那个被杀死的人吗?”

吉宇连忙低下头,简单地回答道:“认识。但是不熟。”

“凶手为什么要杀他呢?”

“不知道。”吉宇摇着头,“也许是心理变态吧!”

“要是我能亲眼看看凶手是个怎样的人,那该多好呀。”章小茜喃喃自语道,她的眼角莫名充盈了泪水,她仰头吸了吸鼻子,左手偷偷拭去眼泪。

吉宇想安慰几句,却又不知说什么。

章小茜突然放慢了脚步,两眼紧盯着前方。

吉宇这才发现,迎面走来两个混混模样的少年,其中一个留长发的吉宇认识,正是时常欺负寿君的秀人,他是学校里让老师最头疼的不良学生。

吉宇有点害怕,他弓着身子,盯着自己的脚尖,埋头贴着墙向前走去。

秀人边走边笑,丝毫没有注意到吉宇。擦肩而过的瞬间,吉宇松了口气,领着章小茜连忙远离秀人。

“你的手链是从哪里来的?”章小茜突然大声问了一句。

秀人回头瞟了眼,发现有个女孩正看着自己,返身走了回来:“你是问这根手链吗?”

秀人把手链举到了章小茜眼前,居然和章小茜的一模一样。

“你的手链从哪儿弄来的?”章小茜面无表情地又问了一遍。

“小妞,你喜欢这手链的话,就和我们一起玩吧!”秀人和他的同伴坏笑起来。

“这不是你的东西,还给我。”章小茜摊开了手掌。

“那你用什么来换呢?”秀人轻佻地摸了下她的手背。

“你干什么!”章小茜打掉了秀人的手。

“小茜,我们还是走吧!”吉宇劝道。

章小茜没有理会他,不依不饶,态度强硬地索要着秀人的手链。

秀人一只手撑着墙,章小茜被逼到了墙角。秀人将脸凑得离她很近,章小茜不得不扭头躲开他嘴里浓重的烟味。一旁的同伴起哄地喊着:“亲一个,亲一个。”

吉宇刚想上前劝阻,被秀人一个凶恶的眼神吓了回来,吉宇狠狠咬着下嘴唇,打心底瞧不起自己。

这时,一只大手从后面抓住了秀人衣领,秀人骂了句脏话正要发作,一记耳光重重打在了他的脸上。

一个壮实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时出现秀人身后,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白净的年轻人。

秀人的同伴刚挥起拳头,就被一张警官证顶住了脸。

“你是不是想跟我回警局?”年轻警官说道。

同伴脸色惨白,可嘴上不认输:“警察就可以打人吗……”

“小欣,别说了,我们走!”秀人出人意料地阻止了同伴,捂着已经红肿的脸,一声不发地走了。

“没事吧!”中年男人蹲下身子,关切地问着章小茜。

章小茜仍死死盯着秀人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转角,才灰心般地垂下眼睑,没等吉宇走近,不顾一切地往家的方向跑去。

黄昏降临,路灯逐一打开。

“哦。灯亮了。”吉宇抬头望着橘黄色的光芒,鼻子一阵酸楚,脚下瘦小的影子,也变得前所未有地讨厌起来。

“同学,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家。”中年男人说道。

“不用了,我就住得很近,就在那儿……”吉宇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幢白色房子,亮着灯的窗前坐着一位年轻女子。

“那就是你家?”中年男人的眼睛闪出一丝光芒。

“我住在隔壁。”紧挨着白色房子的是一排矮平的灰色房屋,斑驳的围墙环绕四周。

中年男人和年轻警官对了个眼神,对吉宇说:“我们送你回去,我们正好要去找你的邻居。”

“你要找理希阿姨?”吉宇睁大了眼睛,兴奋地嚷着要带路。

年轻警官走近中年男人,瞥了眼白色房子的窗口,低语道:“那栋房子正对着抛尸地点,没准那个女人会看到什么。”

一踏进院子,盛开的桂花香气扑鼻,骏作精神为之一振,和搭档卫彬每日如一地到处奔波忙碌,这片精心栽培的院落,稍稍放松了他紧绷的神经。

吉宇从隔壁的家里兴冲冲地一路小跑过来,手里拿着一把钥匙,满头大汗地走到门边:“我来开门。”

“你怎么会有邻居家的钥匙?”

“是叔叔放给我妈妈的,他跟我说让我有空就去陪陪理希阿姨。”

“这家的主人行动不方便吗?”骏作注意到门前刻意砌出的坡道,这么大的房子居然连个门铃都没有装。

“嗯,理希阿姨没办法来开门。”

门被打开,门厅的感应灯随即亮起。

吉宇兴冲冲地大喊着往房子里跑去:“理希阿姨,有两位叔叔找你。”

“打扰了。”骏作和卫彬边换着鞋子,边和房子的主人打着招呼。

门厅正对着通往二楼的楼梯,台阶很宽大,两旁的扶手也十分特别,拾级而上,二楼宽敞的开放式厨房令人豁然开朗。

雪白的墙,海蓝色条纹的家具,以及骏作从未见过的电子仪器。

隔着厨房,窗边的女主人一动不动地凝视窗外,骏作走近两步拿出证件自报了家门,女主人毫无反应。

“理希阿姨只会和它们说话。”吉宇曾经问过郭树言相同的问题,得到的答案就是这句话。他所说“它们”是指窗外庭院里的那些花朵。

骏作走到易理希身旁,愣了一下,没想到轮椅上未施粉黛的女子竟如此美丽,心中不免暗暗惋惜。又尝试了几次后,骏作明白她根本没有办法说话。卫彬泄气地把笔记本又放回了包里,他现在知道这所房子为什么不需要安装门铃了。

“吉宇,理希阿姨生了什么病?”骏作把吉宇拉到一边,小声问道。

“一种连叔叔都没有办法治好的病。”吉宇似乎对易理希的病状一点都不难过。

骏作沉思片刻,回到易理希面前,蹲下身子,注视着她长睫毛下的眼睛,清澈而又美丽,栗色的瞳孔微微抖动,女主人对骏作的突然到访显得不安。

“请您不要紧张,我只是需要您的帮助,有几个问题想请您回答一下。如果您的回答是肯定请眨两下眼睛,否定就眨一下。”

易理希静静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又是一下。

骏作整理了一下思路,把问题全都改为了是非题,逐一提问。

“您每天都坐在窗边吗?”

易理希眨了两下眼。

“九月二十二日,您记得面前的这条和静路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吗?”

易理希只眨了一下眼睛。

骏作等了片刻,追问道:“您确定没看见什么吗?”易理希所处的位置,整条和静路尽收眼底。轻微近视的骏作,眯眼眺望窗外,抛尸地点也在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

回答还是一下眨眼。

卫彬无奈地摊了摊手,看来又是毫无收获的一天。

“您最近看见附近有可疑的人员吗?”骏作还在做最后的努力,他满怀期待地盯着易理希的眼睛。

她刚眨了一下眼睛,有人走进了屋子,门厅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回……”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骏作心想,一定是看到了他们脱在门厅的鞋子了。

“叔叔回来了。”吉宇大声喊了一句。

所有人的注意力全移到了楼梯处,却未看见易理希又艰难地眨了一下眼。

“你们是谁?”郭树言绷着脸,警惕地审视着来访者。

骏作出示了证件:“您就是屋主吧。我们正在寻找九月男孩被害案件的目击者,请教了您妻子几个问题。”

“我妻子不能说话,有什么事情你们问我就行了。”郭树言冷冰冰地说道。

他的态度让卫彬按捺不住,年轻刑警低声嘟哝了两句:“你又不是天天在窗边,问你有什么用?”

“既然没用,那就请回吧!”郭树言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

骏作尴尬地笑道:“那我们就先告辞了,如果想起什么线索,请和我联系。”骏作留下了写着联络方式的名片,向易理希深鞠一躬以示感谢。

一走出花园,卫彬迫不及待地发起了牢骚:“原本以为是条线索,没想到辛苦半天,却遇上个怪人。家里有个这样的妻子,也真难为了她丈夫。”

“是啊!是个了不起的男人。”骏作自愧不如。

“可惜我们今天又是两手空空。”卫彬伸了个懒腰。

“我倒是有点发现。”

“嗯?”卫彬伸长了脖子。

“你留意到鞋柜旁的箩筐了吗?”

“那只用来放伞的黑色箩筐吗?这和案子有什么关系?”卫彬一脸茫然。

“我们进去时箩筐就在门边,可离开时,我发现箩筐不见了,有人将它藏进了鞋柜里面。”

“这段时间里,能触碰到这个箩筐的人只有那个丈夫了。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这个。”骏作从裤袋里拿出一样东西,在手里捻开。

是几根由红蓝白组成的尼龙丝线。

“这不是装男孩尸块编织袋的颜色吗?”卫彬睁大了眼,诧异道,“你在哪儿找到的?”

“箩筐里有一模一样颜色的编织袋。”

“那个男人果然有问题,刚才我就觉得他的态度很奇怪。”卫彬右手握着的拳头砸在了另一只手掌上。

“我先拿去化验再说。”骏作用手帕将几根丝线包了起来。

卫彬抢过手帕,说:“让我这个单身汉去吧!你这个单身爸爸应该回去看看被你打了一巴掌的儿子。”

骏作叹了口气:“我抓过这么多罪犯,没一个像我儿子这样让我没办法的。”

“难怪别人说两个人会成为父子,因为上辈子是仇人。”卫彬半真半假地说道。

“你快去吧。有消息第一时间通知我。”骏作叮嘱了两句,卫彬大步流星往车站走去。

骏作忍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庭院里的那片桂花,窗边已经没有了人影。

突然,他想念起过世的妻子。

郭树言今天没有对男孩表现出以往的温柔。

“这么晚了,妈妈一定着急了,叔叔送吉宇回家。”郭树言虽是笑着说,却严厉地关上了电视机,不容吉宇拒绝的语气。

吉宇向易理希投去求助的目光,被郭树言的身体无情地挡住了。

吉宇低着头,一脸的不乐意,悻悻地跟着郭树言下了楼。

来到门外,郭树言问起警察来家里调查的事情,听过吉宇讲了整个经过后,郭树言脸色更加阴郁了。他深思片刻,蹲下身子对男孩说道:“理希阿姨让叔叔告诉吉宇,照顾理希阿姨的事情让叔叔一个人来就行了。吉宇要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到学习上去,今后一定要想出治好阿姨的办法。好吗?”

不明就里的吉宇附和着“嗯”了一声。

“那……”郭树言摊开手掌,“把钥匙还给叔叔吧。”

吉宇依依不舍地将钥匙放进郭树言手心里。

不远处的吉宇家门口,吉宇年轻的母亲夏静岚倚着大门正望着他俩,她是个持家勤快的主妇,总是露着一排洁白无瑕的皓齿,像是随时要爆发出爽朗的笑声。主妇高声和郭树言打着招呼:“郭先生,我们家吉宇没给您添麻烦吧!”

“怎么会呢!”郭树言捏捏吉宇的下巴,“吉宇要做个真正的男子汉。”

听到“男子汉”三个字,吉宇强拧着涨红的脖子,生硬地点点脑袋后,朝自己的母亲跑去。

郭树言向夏静岚解释拿回钥匙的原因是打算更换门锁,夏静岚并不在意,寒暄几句之后,互相道别回家。

抬头望见和静路上一个高大的人影,郭树言觉察到是那位前来调查的中年刑警还未离去。只见他对着易理希的窗口偷偷抹了抹眼角,转身快步离开。

今天电子黑板写着日本料理:日式凉豆腐、墨鱼做的生鱼丝、牛排以及梅子饭。周而复始的菜谱,对郭树言来说驾轻就熟。

他注意着电视里播报的新闻,警方透露了更多和静路少年碎尸案的细节,征集本案的知情人士。

上个月花桥镇共发生了两起凶杀案件。9月2日,一名男孩因补习从学校晚归,在回家途中被钝器击打后,被拖进草丛剃掉了头发。路过下车小解的出租车司机发现了奄奄一息的男孩,最终因伤势过重,三天后在医院不治身亡。9月22日,被害者仍是花桥高中的男学生,这一次,被害少年的尸体切成了头、双手、双脚以及躯干六个部分,尸体上留有被钝器击打以及施虐的瘀伤外,被害少年也被剃成了光头,警方由此判断两起凶案系同一个凶手所为。两起案件的抛尸现场都未发现被剃下的毛发,抛尸现场不是第一现场。

郭树言发现第二起凶案的报案人是吉宇的父亲,抛尸地离自己家很近,难怪会有警察上门来调查,他不由为自己刚才的举动感到懊悔。

电视即将播放出记者所拍摄的抛尸现场,郭树言生怕会引起易理希的不适,将她推到餐桌边,端上了考究的日式餐具,逐一上菜。

易理希觉察到今天的丈夫有点反常,他对警察的态度一反常态,丈夫一直是个待人和善的人啊!

郭树言对案情表现出极大兴趣,不时瞟着电视新闻,不像以往专心于他的发明上。

丈夫到底怎么了?

郭树言做了不下一百次的日本料理,今天却犯了一个明显的失误,他忘记在白饭上摆一颗经过多重腌制的青梅,正因为这颗梅干才得以将一碗白饭变成梅子饭,郭树言忽略了如此关键的环节,自己竟然一点都没有留意到。

他心不在焉的眼神看来有点生疏,易理希原本小小的猜疑正渐渐扩大。

“他还是我原来那位丈夫吗?”她心里默默念叨。

俯瞰整个花桥镇的黄昏,远处的房屋建筑泛着麦子般的金黄。

天空已没有了色彩,但并不阴暗,房子里没有开灯,章小茜蹑手蹑脚地关上了门,铰链因为生锈发出的声响还是惊动了房子里的人。

卧室里走出来的母亲吕曼珠埋怨声:“这么晚回来,想饿死我们啊?”

章小茜叹了口气,重重地搁下书包,往厨房走去。

“你这是什么态度?”吕曼珠跟在女儿身后,尖着喉咙训斥道,“现在翅膀硬了,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你要知道是谁养你,谁让你去读书的……”

“我不是已经在做饭了吗?”章小茜回了句嘴,自顾自量米淘饭。

“不情愿就别烧了!免得你在饭菜里下毒。”吕曼珠讥讽道。

“不烧就不烧。”章小茜赌气地放下了锅子。

吕曼珠像只汽油桶,被瞬间点燃:“你是要气死我呀!你把你爸爸害死了不算,现在又要来害我了,你和你姐姐两个人都别叫我妈了,让我自生自灭好啦!辛苦养大你们,现在全变成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了。”她捶胸顿足地叫骂着,看起来完全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

突然,卧室里爆发出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摔碎了。

吕曼珠似乎习以为常,甩甩手,骂骂咧咧地到客厅里打电话去了。

章小茜畏缩在厨房角落,紧紧握着黑色手链,这是父亲送给她的唯一一件礼物。

六岁那年,章小茜在河边散步不慎滑进了河里,姐姐想救她,却被岸边锋利的石头划伤了脚,只能在岸边大声求救。听到呼喊声的父亲奋不顾身跃入河里,救起了章小茜后,自己却沉入了冰冷的河底。三天后,父亲的尸体被人从下游打捞起来,头骨破了一个大窟窿,据说可能是头部被河水冲来的石块砸中而丧失了意识,被卷进了河流中溺死。

因为年幼不懂事,有关这件事情的记忆章小茜少之又少,大部分都是姐姐告诉她的。从此之后,一个主妇带着两个幼女的家庭,生活变得拮据起来,母亲把一切都怪罪于章小茜,将她视为命硬克死了父亲的扫把星。母亲稍不顺心,就常常拿她出气,骂上几句:当年为什么你没被淹死呢!你爸爸当年为什么要救你这个倒霉催的!

外边黑色的皮已经磨损,手链露出内部的浅灰色,手链自然的弧度,像父亲慈祥的笑容,仿佛在说:“小茜,你要替爸爸好好地活下去。”

手链曾经是她活下去的勇气。姐姐告诉她,手链是父亲亲手做的,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可今天却看见别人戴着同自己一样的手链。

“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章小茜失控般抓住自己头发,额头用力往橱门上撞去,右脸颊旧伤疤立即崩开了血口子。她仍不解气,不顾疼痛硬生生从手腕上扯下了手链。

客厅的母亲正打着电话,听见厨房的动静,大声对电话那头说:“听见没有,扫把星又在发神经病了。”接着她又继续兴致盎然地安排晚上的牌局来。

姐姐房间的门依然紧闭,自从上个月她辞退了收银员的工作后,她就没有出过门了。即使在家,章小茜也很少看见姐姐,姐姐从小脾气就不好,时常挨父母的揍,偏偏她又是个倔脾气,每次被打都不会让她有丝毫改变,按照爷爷的话说:这姑娘要坏就坏在这脾气上。

父亲去世后,母亲实在拗不过她的倔脾气,渐渐地也就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着她的性子来。姐姐的成绩很差,连高中考试都没参加就辍学外出打工了。姐姐的理想是可以搬出这个家,离开母亲独自生活,她不止一次对章小茜保证:“姐姐凑足了房租,就带着小茜搬出去吧。”

“那妈妈怎么办?”章小茜担心道。

“她巴不得早点甩掉我们两个拖油瓶。”

几年过去了,姐姐换了许多份工作,始终没有凑齐房租。

直到有一天,姐姐神秘兮兮地把章小茜拉到房间里,满脸幸福的笑容,说道:“小茜,姐姐很快就能搬出去了。”

“你赚到足够的钱了?”章小茜惊奇地问道。

姐姐抿嘴,含着笑说道:“别问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以后你再也不用烧饭洗碗收拾屋子了,专心读书考上大学,替姐姐争光就行了。”

章小茜连连点头,虽然她没有笑出来,心里着实为姐姐高兴。

这一天始终没有到来,姐姐突然辞了职,就变成了现在怪怪的样子。

章小茜摸摸黏糊糊的伤口,侧头在水龙头下冲了冲,冰冷的水刺痛伤处,章小茜只是木讷地看着水池里的水,直到不见了血色,她才起身关上了水龙头。

她重新开始淘米烧饭,又炒了两个简单的热菜。没有开灯的厨房里,她在幽蓝色的小火苗前,等待米饭烧熟,也在等待姐姐开门的声音。

吕曼珠打完电话就出门去了,经过厨房时厌恶地瞥了一眼发呆的小女儿,说道:“晚上把卫生间里我的脏衣服洗了。”

“听见没有?那些衣服我明天晚上要穿。”见章小茜毫无反应,吕曼珠加重了语气。

章小茜颔首应允。

一记沉重的关门声。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章小茜端上饭菜,自己早没了胃口。疲惫感突然涌上来,她想在餐桌旁的椅子上休息片刻,眼皮不由自主地耷了下来。

章小茜睡得很沉很深,外头下起了雨,打在雨篷上滴滴答答的雨声吵醒了她,两只当枕头的手臂已是麻得没了感觉。

有人替章小茜盖了外套,还把昨晚的饭菜收拾干净,并且为她准备了早餐,一碗豆浆和两个白煮蛋。

摸摸蛋壳,余热未退。

只有姐姐才会早起做这些。鼻子变得酸酸的,小茜心里涌起小小的感动。

桌角上,昨天被她遗弃在厨房的手链完好如初,姐姐修复了它。

章小茜轻唤了几声,发觉家里没人。姐姐在她睡着的时候出了门,母亲又彻夜未归,才想起卫生间里还有一堆要洗的衣服。

就快到上学的时间了,章小茜手忙脚乱地把衣服扔进洗衣机,倒上肥皂粉,按下揿钮,用了好多年的老式洗衣机开始发出夸张的隆隆声。

对着镜子刷牙,一咧嘴,右边脸颊一阵刺痛,可能是睡觉时磕到了伤口吧。她披下头发,把丑陋的伤口掩盖起来。

这时,章小茜听见了钥匙开门的声音,她以为是姐姐,走出卫生间才发现是打了一夜麻将的母亲回来了。

哈欠连天的吕曼珠一听见洗衣机的声音,就埋怨起章小茜来:“让你昨天洗的衣服,到现在还没洗好,做事老是拖拖拉拉,真是什么都指望不了你。”

吕曼珠说了两句之后有点口渴,拿起桌上的豆浆喝了起来,嫌恶地说道:“怎么是冷的!”

章小茜咬咬嘴唇,转身离开整理书包去了。

吕曼珠白了她一眼,顺便把白煮蛋也塞进了嘴里。

章小茜之所以转学来花桥读高中,一来这个小镇房租便宜,生活成本相对较低。二来因为母亲疯癫泼辣的行为举止,原先住处的邻居对她们一家三口都冷眼相对,换个环境是想让生活变得轻松一些。作为舞蹈特长的特招生,章小茜进入花桥高中也节省了许多转学的费用。

收拾完书包,恰巧洗衣机里的衣服已经洗好,章小茜踮着脚尖,把一件件衣服晾在卫生间的挂杆上,这才小跑着赶去上学。

姐姐没有回来,吕曼珠的鼾声已然在卧室中响起。

走在街上,章小茜才发现自己忘记带伞,却又怕麻烦不愿回家去拿,只得躲在屋檐下蜷身前行。

密集的雨点打在头上,顺着发丝滴落嘴唇,咸咸的,这种味道似曾相识,当年坠落的河水里也有这种咸味。这味道对章小茜来说,就像盐,只有往伤口上撒的时候,才会痛。

章小茜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雨势丝毫没有想要减弱的迹象,她不带伞的决心有些动摇,但现在回去取伞一定会上学迟到的。

不知从哪儿传来桂花的香味,循着气味望去,围墙内几株外形毫不起眼的桂花,不卑不亢在雨中散发着幽幽的香甜气味。

庭院后的白色房屋,在雨中看起来分外圣洁,章小茜不禁有点失神。

一抹显眼的红色映入眼帘,一张白净的脸从伞中探出。

“吉宇?”

“你没事吧?”吉宇担心地问。

被雨淋湿的章小茜有些狼狈,但吉宇刚一靠近,她不由往后缩了缩身子。

“你先用我的伞吧!”吉宇一把将红色的伞柄塞进了章小茜手里,很快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

“那你怎么办?”

“我家就在附近,我回去再拿一把伞。”吉宇冲进了雨中,又收住了脚步,转身提醒道,“上学要迟到了,你先走吧,我会跟着你后面的,万一……万一遇到……”吉宇的声音减弱了下来。万一杀人犯真的出现,自己又能怎么样呢?还是会像昨天一样畏缩吧。

水珠从吉宇的鼻梁上滴落。

有个男人从庭院出来,章小茜瞄了一眼,男人全身裹在湿滑的黑色雨衣下,蹬着一双墨绿色的胶鞋,整个造型充满着神秘的气息。男人目不斜视地朝前走着,居然和章小茜同往学校的方向而去。她远远跟在男人后面,视线始终没有离开男人。

他会不会是杀人犯呢?章小茜胡乱幻想着自己被分尸成一块块的碎片,装进毛糙的麻袋里,丢弃在冷风嗖嗖的荒郊外。想到这,她不由打了个冷颤。

回过神来,章小茜发现男人正迎面向她走来了。

他想干吗?

章小茜放缓了步子,环顾四周希望有经过的路人。

雾蒙的街道上大雨滂沱,屋檐倾泻下的水帘声掩盖了所有的声音。

男人突然将一只手插在雨衣里,鼓鼓囊囊的下摆里似乎藏着什么。章小茜不敢去看男人的脸,将雨伞挡在两人之间,她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已经僵硬,连口水都咽不下去了。

“叔叔!”风雨中有人喊了一嗓子。

男人压下雨衣的帽檐,闪身进了一条狭窄的小路,如同鬼魅般消失在了章小茜的面前。

吉宇从后面追了上来:“奇怪,叔叔怎么不理我?”

“你认识他?”

“我们是邻居,刚才我就在他家的院子里等你。”

身边有了吉宇,章小茜稍稍缓了缓紧张的心情,用手向后捋了捋头发,露出了脸颊上的伤口。

“你的脸怎么了?”一直偷看着章小茜的吉宇用蚊子般的声音问道。

“噢。没事,没事。”章小茜急忙又把刘海放了下来,并且加快了脚步。一不小心,手里装舞鞋的纸袋破了。

章小茜一手打着伞,一手狼狈地俯身捡鞋。吉宇见状,抢先拾起她的鞋子:“你参加舞蹈小组了吗?”

“我是舞蹈特招生。”章小茜执意要自己拿鞋子。

吉宇垂下头,不情不愿地递还给她,在裤子上擦干了手。

“等到了学校,还要麻烦你带我去练舞室,我不认识路。”章小茜自觉有点不近人情,算是在安慰吉宇。

“对了,学校练舞室以前发生过奇怪的事情,你知道吗?”吉宇瞬间来了精神。

“练舞室能有什么怪事?”

“据说有个女同学放学后折回练舞室去拿忘记的舞鞋,因为老师们都下班了,所以练舞室的电源全都关了,她只能在昏暗的光线下找她的鞋子。找着找着,她总觉得练舞室里好像有人在偷偷看着自己,她听见了轻微的呼吸声。但这么晚了,除了门卫室里的保安,学校里早已没有其他人了。起初以为是躲在练舞室里偷偷恋爱的同学,她虚张声势地说自己已经看见你们了。可是没有人回答。她察觉到墙面上的大镜子有点不对劲,她一动不动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黑影,突然,影子动了一下……”

吉宇咽了口口水,兴奋地问道:“你猜后来怎么了?”

“后来怎么了?”章小茜一脸迷茫。

“镜子里那个女同学的影子,竟然消失不见了。也就是说练舞室里的镜子找不出人影来了。那个女同学被吓掉半条命,回家后大病了一场,后来还转学了。为了这件事,学校还检查了练舞室的镜子,都是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镜子,大家都说是这位女同学练舞疲劳之后产生了幻觉。但有些人说,她这是遇鬼了,影子就相当于一个人的灵魂,鬼带走了她的影子,等于吸去了她的魂魄。女同学形容那个时候只感觉一阵阴风,有个红点在眼前一闪而过,人就什么力气都没有了。”

“你说的鬼就是死去的人变的吗?”章小茜问了个有些冷场的问题,但她严肃认真的表情却又是想知道答案的样子。

“应该是吧。”吉宇抚着下巴,似懂非懂地说道。

章小茜不再说话,紧锁双眉,像在思考着某种哲学命题。

吉宇原以为这个话题章小茜会感兴趣,谁知她依然一副酷劲十足的样子,吉宇自讨了个没趣,不再多话。

雨幕渐渐退去,潮冷的风吹在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好像出事了。”

吉宇远远看见橙蓝相间的教学楼窗口挤满了脑袋,他们的目光全聚焦在楼下围作一团的人群中。几位老师正极力将人群推离那个圈,有人在操场上狂奔着,不时传来几声尖叫。

围观的人挤在教学楼的入口处,窃窃私语议论着什么。教导主任一脸沮丧地走下楼,他浑身上下被雨水浸透,在身后留下长长的一条水迹。

从人堆的缝隙中,一双扭曲的人腿,雪白的皮肤在泥泞的土地上十分扎眼。

是双女人的脚。

章小茜仅仅是瞥了一眼,整个人如触电般抖动起来。

女人脚底月牙形的疤痕,同姐姐的一样,那是当年自己坠河时,姐姐为了救自己留下的旧伤疤。

她没有勇气拨开面前阻挡她的那些人,去看清地上那具尸体的面容。她一次又一次地挺胸吸气,仍无法减缓正激烈跳动的心脏。

教导主任找来一件保健老师的白大褂,盖住了尸体爆裂的头部和流出的脑浆,血腥的场面让平时冷面无情的教导主任都蹙眉侧过头去。他怒气冲冲地驱散着围观的学生们,几名顽劣的男生被他一把揪起,关进了门卫室,其他人见状,纷纷消失在了他的视线范围内。

只有一个女生,背对着尸体,低头站在雨中,像是一名悲伤的默哀者。心烦意乱的教导主任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边甩着手边走向女生说道:“同学,快回到你的教室里。”

女生纹丝不动。

若不是她一只手反复摩挲着脸颊,教导主任还以为是一座雕像。

“再不回教室,就和他们几个一样,到门卫室里罚站。”教导主任拍了拍女生的肩膀,她缓缓转过脸。

“我的妈呀!”教导主任吓得大叫起来。他看了眼地上的尸体还和之前摆着一样的姿势,这才鼓起勇气,重新观察眼前这个女生来。

这是张几乎和死者一模一样的脸,正瞪着满是惊恐的眼睛,一道鲜红的血顺着脸颊淌到下巴,被雨水冲淡,化为粉红色的水滴,滴落在脚边的水洼里。

她把头扭向另一个方向,如同发现了外星生物一般,那双眼睛死死钉在了某个物体上。

教导主任不由也向那个方向看去,校门外,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男子似乎察觉到了他们两人,慌忙躲进了一片小树林中,消失在朦胧的烟雨之中。

教导主任没有看清男子的脸,只注意到了男子脚上穿的是墨绿色胶鞋,和他自己穿的是同一款式胶鞋。

“好像哪里见过哎!”教导主任觉得男子有点眼熟。正当他暗自思忖时,身旁的女生往地上的尸体慢慢靠近,她在尸体头部边蹲下身子,伸手要去触碰那只露在白大褂外扭曲的手。

“老师!老师!”教学楼窗口里突然爆出一阵惊呼。

教导主任这才缓过神来,瞪眼喝道:“你在干什么!”

女生下意识地缩回了手,她慢慢直起身子,蠕动了一下嘴角,似乎要说些什么。她眼中的光亮倏忽消失,踉跄了两步,如一柄被抽了主心骨的雨伞,重重地栽倒在地。

第三章 小雪·书店·告白

如果此刻有人经过易理希的窗前,一定会觉得她是个幸福的女人。

这么多年,郭树言准点下班到家的时候,妻子都会在窗边等候他。

易理希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毫不夸张地说,女人像她这样简直是个奇迹,和郭树言认识近十年来,她依然如初次见面时那么迷人。

时光飞快,开始凋谢的树木只剩下了零星的绿意,预示着寒冷的冬季又要来了。天气也变得反常起来,晴空万里的天空,转眼间就布满了黑沉沉的云层,淅淅沥沥的绵绵细雨间歇间停,低气压和高湿度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易理希反倒喜欢这样的阴雨天,在隆隆雷声中静坐窗边,乌云和远处灰色的房子连成一片,透过玻璃窗,她感受到来自内心与阴霾天气的强烈共鸣。偶尔在庭院矮檐下躲雨的路人,总会对窗边的她报以感谢的笑容。

在墙角边不具名的黄色小花朵相续绽放,虽是野花,却要比丈夫细心栽种的名贵花朵要顽强很多。就像窗前的自己,也能让这个世界看到在冬日里绽放的春季。

自从上次警察登门拜访之后,郭树言明显加快了“小狮子”的研发,他整夜整夜窝在工作室里,调试“小狮子”各个精细的部件。也许是研发花费了不菲的经费,易理希发现郭树言偷偷变卖了一些自己的财物,好像经济状况出了问题。

和从前一样,无论多么艰难郭树言从不在易理希面前抱怨一个字,他始终认为那些忧愁、烦乱、愤怒的一面应该是拿来面对这个世界。

十一月的一个周末,和大多数舒适的周末一样,阳光明媚,和风徐徐。但注定这是一个不平常的日子。

郭树言突然推开工作室的门,神秘兮兮地将易理希推到了一个奇怪的物体前,他指着一个被安装了许多设备的仪器,像个孩子般大叫道:“亲爱的,快点祝福我吧!本世纪最伟大的发明终于诞生了!”

易理希的瞳孔战抖了起来,她惊讶地看向它。

“是‘小狮子’。”易理希知道这就是那台丈夫梦寐以求的机器。

惊人的是,郭树言将“小狮子”完美移植到了一把轮椅上。轮椅的坐垫和靠背都包裹上了卡通狮子图案的棕色布料,轮椅下部穿过一根粗大的金属软管,连接到类似爪形的扶手和踏板上,软管另一头连接在轮椅背后类似计算机主机的黑盒子上,椅背头部的上方安装了一个显示屏。电源被安置在了轮椅两侧的轮毂中,在右侧与肩齐平的位置装有一只机械手臂,手臂一端便是被称为“狮爪”的托盘。五颜六色的线路看起来就像狮子的鬃毛。

“它的原理很复杂,讲科学道理估计得要一天,不过实际操作起来就容易领会了。”郭树言仍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他从背后将易理希整个人抱起,让她坐到“小狮子”的座位上。手和脚自然垂于扶手和踏板上,“狮爪”调整到了她下巴下方,支撑整个头部。然后从轮椅后部抽出一捆类似耳机的长线,四个吸盘分别贴在了易理希身上有脉搏的地方。

“现在你集中注意力往前面看,‘狮爪’上藏了一个高精密的内置摄像头,可以逐帧记录你面部的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就像球赛回放的慢镜头,但它比球赛里使用的拍摄机器更先进,收集的数据也更丰富。”

郭树言微笑着指了指轮椅上方的屏幕,将它和写字台上的另一台屏幕链接,又在键盘上按了几个键。

屏幕上出现了一支一直在晃动的望远镜。

“你试试用眼睛去对准这个望远镜。把它当成真的望远镜,左眼对左边的镜片,右眼对右边的镜片,看能不能让它保持静止不动。一旦它开始跟随你的眼球转动而转动,就已经成功一半了。”

易理希竭力张大眼睛,去捕捉犹如脱兔般的图像。徒然增亮的屏幕光芒让她头晕目眩,眼泪流个不停。

“集中注意力,你一定可以做到的。”郭树言抚慰道,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像是替妻子做的,他轻轻拭去残留妻子眼角的泪水,将手掌迭放在她毫无知觉的手上,耐心地说道,“静下心来,我们再试一次。”

易理希忍着不适,再次看向光芒刺眼的屏幕。

终于,望远镜的图像被固定在了屏幕的正中央。

“好棒!”郭树言欢呼起来,他急忙跑到键盘旁输入一行命令,“现在你眼睛看到的东西,会被屏幕同步放映出来。”

一个巨大的眼睛赫然出现在屏幕中。

之所以形容巨大,是因为在屏幕中只出现了眉毛到眼眶的部分,眨动的细密睫毛下面,是红血丝根根分别的硕大眼球。

易理希猛然一阵心痛。

眼球的主人却毫无倦意,像孩子般兴奋:“哈哈,看到了吧!现在我们要挑战个高难度的项目哦,你试着用眼神以及面部表情跟我说‘我爱你’。”

说“我爱你”?

易理希愣住了。每天临睡前,丈夫都会对自己说一遍这三个字,自己却从来没有响应过他。这个机器真的可以帮助自己说话吗?

郭树言巨大的眼球从屏幕中消失了,伴随一声低低的惊呼,是突如其来的喀嚓跳字声。

“理希……”郭树言的声音混合着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都紧张地盯着屏幕,系统检测出一个单词——害羞。

十几秒钟后,郭树言的眼睛又出现在屏幕里,那双通红的,泪水模糊的眼睛。

“理希,你看见屏幕上的字了吗?那是‘小狮子’根据你刚才的状态做出的判断,如果经过特别的眼球和传感训练,机器的灵敏性和识别度都会增强,文字处理功率也会大大优化。等到了那时候,只要你坐在小狮子上面,我也能了解你在对我‘说’什么了,我能阅读你的想法,我们之间交流再也没有任何阻碍了。”

郭树言的声音更加低沉了:“我终于……终于……成功了。”

屏幕里,硕大的泪滴从他眼角滑落。

从未有过的悲喜齐齐压上易理希的心头,看着丈夫的眼睛,她的眼泪也已无法控制。

喀嚓喀嚓的跳字声——“不要哭。”

喀嚓喀嚓的跳字声——“不要哭。”

通过屏幕互相注视对方的眼睛,泣不成声。

一阵有规律的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郭树言理了理发型,硬撑着肿胀的眼睛,下楼开门。

拜访者是曾经来过家里的中年刑警,他竖着POLO衫的衣领,一手提着个包装盒,另一只手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脸上还挂着彩。

“你来有什么事吗?”郭树言认出了对方,手搭在门把上,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

“今天我是专程来探望您的夫人,上次来你家有点失礼,还请多多见谅。”骏作把礼物递了过去。

郭树言迟疑了一下,伸手接了过来,包装盒上写着足底按摩器。塑料纸虽然未被拆封,但明显不是新的。

“这是我在妻子生病期间准备的,本来打算康复时用,但没想到病情恶化得那么快。”骏作眼眶微微潮湿,他自觉失态,忙挤出生硬的笑容,“希望这机器对您妻子有用,也许哪天她就可以站起来,帮你料理这么漂亮的庭院了。”

“请进吧!”郭树言侧身让进了骏作,扫了眼门外明亮的街道,灼烧般的疼痛感袭来。

可能是最近熬夜太多的缘故吧!眼部比以往更加不舒服了。

骏作弯腰换鞋的时候,特地留意了鞋柜旁的箩筐,上次看到的编织袋已经不见,而是摆了一迭墨绿色的牛皮袋。骏作回想起上次从这个落款里拿回去化验的尼龙丝线,虽然和凶案现场发现的完全匹配,但这种批量生产的编织袋,在花桥镇用途十分广泛,几乎随处可见,这条看似重大的线索,实质上毫无价值。

“你喝点什么?啤酒可以吗?”郭树言拉开冰箱的门,拿起瓶啤酒冲着骏作摇了摇。

“我早戒酒了。给我来杯水就行了。”骏作走到易理希每天都会在的窗边,俯视着楼下的植物,漫不经心地问道,“今天您太太不在吗?”

“她在卧室里休息,可能还睡着。来,您请喝水。”不知为何,郭树言不愿让妻子和这位警察见面,他倒了杯水,摆在茶几上。

骏作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到了大沙发上,掏出香烟,征询主人的意见:“可以抽吗?”

郭树言递上了烟灰缸,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

右手包了绷带的缘故,骏作打火有点费劲,好不容易点上火,他如释重负般吐出了一口烟。

“警官,您的手不要紧吧!”

“没事。前两天抓捕犯人时,被那小子的匕首划了道口子。”从骏作脸上的伤判断,这次抓捕远没有他描述的如此轻描淡写。

“花桥镇的治安,还得靠你们呀!”郭树言客套地恭维道。

“我们也头疼呀。”骏作掐灭了烟,灌下一口水,往郭树言身边挪了挪,问道,“前几天华侨高中有个女的跳楼自杀,这事你知道吗?”

“电视新闻好像播了。”郭树言不置可否答道。

“有关这名自杀女孩,有些事情我还特地来请教您。”骏作的嘴角露出一丝狡黠。

果然,探望易理希只是个幌子。

骏作从口袋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眉清目秀,正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大笑着,算是个人见人爱的美人胚子。女孩身子微微倾向左边,在她的左手边站着一个比她高出半头的清瘦男人,双手不自然地放在两侧。他们的身后是一排深褐色的书架,上头满是排放整齐的教科书。

“照片上的就是自杀的女孩,这么年轻,可惜呀!”骏作惋惜道,偷偷观察着郭树言的表情。

“这张照片是我们在书店里的合影,她一直放在钱包里。”郭树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她是我书店里的雇员,名叫章小蕙。”

“这个情况我们已经掌握了,但对于她为什么要自杀,连她的家人都不知道缘由。只知道她在自杀前一个月的行为举止有点反常,所以委托我们警方查清楚她自杀的动机,希望她的老板——你能够提供有价值的信息。”

郭树言抚了几下头,仰坐在沙发上,回忆道:“因为我每天都要回家料理午饭和晚饭,所以书店里需要有人在我离开时替我看店并且值班到晚上九点。一年前,原先的老店员辞职回老家了,我张贴了招聘布告,小蕙就是那时候我招聘进来的。她工作挺卖力的,从来不迟到早退,再加上性格也开朗,客人们都挺喜欢她的,我的书店能维持至今,多亏了小蕙尽心尽力的帮助。”

骏作附和般的点着头,又问道:“在自杀前的这段时间,她在你面前有表露过轻生的念头吗?”

“没有。”郭树言毫不犹豫回答道。

骏作又露出了惹人讨厌的假笑:“有件事我出于个人的好奇,不过涉及了你的隐私,你可以不用回答我。但这件事你不作回应,对你的声誉也不太好。”

“警官,你有话就直说吧!”郭树言夸张地抬腕看了看手表,“我太太马上就要醒了……”

“我问完这最后一个问题,就会告辞。”骏作清了清嗓子说,“你和章小蕙之间是不是存在暧昧的关系?”

“这个问题和小蕙自杀有关系吗?”郭树言面露愠色。

“或许可以帮我们找到她自杀的真正原因。”骏作收起笑容,恢复了职业性的酷劲。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这个忙我帮不上,我和章小蕙仅仅只是雇佣关系,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复杂。”

“可你书店边上的几位店主,一直误以为她是你的女朋友,看来你对员工还是很不错的。”

“别人怎么看待我们,那是别人的事情,我没有必要去辩驳。但是……”郭树言摆出了恳请的姿态,“希望你不要在我妻子面前提这件事。”

“这点你放心吧!”骏作重重地点了下头,起身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了,先告辞了。”

郭树言握手致意,骏作特意看了看他手腕上的手表,夸赞道:“新买的手表呀!挺气派的!”

蓝色的表盘上镶嵌着三个小表盘,配以夜光的刻度和指针,整款手表看起来做工精细,价格一定不菲。钢表带上还刻了一排字母,骏作正欲眯起他的近视眼仔细端详,郭树言抽回了手,把手表藏进了袖口里:“现在记性不好,怕耽误回家做晚饭的事情,所以戴块表看看时间。”

从猫眼中目送走了难缠的警官,郭树言背靠着门,擦了擦额头渗出密密的汗水。皮肤接触到钢制表带,刺骨的冰凉。

将表带转到一定的角度,能看见上头刻着小小的一行英文:I love you. but it's my own business.

手表是章小蕙送的礼物,这句话是章小蕙拿着书店里的英语教材,自己翻译过来的,这句话能代表了章小蕙率直的性格。

当章小蕙来到书店上班的第一天,郭树言沉闷的书店和生活,被彻底颠覆了。章小蕙成天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虽然没什么工作经验,但来店里的顾客们总能和她聊得投机。

郭树言时常坐在店里,在柜台前冥想着“小狮子”的研发,愁眉不展地发着呆。

每当这时,章小蕙就会冷不防拍一下他的肩膀,奚落道:“老板,你是卖教材,又不是卖棺材,你这副表情不讨客人喜欢。”

“我卖书不卖笑。”郭树言正色道。

漂亮活泼的章小蕙不仅为书店带来了生气,也带来了人气。她建议书店里除了出售教材和小说之外,还可以增加出租漫画书的业务。章小蕙又印了些传单,在校门口派发了几天,渐渐的,书店的客人里学生多了起来,营业额也与日俱增。为了方便来租书和还书的学生,书店的营业时间不得不延迟到晚上九点。

这是第一次,郭树言在章小蕙的面前提起了自己的家庭。

“书店没办法开到这么晚,七点前我必须到家。”郭树言为难道。

“怎么啦!你一个大男人难道还怕走夜路吗?”章小蕙又开起了老板的玩笑。

“我太太一个人在家,我要回去照顾她。”

“你结婚了?”章小蕙睁圆了眼睛,有点不敢相信,刺探道,“你不会骗人吧!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太太来书店呀?”

“她行动不是很方便。”郭树言只是憨憨一笑,没有再说下去。

那一天,章小蕙接待的客人很多,她的话却出奇的少。原本五点下班的她,却一直留到临近打烊都没走,自顾自忙着把客人归还的漫画书一一归位。

终于郭树言按捺不住了:“小蕙,该打烊了,今天早点回去吧。”

“老板,你先回去吧。我来值晚班。”章小蕙依旧干劲十足。

“那怎么行!”

“怎么,你还怕我把你店卖了不成?”

“不不不,我不是这意思。”郭树言连连摆手。

“你把钥匙留给我,我替你锁门,从今天起就由我来值夜班。”章小蕙拍拍胸脯说。

“那怎么好意思呢!”

“什么好不好意思!你以为我替你白干呀!你可得帮我加工资。”

“那没问题。”

“还得管我晚饭。”章小蕙又露出了没心没肺的笑容。

涨了工资后的第一个月,章小蕙送了这块手表给郭树言。

“老板,生日快乐!”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已经许多年没有过生日了,郭树言也是后知后觉的。

“我从你营业执照上的法人身份证号码上推理出来的。”章小蕙得意道。

“你终于有你老板十分之一的聪明了。”

“少臭美!”章小蕙扭头走开了,不一会儿端来了生日蛋糕,细心地点上蜡烛,硬拉着郭树言许一个愿。

郭树言双手合十,在烛光前虔诚地闭目祈祷,随后,猛地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老板,快说说你许了什么愿望?和我有没有关系呀?”章小蕙嬉皮笑脸地问道。

“和你没关系。我祝我妻子早日康复来着。”

“哦!”章小蕙嘟着嘴,窃窃道,“愿望说出来会不灵了。”

“我过生日,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你这个人,真是的!”

“好。那我就祝你年年有今朝!岁岁有今日!”章小蕙举起蛋糕,趁他不备,整个拍在了郭树言的脸上。

香甜的鲜奶让郭树言看起来就像个小丑,让一旁的章小蕙捧腹不已。

“我可饶不了你。”郭树言抓起一块蛋糕冲向了她。

“谁让你愿望里没有我!”章小蕙尖叫着,痴头怪脑地跑得老远。

章小蕙爽朗的笑声,从旧日的思绪中渐渐淡去。

这个生日礼物,郭树言一直偷偷保存在身边,直到章小蕙去世,也从来没在她面前佩戴过。

那次的生日愿望,当郭树言闭上眼睛,第一个浮现脑海中的人,居然不是妻子,而是章小蕙。

他骗了她。

“祝你幸福!”不知为何,郭树言默念这四个字的时候,背负了深深的罪恶感。

愿望终究只是愿望,倘若不是自己让章小蕙独自值夜班,她又怎么会落得如此境地呢?

眼泪如决堤般夺眶而出,郭树言使劲咬住攥紧的拳头,强忍着呜咽声,不让楼上的易理希听见。

近乎窒息的记忆,不堪重负的男人,压得他瘫坐在地,如濒死的尸体般抽动着。

手表上的字迹,在阴影中熠熠生辉,仿如墓碑上的墓志铭。

吉宇站在窗边一圈一圈往手臂上缠着绷带,每拉紧一下,他都会呲着牙倒吸口气。他咬断绷带,将一头塞进绷带和皮肤的空隙中。

“应该没事了吧!”吉宇拍拍厚实的绷带,心满意足地欣赏着自己的包扎成果。

房间门口一阵脚步声,父亲严厉的声音传来:“吉宇,动作快点,上学要迟到了。”

吉宇应了一声,匆匆在绷带外面套上校服,走出了房间。

早餐已经摆上了餐桌,香稠的南瓜粥搭配着下饭的配菜,夏静岚在厨房忙着从锅子里捞出刚煮熟的鸡蛋。

在街坊四邻眼里,夏静岚是天生的家庭主妇,甚至可以说她着迷于操持家务。她每天总是第一个起床,最后一个睡下,第二天却依然精力旺盛的打理这个家,她从未埋怨过不动一根手指头的丈夫和儿子,反而乐在其中。

她亲手剥去蛋壳,放在了吉宇面前的盆子里:“吉宇,来,吃个鸡蛋。”

吉宇讨厌鸡蛋,干燥的蛋黄总让他的食道痒痒,他耍性子地推开盆子:“难吃。”

“多吃鸡蛋人聪明。”夏静岚连哄带骗道。

吉宇扭捏着不肯吃,一旁的父亲吉伟民飞来一个犀利的眼神。吉宇不再吱声,拿起鸡蛋整个塞进了嘴里,艰难地咀嚼起来。

“这孩子。”夏静岚笑着倒来杯水,“快喝点水,别噎着了。”

吉伟民适时替吉宇拍拍后背,端起自己面前的碗碟,走向厨房的水池。

“你就放在池子里,我来洗。”夏静岚忙不迭地跟着走进了厨房。

“我洗就是了。你用抹布洗不干净。”

丈夫难得体贴,夏静岚好奇道:“咦?你今天不用去上班吗?”

“上午医院没事,下午有个手术去‘跟台’。”

吉伟民是一名医药代表,每日穿行于各大医院外科室中,将公司的器材和特效药推上一线。所谓“跟台”,是指跟随外科大夫一同实施外科手术,在旁协助观察,借机拉近与大夫的业务关系,最终目的还是兜售他的药材。吉伟民大学读的就是医学专业,他的许多大学同学现在都已是科室的骨干,所以吉伟民的业绩一直在公司名列前茅,每月的收入也十分可观,婚后的夏静岚决定辞职在家,照顾丈夫和儿子的起居饮食。

“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一起打扫后面的车库,那扇生锈的门我一个人打不开。”向来独立完成家务的夏静岚,向丈夫求助起来。

“你歇着,我替你弄就好了,反正上午我也是闲着。”

“那就辛苦你了。”

吉宇摇摇头,有时父母之间的相敬如宾让人看不下去。他刚挎起书包,母亲硬往他手里塞了几个蛋挞,方才罢休。

吉宇在街旁的垃圾筒里吐掉了满嘴的鸡蛋,舔舔干燥的嘴唇,低头发现此处正是寿君被抛尸的街角。

或许死了更好呢!

隔着衣袖吉宇摸到硬邦邦的绷带,除了这个伤处,身上还有其他地方在隐隐作痛,这些伤是被秀人他们欺负时弄的。

昨天,在学校二楼的楼梯口,吉宇撞见了秀人。

秀人叫住了他:“喂,小子,看到学长也不打个招呼!”

“学长。”吉宇低声下气地叫道。

秀人搂住吉宇瘦弱的肩膀:“有件事学长要拜托你。”

“什么……什么事?”吉宇的声音小的像蚊子叫。

秀人拿出一个黑漆光亮的机器,吉宇一看,是个手提式的摄像机。

“你知道学校那个闹鬼的练舞室吗?”秀人问道。

“知道。”

“我要你拿这部摄像机,替我进去拍些有意思的东西。”秀人不怀好意地把机器递给了他。

吉宇恍然大悟,秀人是要他去练舞室里偷拍舞蹈班女生换衣服,想到章小茜也是舞蹈班的一员,吉宇不由气愤地推开摄像机,但他立刻后悔了。

秀人怒不可遏地抓起他的书包,骂骂咧咧着掷了出去。

响亮的坠地声在空荡荡的走廊回荡,课本撒了一地。

“你别不识抬举!”秀人威逼道。

吉宇挣扎着要去捡书包,不料被推了个踉跄,左脚一滑,只觉天旋地转,在水泥台阶上滚了好几个圈,最后摔在了自己的书包上。

这个意外状况让秀人也有点不知所措,但他还是摆出盛气凌人的样子,走到吉宇脚边,弯腰放下了摄像机,说道:“你最好照我说的去做,不然以后让‘疯子’跟你玩。”

疯子是秀人那群混混里拳头最硬的,他不但脾气暴躁而且性格古怪,有不少同学莫名其妙地挨过他的揍。疯子家里只有一位年迈的外婆,老师就算去找家长也是白搭,好几次疯子没有钱赔给被打伤的同学,都是秀人借给他钱。除了外婆,疯子最听秀人的话了。

秀人丢下那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吉宇查看着各处伤情,刚想撑起身子,手臂一阵剧痛,卷起袖子才发现手臂已经肿得老粗了。

最近,秀人欺负吉宇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之前都是小打小闹,这是吉宇受伤最严重的一次了。

他忍着痛回到家里,一个字也没和父母提起。

和他们讲又有什么用呢?母亲一定会跑到老师那里告状的,到时所有同学都知道自己是个好欺负的软蛋了。

吉宇觉得自己正逐渐变成以前的寿君,或者说像秀人这样的小混混,在学校里总需要寿君这样一个毫不抵抗的同学,来树立他的威信,自己不幸成为了这个人选的继任者。

这样想来,那个杀死寿君的凶手还真是可恶。

他恨恨地踢了脚垃圾筒。

“怎么啦?”一个纤瘦的身影突然出现。

听到毫无安慰之情的语气,吉宇知道是章小茜,每天吉宇都有意无意地在这条路等着她一起上学。自从她姐姐从学校楼顶跳下来,章小茜的话变得更寡言少语了,那条黑色的皮质手链一直牢牢地戴在手腕上。脸颊上的伤已经痊愈,上次她在姐姐尸体旁昏倒磕到了下巴,那里结了一层细密的痂,在阳光下黑中透红。

“早饭吃撑了。”吉宇想起自己还有蛋挞,翻起了书包,“你还没吃早饭吧!我这里有吃的给你。”

除了蛋挞,吉宇的指尖还在书包里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是昨天秀人留给他的摄像机。

吉宇迟疑了一下,用书本盖住了摄像机,掏出温热的蛋挞。

章小茜有默契地接过来,一点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看着自己的蛋挞被一口口吃得精光,吉宇得意洋洋晃着脑袋,近日来的烦恼忧愁顿时抛之脑后。

“今天放学,你不用等我了。”章小茜说道。

“今天要去练舞吧。”

“嗯。会晚些回家,所以你先走就是了。”

“我可以和你一块儿去练舞室吗?”吉宇几乎是脱口而出问了这个问题。

章小茜吃惊地张了张嘴:“你是什么时候对舞蹈感兴趣了?”

吉宇忙解释道:“练舞室这样的地方,一直经过,但从来没进去过,那地方以前发生过奇怪的事情,所以我也想去看看。”

经吉宇这么一提醒,章小茜才想起练舞室曾经有人在里面自杀。这对于一个亲眼看见自己姐姐尸体的高中女生来说,实在是个不愿踏入的地方。

“那就一起去吧。”章小茜挠着下巴上开始瘙痒的痂,即使一百个不情愿,舞蹈不能不去练习。

“行。”

秀人的狠话又在吉宇耳畔回响,自己瘦弱的身子,能挨得了“疯子”一拳吗?

做贼心虚的吉宇把装有摄像机的书包往身后挪了挪,生怕被章小茜发现自己去练舞室的真正企图。

吉宇眼睛一亮,问道:“那个,那个,上次为什么说要看看杀死寿君的凶手?”

“只是想看一下同类。”

同类?这个词语让吉宇感到不寒而栗。

“小茜怎么会是那一类人呢!”吉宇一副“你别开玩笑”的表情。

“你不也和那种人在一起吗?”章小茜朝前方努努下巴。

秀人正双手插兜,屈起一只脚抵在校门边毛拉拉的水泥墙上,一看见吉宇就挥起了手,他手里还拿着一只深蓝色的小罐子。

吉宇埋头往校门里冲,像只躲避灾难的小动物。

“站住!看见我跑什么跑!我又不会吃了你。”秀人从后面追了上去。

突然有个体态宽肥的身影抢在了秀人前面。

“吉宇同学,跟我来教导处一趟。”教导主任厉声厉气地说道。

一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不过比起秀人,吉宇情愿去教导处吃批评。

“臭小子。该不会去告状了吧?”秀人低吟道,转头发现了章小茜,“小妞,你和他关系挺好呀!是你男朋友?”

章小茜瞪了他一眼。

“替我把这个给他。”秀人硬把深蓝色小罐子塞到章小茜手里,扭头走向了远处的同伴。

留在章小茜手里的是一罐治疗跌打损伤的喷雾剂,这有点出乎章小茜的意料。从这个学校恶霸的身上,她嗅到了大海深处的气味。犹如深海底部的泥沙,光影斑驳,一种说不出的堕落。阳光下掬起一捧,阴暗和肮脏完全剥落,散发着体温的暖意。

这个和自己有一模一样手链的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秀人和几个同伴勾肩搭背地往操场走去,安装着单杠的角落是他们的据点。除了他们,很少有同学敢涉足此地。

“秀人,视频拍了没有?”疯子永远是杀气腾腾的样子。

“要不我们换个人吧。这小子胆子太小了,我怕他干不成。你们看怎么样?”秀人试探道。

“为什么?”一旁的小欣跳了起来,“上次就是因为那小子,你才被你爸打,绝不能放过他。”

“就是。刚才还看到他去教导处了,没准已经把我们这事报告老师了。”有人附和道。

被他们一说,秀人也有了几分担心。

疯子见秀人犹豫不决,把他拽到一边,耳语道:“我外婆这两天进了医院,床位很紧张,再筹不齐押金我外婆只能睡医院走廊里了。”

“你外婆就是我外婆,你放心吧!大家也放心。”秀人坚定地说。

站在所有人视线之外的启凌,露出了不信任的神情。

从教导处的窗户望出去,整个操场一览无余,包括秀人他们时常聚集的角落。

教导主任把办公桌上没收来的东西理到一边,翻出一本名册,故意干咳了一声。吉宇立刻收回了目光,注视着光亮如镜的地板,装出认真在听的样子。

“吉宇同学,为什么你没有买这个月的英语课外辅导练习本?”教导主任对着名册说,“你们班唯独你一个人没有交钱了。”

吉宇把头垂低了。

见自己的暗示不起作用,教导主任挤出一个和蔼的笑容:“虽然买不买练习本学校不是强制性的,但是同学们都有了,你没有的话,学习跟不上进度,是会影响今后高考的。”

吉宇搓揉着校服下摆的衣角,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的沉默被看作了轻蔑,教导主任也不便发作:“吉宇同学,你回家和父母说一下练习本的事情吧。不过,你今天先坐到最后一排去,第一排的位置应该留给学习更认真的同学。”

直到走出教导处,吉宇才抬起脑袋。

练习本的事情早就和母亲说过,母亲满不在乎地告诉自己,只要把课堂上的功课学好,这种练习本没有买的必要。可是当收费的老师走到自己面前,看见名册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后面都打上了勾,想好的话却怎么也没有勇气说出来了,只能谎称自己没带钱。

手臂上的绷带好像有点松了,原本被勒紧的部位反而比之前更疼了。吉宇咬牙忍着痛走向教室,上课铃在头顶炸响,经过身边的同学们歪斜着脸打量他。

吉宇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他用力地喘气,提醒自己绝不能落下一滴眼泪。

他浑身上下就是一出磨难与挣扎的悲剧。

第四章 冬至·角落·遗忘

喀嚓喀嚓的跳字声——

我一个人能行。

小狮子那头,易理希的眼神那么坚定。

词汇传感训练不足一个月的她,试图说服丈夫郭树言停止对她身体的照料。

“不可以。”虽然书店暂未招聘到新的员工,郭树言两头奔波操劳,但他断然否决了妻子的提议。

我想做个正常的妻子。和我们的邻居夏静岚一样。每天送你上班,等你下班,和你一起吃晚饭。

“你的午饭怎么办?我不回来,你会饿坏的。”郭树言很清楚,妻子独自一人无法进食。

我都想过了。你可以早上留些食物在家里,中午我自己吃就行了。这不是大问题。

易理希倔强地坚持。

妻子的脾气,郭树言十分了解。

于是,郭树言提议做一个试验来决定到底听谁的。他将一块活动架放在餐桌上,调整到适当的高度,把稀溜溜的土豆泥放在活动架的木板上。易理希的轮椅被推到桌边,她一脸轻松表情,却是无比艰难地用下巴凑近木板,一点点,一点点拼命张开嘴巴,由于面部和嘴唇不受控制的颤抖,她的下巴很快就磕出红印,眼看嘴巴已经接近食物,又摩擦了回去。易理希依旧保持着吸允的嘴型。

木板上的土豆泥,终于被她吸进了一小口。不顾形象的易理希仿佛完成了一个浩大的工程,慢慢咀嚼、吞咽时,鼻腔里还在不住的喘息。

但她始终保持微笑。

同样的,易理希只用了短短的二十天,就惊人地完成了词汇传感和眼球转动、眼神表达训练。

由于小狮子并非完美无缺,仍会有一部分词汇没有办法采集表达,语气语调的表现上更是一道难题。所以在描述特定对象时,郭树言用上了土办法。

把数字元,字母,颜色,再到水果,食物,味道……这些统统分门别类画在小卡片上,像训练婴儿一样,训练早已成年的易理希。

易理希下颚活动幅度很小,可以自主控制的仅剩眼部,她每次训练时会因过度使用眼睛而十分劳累,她需要不断重复某个眼神和视线投放频率以加强选择成功率。但无论眼睛多么酸痛,每每闭目休息两三分钟后,她又会打起精神投入训练。

做一个普通的妻子。这是她的信念吧。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回忆往事,郭树言一阵唏嘘。

终于,还是接受易理希的提议,午饭由她自理。

第二天中午,郭树言如约没有回来,但头脑晕晕的易理希发了低烧,没有任何胃口,无比怀念以往丈夫照顾的日子。

要是丈夫在身边,第一时间会端药来到床头,告诉自己只要乖乖吃了药,就可以吃到只有生病才会有的稀粥,丈夫会摘下庭院未盛开的玫瑰花瓣,熬出满满爱意香浓扑鼻的玫瑰花粥。他可以整夜不睡觉,时不时过来摸摸自己的额头,看看是否退烧了。

望着蔚蓝的苍穹,易理希的视线渐渐模糊,为了这一份关怀,祈祷:明天就会好了!

不过,郭树言今天还是提早回了家。

“我回来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尽管很清楚妻子的听觉并未受损,但这些年郭树言还是会有意无意地提高音调。

易理希嘴唇努力上扬,看得出她想让自己看起来是在笑。

郭树言放下手里的袋子,朝妻子走去,蹲下身,将柔弱的她整个抱在怀里。

“饭吃过了吗?”他喃喃地问。

易理希依旧是不变的神情。

“今天是个不一般的日子哟。”郭树言调皮地眨眨眼,忍不住吻了下妻子的额头。

他才发现妻子病了。

这时,看见郭树言回家的邻居夏静岚,送来了亲手做的汤圆。

“今天是冬至,吃了我的汤圆,就又过一年咯。”夏静岚总是对生活充满着热情和希望。

谢谢你的圆。

易理希表达了谢意,虽然“汤圆”两个字她还不能准确表达,但小狮子足以让夏静岚震惊。

“啊呀!这个机器真神奇!”夏静岚俯身上上下下左右打量起小狮子来,“郭先生,这是你发明的呀?”

郭树言似乎不愿与人共享自己的发明,弯腰关掉了小狮子的电源,对夏静岚说道:“你先随便坐。她有点生病了,我推她进去躺着。”

夏静岚独自一个人,熟门熟路走到厨房放下自己的汤圆,她偷偷往郭树言的购物袋里瞥了几眼,除了丰盛的食材之外,还有红酒和蛋糕,一张被卷起的纸插在袋子里。夏静岚随手拿出来看了起来,纸上的内容让她有点吃惊。

上面的字是用剪纸拼贴起来的,歪歪扭扭地写道:别再自找麻烦,否则要你的命。

字里行间充斥威胁的口气,听见郭树言的脚步临近,夏静岚慌忙把纸塞回购物袋。

“吉太太,你有什么事吧?”郭树言注意到夏静岚心虚的样子。

夏静岚又看了眼购物袋,下定决心似的咬了咬嘴唇:“我今天来确实有件事想拜托你。听说你的书店正缺人手,看我是不是可以去你那儿工作?”

“你不做全职太太了吗?”

夏静岚面露难色:“我先生最近工作业绩不太好,我不想给他太大的压力。但不瞒你说,我连给吉宇买课外练习本的钱都拿不出了。”

郭树言想了想,问:“你能晚上值班到九点吗?”

“我可以告诉先生我报了一个瑜伽班。”

“那你每天下午过来接我班,随时可以上班。”

两人商定明天正式上岗,夏静岚格外叮嘱郭树言,希望这件事不要声张,更不想让她的先生知道。全职太太外出打工补贴家用,要是被她大男子主义的丈夫知道,搞不好又会吵上一架。

郭树言表示理解,并给夏静岚定了不错的薪酬。

送别时,夏静岚看见郭树言拿了一只煮粥的锅,在庭院采摘玫瑰花瓣。一定是要烧理气活血的玫瑰粥了。

“真是浪漫的人呀!”夏静岚联想到自己,和丈夫初婚时的甜蜜已化为了暗无天日的想念。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郭树言打开沉甸甸的购物袋,逐一拿出食材,他发现了那张纸。

这是什么?

郭树言取出纸片,琢磨了半天也想不起这是从哪里来的,随手用磁贴压在了冰箱上。

海鲜必须打成沫……肉饼要做得松软,皮不能太厚……。

又默默提醒了一遍自己,郭树言转身从橱柜里取出盘子。

烛光晚餐。

已经退烧的易理希今天食欲不错,虽然用了整整三刻钟,但喂给她的都吃完了。就连平日从来不碰的红酒,也稍稍抿上了两小口。

郭树言满意地放下勺子,又回到了妻子面前。

“亲爱的,眼睛闭起来。”郭树言在妻子耳边低语。

易理希长长的睫毛悄悄扇动着,尽管年过三十,脸上却没有留下什么时间的痕迹。

郭树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盒子,将它放在妻子膝盖上。

“好了,睁开眼睛吧。”郭树言打了个响指。

易理希睁开眼睛,看到了那个盒子。

郭树言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天蓝色的发带。这条发带他挑了很久,蓝色是易理希最喜欢的颜色。他取出发带,熟稔地将它束住妻子长发。相比于广告里女主角的柔顺长发,易理希的发质偏硬,根根分明。

发如其人。无论病前、病后易理希都是个坚强的女人。

关上灯,打开小狮子的电源,又回到了熟悉的两人世界。

“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

烛光中,小狮子的屏幕闪动,字符迅速跳出。

喜欢。

易理希眯起眼睛,快乐也传染给了丈夫。

“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真的很高兴。”郭树言满心欢喜地等待妻子“说”出下一句。

小狮子没有任何动静,易理希只是认真而又长久地看着自己。

但是。

昨天才是。

昨天才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一缕缕的雾气,活像一簇簇灰白的长发,将花桥镇笼罩其中。

花桥镇儿童碎尸案的凶手,如幽灵般藏身这片浓雾之中,每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都显得异常诡异。

一个月来,案件缺乏实际证据和目击证人,侦破工作停滞不前,办案人员既担忧再次发现尸体,又期盼凶手再度犯案露出马脚。

等待中的骏作蓄起了胡子,他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本被束之高阁的案件档案——花桥高中坠楼身亡的年轻女性章小蕙。虽然没有目击证人看见死者跳楼整个过程,但基本排除他杀的可能性。死者身上没有任何外伤,天台上也未发现其他可疑人物和物品,通过对死者家人的走访,也证实了死者生前精神状况存在一定的问题。

骏作对死者的个人生活充满好奇,从死者家里借来调查的物品中,首饰、手机、平日随身携带的包、她爱看的书籍光盘等等,精心修饰伪装过一样,所有物品能收集的信息量十分有限,难以察觉她的生活轨迹。几乎没有人能概括出她是一个怎样的女人,更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

死者生前的雇主郭树言,表面上积极配合调查,骨子里却是极度的抗拒。当问及他和死者有无暧昧关系时,郭树言毫不迟疑地否认了,过于快速的反应有时候就是在说谎,骏作对这位外乡客越来越有兴趣了。

卫彬走过来敲了敲他的桌子:“门口有人找你。”

“叫他进来。”骏作头也没抬。

“是你儿子。”

骏作顿了一秒钟,起身把档案交到了卫彬手里:“我出去看看,你替我查查这个男人。”

卫彬低头一看,“郭树言”三个字后面,被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刑警队门口的迷雾中,骏作看见一个清瘦的轮廓,他不时整理着被风撩动的长发,像极了自己的妻子。

猛然醒悟,只是错觉,妻子已经离去很久很久了。

走近秀人,骏作忍不住数落道:“留这么长的头发,学校没人管吗?”

看见骏作邋遢的样子,秀人睖睁了一下眼睛:“你自己不也留着胡子吗?”

骏作拉长着脸,忍住没有发作:“来我找有什么事?”

“学校组织旅游,要交钱。”秀人嚼着口香糖,脸歪向一边。

“这个月给你的生活费呢?”

“不够。”

“那你要多少?”骏作开始从口袋里掏皮夹。

“五千块。”

骏作以为自己听错了:“多少?”

秀人展开手掌,伸直了一根指头,重复道:“一万。”

“你给我说说看,你们学校去哪儿旅游?”骏作怒道。

“去上海。”

“那也不需要这么多钱,我改天去找你老师谈谈……”

秀人不耐烦地摆摆手,打断了他:“你说给句痛快话,到底给不给,哪来这么多废话。”

“等我问清楚学校这件事,该给的钱我一定会给你。”骏作把皮夹又塞回了口袋。

“我不要你的钱,把妈妈留下来的钱给我就行了。”

“想都别想。”骏作呵斥道,“给我回你的学校去。”

三两同事经过,骏作声音逐渐转小。

“妈妈留给我的钱,凭什么你说不给就不给?”

“这笔钱是你妈放在我这里的,让我管着。”

“让你管?你连杀死自己老婆的凶手都抓不到,连她躺在医院病危都管不了,有什么资格管她的钱!”

“臭小子!”骏作举起巴掌,却停在半空。

“你打啊!”秀人故意把脸贴向骏作的手,“从小到大除了打我,你还会做过什么?你这样的人也配做别人的丈夫和父亲吗?”

“给我滚!”骏作脸涨得通红,垂下手臂。

秀人怒视着对方,从鼻腔里发出“哼”的一声,忿然离开,擦肩而过的时候故意撞了下骏作。

揉着生疼的肩膀往回走,每次见面骏作都事先告诉自己,克制克制再克制,但两人一见就像世仇般压不住火,总没完没了地争吵。已经比自己高出半头的秀人,早不是拿着棒冰骑在自己脖子上开心看热闹的小孩子了,那个懂事听话崇拜父亲的男孩,变成现在这样,难道不是自己的错吗?

“又吵架啦?”卫彬看见骏作垂头丧气地走进来。

骏作重重坐在椅子,捋捋胡子叹道:“臭小子的脾气和我年轻时一样倔强。”

嘴上虽是在数落儿子,可卫彬还是看见骏作自责的眼神。

“别去想了。我刚才查了查郭树言的档案,他大学硕士毕业后进入科研所工作,主攻微电子专业,因为妻子生病放弃了月薪过万的研究员职位,来到花桥镇开了一家书店谋生,书店主营推理小说以及学生教材。”

“微电子。”骏作挑了下眉毛,想到在郭树言家里见到各式各样奇怪的电器,恍然大悟。

“我重新翻看了走访和静路时的口供,关于郭树言有个十分有趣的发现,可能对分尸案会有帮助。”

“什么发现?”

“还记得郭树言的妻子吗?”

“记得。”提起易理希时,骏作总感觉无比亲切。

卫彬翻阅着资料,对骏作说道:“他的妻子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是因为得了重病,全身瘫痪如若护理不当,很容易引发其他疾病导致死亡,例如肺炎之类。郭树言为妻子发明了特殊的轮椅和床,能定时牵拉病人的手脚,定期电击治疗,睡床会每两小时替病人翻身一次,轮椅还具备按摩肌肉、调整良姿位的功能。他的发明不单如此,邻居都在说他发明了能让妻子开口说话的神奇机器,叫做‘小狮子’。”

“真有这样的机器?”骏作见识过易理希的病情,难以想象她对自己说你好的样子。

“都是道听途说,我打算去郭树言隔壁那家人再问问。”

“走!我跟你一起去。”

“我一个人去就行了。”卫彬阻止道,“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骏作浅浅一笑:“当然记得。今天是冬至。”

三年前的今天,骏作被派遣到外地,与当地警方配合抓捕逃犯,在回程的火车上接到了妻子在医院去世的电话。电话听到一半,骏作放下了手机,扬声器里嗡嗡作响的讣告,一句话也听不下去。喉咙像被人用塞子堵上了一样,说不出话,也吸不进气。

那天,骏作整晚没有合上过眼睛,彻夜未眠。他第一次知道,冬至是一年之中白天最短、夜晚最长的一天。

事情发生在妻子去世前一个礼拜,花桥镇下起了前所未有的暴雨,新闻里说,这是六十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雨。

晚班回家的妻子,急着赶路的她过马路时,在一块积满水的低洼跌倒了,躲闪不及,被一辆疾驶而过的汽车撞飞,司机随后逃逸。妻子的颈椎和腰椎受到巨大冲击,在病房里坚持了七天,还是没等到她说出车祸情形的那一刻。

雨水冲刷掉了事发地点的一切痕迹,唯一所知的是肇事车是黑色的,在没有目击证人的情况下,骏作期望那位肇事司机良心发现,自首投案。

操办完追悼会后,骏作去了妻子的公司办理善后手续,公司为每位员工都购买了意外保险,为此骏作领到了一笔补偿金。在财务室里,会计扼腕叹息道,没想到那天领工资,是见她的最后一面。

骏作受到了启发,肇事司机不是因为天雨路滑,视线不佳而导致刹车不及撞上妻子的。

妻子是被谋杀的。

她身上的首饰、手表、钻戒、手提包都还在,唯独不见了包里刚发的工资。骏作推断在事发时,司机下车翻了妻子的包,取走了所有现金,没有报警就离开了。或许是因为妻子看见了司机的脸。

孜孜不倦追查了三年,破案的希望愈发渺茫,只是这股信念在骏作的血管里流淌,他从未有过放弃的念头。

儿子的责怪和自己背负的巨大压力,把骏作造成了一个不修边幅的胡楂男人,独自一人时眼神涣散,面容悲悯。

街道和小巷的地面上,被粉笔画了一个个不封口的圆圈,人们在圆圈里为各自的故人烧着纸钱,据说画这样的圆圈,是作为记号,不让烧给亲人的纸钱被游魂野鬼抢走。烟雾弥漫中骏作边走边留心脚下,家门口一排排的白色圆圈里,灰黄色的纸钱灰烬已经冷却,窝成一堆在微风中瑟瑟发抖。

骏作并没有祭拜的仪式,冬至只是他的一种习惯,习惯自言自语的生活,习惯顾影自盼的家,习惯了这一天毫无顾忌的思念妻子。

回到家,从床底拉出一只鼓鼓囊囊的皮箱,绷紧的搭扣一触即发,满箱的照片、化妆品、首饰盒,里面摆放着妻子的遗物,沾满了“缅怀”的意味。骏作凝神细看皮箱的四边,有撬过的痕迹,他心生不祥之感,急忙将手伸向箱底,掏了两下,抽出一个干瘪的信封,顿时心凉了大半截。

信封里装着妻子的保险金,妻子在填写受益人时随手写了秀人的名字,当时秀人尚未成年,由骏作作为监护人代为保管。这笔钱虽然替秀人交学费时花了一部分,仍余了好几万块,足够供养秀人读完大学了。

但现在,这笔钱现在不见了。

对着空空如也的信封,骏作的愤怒一瞬间涌起,下一瞬又化为了恨铁不成钢的苦闷。

“臭小子!”

骏作的拳头砸在了皮箱旁的地板上,乓乓作响。

又一个晚自习的放学。

街道尽头的夕阳,将两个孩子的身影拉得老长。

“小茜,你是有急事?”走在后头的吉宇问道。

“嗯,家里有事。”章小茜丝毫没有减缓自己的脚步。

吉宇尽力跟上章小茜的脚步,可未痊愈的伤口一摩擦到衣服,火辣辣的疼。章小茜脸上、身上也总会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外伤,但她就像个机器人,从没见过她因为疼痛而皱过眉。每每问起,她总推说是练舞时受的伤。

吉宇知道她在说谎,练舞室的地板,不可能造成她身上那种形状的伤口。

这些天来,章小茜有点反常,她卸下冷傲的面具,和同学们熟络了不少。本来就是校花级别的美女,很快成为了大家的中心,她享受这样的生活,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似乎走出了姐姐去世的阴影。但好像没有了时间去维护和吉宇的“友情”,每天同行的回家路上,她变回以往冰冷的表情。

“你家的事,我可以帮忙吗?”话一出口,吉宇才觉得很唐突,缩起脖子吐了吐舌头。

章小茜停下脚步,回给他一个意味不明的浅笑,态度是那样的冷漠和疏离。

吉宇闪开她射来的眼神,怯怯地往前走去:“我说说而已,不方便就算了。”

她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哎!吉宇,你还是不明白?那我就直说了,以后放学你不要和我一起走了。”

章小茜冷冷的笑意让吉宇十分陌生,措手不及地呆在原地。

难道她发现我在练舞室里做的事情了吗?

“好自为之。”

章小茜冷哼一声。就在她转身离开的瞬间,吉宇意外瞥见她一个转瞬即逝的表情。

为什么会是那样的表情?

吉宇疑惑地想道。

吉宇提了提满载的书包肩带,想起辅导练习本的事情还没和母亲说过,已在最后一排坐了段时间,上课抄板书时总有无数个脑袋挡在眼前,后排身材高大的同学时常拿他开玩笑。在孤独的角落,替别人写作业,抄笔记,像个被遗弃的人,无助又不得不忍受。

今天跟妈妈说一下吧。

吉宇正想着,眼角的余光瞅见一个小小的黑影。

他慢慢走近堆在路边的水泥管,那些管道足有一人多高。

突然,一个小小的椭圆的脑袋从水泥管缝隙间冒了出来,它竖着一对尖尖的耳朵,脏兮兮的嘴巴里奶声奶气地发出一声“喵——”。

吉宇轻手轻脚地靠近它,小猫也不怕生,窜到吉宇脚边,撒娇般用脑袋蹭着他的裤管。吉宇蹲下来挠着它的下巴,猫咪幸福地扬起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这才发现,它的右腿挂了彩。

汽车驶过,小猫警觉地挺起上身,迅速钻进了水泥管夹缝中,看来那里是它的藏身之地。风平浪静后,它探出脑袋,一双闪光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吉宇有了将它领回家的念头。

唤了无数声“别怕”才把它抱住,小猫不情愿地扭动着身体,发出哀求般的惨叫。

“脾气这么差,就叫你小坏吧!”吉宇把脸埋进它毛茸茸的身体里,来回摩擦着,仿佛能听到它心跳的声音。

小猫停止了反抗,瞪起眼睛一本正经地盯着吉宇,试探性地伸出前爪摸了摸吉宇的脸。乖乖的样子无法不让人怜爱。

“走。我们回家吧。”

路过易理希阿姨门口,吉宇习惯性抬头望向二楼窗口。温黄灯光衬托下,玻璃后面是易理希背光的上身轮廓,虽然看不清楚,依然充盈着明媚的温柔。

吉宇把手里的小猫举过头顶,向她展示自己的新伙伴。

头顶的天空早早黑了下来。

正是吃晚饭的点,空气中都弥漫饭菜香。

吉宇在玄关换了鞋子,刚往客厅里走了几步,听到里头传来父母的争吵声。再往里走,就看到父亲激动地嚷嚷着,母亲化了妆,还穿了她的青色套装,每次外出办事或者走亲会友时,她就会换这身衣服。

“什么瑜伽班,不准去那种地方!”父亲涨红了脸,对母亲说道。

夏静岚回过头来,望着站在几步之外的吉宇,像发现救星一样:“太好了,你吉宇回来了。今天吃完饭记得替妈妈把碗洗了,妈妈要去瑜伽班了。”

吉宇低头不语,只是一个劲地抚摸着怀里的小猫。

“吉宇,你抱的是什么?”父亲发现了小猫,嫌恶道,“快把野猫扔掉,脏死了,小心跳蚤!”

“它叫小坏,我想把它留在我们家里好吗?”吉宇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母亲。

“我要迟到了。饭烧好了都在桌子上,你们快吃吧!”夏静岚换好了鞋,匆匆甩上了身后的门。

一声巨响。

接踵而至的是猫咪凄厉的惨叫声,和丈夫严厉的吼叫:“人都养不活,养什么猫!”

夏静岚背靠着门,眼眶发热,手指轻揉湿润的外眼角,晕开一片黑色的眼线。

最后,她还是忍住没有转身回去说出工作的事情,大步流星地往书店走去。

外头的夜一切安谧,如一潭死水。

吉宇坐在自己房间的地板上,没有开灯。他蜷起身子靠着床,右脸颊一阵一阵的火辣辣。小坏被父亲扔出窗外,生死不明。

辅导练习本的事情终究还是没说出来,吉宇知道家里的经济状况出了问题,母亲一到傍晚就借故外出,很晚才会回来,也不知是去做什么。

吉宇想起什么,抓过书包,拿出了秀人给他的那部摄像机。旋开电源按钮,屏幕上显示只有一个文件,时长10分33秒。吉宇摩挲着播放键,拍过这段视频之后,就再也没有打开过,他踌躇要不要按下去。

一番小小的思想斗争后,终究还是抵不过那颗蠢蠢欲动的心,他按下按钮,画面定格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有了人影闪动,声音也渐渐响了起来。

镜头里是一排狭长的青灰色铁皮箱子,几个女生在镜头里脱下舞裙,含苞待放的身体全裸在镜头里,白花花的胸脯一览无余。对于异性身体认知几乎等于零的吉宇脑门燥热不已,脸蛋一阵滚烫,他慌忙移开目光,紧张地看了眼自己的房门,生怕有人推门进来。

黑暗中,吉宇再次把头转向了摄像机,屏幕的光有点刺眼,他眯起眼睛接着看下去。从画图的角度来看,是俯拍的机位,吉宇把机器藏到了更衣室箱子的上面。女生们从更衣箱里取出毛巾擦拭着汗腻腻的身体,不时嬉笑打闹,姿态撩人。视频接近尾声,女生替换好了衣服,背起书包先后离开。这些女生中始终没有看见章小茜,吉宇在镜头边缘的角落里,找到了熟悉的身影。

她脱掉了舞鞋,可依然穿着舞裙,心事重重地整理着自己的包,和最后一个女生道别后,她才姗姗走到了镜头的中央,背对着镜头,开始褪去贴身的舞裙。

吉宇的眼中,她的每一个动作优雅之至,像只高贵的白天鹅,画质像素低劣的摄像机中,她的肌肤仍然雪白如霜。

在她转身面向更衣柜,私处即将暴露无遗之际,吉宇迅速合上了摄像机的屏幕。他仰起头急促地呼吸着,好像刚才那个动作费了好大劲一样。

吉宇知道秀人他们会拿这样的录像带去派什么用场。

它是一笔财富。

学校里早有传闻,秀人他们把一些偷拍的录像带卖给色情网站,以此赚到过不少钱。学校也拿不出证据来处分他们,只能对他们几个人实施限制令,全面禁止他们涉足女生私密的场所。所以秀人才会威胁吉宇来做偷拍这件事。以前常受秀人欺负的寿君,被杀以前一定也替他们做过不少类似的事情吧。

吉宇萌生出销除这段视频的念头,借着惨淡的月光找到删除键,他闭起眼睛,毫不犹豫地按了下去。

隐隐听见窗外过路人发出逗猫的嘬嘴声,以及几声忽远忽近的猫叫声。

吉宇的房间在一楼,外面是庭院的围墙,有一次围墙外的马路上发生了车祸,一辆卡车为了避让骑三轮车的小贩,撞上了吉宇家的围墙,围墙破了个大口子,拿到赔款后,父亲只是自己简单修缮加固了一下,没有把围墙修补完整,在接近地面的位置留了个小洞。洞口很小,连瘦小的吉宇都钻不出去,但通过一只小猫还是绰绰有余。

吉宇从边门绕到自己房间外的后院,许久没打理的地面杂草丛生,踩上去发出“挲挲”声。吉宇一边走,一边压低身子轻声唤道:“小坏!小坏!”

四周一下子变得静悄悄的,疏于维护的树木,耷拉着残缺不全的肢体,透出一股子阴寒气。吉宇总觉得房屋的转角藏着人,会不会是那个杀人犯?

吉宇的手脚不听使唤地抖了起来。翻滚的阴云将仅有的一点点月光藏在身后,黑夜愈发变得无底的黑。等眼睛适应了黑暗,看见掩盖着洞口的杂草在动,“悉悉索索”响了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从外面往院子里钻。

吉宇又叫了两声小猫的名字。

“喵呜!”

洞口探出一颗圆脑袋,两颗眼珠泛着幽幽的光。吉宇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小坏,它受伤的右脚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小坏也认出了吉宇,蹦跳着扑向吉宇。

抱起小坏时,手掌一片湿润,它身上的毛粘结成块,吉宇以为是小坏在流血。

“受伤了吗?”吉宇起初以为可能是在钻洞的时候刮到伤口了,检查了小坏的右腿,发现伤口已经结痂,不再流血。

小坏身上的血是在哪儿沾到的吧?

不知是不是心理在作祟,后院突然变得阴嗖嗖,影影绰绰的杂草显得十分怪异。

吉宇突然想到了寿君被分尸的画面。

第五章 小寒·铁轨·恐惧

一连几日的冬雨让人很无奈,湿润的空气中,一阵阵孤独的味道透进鼻孔。

雨渐渐平息,天空却始终未收起它阴沉的脸。

远处一列火车风驰电掣般驶来,由远至近。

一位气喘吁吁的老人眯起眼睛,遥指向山坡,对孙子说:“小念,别放风筝了,快来看火车。”

把爷爷远远甩在身后的孩子,停下了步子,他那头还算不上浓密的头发,被汗水黏在了额头上,手里那只一直没有飞上天的风筝也摇摇晃晃地坠落在草地上。轮子摩擦铁轨的声音隆隆作响,孩子被这富有节奏感的声音所吸引,忍不住跟着火车跑了起来。

“小念,慢点跑,等等爷爷。”毕竟上了岁数,老人还是被拉开了一大截距离。

只听“扑通”一声,孩子跌倒在了草地上,火车也在笛声中呼啸而去。

老人忙跑过去,将孩子提将起来,上上下下检查起来:“小念,有没有哪里受伤?”

孩子摇摇头,眼睛直勾勾盯着草地旁的排水沟。

他用稚嫩的声音问道:“爷爷,这个人怎么睡在水里呀?”

老人向脚边的水沟张望,一个可怜的男人侧卧其中,背对着他们,男人裹着件湿粘的卡其色外套,两只手僵硬地背在身后,没戴手套的手有好几处皮肤龟裂了。

老人叫了他几声,没有应答。

“小念,你站着别动,爷爷下去看看。”

孩子点点头,往水沟边挪动脚步,小心翼翼站在沟边注视着自己的爷爷。

“爷爷,你小心。”

老人熟练地滑下一人来高的水沟,落地时膝盖却一阵酸疼。

孙子流露出羡慕和崇拜,跃跃欲试道:“爷爷,我可以下来吗?”

“小念听话,乖乖待在上边,水沟里有水,会弄脏你的新鞋子。”

水沟里沉积着前几日的雨水,踏着泥泞的沟道,老人走到男人的头边,推了推他的肩膀,依然纹丝不动。嘴巴和鼻子附近也没有呼吸时的白雾气,老人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朝他的脸探头看去,是张灰白的死人脸,看来是已经断了气。老人可惜地摇摇头,此地时常会有冻死的流浪汉,附近的居民也见怪不怪了。

只是当他看见尸体被割开的喉咙时,惊恐地睁大眼睛,被吓得倒退一步。

“爷爷,他怎么了?”孙子蹲在沟旁,一脸天真无邪。

火车驶出了目力所及的范围,整个世界变得像部无声的默片。

老人再度看了眼那具尸体,扭曲的姿势挣扎出最后的一团绝望。

老人一阵眩晕。

一定会抓住那个凶手,骏作始终这样认为,哪怕是在梦里。

太阳完全从地平线升起,深色窗帘被阳光照得像一块发光的大荧屏。

骏作醒来,昨晚没有睡好,头昏脑涨。他披了件衣服走出房间,瞥见餐桌上的碗已经空了,不知秀人昨晚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骏作收起碗筷,来到厨房洗刷干净,开始准备自己的早饭。习惯了一个人生活,反倒摒弃掉很多,将体内的容量腾清,能够将毅力、精神、信仰凝结起来,倾尽全力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手机一阵蜂鸣,传来了令人不安的消息。

花桥镇西郊的田地里,一具男尸横陈排水沟里,死者身份是花桥高中的学生,疑似他杀。

骏作想到了什么,立刻推开秀人的房门,里头只有乱作一团的被褥和满地的烟蒂,没有了秀人的身影,也不知他早上何时离去。

他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又没办法阻止自己想要前往的念头,决然地迈开了步伐。

呼吸着郊外清新的空气,寒冷的感觉侵袭着鼻腔。

人群在一望无垠的田地里格外扎眼,骏作拨开挤作一团看热闹的村民,撩起鲜黄色的警戒线,俯身穿过。

一名警察一时没认出蓄成大胡子的骏作,伸手拦住了他的去路。

骏作向他出示了证件,那名警察又错愕地看了他一眼,才勉强放行。

骏作走近水沟,俯卧的死者体型健硕,目测身高一米八出头,骏作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卫彬正蹲在尸体旁,用一支笔拨开死者的衣袖,紧皱的眉头舒缓了些许,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

“发现什么了?”骏作戴起手套,跳下沟道。

卫彬站起身来,惺忪的眼皮还粘着眼屎:“尸体是早上七点左右,被一对来放风筝的爷孙俩发现的。昨天他们也来过这里,水沟里没有尸体,所以死者应该是昨晚或者拂晓前被杀害或者移尸到这里的。”

“今天星期几?”骏作问。

卫彬抬腕看了看表盘:“星期四。怎么了?”

“第二天还要上课,一个高中生为什么跑到这里来?”骏作拉紧了自己的领口。

又一辆火车从山坡上呼啸而过,一片金灿灿的麦田随风摇摆,除了秀美的风景,几公里内什么都没有,对凶手来说,是天然的作案地点。

法医住在花桥镇另一边,路程稍远,送他来的警车刚一停,法医连忙下车活动起被颠麻的屁股来。

骏作灵机一动:“卫彬,叫人去看看附近的地里有没有新的轮胎印。”

尸体手腕处有被捆绑过的伤痕,他定是被胁迫来到此处。就算从花桥镇上过来,也要花费不少时间,再加上死者身材又魁梧,凶手一定是开车到这里的。

法医和骏作打了个照面,看见他的新造型,不由调侃道:“骏作,什么时候开始走颓废路线了?”

“少废话!”骏作捶了他一拳,“快给我找点有用的线索出来。”

法医整装待发,提了只硕大的工具箱,在尸体头边开始了初步的验尸工作。

他熟练而又谨慎地拨弄起尸体:“死者生前手脚被粗绳子捆绑过,还在地上被拖行过一段时间,应该是被凶手折磨过。”

“致命伤是不是那里。”骏作在自己的喉咙上比划了一个“切”的手势。

“尸体没有发现其他致命伤,死因应该是割喉。不过伤口的形状很奇怪,没详细解剖我不能百分之百的肯定。”法医继续埋头说道,“尸体上的尸斑刚刚形成,虽然尸体已经僵硬,但考虑到环境因素,死亡时间应该在四至六个小时之前。现在几点?”

“七点一刻。”

法医掐指算来:“就是今天凌晨一点一刻至三点一刻之间。半夜三更这地方一定是漆黑一片,鬼都没一个。”

“凶手可真会挑地方呀!”

“尸体上还有种味道,我一时想不起是什么来着!”法医用拳头轻轻敲着自己的额头。

在山坡上搜查的卫彬似乎发现了什么,指着地面朝骏作的方向大喊起来。

靠近铁轨的杂草坪被压出两道不明显的汽车胎印,骏作脱下手套,用两根手指捻起一撮土,用力搓了搓,干燥的尘土随风而去。

“前几天一直下雨,昨天刚停,这胎印应该是雨停之后留下来的。”骏作注意到另一片稀疏的草坪,被压歪的枯黄草根贴着泥地,昨晚有什么重物曾压在上面。

法医轻轻刨开一层泥土,显露出下面深色的泥块,法医将它举到鼻子旁,嗅过之后肯定道:“是血迹,虽然我不能确定是不是死者的血,但凶手应该就是在这里折磨死者的。这片草坪的颜色和我从死者外套上所采集到的杂草碎末也很接近。”

为了防止破坏现场,搜查人员用手慢慢除去地面上的泥土,那些被血浸透变深的泥土面积越来越大。

结束了初步的验尸工作,法医在尸体的眼睛上摆上两枚硬币,双手合十,表达了对死者的敬意之后,才允许搬运尸体。

尸体被运走以后,围观的村民也逐渐散去,剩下少数几名也被劝退到了几百米以外。现场的办案人员只有漫无目的地进行着地毯式搜查,期望有所斩获。

骏作闭起眼睛,用力吸了一口空气,仿佛能从空气中汲取它们的记忆。死者被百般折磨,凶手并没有堵上他的嘴,他的惨叫声湮没在暗夜的寂静和火车的咆哮中。凶手在他的脖子上给了一刀,待他断气后,解下捆绑用的绳索,把尸体蹬下山坡。在有血迹的地方撒上泥土,用脚踩实后再抹去脚印,也许他还收拾了一些折磨用的道具,消除所有的证据后,凶手开车驶离了现场。

“有发现!”搜查人员拾到一串黑色的耳机,类似手机配套的那种。这也是今天搜查的唯一发现了。

“带回去吧。”骏作失望地指挥着搜查人员准备撤离。

“你们快来看看这是什么?”从铁轨旁传来卫彬兴奋的声音。

法医跑进一看,铁轨上沾着一排喷溅状的固体,法医作吃惊状:“小卫,快看看这东西里面干了没有。”

卫彬待搜查人员拍照取证完之后,从铁轨上剥下一块,用力捏碎。里面一片黏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

“这什么呀?”卫彬几乎要吐。却看见法医不怀好意地偷笑起来,摸不着头脑的卫彬又剥下一块研究起来。

实在看不下的搜查人员,善意提醒道:“他耍你呢!这是火车厕所里排出来的……”

“排出来的什么东西?”一手粪便的卫彬茫然地望着搜查人员,他的脑筋还没转过弯来。

众人爆发出一阵不应景的嘲笑声,在案发现场听来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骏作像个整肃课堂纪律的教授,大声喝止道,笑声戛然而止。

站在远处看热闹的村民,脸上挂着梦呓似的茫然。一叶破败的风筝在地平线艰难地打了个滚,凝视着世界的尽头。

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个杀人狂。

“啊!我想起来了!”法医一惊一乍地喊道,“尸体上的味道是丁香花香。”

步入晚秋,和静路旁一派残花衰草的景象,夏末聒噪的蝉消匿无声,慵懒的阳光洒下点点金黄。

窗前的易理希又迎来一个晴天。

自从书店雇了新员工,易理希明显感觉丈夫在家的时间多了,此时他正在庭院中,为整片的山茶花施肥翻土。在几乎所有花朵都枯萎的季节里,山茶红色的花朵令人顿生暖意。

郭树言翻完最后一片土,把铁锹往土里一插,甩甩满脑袋的汗水,支起臂膀,碰巧和二楼的易理希四目相对,眼神交汇的一霎那,郭树言急忙仓促地将头扭开了。

对丈夫的怀疑由来已久,易理希不止一次地在某一个瞬间,突然觉得眼前的男人变得很陌生,眼神中有可怕的东西存在,他像是披着郭树言人皮的另一个人,他学会了丈夫的所有技能,却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是大多数时候,郭树言依然是那个如海风拂面般温柔的丈夫。

易理希长期保持同一个睡姿和坐姿的话,容易引起皮肤溃烂坏死,医学上俗称褥疮。易理希能保持无瑕的肌肤,全靠丈夫郭树言在无数个夜晚定时为她翻身,揉按受到压迫的部位,并将她的身体调整为良姿位,以免关节脱臼。除了每天肌肉的牵拉和按摩,郭树言还会把妻子带到他的工作室里,为她做电疗。第一次实施电疗的时候,发生了事故。缺乏临床经验的郭树言不小心灼伤了妻子,电疗机器的电极在妻子背后上留下一个钱币大小的伤疤。也许是有了心理阴影,郭树言偶尔才为妻子进行一次电疗。

洗澡,是护理中最麻烦的事情。易理希全身肌肉没有一块能使上力气,一旦失去轮椅的支撑,易理希的身子便会像一摊烂泥,无法动弹。

于是,郭树言想出了一个办法。

在浴室的顶部安装了两个挂钩,为粗麻绳套上柔软的塑料外壳,穿过易理希双手腋下,便可将她提将起来,双脚离开浴室的地面,这样做便于为她全身涂抹肥皂,洗得也干净。

从浴室镜子里看到丈夫的裸体,害臊的易理希不禁面红心跳。丈夫为她清洗私密部位的时候,不自觉会有生理反应。自瘫痪之日起,易理希就再未和丈夫行过夫妻之礼,丈夫时值壮年,生理上的需要不可避免。易理希也幻想过丈夫外出寻花问柳,毫无感情地满足本能的肉欲。只是丈夫每天恪守规律地生活,从没有给易理稀有过怀疑的真空时间,这让她自觉对丈夫的怀疑很愚蠢。

丈夫很少提起书店的情况,易理希依稀记得在一年以前,丈夫雇用了一位年轻的女店员,在前不久的新闻报道里出现了这位女店员跳楼自杀的消息。自那之后,郭树言变得和近来凶案频发的这个小镇一样古怪。原先只对科技讲座和纪录片感兴趣的他,异常关注起实时的新闻事件来。他外出时间也变得不规律,时常夜晚出门,在家闷在工作室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从不让易理希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怀疑的种子破土而出,露了尖尖角。

唯一能让易理希有所联想的只有邻居夏静岚一个人。女邻居每次夸赞起郭树言的羡慕表情,他们俩不止一次躲在庭院门外交头接耳,私下交流。

收拾完庭院的郭树言冲了个澡,边用毛巾擦着头发,边打开电视,新闻频道正报道着西郊发现高中男生尸体的新闻。当那个可怜孩子的尸体出现在镜头里的时候,郭树言激动地从头上扯下毛巾,一脸的难以置信。

电话铃急促地响了起来,郭树言接起电话,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电视机。

“我知道了,马上来。”

书店似乎出了什么事,需要郭树言立刻过去。

要出去吗?

小狮子开始工作了。

“嗯。书店新进的一批书到货了。”郭树言换上外出的衣服,最后看了一眼电视机,狠狠按下了电源键。

别着凉了,多穿点衣服。

等不及易理希说完这句话,郭树言匆忙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厅外。

匆忙得连洗澡时取下的手表,都忘记拿了。

郭树言发动汽车,车轮碾过满地的落叶,掀起一阵屑末。

夏静岚在电话那头惊魂未定地说,书店刚刚被人泼了油漆,还威胁说再敢有下次,就会放火烧了书店。

“到底得罪了什么人?”挂电话前,夏静岚问的最后一句话,也是郭树言最想知道的。

开出不远,汽车发出尖利刺耳的“滴滴”声,像是出了什么故障,郭树言把车停在路边,找起了问题所在。

仪表盘上贴了一张黄色的便签纸,上面工整地写道:如果车子有异响,打开后备箱看看。

汽车是不久前问租车行租的,验车的时候似乎没见过这张纸条。

郭树言将信将疑地走到车后,打开了后备箱,脸上显露出惊恐的表情。

后备箱里,贴满了黄色标签纸,所有纸条上都密密麻麻写着字,有的上面写了意大利焗菠菜的做法,有的写着自己家的地址,最醒目的位置写了一句话:

汽车异响是没系安全带的提示音。

满眼鲜黄色的便签纸,像一盏警醒的大灯,看得郭树言眼睛很不舒服,他揉揉生疼的眼睛,撕下一张空白的便签,关上了后备箱。

他似乎明白了怎么回事,今天的威胁源于三个月前发生在书店里的那起可怕事件。还没细细回忆,右脑猝不及防袭来一阵疼痛,郭树言揪住一把痛处的头发,仿佛要将这撕心裂肺的感觉扯出体外。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流去,手脚变得冰凉,每一块绷紧的肌肉都失去了知觉,有什么东西想要从欲裂的脑壳中破茧而出。郭树言紧咬牙关,后脑勺用力撞击着座椅的靠枕,不起任何作用。

他开始颤抖,害怕这番徒劳的挣扎后,自己在绝望中突然死去,于是他侧过脑袋,吼叫着向坚硬的方向盘撞去。

一下,两下,三下,直到另一种痛感变得越来越强烈,身体又回到了自己手里,郭树言这才松开手,几缕头发从指缝间飘落。

回到喧嚣的现实中,郭树言睁开眼睛,仿佛世界只剩下他孤身一人。

他在便签上重重写下“复仇”两个字,贴在了后视镜上,调头往家的方向开去。

门厅的灯自然亮起,郭树言记不得自己为什么出门,他拨撩右边额头上的头发,遮盖住刚才撞出的淤青。

“我回来了。”郭树言打起精神向二楼走去。

刚才小狮子还响个不停的喀嚓声,转为了郭树言冷清的脚步声。他首先看见了桌子上自己粗心落下的手表,银灿灿的表带在阳光照耀下分外刺眼,那排镌刻的英文清晰可见,角度天衣无缝地正对着易理希的视线。

小狮子的屏幕一片漆黑。

易理希簌簌流下大颗眼泪,寂静无声。

庭院中,一株孤独的白色山茶花,花瓣一片片慢慢凋谢,像在小心翼翼说出自己的花语:你怎能轻视我的爱。

电话再度响起,一定是夏静岚打来催促的。

郭树言想说点什么,嘴唇刚形成一个“O”的口型,又合拢起来,咽下口苦涩的口水,一个音节也吐不出来。

不知是谁在教室里骂了一声:吉宇是个穷鬼。

他没买课外辅导书的事情,在全班传开了。每个人谈起吉宇时的眼神包含了各种情绪,嫌恶、鄙夷、同情、蔑视,仿佛不泼上一盆脏水,自己也会被当作穷鬼一样。

其实最后一排座位的日子不是想象中那样难捱,开始几天吉宇有点沮丧,伸长脖子竖起耳朵拼命听讲,不放过老师说的每一句话,生怕自己会被坐在前面的同学拉开差距。

虽然同在一个教室,远离黑板的后排犹如另一个世界,老师的目光会自动屏蔽这块区域,对吉宇积极的举手视而不见,同学们也对上课时后排传来的任何声音不加理会,坐在吉宇旁边的除了身高比老师还高的大个子,就是品学兼劣的学生了。

和吉宇坐在同一排的大野和司牧,从不参与嘲笑吉宇。并不是和吉宇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而是他们懒得去嘲笑。在这里,可以风轻云淡地过每一天,偶尔开一个出格的玩笑,吉宇也从来不会憎恶他们。

有一天,班上有女生丢了钱,上体育课之前把钱放在书包里,从操场回来打算买饮料的时候,发现钱不见了。

丢钱的女生和几个同学交头接耳一番后,其中一人对着吉宇的方向使了个眼色。正在座位上畅游自己的精神世界的吉宇,被找上门来。

“穷鬼,你是不是偷了别人的钱了?”名字早就被绰号所取代,失主的一位护花使者生气地质问道。

吉宇缓慢地抬起头,看见一张怒气冲冲的脸,仿佛自己是他的杀父仇人。

“喂!我在问你话呢!”失主一位护花使者上前一步,拧了把吉宇露在袖子外的手臂。

“我没偷。”吉宇挣脱开他的手,被掐处的皮肤由白变红,大拇指半圆形的指甲印深嵌其中。

“不是你偷,还会是谁偷的?我们班里就你一个穷鬼。”护花使者的同伴们谄媚地笑了起来。

恶言像根锋利的针,不断刺痛吉宇的神经,他无措地搓揉着自己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在心中默念:我不是穷鬼……我不是穷鬼……我不是穷鬼……

“你聋了还是哑了!”护花使者变本加厉,一把将吉宇课桌上的文具全摔撸到了地上,铅笔盒上的某个零件飞出老远,撞在墙上转了几圈,终于支撑不住倒下了。

“你干什么!”吉宇站起来,使劲对准护花使者的胸口推了一下,对方纹丝不动。

护花使者愣了愣,看惯吉宇被欺负时忍气吞声的样子,没想到他会反抗。错愕的神情只在护花使者脸上停留了一秒钟,他意识到自己人多势众,不能在喜欢的女生面前失了面子,便向吉宇扑去。

俗话说出师有名,护花使者吼了句:“你敢打我。”权当是为自己动真格找到了理由,一记摆拳飞了过去。

吉宇躲闪不及,正中眉骨,血流如注。

“算了,算了,别打了。”失主拉住护花使者劝道,几个围观者见了红,也不再煽风点火。

“不行。我非让他把钱交出来不可。”护花使者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眼珠一转说道,“他肯定把钱藏书包里了。”

说完,伸手去夺吉宇课桌里的书包。

“不许碰我书包!”

一个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楚,却又充满着死亡的威胁。

“松开。”护花使者指着吉宇紧紧拉住书包的手。

血滴在手背上,滑落的轨迹像一条条毛茸茸的虫子,啃噬着吉宇的心。

“妈的。”又是一记重重的拳头,把吉宇打倒在地,书包被夺了过去。

眼角被鲜血覆盖,阳光下的一切东西都染成了红色,胸膛如火炉般炙热,吉宇咆哮着冲向对方,两个人扭打在了一块儿。

突然,护花使者惨叫起来,他后退两步瘫坐在地,两只手掌鲜血淋漓,惊恐万分地望着吉宇。

众人的目光移到吉宇一边,他用攥着美工刀的手背擦了擦眼角淌下的血,血顺着颤抖的刀尖滴落。吉宇瞪着通红通红的眼睛俯视地上的人,样子看起来格外吓人,他刚向前迈了一步,护花使者狼狈地向后挪着身子,哭丧着乞求道:你别过来。

“杀人啦!”女生们一点儿不浪费高亢的嗓子,围观的人四散而逃。

这场斗殴最终引来了教导主任,手掌被割伤的护花使者送去了学校的卫生保健室,吉宇和失主被请到了教导处问话。

看到当事者是吉宇,教导主任像是早有预料:“怎么又是你呀!”语气中充满了责难,反倒对他眼角的伤情不加理睬。

总之不管谁对谁错,吉宇心里清楚教导主任总会对他严厉批评,借题发挥,在最后一排自得其乐地安顿下来,是对教导主任权势无声的抗议,这类忤逆的人列在了教导主任的黑名单上。

吉宇半眯着那只受伤的眼睛,漫无目的地扫视着操场。教导主任询问着失主事件的来龙去脉,两个人一问一答,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教导主任也认定了吉宇偷钱的事实一样,挖空心思寻找有力的证据。

被无视的吉宇不经意间瞥了眼窗外,视线落在了秀人他们常聚集的一隅。接下来看见的景象,他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亲眼目睹这一幕。

章小茜和秀人手牵着手,秀人亲昵地凑近她耳语了几句,两人同时开怀大笑起来。

吉宇那只伤眼竟睁得老大,连眼皮都不舍得眨一下。

花桥镇中心有家名叫“ROSE”的西餐馆,外观和内部装修完全复刻了欧洲的样式,店里灯泡不少,却灯光昏暗,店家在每张桌子上支起一根根火光摇曳、充满暧昧香气的蜡烛,将气氛烘托得格外有情调。

这里也是花桥镇最负盛名的约会圣地,西装革履的卫彬沉浸在微醺的玫瑰香中,等待着他的相亲对象。

卫彬参加的相亲次数,手指加上脚趾都数不过来,并且无一例外地以失败告终。这一惨痛的人生经历完全归功于他的大姨妈。

此大姨妈非彼“大姨妈”,是卫彬母亲的姐姐,但她每月来家里为卫彬安排相亲的日子,比真正的“大姨妈”还准时。

大姨妈两年前退休赋闲在家,不知怎么就爱上了帮人搞对象这份光荣的使命。单身外加是嫡亲外孙的卫彬,自然成为了她手中一张必须打出去的牌。屡败屡战之后,一向在圈内以成功率而闻名的大姨妈,这一次放出了狠话,如再不成功,她将以永不涉足相亲圈半步谢罪。

这次的相亲对象的条件听起来很不错,身高164公分,体重90斤,小时候参加过钢琴比赛,现在的职业是护士,父母都是花桥镇知名医院的教授。

这么好的条件,怎么会到现在还没嫁出去呢?一定是有常人无法忍受的缺陷吧!出于职业习惯,卫彬这样想道。但又觉得不应该如此阴暗,便粉碎了继续想下去的念头。看了眼手表,五点五十九分,距离约会的时间还差一分钟。

店门上悬挂的风铃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循声望去,一位年轻女子推门而入,微笑着向卫彬靠窗的座位走去。

“你就是卫彬吧!”女孩大方地打起招呼。

女孩一头乌黑的长发扎于脑后,饱满的额头下,一双细长而有个性的眼睛,微微上翘的眼角蕴含几分妩媚。她举止得当,长相甜美,而且还没有迟到。卫彬心中暗暗感激大姨妈,这次第一眼的印象至少能打个九十分。

“秋淑小姐请坐,我们先点吃的东西吧!”卫彬潇洒地打了个响指,唤来了服务员。

寒暄之中,卫彬偷偷观察起女孩来,以卫彬多次相亲的经验,从点餐上可以看出这个女孩的性格和口味喜好。例如看着菜单不抬头征询意见的女孩较为自我,点餐数量太多或太少的理财方面或有缺失。只是秋淑交出了一份让人满意的答卷,从容自如点完了餐,细节无可挑剔。

这样完美的女孩,难道真的没有人追吗?卫彬觉得是自己的运气来了,笑得合不拢嘴。

“你在笑什么?”秋淑饶有兴趣地问道,“我看电视上那些刑警,成天板着脸,从来不笑的。”

“那是电视剧,其实我们刑警也是人嘛!”

“我叔叔也时常这么说,你的语气和他好像啊!”

“你叔叔?”卫彬刚想追问,服务员端来了开胃菜——芝士西红柿,菜上完毕后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

他们用手拿起芝士片和西红柿片,边吃边接着聊。

“你叔叔也是刑警吗?”

“不是。他是一名法医,我家里很多亲戚都是医务工作者。”

“难道是孙法医?”

“你们认识?”秋淑有点兴奋。

“我怎么会认识他呀!”卫彬干笑着答道。

秋淑竟是孙法医的侄女,好感下降了一半。回想到铁路旁,被法医捉弄摸过粪便的手,卫彬不由放下了芝士西红柿,拿起湿毛巾用力擦拭着手指,心里泛起一阵恶心。

感谢西餐繁琐的用餐流程,服务员一次又一次送来各种菜式,才让卫彬的尴尬得以化解。

几口红酒下肚后,话题渐渐转向了秋淑的专业,她迷离的丹凤眼闪烁出兴奋的光芒,指着开胃菜的盘子说:“如果把这道菜加热一下,会很像摘除下来的脂肪组织。”

卫彬胃里一阵翻腾,心里又凉了一半,打岔道:“趁热吃牛排吧!”

秋淑用刀叉玩弄起面前的牛排,像在酝酿接下来将要说的话。卫彬生怕再被倒胃口,动作麻利地切开牛排,大口咀嚼起来。

看见五分熟的牛排切口,秋淑顿时来了兴趣:“其实人肉和牛肉看起来差不多,闻起来也像。但是人肉没那么红,是浅黄色的脂肪,熟了以后肉会变成灰色……”

这下彻底失去了胃口,终于在看似完美的她身上找到了致命问题。好感再打对折,卫彬心不在焉地计算起仅存的好感是不是八分之一,一半的一半的一半……

秋淑嚅动嘴唇正打算说些什么,卫彬闭上了眼睛,脑袋飞快地运转起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以免受不了吐出来。

千钧一发之际,他的手机响了,屏幕上闪动着骏作的名字,像救世主一样从天而降。

“有紧急任务,我得先走了。”卫彬礼貌道歉后,不等她反应过来,拿起账单快步走向服务台,只留下茫然的相亲对象,呆望着还没怎么吃的一桌菜。

走到了秋淑听力范围之外,卫彬松了口气,这才接起手机。

听筒立刻传来骏作急躁的声音:“在干吗呢?这么晚才接电话。”

没等卫彬开口解释,骏作一刻不停地接着说道:“你马上回来,十五分钟抓捕西郊杀人案嫌疑犯的搜查令就到了。”

“嫌疑犯锁定了?是谁?”卫彬跳上了路边一辆出租车的副驾驶座。

骏作毫不迟疑地说出一个名字。

“先生,请问你去哪?”出租车司机不耐烦地打断了卫彬的电话。

卫彬目光如炬,压抑住激动的心情,扭头对出租车司机说道:“师傅,麻烦你载我去和静路。”

天气终于有那么一丁点冷了,世界仿佛失去许多味道,像被冰过一样。

骏作蹲在易理希家的庭院里,置身于红色的丁香花中,俯身嗅闻着。与西郊尸体上的味道一样,淡淡的清香,不卑不亢。一株白色的丁香花在浓烈的红色花海里显得尤为扎眼,它根部的土刚刚翻过,邻近它的几株丁香花,枝叶都有不同程度的折断和损伤。骏作起身转悠了一圈,在角落废弃的施肥袋里找到了一具“尸体”,一株被折成几段的红色丁香花。显然几天之前,在这个庭院里有过一场激烈的搏斗,有人被推倒在这株红色的丁香花上,并且压断了它,为掩盖这一真相,郭树言新买了一株栽上,不凑巧的是,红色的丁香买完了,店主这批进货中只有白色山茶。

骏作在脑中臆想着犯罪的过程。

他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才敢抬头看向二楼的窗户,心里盘算着等会儿面对这位妻子清澈双眸时的开场白。

她的丈夫已被锁定为西郊杀人案的真凶,法医在死者指甲里找到了属于郭树言的皮屑组织,这一个决定性的证据足以让检察官和法官对有利或无利的旁证视而不见,法医这张鉴定报告使得签发搜查令一路畅通。

西郊的死者名叫冯峰,死因是被割断喉咙,死者后脑有瘀伤,应该是被偷袭造成的,由于他体格强健,凶手费了一番周折才将他制服,那场激烈的搏斗也许就是在这个庭院里,压断山茶花枝的死者才会沾了一身的花香。凶手把死者手脚捆住以后,用汽车运至西郊折磨后杀害。

死者冯峰与之前两名被分尸杀害的少年同为花桥高中的学生,这一点上,又让三起案件有了联系。冯峰是学校里臭名昭著的不良少年,绰号叫“疯子”,时常欺负弱小的同学,前两名死者正是受欺负的对象。出于直觉,骏作总觉得这三起案件之间存在某种联系,像有一根隐形的细线穿连起它们。

于是一直以先前两起案件嫌疑犯身份萦绕在骏作脑海中的“郭树言”三个字,成为了头号怀疑对象。骏作提议将皮屑组织与郭树言的DNA相比对,不曾料想匹配度竟高达99.99%。之后采集到的郭树言所租汽车轮胎印,也与现场发现的为同一款轮胎。

排除了郭树言不是凶手的各种可能性之后,骏作才踏进这个庭院,自己带来的不是一纸搜查令,而是一颗链球,砸进这座白色的房子,粉碎随处可见的幸福后,留下残酷巨大的黑洞。

一片丁香花瓣被风卷起飘向远方,骏作的心微微抽痛了一下。

“怎么不进去?”姗姗来迟的卫彬轻轻从后面撞了下骏作。

骏作从思绪中缓过神来,看见衣着光鲜的卫彬,拿他开起了涮:“你小子今天穿得人模狗样的,又去祸害哪家的姑娘了?”

“别提了!”卫彬解开衬衫领的扭开,叹道,“这辈子我和牛排的缘分算是到头了。”

“相个亲,关牛排什么事!”

“这事改天和你细说,搜查令呢?”

“就等你来了。”骏作对庭院外路边的几辆车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和卫彬两个人进去就行了。

嫌疑人郭树言不在家里,他的汽车没在车位上。骏作从郭树言书店的店员手里拿到了他家的备份钥匙,礼貌地敲了几下门之后,用钥匙打开了锁。

易理希造型特别的轮椅,让他们吃了一惊,接满电线的屏幕上突然显示出:

警官,您好。

没有料想易理希会和自己打招呼,骏作机械地回了句您好。

“是你在说话吗?”卫彬有点不敢相信,指着轮椅上的屏幕问道。

喀嚓喀嚓的跳字声,骏作目不转睛地盯着跳出的每个字符。

它叫小狮子,能够帮助我说话。

“太神奇了吧!原来这就是小狮子。”卫彬在之前的调查中早有耳闻,他走向轮椅,近距离观摩起这部让人咋舌称奇的机器来。

“卫彬,你去房间里看看。”骏作别有用心地支走卫彬,将搜查令举在易理希的面前,致歉道,“对不起,您的丈夫涉嫌一桩杀人案,只是例行公务搜查您家。”

易理希听罢,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形成一道忧伤的弧度。

“其实我们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可能凶手另有其人。”骏作故意加重了最后一句话的语气,显得底气不足的样子。

睫毛在一个细微的颤抖后,小狮子开始了工作。

警官,您还记得第一次来问我的问题吗?

骏作捋着下巴的胡子,遥想与易理希的初次见面,还是桂花盛开的季节。

“那时候是来询问你有没有看见抛尸的犯人。”

我看见了他的样子。

屏幕上黑色的字体,显得分外坚定。

“你还能认出他来吗?”骏作收起了搜查令,不希望易理希因为它而撒谎。

我认识他。

骏作急忙拿出记事本:“请您告诉我他的名字。”

突然,卧室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卫彬惊慌失色地跑了出来,充满惶恐的眼神求助般望向骏作,招着手说道:“你最好来看看房间里面的东西。”

骏作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一只脚刚跨进房间门时才想起易理希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转身看去,小狮子屏幕上赫然三个大字:

郭树言。

第六章 立春·庭院·嫉妒

章小茜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和秀人在一起。感情来得悄无声息而又无比迅猛,如一轮巨浪袭来,整颗心浸润其中。说来他们的关系是因为秀人一次“见义勇为”变得亲密起来。

学期接近尾声,舞蹈老师开始筹备花桥镇一年一度的学生舞蹈大赛,作为以舞蹈见长的特招生章小茜,自然是领舞位置的热门人选。原本气氛融洽的舞伴们,都变得各怀鬼胎起来,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交头接耳。独来独往的章小茜没什么人缘,成为了一群女生嚼舌根的对象,八卦慢慢变成了谣言,不知怎么就扯上了章小茜的姐姐。

最初的版本是说她有精神病,跳楼的时候正在发病。后来有人分析说女人想不开,大多是因为男人,可能还怀上了别人的孩子,结果被抛弃。更有甚者说是章小茜抢了自己姐姐的男人。谣言的终极目的是要诋毁它的对象,这对一个死人是没有意义的,于是“神经病”和“烂货”的帽子就扣到了章小茜头上。

本想着就不声不响地过去,一个寒假之后,也许那些人就会淡忘,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和她们见面。可是,当公布的排舞名单上没有自己名字时,章小茜才知道所有的忍让不过是别人眼里的懦弱,自欺欺人罢了。

章小茜当着整个舞蹈班的同学,一把扯下了贴在布告栏里的名单,撕了个粉碎,还不解气地唾上两口。

“你做什么?”名单上的领舞者生气道,“神经病发了吧!”

“你才神经病呢!你们才是一群神经病!”章小茜反击道。

互不顺眼的双方宣战了,聒噪的女生们立马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像口炸开的锅。

辱骂、讥讽、耻笑,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这场争吵中来,趁着混乱有人推搡着章小茜,她摔破了膝盖,坐在满地纸屑上,仍毫不退让。

直到秀人如骑士般降临,他沉默着当众扶起章小茜,众怒瞬间消退。用他自己的话讲,是把她从人堆里捡了出来。

一夜之间,谣言不再与章小茜的姐姐有关,而是演变成了绯闻,两者之间的区别,是再也没人敢当面叫她“神经病”或者“烂货”了,背后的指指点点也更为地下了。秀人在她的身边支起了一把无形的保护伞,后来章小茜问过他,为什么那天会来扶自己。

秀人摇摇手腕上与她一样的手链,认真地答道:“因为觉得你和我是同一类人。”

章小茜听了之后,露出满足的笑容,自责曾经对他的偏见是多么愚蠢。两人十指紧扣,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即使世界末日降临也没关系,至少不会孤独死去。

章小茜曾经想过,喜欢的人会是什么样子。大致就是秀人的样子吧!轮廓分明的五官,笑或者不笑都带着淡淡的忧郁气质,总是一副不知天高地厚,无所畏惧的样子。

交往以后,放学后的护送工作秀人自然是义不容辞,章小茜总是战战兢兢地走完这一程,就怕被个邻居熟人撞见。每次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就同秀人道别。

这一天,秀人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交给她,说先寄存在她处。

“这是什么?”章小茜小心翼翼地掂了掂,放在了书包夹层的最下面。

“过几天你就知道了。”秀人神秘地说。

章小茜好奇地抬起头,正巧撞上秀人专注的眼神,两个人离得很近,近到都能数清秀人嘴唇上的胡须了。

他笨拙地把头侧了个角度,炽热的嘴唇一下子贴了上来。章小茜觉得自己的耳朵就要烧起来了,两只手不知该往哪里放,嘴巴里飘进了淡淡的烟味。

一个熟人经过,章小茜用力推开他,摆弄着自己的头发,脸蛋红扑扑的,带着初吻的羞涩和甜蜜。

“你是不是一直这么吻女孩?”章小茜嗔怪道。

秀人舔了舔嘴唇,还在回味刚才的吻,坏笑道:“我可不是随便的人。”

“随便起来不是人嘛!”

直到整条街上的路灯亮起,秀人才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章小茜哼着小曲,步伐轻盈得像只兔子,她拿出钥匙塞入锁孔,用力一转。

耳朵捕捉到的不止开锁声,还有其他的声音。她转身扫视每个阴暗的角落,每根可以藏人的电线杆,什么都没发现。章小茜总觉得最近身后有人跟踪,却从不见踪影,她塌下肩膀,松了口气,希望只是自己的神经兮兮吧。

她接着刚才没哼完的小曲,一记沉重的关门声后,钥匙还不及放回口袋,随之是她熟悉的咒骂声。

“放学不知道马上回家,死哪儿去了?”

章小茜二话不说,摔下书包,卷起袖子直奔厨房。

自从姐姐章小蕙自杀以后,母亲吕曼珠突然改变了一种生活状态,变得更为洒脱和随性了。她的这种状态曾经也有过,就是父亲去世后的那段时间里。

十一年前,章小茜的父亲章程,是花桥镇煤气公司的清洗工,每天都会在河边清洗煤气罐,听到章小蕙的呼救声后,为了救小女儿章小茜跳进河里意外身亡。工作单位只是象征性地付了慰问金,结清剩余工资之后,单方面终止了与父亲的劳务关系。吕曼珠可不认这个账,她左手牵着章小蕙,右手领着章小茜,冲进厂长办公室,指着厂长的鼻子大骂道:“我孩子他爸是不是你们厂的员工,人刚死尸首还没冷透呢,你们厂就开始划清界限了撒手不管了是不是?”

“不是我们不负责,但是章程是救自己女儿出的事,这总不能赖我们厂吧!”厂长的脸上堆满了假笑。

“怎么就和你们厂没关系了?我问你,他是不是在上班时间出的事?”

老奸巨猾的厂长倒是一下子被问住了,假装给她们倒茶,拖延时间想着如何接话:“来,先坐下喝杯茶。”

“茶不用喝了,我只要你给我个说法。”

“出事的时候是上班时间没错,但他的行为算是擅自离开岗位,我们已经没有追究了,知道你们家困难,还贴补了你们母女三人慰问金。”

“拿这点钱就想打发我吕曼珠?把我当傻子了吧!”

厂长打了半天太极式的官腔,任凭吕曼珠拍桌子骂娘,就是一分钱不愿多出。吕曼珠拿他也没办法,骂着祖宗十八代回家去了。

没想到第二天,吕曼珠又来了。这次她只拉了大女儿,大女儿拉着小女儿,腾出来的那只手里,提了满满一桶汽油。

她杀气腾腾走进厂长办公室,威胁道:“你要是不给个说法,今天我们一家三口就死你面前,都去陪孩子他爸。”

厂长僵硬的脸,再也笑不动了。

厂里赔了吕曼珠一大笔钱,还让吕曼珠顶替了自己丈夫章程的岗位。虽是清洗煤气罐的工作,但毕竟是事业单位,工资福利也算丰厚,足够养活一家三口人了。吕曼珠洒脱的日子正是这段时间,她有足够的钱买她想要的东西,不需要看男人的脸色。

赔偿金的二分之一用来买了套房子,在当时是很气派的一件事。吕曼珠洗了几年煤气罐,嫌这活太脏太累,索性请了长病假,每个月拿着微薄的补贴,吃起了老本。将原本买的房子抛售之后,吕曼珠带着一双女儿搬来了花桥镇。

到了这两年,坐吃山空的家里没有存款了,日子变得艰难起来。无心工作的吕曼珠期盼早点退休,恨不能给自己户口本上加个十岁。

章小茜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要是那天厂长没有妥协,母亲真的会点燃汽油吗?

她真的会。章小茜了解她。

章小茜记得,母亲把汽油第一个倒在了自己身上,倒了很多很多,没等她倒第二个人身上,厂长就受不了,跪地求饶。

也许母亲真的很恨自己吧。因为是我害死了爸爸。

沸腾的蒸气一个劲地顶着锅盖,白色的泡沫从缝隙中挤出来,扑灭了火苗。

“啊!”章小茜意识到烧饭的水放多了,手忙脚乱地关掉火,用抹布拭去溢出来的水。

“一副没脑子的样子。”吕曼珠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奚落道。

章小茜想白她一眼,不经意瞄见她手上握着的一只信封。

“你从哪里拿来的?”章小茜不敢确定是不是秀人的那只信封,她在围兜上擦干手,伸手去夺信封。

吕曼珠也不躲,信封被女儿一把抢了过去。

章小茜明显感觉比秀人给她时薄了许多,再仔细一看,这个信封的颜色比较深,不是秀人的那只信封。

“我倒想怎么天天放学天黑了才回家,敢情是找男人去了。”吕曼珠说话一股子风尘味,章小茜听着浑身不自在,但也不知怎么反驳。手里的信封已经被人撕开,她把信封翻了个面,看见三个蝇头小字,写的是自己的名字。信没有贴邮票,也不知母亲从哪儿拿来的。

“谁让你拆我信的?”章小茜虚张声势道。

“我是你妈,关心一下你不可以吗?”吕曼珠完全一副看笑话的样子。

“妈?”章小茜冷笑一声,侧身从母亲身边挤出厨房,去找自己的书包,当她发现书包的拉链被拉开时,有点恼火道,“你怎么可以乱翻我的包呀?懂不懂隐私权!”

发现秀人的信封完好如初躺在书包夹层里,母亲一定是翻书包时,先发现了这封信。章小茜也就不和母亲计较了,读起手里的信来。

信纸是从练习本上撕下来的,只有两三行字:从你转学来的第一天,我就喜欢上了你,真希望你也能够喜欢我。

没有落款也知道是谁写的,胆小到连表白都说不出口,要偷偷塞进书包的人,就只有他了。

“跟妈说说,是哪家的臭小子看上了我闺女?”吕曼珠笑嘻嘻地走过来。

“不认识。”章小茜把信纸揉作一团,一个准确的抛物线,落进了垃圾桶。

“你什么态度!”一个玻璃杯在章小茜耳边的墙上炸响。

吕曼珠毫无征兆地爆发了,刚才还略带讨好的语气,瞬间逆转成了悍妇的骂街。吕曼珠认为自己摒不住的火气是因为女儿对自己的不尊重,其实是因为她害怕了。她害怕自己对女儿在外面的生活一无所知,某天女儿跟别人走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在孤独中慢慢煎熬,吕曼珠是个爱热闹的人,让她一个人过,比死都不如。自私的信念让她不由咒骂道,“死丫头,我让你去学校是读书的,不是让你去发骚的。再让我知道你有这码事,看我不……”

吕曼珠突然意识到自己拿不出任何威胁的理由,就像没有办法阻止大女儿自杀一样。

“你先吃饭,我有事出去趟!”章小茜没有吵架的打算,挎上书包就往外走。

“你死哪儿去?有种就再也别跨进这个家门。”厚实的门板吸收了吕曼珠所有的谩骂声,冷着一张爬满木纹的脸,仿佛要将整个世界的孤寂同吕曼珠隔绝在一起。

刚出门没几步,章小茜就为自己的冒失后悔了,走得太急没多披件外套,两条腿在凛冽的寒风中直打哆嗦,膝盖一片阴冷。看过吉宇写给自己的告白信,章小茜突然想到秀人给自己的信封会不会也是求爱信。可转念一想,信封的厚度来看也不像,带着好奇和幻想,章小茜拐过无人的街角,迫不及待拿出来看了。

信封里的东西大大出乎章小茜意料之外,顿时心跳加速,方才的寒意被一扫而空,她警觉扫视了一圈周围情况后,背靠着灰色的围墙,从信封里抽出厚厚一沓钱。

对钱没什么概念,不知道到底这里面装了多少钱,章小茜数了数总共扎了四沓,大概是四万块的样子。

看着这么多钱,章小茜突然大笑起来。不是见钱眼开的笑,是被秀人委以重任,女孩花痴般没心没肺的笑。

冷静下来后,章小茜觉得这个装满钱的信封更不能藏在家里了,本打算找吉宇帮忙,他家的房子大,但章小茜出门时忘了告白信就是吉宇写的这茬,现在也没办法回家,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不知不觉走到了吉宇家隔壁那所漂亮的白色房子前,屋内一片漆黑,庭院里满目的残枝败柳,有些日子没人打理了。章小茜这才记起,这家的男主人已经是个通缉犯了,杀了一个花桥高中的学生后逃逸在外。女主人是坐轮椅的,不能独立生活,被警察安排到别处的疗养院里,房子也就空关了。这事听秀人说起过,无巧不巧的是,这家男主人杀死的学生就是秀人的死党“疯子”。

章小茜眼珠一转,心生一计,这个庭院不就是藏东西最理想的地方嘛。她踮着脚尖溜了进去,经过油漆斑驳的信箱时,她瞥了一眼,信箱上写着个工整的“郭”字,大概是这家主人的姓吧。她这样想道。

借不到路灯的光,围墙内的庭院显得特别暗,章小茜转了一圈,发现庭院里除了枯萎的植物,只剩下花坛里黑乎乎的泥土,这里已不如从前般繁花似锦。章小茜找来根树枝,在大腿上试了试硬度,还算粗壮,便用它在角落里挖了起来。

挖出一个小坑,树枝有些支撑不住了,土里飘来一股骚臭味,也许是路过的流浪汉把这当作茅房了。章小茜在信封外面套了个塑料袋,放进了小坑里,掩上泥土拍打结实,再用树枝在划去泥土上的手印。这才站起身来,心满意足地拍打着两只沾满泥的手。

盯着自己隐藏完美的“杰作”,她意识到需要留一个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标记,以免来取的时候找不到。拾起一块小石头,借着从墙头洒进来的月光,章小茜在埋藏位置的花坛边缘用力划了道印迹。

一条瘦长的阴影爬上章小茜的后背,覆盖住她面前这片花坛。

章小茜猛然回首。

黑暗中她看不清男人的脸,但又有几分熟识的感觉。

“你是章小茜吗?”男人手里拿着本记事本,他把眼睛凑得离本子很近,一边翻阅一边问道。

这个问题让章小茜有点意外,印象中她没有认识过这样的男人。她绕开男人往庭院出口走去,想引开男人的注意力,避免自己埋藏地点被他发现。

“你在这里做什么?”男人的脸从本子转向了试图逃走的章小茜。

章小茜总算看清了男人的脸,虽然他胡子拉碴,头发也是一片凌乱,不修边幅地穿着脏兮兮的衣服,但章小茜记得这个男人,他就是在上学路上跟踪过自己的男人,当时被吉宇解围后,吉宇告诉她,这个男人就是他的邻居男主人。

他是通缉犯!

章小茜用捏在手里的石子朝男人丢去,转身就逃。无奈惊恐的她脚下无力,才蹬出一步,就滑倒在地。

郭树言捂着被石子砸中的耳朵,慢慢向她走了过来,倒在地上的章小茜刚想放声呼救,他的一只手掌轻轻挡住了她的嘴巴,粗糙的皮肤刮疼了章小茜的嘴唇,充满着威胁的意味。

章小茜整个人平静了下来,没有任何的挣扎,至少没有表现出想要挣扎的企图,生怕对方报复刚才被石子砸的伤。

意外的是,郭树言缓缓收回了手,用极为冷淡的语调说出了一个震撼的问题:“章小茜,想知道是谁杀了你姐姐吗?”

一枚惊雷在黑夜中炸响,震耳发聩。

随着西郊杀人案真凶身份水落石出,花桥镇少年连环杀人分尸案的侦查工作也得以顺利进展下去,嫌疑人锁定为郭树言一人所为。

目击证人易理希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她的证词不仅提到亲眼看见丈夫郭树言抛尸和静路,还提供了每个案发日丈夫都没有不在场证明。因为是目击证人的特殊身份,她证词的可信度大大提高,刑侦队高层领导建议将寻找线索和证据的工作重心,转向全力追捕在逃嫌疑人郭树言。

原本惶恐的居民和忧心的侦查队员,都大大松了口气,虽然还有抓捕嫌疑人的工作要继续,但在花桥镇如此的弹丸之地,嫌疑人很快就会露出踪迹。

骏作无意理会领导的指示,桌子上的几张照片更令他神经紧张。照片是从嫌疑人的工作室里找到,一共三张,被钉在了墙上最显眼的位置。

其中一张是他的儿子秀人,另外两张照片上的人他同样眼熟,一张是西郊的死者冯峰,另一张是第一次拜访易理希时,半途不期而遇的那位和秀人一同欺负别人的学生,调查后知道他的全名叫沙欣。三个人同为花桥高中的学生,同属一个年级。

卫彬去花桥高中做了一番简单的调查和了解后,迫不及待地告诉了骏作。

“秀人和其他两个人不单单是同学关系,算得上是好朋友,学校里人尽皆知。”卫彬把刚买的热咖啡递给了骏作,自己捂着一杯取暖。

“就是一群混混,到哪儿都让人讨厌。”骏作一肚子的不满,但想到不是发牢骚的时候,把咖啡放到桌上,抬了抬手,示意卫彬继续说下去。

“也不是什么小混混,就是年轻人爱冲动呗!”卫彬劝了几句,为之后的话做些铺垫,“听学校反映,被他们三个人欺负过的同学不在少数,也不是什么出格的事情,学校方面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是两名被杀害并分尸的少年,都曾是他们经常欺负的对象,同龄人中比较矮小的那一类。”

“既然算是连环杀人,凶手为什么选择冯峰下手,突然换了种截然相反的受害者类型?”骏作想到了住在易理希家隔壁,为他们带过路叫吉宇的小个子男孩,他和先前两名受害少年算是同一类型。就像一个吃惯了西餐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去更换自己的菜单,连环杀手更是如此。

“这一点我也想过,道听途说了一些和秀人有关的事情,也许派得上用场。等我先喝完这个。”卫彬嫌咖啡杯嘴太小,索性拧下了杯盖,灌下一大口。

“别喝了,赶紧说。”骏作催促道,反倒自己拿起咖啡尝了口,嘴里一阵酸涩,问道,“这什么咖啡呀!”

“门口那家店新推出的猫屎咖啡!”卫彬一饮而尽,假装比划了个投篮的动作,将杯子扔进了角落的垃圾桶里。

“我看你这辈子是和屎干上了。”

卫彬拿出记事本:“我私下从学生中打听到,秀人他们好像从事着色情录像的买卖。也就是找人偷拍学校里女生上洗手间或者换衣服的录像,转而卖给一些中间人,再由中间人发布在各大色情网站,牟取利润。”

自己的儿子竟在做如此龌龊下流的勾当,骏作真恨不得凶手可以立马给秀人一点血的教训尝尝。

“从目前手头掌握的情况来看,秀人和那个叫沙欣的小子似乎早就知道杀死冯峰的凶手就是郭树言,之前还曾到郭树言开的书店闹过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骏作察觉到秀人与本起案件的牵扯越来越多。

“就在我们发现尸体后第二天,秀人和沙欣去书店泼了油漆,还威胁了郭树言的店员。啊!巧合的是,店员就是郭树言家的邻居主妇,名字叫夏静岚。”

“她是吉宇的母亲?”骏作记起来了。

“没错。”

骏作陷入了冥想中,不知不觉又喝了口手中不合口味的咖啡,终于忍不住丢了它:“店员确定是秀人和沙欣吗?”

“非常肯定。我之后也调取了书店的监控录像核实了一遍,确实是秀人和沙欣两个人。”卫彬又补充道,“他们两个人,现在都很有可能成为凶手的下一个目标。”

不用卫彬提醒,骏作也知道这么回事,他早已经派人暗中保护他们两个人了。那次在易理希家门前见到正在欺负吉宇的秀人,或许不是巧合的偶遇。秀人和郭树言及命案之间的关系,仿佛被一团烟雾笼罩,若有若无。比起真相,弄清这一点骏作更为迫切。

“卫彬,你认为凶手是郭树言吗?”

“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吗?”卫彬露出困惑的神情,“怎么?你还有不同意见?”

“只是想和你研究一下,我只是想让你谈谈自己的看法。”

“这有什么看法!尸体上有他的皮屑组织,现场发现他的车胎印,之前又与死者的同伴有过冲突,我们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他,连他自己老婆都指证他。凶手不是他还能有谁?”

骏作不紧不慢地说:“每个人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就会得出不同的结论。比如你的猫屎咖啡,我觉得难喝,你就觉得好喝,这案子也是一样的。死者生前可能和郭树言发生过肢体冲突,打架后也会留下皮屑组织,既然郭树言曾和死者同伴争论过,也许他们彼此认识,因为某件事搭乘郭树言的车去了西郊,起了争执后郭树言独自离开,死者才遇到了真凶被折磨至死。”

“行行行。”卫彬双手举起作投降状,“就算你的假设都是对的,那你告诉我,易理希干吗要撒谎说自己丈夫是凶手呢?这没道理啊!”

“这是最不合逻辑的一个因素。”骏作无奈地摇摇头,“我也想不到原因,所以打算再去疗养院问问她。”

“我陪你一起去吧!”卫彬将外套的拉链一直拉到了脖子处,以抵御室外的寒流。

“哎!稍微等等我,接个电话。”

骏作紧贴着手机的脸,像被那块屏幕传染了一样渐渐发绿,他挂掉手机的一刻,卫彬忙问他出什么事了。

“疗养院打来的。”骏作狠狠捶了一拳办公桌说,“易理希好像快不行了。”

手上的绷带终于可以拆了,露出难看的褶皱皮肤,摸上去却有种莫名的快感。

房间外面父母的战争已经爆发,父亲的咆哮和母亲的哭声,从门底下的缝隙中一字不漏地跑近了吉宇的耳朵里。

吉伟民呵斥道:“背着我跑去给隔壁的男人看店,现在天天警察找上门问话,你知不知廉耻?”

自从郭树言被公开通缉,夏静岚偷偷跑去书店工作的事情也瞒不住了。

“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吗?”夏静岚抹了把眼泪。

“这个家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

“你自己一个月才赚多少钱,你自己不知道吗?”

“那也不用你去干这种活。”吉伟民摔了样金属的东西,更生气地说,“你是不是看上隔壁的男人了,没事就爱往人家家里跑,人家老婆不行,你是不是想取而代之!”

啪!一个清脆的响声,门外瞬间安静了下来。

“你不是人!”夏静岚爆发出近似绝望的哭声。

吉伟民愤怒的情绪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补了一句:“不要脸的女人。”

“不要脸的女人。”吉宇默默重复了一句。上学的时间差不多了,他抖擞精神,没有理睬吵架的父母,快步走出了家门。和煦的阳光打在身上,暖洋洋的,心情也突然变得好起来了。

好想永远呆在门外的世界里,不再回到这个家。

真的好想。

听见了吉宇的脚步声,小坏从后院的小洞里钻了出来,惹人怜爱地叫了一声。

吉宇从书包里拿出火腿肠喂小坏,它狼吞虎咽起来,边吃边发出呜噜呜噜的吞咽声。

“慢点吃。”吉宇又替小坏剥了一根火腿肠。

路边有一根被丢弃的拐杖,把手上雕刻的图案断了半截,所以才被它的主人遗弃。吉宇将它捡了起来,走到后院的小洞前面,蹲身挖了起来。没几下功夫,从土里拉出了一个透明的塑料口袋,里面装着黑色手提式的摄像机。

吉宇撑着拐杖从地上站了起来,用脚草草抚平了挖过的洞口,用力踏上几脚。他凝视着隔壁白色楼房的窗户,曾经雷打不动的易理希阿姨已经不在了。吉宇最羡慕的人就是易理希阿姨,她天天不需要烦劳奔波,只需要静静欣赏美丽的庭院,那么安详,那么温柔。吉宇也好想自己的腿不能走路,坐在轮椅上,有着易理希阿姨那样的生活。

伸出庭院的枯枝蔓延向街道的尽头,那是学校的方向。看见章小茜和秀人手牵手之后,那个地方总让吉宇充满了抵触情绪,他遭受的种种不公平待遇,无处宣泄。

吉宇抓住拐杖两头,猛然抬腿将拐杖一折为二,坚实地向前迈开步子。

受惊的小坏不顾食物,仓惶地钻回它的小洞里,露出半个脑袋偷瞄着自己小主人的背影,冲着他嗲声嗲气地喵了一声。

抬头望天,刚才还绽出灿烂面容的冬日不知何时又隐入灰暗的云层,在秀人他们盘踞的操场角落,吉宇坐在花坛的栏杆上,双手撑着栏杆,后仰身子,脚尖勉强点着地。脚边放着一个脏兮兮的斜挎书包,因为沾了地上的尘土,黑色的包变成了灰白色。

一直到沙欣向他走过来,吉宇都维持这个姿势。

第一次有人敢做出如此举动,沙欣不知吉宇出于何种意图,所以没有贸然动手,站在一步开外的地方凶巴巴地质问道:“谁允许你呆在这里的!”

“这里你说了算吗?”吉宇反诘道。

“你他妈什么意思?”沙欣瞬间被激怒,上去揪住吉宇的领口,把他从栏杆上拎了下来。

出乎意料的是吉宇没有任何挣扎和反抗,像具过气的塑料模特,始终面带微笑,任由沙欣摆布。

一时间沙欣有些不知所措,眼前曾经怯懦的小个子毫无畏惧,仿佛蜕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深褐色的瞳孔中有很可怕的东西,让沙欣不敢直视。

“这里是你说了算,还是秀人说了算?”吉宇又问了一遍。

“你什么意思?”沙欣斜眼瞪着他。

吉宇沉着得像个混黑社会的,其实心里早就七上八下不淡定了,不知道自己说的下一句话,沙欣会有怎样的反应。

“我想加入你。”

“就凭你?”沙欣松开手,忍不住大笑起来。

“但我不想和秀人一伙。”

“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说话了?”

“我有秀人的把柄。”

沙欣的目光移到了那只书包上,又移回到吉宇的脸上,露出一个奸诈的笑容:“是什么样的把柄?”

吉宇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着远处疾步跑来一位男生,露在袖子外的手掌缠着白色的绷带——正是前几天刚和吉宇打过一架的护花使者。显然他是冲着吉宇来的,但当他看见沙欣也在场时,满面的怒气瞬间消失不见,对着沙欣又是点头又是哈腰,解释了一番他的来意,沙欣漠不关心地走去一旁,冷冷道:“你们的事不要来烦我。”

“我明白,我明白。”谄媚的护花使者又变回了刚才那张脸,抓住吉宇说,“穷鬼,你把我书包藏哪儿了?”

吉宇看了眼他受伤的手,说:“你是不是还想让我用刀划你一次。”

护花使者露出怯意,松开了手,嘴上依然咄咄逼人:“你试试,信不信我废了你。”

“你的书包就在那儿,有本事你自己拿走!”吉宇朝地上那只黑色书包嘟嘟嘴唇。

护花使者推开吉宇,看见自己书包被弄得脏乱不堪,他骂骂咧咧地打开书包,检查自己有没有丢东西。

“这是什么?”护花使者从书包里拿出来一部手提摄像机。

沙欣眼睛一亮,一个箭步上前,把摄像机夺了过来。

“这东西怎么在你这?”

秀人一直没有从吉宇手里拿回摄像机,但他在沙欣面前谎称已经卖了偷拍的视频,钱也早就分了。现在看来不是这么回事,秀人可能是想自己藏着视频,待往后提高了价格再出手卖掉,一个人赚这笔钱。

“这不是我的东西,真不是我的……”护花使者连连摆手撇清关系。

把烦人的他推到角落里,沙欣打开摄像机,屏幕显示机器没有插存储卡,打开盖子,才发现有人取走了原本放在里面的存储卡。

“拍的东西呢?”沙欣问吉宇道。

“如果你想要这里面的东西,就给我想要的东西。”

“你要什么?”

“我要报复。”吉宇斩钉截铁地说,他用一根手指点向护花使者,“我讨厌所有人都欺负我,针对我,歧视我。我最最讨厌的就是叫我穷鬼的人,非常讨厌!”

“是个公平的交易。”知道了它的规则,事情办起来也变得容易多了。沙欣戴上能保护指关节的护具手套,步步逼近已如筛糠般颤抖不止的护花使者。

“同学,对不起了!”沙欣轻蔑地笑着朝他挥舞起了拳头。

第七章 雨水·医院·踌躇

被一个响亮的炮仗惊醒,章小茜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闹钟,才慢慢吞吞走到六点半。雾气蒙蒙的玻璃窗,也瞧不清是哪个邻居家的孩子在调皮捣蛋。章小茜翻身用被子捂住了头,想再多眯一会儿,转念想到今天是大年初一,要给母亲拜个早年,章小茜从床上利索地坐了起来。

枕头边露出一抹红色,定睛一看,是个大红包。章小茜打开红包,两张簇新的红色钞票,是母亲给的压岁钱。

一股暖流涌来,心酥酥的。

“这么早就起床啦!不多睡一会儿?”吕曼珠端着热气腾腾的早点走进了章小茜的房间。

章小茜先去接盛早点的盆托盘,被吕曼珠挡开:“你快去刷牙洗脸,早点我给你放这儿里,有你最爱吃的鸡蛋饼和皮蛋瘦肉粥。”

“早饭我来做就行了。”章小茜受宠若惊。

“以后不单是早饭,所有的饭都由我来烧,反正闲在家里也没事。”

眼前的吕曼珠把蓬卷的长发规规矩矩地扎成一股,不施粉黛的脸略显苍老,那双洗煤气罐而变得糙毛的手,仿佛是被岁月的砂轮打磨过一样。

对着吕曼珠端来的早餐,章小茜显得手足无措。印象中,在父亲死后,这是母亲第一次为她做饭。因为父亲的意外身亡,经济重担压在了母亲身上之后,家务事落在了姐妹俩身上。想对一反常态的吕曼珠说点什么,但动嘴了嘴唇又不知道如何启齿。

“想什么呢?快起床,我帮你把被子迭了。”吕曼珠语气温和地敦促道。

揣摩吕曼珠到底有什么目的,章小茜一时头脑发热,破口而出:“为什么突然这个样子?”

“怎么了?”吕曼珠一点不生气,关切地问。

“算了!”章小茜抓起鸡蛋饼,咬下一口,闷不啃声。

“小茜,等会儿你有事吗?”

“我约了同学一起做寒假作业。”章小茜撒了个小谎,突然想到和秀人说好了见面,“不好!我要迟到了!”

“那你快去吧!”有点小失落的吕曼珠不忘跟在女儿后面叮嘱几句,“早点回来,今天烧你最爱吃的松子桂鱼。”

章小茜轻轻“嗯”了一声以作回答,她叼着鸡蛋饼,把脚费力地伸进鞋子里。起身,走出去。

又是一声爆竹声。临别前章小茜回头冲着母亲说了一句:“新年快乐!”

吕曼珠愣了一愣,露出会心的笑容:“新年快乐!”

章小茜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吕曼珠的视线外,也不知有没有听到她的祝福。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变成我从小就喜欢的母亲的样子。恍如行走在无尽的黑暗中,对于突如其来的光明,总是充满着怀疑和顾虑。

章小茜泄愤般甩出一拳,砸在围墙裸露的砖块上,手背被擦去一层皮,渗出丝丝鲜血。

是老天爷在开玩笑吗?

秀人早已等候在庭院之中,他呵出的热气像被荒弃的树木所吸取,还未来得及飘远,便在他的长发之间飘散。秀人双手插在口袋里,不停跺着脚活动已经冷得生疼的脚趾头。

“我来晚了。”一路小跑的章小茜气喘吁吁。

“先吃早饭。”秀人解开衣扣,从怀里掏出两个鸡蛋饼,“还是热的。”

章小茜刚咽下去一个,又见鸡蛋饼,稍稍一犹豫,被秀人察觉到了。

“怎么?吃过了?”秀人毫不犹豫地收回了手里的鸡蛋饼,满不在意地说,“不吃拉倒,我一个人吃。”

章小茜也懒得同他拌嘴,找到自己在花坛上做的标记,挖出了秀人的信封,原封不动地交还到秀人的手中。

秀人接过信封,往外套的贴身口袋一塞,继续吞咽起另一只鸡蛋饼。

“你说今天带我去个地方,是哪?”章小茜问道。

“你今天有事?”

“嗯。必须回家吃晚饭。”

“我们现在就出发吧!”秀人一下子把手里的食物全塞进了嘴里,油腻腻的手在裤腿上蹭了蹭,牵起了章小茜的手。

踩着满地鞭炮的尸体,就像在走红地毯一样,每条街道都有几个环卫工在清扫马路,扬起的灰尘中充满了硫磺的味道,那是春节的味道。

“你的手真冷呀!”秀人拉着章小茜的手往自己口袋里伸,“这里暖和。”

经过几个环卫工身边时,她们投来了异样的目光,章小茜连忙把手抽了回来。

“怎么了?”秀人明显不高兴了。

“被人看见我们这样不好,我插在自己口袋里就行了。”章小茜双手插兜,走到了前面去。

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再愚钝的人也能够看出来了。

秀人嘴巴歪向一边,发出“切”的一声,表达对女人这种动物的难以理喻。

走了半个小时左右,脚下的路变得沟壑纵横,房屋的密度越来越大,很快秀人带着章小茜深入了一片旧矮的陋巷中。

章小茜不知道秀人究竟要带他去哪里,她没有问也没有兴趣打听,只是紧紧跟在后面。有时候放空脑袋,什么都不管不顾的盲从,也是很愉悦的一件事。同样,秀人也没有问过她为什么事而愁眉不展。

巷子越深处,过年的气氛和蔚蓝的天空渐渐变少,穿行在花花绿绿的晾衣架下,狭窄的空间里弥漫着一股骚臭味。

“到了吗?”章小茜还是没有忍住,开口问道。

“就在前面了。”

顺着秀人手指的方向望去,墙壁剥落的小屋前,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妇正在屋檐下,用晾衣叉挑着一块酱牛肉。

“外婆,让我来,让我来。”秀人接过老妇手中的晾衣叉,技术娴熟地取下了酱牛肉。

“秀人来了呀!”老妇眯起老花眼,看见了他身后站着的章小茜,“这个是?”

“哦,她叫章小茜,是我们学校的同学。”秀人在老妇的面前有点害羞,红着脸向章小茜介绍道,“这位是冯峰的外婆。”

“冯峰?”章小茜对这个名字十分陌生。

“就是疯子。”秀人贴近她的耳朵说。

章小茜这才恍然大悟,有礼貌地向老妇道了声新年好。

“你们进屋随便坐,我先把酱牛肉放起来,这可是小峰最爱吃的。”家里来了客人,仿佛一下子点燃了老妇的热情,步伐也灵巧起来。

老妇的身影刚消失,秀人就一脸严肃关照章小茜:“她还不知道疯子出事了,我骗她疯子被学校保送去了城里工作,过年要值班所以回不来。”

“能行吗?”章小茜持怀疑态度。

“所以我带来了这个。”秀人拍拍鼓鼓囊囊的胸口,那个信封刚刚被塞在了这里。

老妇从厨房端了两杯茶水走出来,他们俩立刻中止了对话。

“家里没什么好吃的招待你们,今年我身体不好,住了一段时间的医院,过年糖果也没买,你们俩就喝杯茶吧。”

“我们刚吃了早饭过来,您不用客气。”

章小茜和秀人挤在屋子里仅有的一张沙发上,捧起杯子,品了口醇香的茶叶,在秀人和老妇闲聊之余,章小茜才有时间细细打量起疯子和他外婆所住的这间屋子来。

他们所在的房间是疯子外婆的卧室,也兼具了接待的功能,往里有一扇门,应该就是疯子的卧室了。厨房被设在了大门的外面,和邻居们的厨房一样是在巷子的公共区域内的违章搭建,放着木质马桶拉着布帘的角落,算是一个卫生间了。屋子收拾得还算整洁,但高处的灯罩和纱窗已布满了灰尘,漏水处的屋顶残留着褐黄色的水渍,显然这部分的工作已超出外婆的能力范围。这个家并不宽裕,甚至有些贫困,这位坚强的老妇独自撑起了一个家,为外孙消耗着最后的生命。

“外婆,小峰昨天打电话来,让我今天给您拜个年,还让我把他这个月的工资带来交给您。”秀人把信封里的钱全部交给了冯峰的外婆。

“这么多呀!”老妇很吃惊。

“以后还会更多的,疯子进了个大公司,就是过年要加班。”秀人干笑着说。

老妇拿着钱走进了冯峰的屋子,很快,她拿着两个红包出来了。

“从来没有给过秀人压岁钱,今天就全部补上吧!”老妇态度坚决,秀人和章小茜再三推诿,惹得老妇有点生气了,对他们说,“你们看不起这个钱,还是看不起我?”

“外婆,冯峰给你的钱是用来让您买吃的补身体的。”

“那你就是看不起冯峰。”

“我不是这个意思。”秀人被逼得只能向章小茜投去求助的目光。

“恭敬不如从命,那就谢谢外婆了。”章小茜没看秀人,爽快地收下了钱,“外婆,我们还有事先走了,下次再来探望您。”

“去吧!”老妇额头垂下一簇白发,有种说不出的寂寞。

送完客关上大门,老妇走到了冯峰的房间里,写字台上摆满了预备的年货,鸡鸭鱼肉的盘子都快放不下了,这些菜肴的后面放着冯峰的照片。老妇叹了口气,开始慢慢将那块酱牛肉切成片状,安静的屋子里只有菜刀撞击砧板的声音,一刀一刀,缓慢而又熟练。

她忽然抬头扫视了一眼这个房间,残旧不堪,就和她自己一样,岁月的历练下一同老去。

她想到了死。

目测了一下房间那根木梁的高度,用来串酱牛肉的绳子还算结实,可惜短了点。于是又找来一根绳子,打上死结,想将一个绳头环过木梁,抛了好几次才成功,看到物尽其用,老妇略显得意地笑了起来。节俭已融入了她的血液之中,即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

她拉过一把椅子,一只脚刚跨上去,想起了什么,返身拿起那张报导西郊杀人案的报纸,醒目处刊登了男性尸体的彩照,虽没有脸部特写,但那件不知被自己洗了多少遍,才褪色成卡其色的外套,老妇怎会不认识它呢?

她在椅子上瑟缩地站了起来,最后一次在这个孤独的世界里微笑,期盼与外孙的重逢相聚。

就在这个时候,她蹬开了椅子。

就像她蹬开这个世界一样。

外婆给的红包,其实是将秀人给她的钱分别包在了两张红纸里。

章小茜眼眶红红的,正把自己那个红包还给秀人的时候,捕捉到了他脸上凶恶的表情,那个瞬间,章小茜感觉他有了杀人的气势。

“你……你有什么事吗?”意识到章小茜看着自己,秀人生硬地掩饰着自己的表情。

“秀人。”章小茜突然叫他。

“怎么啦?你今天好奇怪。”虽然边说边自恋地整理着发型,可秀人话语中透着关切。

“你恨那个害死疯子的凶手吗?”章小茜认真地问。

“让一个老人失去唯一的亲人,我是绝对不会饶恕他的。”秀人握紧了拳头。

“你想过杀人吗?”

“说什么呢!”秀人戳了下章小茜的太阳穴。

章小茜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秀人,想从他的瞳孔中发现什么——清澈见底的眼神,透着无辜和懵然。

关爱老人,嫉恶如仇,这些字眼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钻进章小茜的脑袋。

眼前的秀人,是在伪装还是他的真面目?

他真的就是杀死姐姐的凶手吗?

“去把你们负责病人的医生给我叫来。”骏作在疗养院走廊的护士台前,怒气冲冲地对一位中年护士说道。

中年护士白了他一眼,不情愿地拨通医生的内线号码。

“喂!王医生,六十九号床的病人家属找你。嗯,嗯,好。”护士挂了电话,没好气地说,“医生让你们去病房等他,他随后就到。”

刚转身离开护士台,就听见中年护士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嘟囔道:“真关心自己家人,还送来我们这地方,虚伪!”

骏作迟缓了一下脚步,刚要发作,被卫彬拉进了病房里。

空荡的病房里,看见病床上瘦弱身躯的易理希,骏作心中仿佛被针扎了一下。

印象中易理希光洁的皮肤布满了毛糙的皮屑,露背的病服可以看见大块褥疮的边缘,疗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也掩盖不了腐烂皮肤的恶臭,易理希身形枯槁,身上接着好几种颜色的管子,只有那双不时抖动的睫毛,才能让人分辨出她仍一息尚存。

“一个好好的人,居然被护理成这个样子。”骏作一股怒火无处发泄。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自己家人那样细心呢?再说了,这里的病人也不会投诉。”卫彬表示了对现实生活的无奈。

“这也太不把病人当人看待了。”

“在你眼里挺重要的一个人,在医生眼里都是病人,没什么重不重要的。”卫彬的口气像个看破世俗的长者。

面对变成这副模样的易理希,虽不是骏作亲手所为,但他自认为要付上一定责任,可又无能为力,只能明知无用,却又将矛头一次次对准疗养院。

负责易理希的医生赶来病房,刚披上白大褂还没来得及扣上纽扣,就劈头盖脸地问骏作他们两个人:“你们是六十九号床的家属?”

“算是吧。”骏作犹豫了一下,改口道,“其实她没有家属。”

“什么叫没有家属?”

“她仅有的一个家属,正被通缉在逃。”卫彬索性把话说敞亮了。

“那你们两个是?”

“哦,我们是警察。”骏作和卫彬双双亮出了证件。

医生露出狐疑的神色,假客套地笑了笑:“原来是警察同志呀。虽然这个人是你们警察的重要证人,但我们这里毕竟是一家小小的疗养院,像她这样的病人真待不长久,就那点经费实在太少了,两位是不是回去和领导再反映反映……”

“你说什么呢!我们今天是有要紧的事。”卫彬打断了他,“这位病人的病因弄清楚了吗?”

医生虽不高兴,还是答道:“她的病因比较罕见,我们这种疗养院也无能为力。”

“这种病没有办法治疗吗?”骏作问。

“目前来说,我们还没有任何一种方法可以治好这种病,很多家属或者病人,在看不到希望的情况下,多数会选择放弃,像她被护理得如此细致,简直就是奇迹。”医生啧啧舌头称赞道。

“她现在这个状态,我们还能和她说话吗?”骏作咬着牙问道。

“说话?你开玩笑吧!她可是全身瘫痪。”医生没有完全领会骏作的意思,他看了看枯瘦的易理希,“再说,她求生的意愿不是很强烈,估计挨不住几次并发症了。”

卫彬冲着骏作摇摇头,意思是在这个时候提出让易理希重新坐在“小狮子”上,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情。

倘若任由易理希这位证人自生自灭,对郭树言又何其不是一件残忍的事情呢?

骏作硬了硬心肠:“你觉得她还可以坐在那个特制的轮椅上吗?”

“绝对不行。”医生断然否决。

这反而激起了骏作不服输的斗志:“为什么?那个设备只要病人能够移动眼球,且头脑清晰,就可以使用啊!”

“没那回事。没看到病人都这样了吗?你这人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医生虽然满嘴谴责,但一个慌乱的神情没有逃过骏作的眼睛。

“那请问那个轮椅现在哪里?”骏作直戳要害。

医生擦了擦冒汗的额头,支吾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那张轮椅可以帮助证人说话,是非常重要的物证,如果轮椅有任何闪失的话,我们警方是要追究你们院方刑事责任的。”

“轮椅送来没多久,就坏了。”

“轮椅现在什么地方?带我去看看。”

“这……这我得问问了。”

“你再跟我打马虎眼,我只有把你带回去审问了。”骏作往腰际的手铐上摸,作势吓唬他。

医生贼头贼脑地走到病房门边,把虚掩的门关上,这才说道:“这事千万不能让院长知道是我告诉你们的,否则我的饭碗保不住。”

“看你的态度决定。”骏作双手绞在胸前等待着。

“其实轮椅被我们疗养院拿来研究了,能帮助瘫痪病人开口说话的机器,有很大的商机,如果能够明白它的制作原理,大批量产的话,作为发明专利产品的疗养院,定能获得巨大的利润。但是我们疗养院技术水准太低,把轮椅拆卸以后还是没办法搞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拼又拼不回去,轮椅就被院长藏了起来。”

“轮椅已经损坏了?”骏作确认道。

“完全没有办法识别患者眼珠的活动了。”见到骏作失望,医生怕自己被当作出气筒,又卖了个关子,“不过,那东西就算发明出来,也不能马上投入使用。”

“为什么?”

“那个装置可能会对人脑产生损伤,反复使用会有副作用,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失忆。”

“失忆?”卫彬诧异道。之前始终插不上嘴的他,心里清楚“失忆”这两个字对于整起案件的意义。

如果“小狮子”会造成使用者失忆的话,易理希指认丈夫郭树言是凶手的证词,是真的吗?

骏作心情复杂,对于下一步该怎么做完全没了头绪,招呼卫彬道:“我们走。”

“你们去哪?”医生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左右环顾骏作和卫彬,恳求道,“你们不会去找院长出卖我吧。”

“我们是要去院长室,但不是为了你,是去替这位病人办理退院手续。”骏作拍拍医生的肩膀,把他的手从门把手上移开。

最后看一眼病床上的易理希,虽然所站的角度看不见她的脸,但是曾经仰视过窗边她那张满是热望的脸,让骏作印象深刻。

绝对不能让她死在这里。

妻子也曾在被车撞后,在病床上勇敢地抗争了七天,骏作不想再一次看见相同的悲剧上演。

易理希,请你加油!

请你为我加油吧!

骏作暗暗鼓劲道。

易理希病情转危的消息,由负责追捕郭树言的警方相关部门对外公开,通过电视台和广播电台等传媒机构,以新闻的形式将消息以花桥镇为中心,向外部地区辐射发布。

这个主意的始作俑者正是坚持将易理希从疗养院转出来的骏作。

新闻播出以后,整个办公室对外的电话线路被疯狂的举报电话阻塞,许多市民根据通缉令上郭树言的特征,积极提供破案线索,警方不得不加派人手超负荷处理这些线索。长枪短炮的记者没日没夜蹲守在警察局门口,渴望第一时间捕捉到犯人被捕的镜头。

骏作此刻的心情也如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声般此起彼伏。

郭树言,快现身吧!

骏作祈祷道。

离开疗养院以后,骏作走访了郭树言书店周旁的街坊邻居,大多数人对于泼漆的事件记忆犹新,给目击者看了秀人的照片以后,泼漆的两个年轻人应该就是秀人和沙欣。不过骏作此行另有目的,他着重询问了郭树言和前一位雇员章小蕙的关系。

紧邻书店的礼品店老板娘,一听骏作问的是八卦,热情高涨的她忙把自己长长的马脸凑了过来:“警察同志,这事你算问对人了,别人也许不知道,这事我最清楚了。”

“好。那你给我问问。”骏作斜着脖子,满怀期待地看着老板娘,像个耐不住性子爱没事找事的退休工人。

看样子不是一两句能说完的,老板娘把骏作拖进了自己店里。礼品店的墙面上张贴着一张张漫画和明星的海报,货架上插着精美的练习本,一排排水笔、圆珠笔、铅笔也是五彩斑斓,飘着幽幽的清香,走进礼品店仿佛置身缤纷的万花筒中。

“我读书那会儿的文具,和现在可真是没法比了。老啦!”骏作摆弄着一支造型奇特的圆珠笔,始终无法拧出它的笔尖。

老板娘听到骏作的话,眉头一皱:“大叔你也就四十几岁的样子,别总把‘老’字挂嘴边上,要给自己的将来留点幻想,才会过得好。老是活在痛苦回忆中的人,每一天都是不快乐的,他的回忆自然也不会愉快,就像一个死循环,让坏的东西伴随你一身,还不如开开心心等着躺进棺材呢!”

与其说这样的人生观不契合骏作的气质,不如说骏作不愿让自己成为那样的人。一个快乐的人,首先要让妻子和儿子快乐才行。除此之外,在骏作的眼中,就是自私。

骏作客套地颔首表示赞许老板娘的这份洒脱,同时放弃了对手中圆珠笔的研究。

一人一把椅子,面对面坐定,老板娘跷起了二郎腿,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其实我早就发现郭老板和小蕙暧昧不清,自从这个女孩来了以后,我才看见郭老板笑,而且是只对她一个人笑,好像别人都不是女人一样。”说到这,老板娘偷偷放下了不雅的二郎腿,调整成熟女的坐姿。

“他们两个有过亲密的举动吗?比如,牵手、拥抱、接吻之类的。”

“这我倒没亲眼见过,但肯定有过。”老板娘开始凭着主观臆测胡猜起来,“你说两个人孤男寡女晚上呆在店里,指不定发生什么事情呢!再说了,郭老板的老婆不是植物人嘛,那方面肯定指望不上了。毕竟是个男人,郭老板又是个正派人,不会去那些个灯红酒绿的地方,有个喜欢自己的女孩,做些什么事也是人之常情嘛。话说回来,小蕙对郭老板也不错,郭老板过生日的时候小蕙特意托我带了块手表做礼物,那款价格还挺贵的呢。”

“表盘是不是蓝色的?”骏作看见过郭树言戴这块手表。

“没错。小蕙还让厂家在表上面刻了排洋文,我也看不懂什么意思,但肯定挺肉麻的。表被送来的时候,我还被送货的家伙拿来寻开心呢!”

骏作将这条线索记录下来,继而又问道:“老板娘刚才有一点你说得不对呀!郭树言的日常行程我们做过调查,他每天下午最晚六点要离开书店回去照顾妻子,你怎么说他们两个人晚上呆在店里过?”

“绝对错不了。”老板娘语调徒然升高,像是遭到诬陷般辩驳道,“虽然只有一次,但那天我亲眼看见郭老板和章小蕙一起关门回家的。”

“你还记得详细的时间吗?”

“我想想……”老板娘用一根手指撑着下巴,眼睛往上翻扑了几下,又低头扳着手指算日子,几分钟后,冷不防大叫起来,几乎要把骏作吓出心脏病。

“我想起来了,那天是九月二日,也是我老公的生日。那天我把送他的生日礼物丢在店里了,所以吃饭的时候折回来拿,看到郭老板背着小蕙锁门离开的。”

“背着!”骏作大叫一声,反过来差点吓出老板娘心脏病。

“那是当然。两个人可亲热了。”老板娘像个证明了自己公式正确的小学生,重又得意地跷起了两郎腿。

9月2日,正是发生第一起少年被杀案的日子,少年在放学归途中被袭,时间上和老板娘的证言有了冲突,换而言之,郭树言拥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易理希指证郭树言是连环杀人分尸案的真凶,并不是事实真相,而是另有隐情。

骏作像被人拍了一掌,脑中的某个死结在震松后被解开,他忽然想明白了这一点。

“警察同志,还有,还有……”老板娘正想再过几下嘴瘾,发现骏作直勾勾地看着她头顶的方向。

那里悬着一台电视机。

“把声音调大些。”骏作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屏幕上立刻显示出音量从“5”调至了“30”,女主播的声音从失真的喇叭里传来:“西郊杀人案嫌疑人郭树言向花桥警方投案自首,他身着逃亡前的衣服,于今日上午十一时出现在警局门口,结束了长达一个多月的亡命生涯……”

耳边只剩下了电视喇叭的噪声,新闻画面反复播放着郭树言被押解进警局大门那十几秒钟的画面,晃动混乱的图像中,头被按住的郭树言嘴唇嚅动,像在重复说着什么。

不用慢镜头回放,骏作也立马猜到他嘴里碎碎念的,一定是易理希的名字。

最深的爱,是不会让她孤独。才有那样美丽的庭院,才有不辞辛劳赶回家的共度晚餐。即使失忆,也会记得爱人的名字,拥有不惜一切也要来到她身边的信念。

审讯室强烈的光线让郭树言抬不起头来,他垂下蓬乱的头发,左手拇指来回摩挲另一只手掌中心的伤疤,显得格外安静。

伤口应该不是最近造成的,是个圆圆的点,早已痊愈,表皮已经褪了几层,和周围皮肤颜色相差无几,在光线下泛着淡淡的粉亮。

负责审讯的骏作和卫彬并肩走向审讯室,为了保证审讯过程中的思想统一,他们两人交换着意见。

“他失忆不会是假装的吧?”卫彬对郭树言一直没有好印象。

“不好说。有可能是真的。”

“假如是真的失忆,为什么偏偏只记得关于他妻子的事情,其他事情就一问三不知了呢?”

“你知道为什么吗?”

骏作认为还没结婚的卫彬很难理解这样的记忆,就好比失忆的人总会记得如何使用筷子,如何拧开水龙头,郭树言则记得他的妻子。就像自己,每个夜梦中醒来时,妻子的残影总是挥之不去,这样的梦已是骏作身体的一部分,难以驱除,不可剥离。

审讯室里的男人,已将这份爱变成了他的本能。

对于即将要开始的审讯,骏作抱着一份崇敬的心情,与郭树言面对面坐了下来。审讯台的位置稍高于郭树言的座位,骏作和卫彬在灯光的聚焦下,居高临下地看着镣铐加身的郭树言。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郭树言对他们提及的所有问题和事件,都无法作出解释或者供认。他越来越快地搓着手心的伤疤,嘴里一刻不停地重复询问着自己妻子的情况。

“你手里的疤,是很久以前受的伤吧。”骏作好奇地盯着他这个动作。

郭树言像被点中了任督二脉,思路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这个伤疤仿佛是他美好记忆的缺口,每触碰一下,郭树言就会不经意流露出幸福的表情。

那是一次让郭树言感到后怕却不后悔的经历。

那一年的三月,郭树言和易理希相识的城市被淅沥沥的小雨所覆盖。刚刚交往了一个月的他们,和大多数情侣一样,乐此不彼地逛遍整座城市所有能够约会的地方,那天他们计划去动物园郊游。

郭树言提早半个小时到达了约定的地点,动物园大门口人流熙攘,几个卖气球的穿插在人群之中,兜售着五颜六色的气球。只是他们的举止有些反常,总是几个人一窝蜂围着形单影只的游客,眼神游走在别人的背包或者口袋上。这让郭树言更加注意起这些人来,没过一会儿,其中一个小贩终于对一位正犹豫要不要买气球的年轻女孩下手了。只见他猫着腰,从背后将手伸进了女孩的挎包里,身边的同伙用气球掩护着他,几秒钟后,一部手机被他从包里夹了出来。得手之后,他转身迅速离开女孩,几名同伙也假装对女孩失去了耐心,接连散去。

这一切都被郭树言看得真切,他快步朝偷手机的那个小贩走了过去,拦住了那人的去路,在人群中大声怒斥:“他是小偷,刚才偷了那个女孩的手机。”郭树言指了指那名手机被盗的女孩。

女孩低头发现自己的皮包不知何时被划了道口子,手机不知去向,她急忙朝郭树言和小贩跑去,抓住小贩的衣袖对众人大喊道:“是他,就是他,偷了我的手机。”

“你们两个有病吧!”小贩用肩膀撞开了郭树言,继续往前走。

“快把手机还给我,否则报警了。”女孩嘴上强硬,但也只能无奈地拽着小贩不放手,求助般地望着郭树言。

郭树言又大叫了两声,看热闹的人群渐渐围了上来,其余几个小贩夹杂其中,把矛头指向了见义勇为的郭树言。

“我亲眼看见是他偷了你手机。”被女孩抓住的小贩反咬一口,几名同伙立刻附和起哄。

“我们也看见了。”

“不信我们来搜身。”

为表清白的小贩主动掏空了全身口袋,果然连手机的影子都没看见。

“轮到你了。”几个小贩围住了郭树言,七手八脚翻起了他的衣袋。

“这是什么?”一个小贩竟从郭树言的口袋里拿出了一部手机,交到了女孩手里,问道,“手机是不是你的?”

女孩打开手机屏幕,点头确认:“是我手机没错。”

围观的路人激起一片骂声。

“你这个小偷,居然还敢诬赖别人。”

“真是不要脸!”

郭树言正打算让女孩替自己解释解释,发现女孩早已离去。

“小姐,你别走!替我作证呐!”郭树言朝人群外女孩匆忙的背影喊道。

他的声音被几名小贩的喧嚣所淹没,到手的肥肉飞了,小贩把气都撒在了郭树言身上,几个人开始围住他拳打脚踢。郭树言边护住头部边往后退,身上要害还是挨了几下重拳,正当他举起手遮挡时,手心感到钻心般的疼痛,黏糊糊的血瞬间涌了出来,染红了整只手掌。

也不知是哪个小贩趁乱用尖锐的东西扎伤了他,发现郭树言见了红,几名小贩骂骂咧咧散开了,并且迅速逃离了动物园大门口。发现端倪的路人也无可奈何,他们搀扶着受伤的郭树言,并且帮忙拨打了报警电话。

起初郭树言以为只是皮肉伤,但几分钟后,疼痛突然骤然加剧,手肘以下部分疼痛难当,撩开袖管察看,竟已肿得认不出是自己的手臂了。疼痛感如涨潮的海浪,一波比一波更为猛烈地袭来,郭树言双腿发软,靠着墙角坐倒在地,他面色惨白,冷汗从额头上不停往下滴。

手腕处的手表嵌入了肉里,郭树言想取下手表,但是力不从心。手腕关节以下似乎失去了知觉,完全没有办法活动了。

虽然身边人声鼎沸,可郭树言感觉到此时是多么的孤独,身体有点发冷,他突然害怕起来。

“快叫救护车。”朦胧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撑着点。”

郭树言看见易理希出现在他面前,她美丽的样貌像是这个世界尽头升起的光芒,带来了无尽的希望。

他微笑着,重重合上了眼皮。

几天之后,刺伤郭树言的几名小贩被警察抓获,经查他们是伪装成小贩的盗窃团伙,时常在动物园周围伺机作案,出手伤人的正是被郭树言当场揭穿的那个盗贼,他趁乱把窃得的手机交给了同伙,同伙趁郭树言不备放进了他的口袋里。刺进郭树言手掌里的是一支装有针头的注射器,注射器里还盛了不洁净的物质。

被送入医院后的郭树言,整条右手手臂动弹不得,好像不属于他自己一样。医生诊治后仍不排除右手完全瘫痪的可能,入院后虽然痛感减弱,但依然肿胀,他的手表被割断了才能取下来,整条手臂动也不能动,好像不属于他自己一样。

需要用右手绘注数据图表的科学研究员,失去了惯用的右手,相当于足球运动员在职业生涯巅峰期被截去下肢。病床上的郭树言有些失望,对自己失望,对那位怕事的女孩失望,也对所有围观的冷漠之人失望,他挺身而出的时候没有人站在他身后,反倒在他被诬陷的时候落井下石,以后要是再遇上这种事,自己一定会犹豫。

夜幕降临,郭树言在没有开灯的病房里,靠着病床盘坐在地上。黑暗中,他看不清未来的道路在哪里,脑子里胡乱盘算着假如自己的手废了,还能干点什么事情呢?

突然眼前出现了一片光明,郭树言以为是幻觉,很快明白是有人开门进来,走廊的光倾泻进来。

“怎么坐在地上?”易理希一进门,就看见了颓废的郭树言。

“在捡东西。”郭树言掩饰道,生怕易理希来扶他似的,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

易理希打开灯,再走到窗边拉上了窗帘,说道:“我刚才去问了医生你的病情,你的手掌只是浅表刺伤,由此导致的全手瘫痪病例是极为罕见的,而且你也没有出现肌肉萎缩,过几天应该就会消肿,慢慢好转了。”

“是嘛!”郭树言勉强笑了笑,显得不太相信,易理希所说的话,和医生之前的诊断出入很大。

易理希瞪他一眼:“不相信吗?看,手表都替你修好了。”

原本被剪断的黑色表带换成了一条彩色的表带,上面印满了花朵。

“等你手恢复,就可以戴了。”可易理希转念一想,把手表戴在了郭树言的左手上,端详半天,“这条表带是我挑的,上面的花漂亮吧!”

“我这只手要是坏了,就是个废人了,到时候有的是时间,不需要手表。”郭树言看都没有看一眼那只手表。

“别像个小孩子一样。”易理希生气道。

“你还是别管我了。”对自己不抱希望的郭树言,也不希望承载别人的希望,他决定提出分手。

时隔多年之后,回想起当年发生在病房里的那一幕,郭树言还会为自己的愚蠢而感到羞愧。

哪怕再渺小的希望,都不应该在心里熄灭。

易理希被气出了眼泪,她拉起郭树言毫无知觉的右手,温婉地说道:“就算你只有一只手,老的时候依然可以牵着我一起散步啊。”

如寒冬里的一团火焰,让郭树言铭记在心。

在易理希患病以后,每当郭树言被艰辛的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就会重温妻子的这句话来给自己加油打气,点燃那盏希望的火苗。

换作是我瘫痪,妻子也会做与我一样的事情。郭树言坚信道。

只是希望老了有人一起散步而已。

清风拂面般的短短一句话,在时间的烙刻下,和手心的伤疤一同,渐渐成为了承诺。

骏作手里的档案自然没有记录下这句话,但当年郭树言右手的伤势却是记录在案,他的右手虽然没有完全瘫痪,但康复以后,外表无恙的这只手,落下了腕关节活动无力的后遗症。

这一点,是之前调查中忽略的细节。

对郭树言的审讯并不顺利,他的记忆消退得很快,甚至都记不得骏作和卫彬他们是谁了。听到关于案件的事情,郭树言有点意外。

“杀人案我一点不知情,我是看到了妻子病危的新闻,根据电视上说的地址找来这里,结果就变成这样了。”郭树言举了举手铐,前倾着身子问,“我妻子怎么样了?现在能让我去看她吗?”

“坐下!”卫彬做了个向下挥的手势,继续问道,“你之前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为什么丢下你妻子一个人?”

郭树言摇摇头:“我已经不记得了。”

“还记得你的车停在哪里吗?”卫彬把从郭树言身上搜出的车钥匙摆在桌子上。

“不知道。”

之后接连几个问题,郭树言又是一连串的“不记得”“不知道”,惹得卫彬直挠后脑勺,他转过头用眼神征询着身旁骏作的意见,发现一句话也没说的骏作正埋头查阅着几起凶杀案的数据。

“你就没什么要问的吗?”卫彬轻声在耳边说。

“他这种状态,问了也白问。”骏作不在乎地回道。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你带他去看看他妻子吧!也许会有收获。”骏作起身开始收拾桌子上的档。

“那你呢?”

“我去找上级领导谈谈。”

“谈什么?”卫彬越听越胡涂。

骏作朝郭树言所在的位置抬抬下巴说:“这个男人不可能是杀人凶手。”

“为什么?”

骏作拍了拍手里的数据:“这里面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凶手另有其人。”

卫彬回头看见郭树言,同是一张茫无头绪的脸,听闻能够见到妻子,郭树言愁苦的神态破颜一笑。卫彬忽觉像是眩晕聚光灯下,审讯室里的一个幻象。

立志破案才剃胡子的骏作,吃饭睡觉不胜其扰,变成了他生活中两件棘手的事情之一。另一件事,是他要求取消对郭树言嫌疑的认定,被上级驳回,不予批准。

没有办法推翻认定凶手为郭树言的证据,那些证据恰恰是他自己找出来的。于是,骏作向上级罗列出证据上的几大疑点以供参考。

西郊现场遗留的那副耳机是欧洲著名的电子公司出产,不单音质上乘,还带有麦克风录音功能,它的价格也达到令人咋舌的程度。这类的电子奢侈品对郭树言吸引力并不大,从他的工作室里可以看出,他偏爱使用自己组装的电子产品。郭树言对耳机的购买力以及购买管道,搜查中也没有找到与耳机匹配的功放器材。此为疑点一。

疑点二,警方认定之前两起少年分尸案和西郊案凶手系同一个人,当第一起少年分尸案发生的时候,也就是去年的九月二日,郭树言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从侧面推翻了他是三起案件真凶的嫌疑。

疑点三,西郊被害者的胃里含有苯巴比妥的成分,也就是安眠药。凶手不单把被害者拖行了一段距离,还在杀死他之前还进行了毒打虐待,这些都需要足够的手腕力量。两名被分尸的少年,凶手使用了电锯之类的工具分尸,仍避免不了手腕发力。一个惯用手残疾的人,真的可以办到这些事情吗?

单独来看以上三点,郭树言应该可以洗脱嫌疑。可上级更愿意相信残留在死者指甲里的皮屑组织,和现场郭树言汽车的轮胎印记。

无法推翻的证据,让骏作和上级之间展开了拉锯战,可谁也没法说服谁,最终双方各退一步,决定对郭树言做一次精神方面的鉴定,由专家出具评估报告。假如鉴定结果真的和疗养院医生说的一样,也就证明西郊案发生之前郭树言已经有了失忆的症状,上级就尊重骏作的意见。相反的话,案件会加快进入司法程序,起诉郭树言的谋杀罪名。

让骏作心急如焚的是,在郭树言被认定为犯罪嫌疑人之后,警方就解除了对秀人的保护,那个身背三条人命的凶手,也许正慢慢接近秀人,寻找下手的机会,随时都有被害的可能。

这成为了花桥镇历史上,首次对人的记忆进行鉴定分析,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一次大胆科学尝试。

要如何去实施?结果的可信度又有多少?这些都使人充满新奇。

该死的失忆症,变成了两个男人的期盼。

很快,这个想法就遇到了阻力,寻遍整个花桥镇也没有专家愿意尝试这项试验。技术上来说,没有任何仪器可以检测出一个人到底有没有失忆,只有依靠人为的测谎,作为一项判断的辅助依据,却无法成为权威性的报告。够得上水平的专家不屑浪费时间做一份无用的报告,或者说这项试验无法在专业领域内为他们带来金钱和名望。

就在骏作快跑断腿的时候,卫彬想到了一个他本不愿想起的人。

本着孤注一掷的心态,拨通了电话:“喂?是秋淑小姐吗?”

电话那头有点嘈杂,过了几秒钟才传来秋淑的声音:“你是谁呀?”

“你好。我是卫彬。”

对方像是已经忘记他的名字了,卫彬又补充道:“就是上次和你在‘ROSE’西餐馆吃饭的那个,还记得吗?”

“喔!我想起来了,那个刑警对吧!你稍等一会儿。”随后听筒里的杂声消失了,秋淑恢复了正常音量,“我正在相亲,你有什么事吗?”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卫彬顿觉尴尬,这通电话打的真不合时宜。

“没事。你快说事。”

“我们办案遇到了困难,希望得到一位医学界的权威专家协助,所以我就来拜托你了。”

“我们家有两个人是医学界的,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我爸爸,你不会是想找我帮忙吧?”秋淑问道。

“呵呵,你开玩笑了。我们警方恳请秋教授协助,他也是花桥镇最好的神经内科医生了,有他在的话,对破案会有很大的帮助。”卫彬竭尽赞美之词,狠狠夸了一通。但这也是实话,秋淑的父亲曾出国留学,在外国医院任职期间,他曾两次被提名杰出医学成就奖,后来因为年纪渐长,选择落叶归根。但发现家乡落后的医学水平,自动请缨出山,一度被花桥镇传为佳话。

“我现在回家问问他吧!”

“谢谢。不过你也不用这么着急,相完亲再回去也不迟。”卫彬出于好意提醒道。

秋淑嗤之以鼻:“吃到一半那男的就去洗手间了,现在我都吃完了,他还没回来,看样子不用等他了!”

上次约会时的情景跃然眼前,听见“吃饭”两个字从秋淑嘴里说出来,卫彬胃里一阵翻腾,把热气腾腾的盒饭推到了同事面前,心中默默同情那位尿遁的男士。

卫彬的这盒饭没有白费,秋淑的回复比预想来得快,她的父亲同意亲自对郭树言进行体检,视他的状况再做下一步的决定,但保证会全力以赴。

第二天,骏作和卫彬就带着郭树言前往秋淑父亲所工作的医院,秋教授的办公室没有想象中阔绰,只是一间十个平方左右的单间,放着桌椅等办公家具,一张供病人躺下的病床挨着墙角,挂下一片青绿色的帘子。如此简易的办公室很难和一位德高望重的教授联系在一块,挂满雪白墙面的感谢锦旗,使骏作和卫彬顿时对眼前这位老者肃然起敬。

“你就是卫彬吧!”秋教授一眼认出他来。

“是啊。秋教授您好!”卫彬毕恭毕敬握了个手,不忘介绍身边的骏作,“这位是我同事,也就是提出这个试验建议的人。”

秋教授把手伸向了骏作,脸还是朝着卫彬:“你和秋淑是怎么认识的?这孩子都不愿告诉我。”

“我们是大……”本想说是大姨妈介绍相亲认识,转念一想,毕竟和秋淑没有成功,万一被误会实在麻烦,他急中生智改口道,“我们是大学同学。”

骏作转过头假装去看墙上的锦旗,忍住笑意。

“原来如此。”秋教授眯起老花眼睛,轻点了几下头,意味深长地对卫彬笑了笑。

卫彬抿起嘴,朝骏作挥手示意赶紧替他解围。骏作这才和秋教授攀谈起来。

听了对郭树言的一番介绍,秋教授爬满皱纹的脸反倒舒展开来。

“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一项实验。大脑是非常神奇的器官,它可以储存上百万亿的信息,也可以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清。从病症来看,这位患者是选择性失忆症,通常病患是为了逃避某一段时期的人或事,不愿意记起选择遗忘。这位患者恰恰相反,他牢牢记住了某一段时期的人或事,遗忘生活中的其他事件,这类的患者我也是头一次遇见。”

秋教授积极的态度,也让骏作十分感激:“准确来说,他只记得与妻子有交集的所有事情,与案件有关的部分被忘记了。一方面我们需要证明他的失忆症是真的,另一方面,最好能让他恢复部分记忆,协助我们破案。”

“这个很难!”秋教授实话实说,“但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我们时间不多了。”未知的危险正笼罩秀人,骏作神情严肃。

“那我们不要废话了,现在就开始吧!”

秋教授接通医院的内线电话,先安排郭树言做一番全面的体检,包括CT、脑部磁共振以及脑电图等等。

虽然有了教授的亲自授意,医院各个流程环节一路畅通无阻,但骏作和卫彬还是在医院走廊里等了好几个小时。

明亮的走廊尽头,恍然有种穿越的感觉,医院的每个角落都变得亦真亦幻。无私和温暖的阳光,好像妻子轻柔抚摸自己的脸颊,骏作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连头都懒得动一下。

一个黑影遮住了走廊尽头的窗户,骏作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女人来回踱步,双手上下交迭握在一块儿,背光的轮廓略显凌乱,她对着面前科室的门牌看了又看。

女人有点眼熟,只是骏作一下子想不起来她的名字。

“那不是在花桥高中跳楼女孩的母亲吗?”刚才还在打瞌睡的卫彬,也留意到了这个女人,不由疑惑,“她怎么在这?”

卫彬刚说完,吕曼珠整理了一下头发,终于鼓足了勇气,昂首挺胸推门走进了科室。

骏作迎着暖意浓浓的冬日阳光,向窗边那间科室走去,走到门前,他收拢手指作遮阳状挡住耀眼的光,定睛看了看白底黑字的科室门牌。

赫然在目的四个黑体:肿瘤内科。

第八章 惊蛰·后山·寻回

寒假过后的第一个星期一,也就是花桥高中的开学日,依然微凉的空气中,带着零星的雨点,章小茜和秀人都没有撑伞,干净的校服和头发上,附了一层细细的雨珠。

雨水在发梢汇成一路,滴进后衣领的空隙中,章小茜打了个冷战。

“还是打伞吧!”秀人刚举起手里的伞柄,章小茜就逃得远远的。

自从去过疯子家后,章小茜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整个寒假没有和秀人见过面,今天也是秀人在她家门口才等到她。章小茜冷淡的态度,让秀人产生自己犯了错的幻觉,不明真相的他一个劲赔着笑脸。

不知是不是憋了一整个寒假的话不吐不快,校门之内人声鼎沸,成群结队地围在操场主席台的大屏幕前,不时爆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惊呼声。上一次出现这种场面,是章小蕙自杀的那天早晨。

不断有经过章小茜身旁的同学用异样的眼神打量她,然后迅速移开,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

“就是她吧。”

“对,她是舞蹈班的。”

“错不了,我知道她叫章小茜,怪人一个。”

每个人对待章小茜的态度都很奇怪,充满着悬疑的气息。所有人看见章小茜都会自动退散一旁,在她目光之外议论不停。秀人踮起脚尖,朝扎满人堆的主席台看去,电子屏幕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五颜六色的雨伞遮盖住了整个屏幕画面。

秀人高喊“借过”,一路往里挤,几个看见秀人的同学,犹如见了煞星般退出人堆。

露天的屏幕外面罩了玻璃,沾着雨点后画面显得不是特别清晰,但还是能看出正在播放的内容。一位赤裸半身的女生,正在画面中换着跳舞时穿的连衣裙,角度和场景秀人十分眼熟,曾经他也看过类似的视频,是他威逼别的同学潜入练舞室的女更衣室偷拍的。只是这次的主角,居然是自己的女朋友章小茜。

在那仿佛被打了马赛克的画面中,很多人都看见了章小茜背上密密麻麻的伤疤,就像被严刑拷打过一样。

秀人不愿再看下去,愤怒地驱赶着人群。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秀人像一头发疯的狮子,甩动手中的伞柄,将那些如鬣狗般依依不舍的围观者赶进教学楼。

涌动的人群自动分成了两路,雨伞之间的空隙中章小茜失魂地望着屏幕,雨水充满了死亡的味道,父亲跃入河里的那个瞬间,在心中被定格,她手腕上的旧伤疤在雨水浇灌下,肆意滋长。她用另一只手,全力按住了伤疤。

秀人上前一步想阻断她的视线,章小茜抛下一个冷酷的背影,在众人的注目礼中往教学楼里跑去,摇摆的身体溅出水花,却怎样也无法从这潭脏水中脱身。

突然雨势增大,雨点拍得脸生疼,秀人却觉得全世界只有章小茜一个人在淋雨。

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屏幕上让人胆战心惊的一道道伤痕。

原来,自己和她,并不是同类。

一只脚刚踏进高一班的教室,秀人看见坐在第一排的吉宇正笑得泪水滚滚,前仰后合,一位女生蹲在地上,收拾着散落一地的课本,不时抽吸一下鼻子。

秀人皱着眉往右边瞥一眼,几排之外的座位上,沙欣居然正志得意满地抖着脚。对吉宇独自流出视频的猜测终于得到了释疑。

秀人直奔向吉宇,将阻隔在他们之间的课桌一把掀翻,邻近的同学一窝蜂逃开,在教室门口作壁上观。

“东西呢?”秀人虽是在对吉宇说话,眼睛却正视着沙欣。

吉宇没有像秀人印象中那样蜷缩颤抖,而是还以挑衅的目光:“你自己的东西,为什么来问我们?”吉宇故意将“们”字拖了个长音,脖子往沙欣所在的方向甩了甩。

“欺负女生,你还真不要脸。”秀人靠近一步,捏起拳头,关节泛白。

地上捡课本的女生抹着泪抬起头看向秀人,误以为秀人是为她挺身而出英雄救美。

吉宇反唇相讥:“我没欺负她们,这都是她们的报应。”说完他看了看蹲在地上的女生,她曾当着其他同学的面说吉宇偷了她的钱。吉宇故意把脚放在课本上,干净的封面立刻出现一个丑陋的鞋印。

没有人向女生伸出援手,秀人知道大家不是害怕吉宇,而是忌惮替他撑腰的沙欣。女生拾起最后一本书,掸去灰尘,丢给吉宇一个白眼,用很轻的声音骂了句:“穷鬼。”

“你再说一遍!”吉宇刷地一下站了起来,变了脸色。

女生吓得抱着书本连连往后退。

“我替她说。你这个穷鬼。”秀人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包涵了轻蔑和羞辱。

难堪掩盖了愤怒,吉宇狼狈地低下了头,手臂受伤的瞬间又浮上水面,他退缩了。

沙欣对后排的两个大个子,大野和司牧侧了侧头,两个人心领神会地开始起哄。

“吉宇,你是不是男人啊!被人家这样骂,都不还手。”

“是啊!你就是一辈子当穷鬼的命。”

一唱一和的煽风点火,戳中了大家的笑点,刺耳的偷笑声此起彼伏,吉宇如芒在背,终于抑制不住,当胸推了秀人一把。

秀人早有准备,一个撤步,蓄势待发的拳头就挥了上去。瘦弱的吉宇第一拳就没挨住,摔倒在刚才被秀人掀翻的课桌上,额头磕在坚硬的桌角上,鲜血迸流。

“你怎么打人啊!”大野和司牧从后排站起来,一左一右对秀人呈夹攻之势。

一切好像都是事先精心编排过一样,沙欣离开了座位,双手插着裤兜踱出了教室,也许是不想亲眼见到曾经的兄弟被围殴的样子。

秀人隔着面前的两个大个子,冲沙欣放出狠话:“这账我会跟你慢慢算的。”

沙欣的嘴角弯成一道得意的弧度,朝身后举了举手,这个动作不知是与秀人道别还是让大野和司牧动手的暗号。

司牧的一只大手楸住了秀人的长发,轻哼道:“娘娘腔充什么大佬!”

秀人咬着牙根,一记勾拳,刚挥到一半,手臂被大野架在了半空中。一记反关节的擒拿术,秀人的右手被扣到了背后。他的头自然下垂,正撞上大野抬起的膝盖,顿时鼻子一阵酸痛,两条热乎乎的鼻血涌出鼻腔。

秀人大骂一句脏话,脑袋用力撞向拉住他头发的司牧,只觉头皮一阵剧痛,捂着脸的司牧指缝间几缕黑发。大野见同伴吃了亏,又是一记黑拳正中秀人的肚子,秀人被打翻在地。右眼窝青黑的司牧吼着扑向秀人,拳拳到肉,丝毫没有手下留情。不一会儿,秀人已毫无还手之力,抱着头在地上翻滚,新校服已是脏乱不堪。吉宇也趁机凑过来,用力踹了好几脚他的腰眼。

这场斗殴,准确地说是殴打被一个嗓声尖厉的女生所终止。

“主任来啦!”

一秒钟后,所有的同学都归回原位,连被碰倒撞歪的桌椅也已经摆放整齐,大野和司牧也立刻住手,司牧朝地上的秀人吐了口口水,揉揉伤处返回了座位。吉宇一猫腰坐回了自己第一排的座位,冷眼看着面前灰头土脸的秀人,体会到了曾经秀人才有的优越感。

“秀人,你在这里干什么?”一个焦头烂额的早晨,让教导主任低头看见秀人的样子时,也没追问缘由的心思,只是扶了他一把,“快跟我走,学校里来了警察。”

秀人捋着被弄乱的发型,毫无感激之情:“关我什么事?”

“他们是来找你的。”

“找我?”

教导主任用严厉的眼神整顿了一下纪律,把秀人带出教室,沉默了一会儿,伴随教室里又响起的嬉笑怒骂声,教导主任淡淡地对秀人说:“冯峰的外婆自杀了。”

从最后一排重回第一排的座位,是因为吉宇解决了购买课外辅导书的问题,他将在女更衣室里拍到录像,统统交给了沙欣。那晚吉宇想要删除录像,闭眼按下删除键后,再睁开眼睛,屏幕上几个小字在闪烁。

删除视频?

确定(Y)?取消操作(N)?

小小的悔意动摇了吉宇,他最终选择了N键,录像带被保存下来,并埋进了后院的小洞里。

现在拿出来倒成为了吉宇交易的条件:第一点,是沙欣要给他购买辅导书的钱。另一个条件,是沙欣成为吉宇在校园里的保护伞。沙欣这么做,也出于一部分的私心,可以借此次事件孤立秀人,自己取而代之,往后在买卖录像带的交易上,能够狠狠赚上一笔。

他俩维系着这种互相利用,狐假虎威的关系,吉宇有时会担心等到某一天利用价值耗尽时自己会被沙欣抛弃,所以他试图寻找出沙欣的软肋,一旦捏住它就足以令沙欣屈服。

这是一个关乎于郭树言、章小蕙、章小茜、秀人、沙欣、疯子的秘密,吉宇曾看见郭树言跟踪秀人和章小茜,秀人和沙欣又曾泼过郭树言书店油漆,郭树言后来又成为了杀害疯子的嫌疑犯。所有的事件像是被绑在了一根桩上,无论线条多么纷乱,终跑不出圆的半径。

午休时的操场是最热闹的,风中带着湿润的味道。

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穿行在走廊中,全黑的行头在成片的校服里十分显眼。中年男人似乎是在向学生询问着什么,态度显得十分谦卑,点头哈腰,只是每个人听了他两三句话之后,都嫌弃地摇头摆手,退避三舍。

吉宇视线中的这个男人,正是做医药代表的父亲。近来几个月吉伟民的销售业绩不佳,在公司处于垫底位置,经理和他谈了话,让他把经常跑的几家医院让给其他同事,将公司相对不重视的保健品零售市场交给他。吉伟民推销的是一种健脑提神的口服液,吉宇在家里喝过几瓶,提神的效果还算显著,但口服液的售价不菲,要让高中生把买零食和打游戏的零花钱用在这上面,又谈何容易。

吉伟民忙了一个中午,一瓶都没有卖掉,上课铃声响起,教导主任便不留情面地把他赶出了走廊。吉伟民能够进入校园推销他的产品,给过学校一笔推销经费,口干舌燥的吉伟民捧着一箱口服液站在雨中,他有预感自己的推销经费打了水漂。

家中拥有绝对威信的父亲,与卑躬屈膝的销售员,在吉宇心里产生了巨大的落差。突然想到自己的怯懦是遗传了父亲的基因,吉宇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男人来。

吉伟民走出校门时,正碰上校长恭敬地送别前来公干的骏作,校长慈父般搭着秀人的肩膀,笑呵呵地和骏作交谈着。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对主动道别的吉伟民,校长极不耐烦地挥手打发,像在驱散一位上不了台面的乡下亲戚。

由脆弱和敏感而生长出来的自卑心理,让吉宇对自己有了更为清醒的认识,他永远不可能成为秀人。

回过头去,满座教室里章小茜的空座位显得尤为突兀,后排同学惊愕的目光迫使他转了回来。脑子里反复盘旋着章小茜那张时常处于神游的脸,她会去哪里呢?

这个问题虽然简单,却很深刻,这一秒,吉宇发现自己对她并不了解。

后排有人用笔戳戳吉宇的后背,从肩膀上传来一张纸条。

褶皱的纸条里包着一盘录像带,纸上草草几个大字:放学后,后山见面,有事问你。

纸条没有落款,吉宇又查看了一下录像带,正是自己交给沙欣的那盘。

依照沙欣的性格,有什么事都会当面直说,这次为什么神秘兮兮地递纸条,还约在人迹罕见的后山?难道会有什么阴谋吗?

他将纸条和录像带藏进书包,单手托起腮,揣测其中原委来。

一个霹雳,窗外愈发密集的雨点便从塌了似的天际,铺天盖地倾泻下来,漫天云雾。

后山并不是一座真的山,而是幢十二层的烂尾楼。主体结构还没封顶的楼房,因为建筑商资金链断裂被迫停工。花桥镇被开发商视为重点开发对象的消息,也同这幢楼一样渐渐被人遗忘。花桥镇依然祥和安宁,直到命案的发生。

灰黑色的后山蛰伏树林中,原本应该安装窗户的地方,墨黑如海底深处。学校后门开外两百米就能看见后山的顶层,某个黑洞中隐隐透出晃动的手电筒光,应该是沙欣在那吧。

斜背了一根肩带的吉宇,把书包另一根肩带也挎上肩膀,正了正书包,朝后山跑去。

也许是预兆,半途吉宇被一只死猫的尸体吓得不轻,腐败的肉和布满蛆虫的内脏,混杂着垃圾的气味,令人作呕。

吉宇靠着一棵树,正检查鞋底有没有踩到死尸时,眼角的余光闪过一个身影,正往反方向疾跑而去。

是满脸惊恐的秀人,快速地穿过了树林,消失在树林的间隙中,就像有怪兽在追他一样,连来不及躲藏起来的吉宇都没有看见。

吉宇探出脑袋,确保秀人已经跑远,地上那只猫的尸体被踩得稀烂,白色的蛆虫痛苦地在泥水里蠕动。吉宇依循秀人跑来的那条路,继续往后山大步流星地走去。

因为是烂尾楼自然没有电梯,从一楼到十一楼可以走楼梯,但停工时十一至十二楼的楼梯没有完成,仅依靠施工队留下的一副竹楼梯才能爬上十二楼。所以鲜有人知的十二楼成为了花桥高中少数人的秘密基地。

爬上十一层的楼梯,大腿已经酸得提不起劲,那副眼见就要散架的竹楼梯,让吉宇不由捏一把冷汗。他仰头冲着十二楼呼喊了几声沙欣,除了空洞的回声,什么回答也没有,黯淡的光晕边缘也没有丝毫移动。

这个季节天黑得快,没有照明设施的后山更显阴暗。要是再晚点,吉宇怕自己连楼梯台阶都看不清楚了。他决定到十二楼去找沙欣,吉宇把爬上这段摇摇欲坠的竹楼梯看作一次勇气的挑战,这是以前的他不可能做的事情。

每踩一步竹楼梯都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年久失修的楼梯中间断了几根,让腿脚短矮的爬起来颇为费力,生怕一个不小心跌落下来。好在吉宇体重轻,虽然战战兢兢但也顺利爬上了十二楼。这时吉宇听到一个闷重的声音,他弄不清是从什么方向传来的声音,像是在后山内部,又好像有点距离,难以分辨。

树林挡住了夕阳的余晖,天色更加昏暗。

校服上沾满了灰尘,吉宇想用手去掸,发现手掌也是脏兮兮的,开学第一天才穿上的新校服弄成这样,回家肯定要挨骂了。但现在不是担心这个的时候,吉宇定神扫视了一圈整个楼面,双眼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后,对光线的敏感度也随之提高。一只手电筒掉落在地上,在楼梯孔边的墙上照出一个模糊的圆圈,地上散落着纸巾、饮料罐之类的垃圾,吉宇拾起手电筒,转了一遍也没见到半个人影,一张沙发摆在了窗边,不知道是怎么搬上来的。飕飕冷风从窗户吹进来,吉宇俯视楼下那片树林,暗流涌动,摄人心魄,伴着风声传来一声怪叫,恐高的吉宇连忙从窗边退回了安全距离,这时,脚跟踩到了东西。

他撤开一步,用手电筒对准地面,是一根黑色的手链,被他刚才踩过后,皮质的部分有点毛糙。

“是小茜的。”吉宇的脸庞被笼罩在朦胧的电筒光中,神情诧异。

突然,电筒的光闪了两下,灭了。

没电了。

置身伸手不见五指的后山中,吉宇头皮发麻,腋下淌出一滴汗划过皮肤,冰凉冰凉。刚才那只瞪着白眼的死猫,尸体稀巴烂的可怕画面,拥进吉宇脑海中,他越害怕越想,几乎就要哭出来了。他手脚并用着向那副竹楼梯爬去,方才的慎重小心,已被恐惧所取代,那个内心懦弱的自己始终陪伴左右,未曾离去。竹楼梯上的最后几步没有踩稳,楼梯倒了下来,竹子爆发出一声剧烈的断裂声。所幸吉宇没有受伤,他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后山,一路狂奔,就像刚才的秀人。直到看见灯光的地方,他才撑着膝盖,吐出一团团白雾。

被手汗浸湿的手链,让吉宇的大脑恢复了清醒,秀人的出现和章小茜的手链,以及没有露面的沙欣,这些串联在一起,不由让吉宇怀疑究竟是谁约他来后山的,为什么又不现身呢?

他从书包里翻出那张让他赴约的纸条,看不出半点端倪。他想起还有盘录像带,正是因为这盘录像和他交给沙欣的是一样的,吉宇才误以为约他的人是沙欣。

想到这里,吉宇低头凝视着录像带,才发现和自己给沙欣的有细微的差别,虽然外观一样,但这盘录像带更显旧,在录像带的侧面,用黑色的马克笔写了个阿拉伯数字“3”。

录像带的内容,让吉宇起了浓厚的兴趣。

回到家里,母亲夏静岚啧着嘴,剥下吉宇那身已经变成灰色的校服,反复问着吉宇到底做什么了。吉宇自是无从说起,只是挺着身子被母亲脱了精光,母亲责备自己的原因大多是因为他又浪费了一洗衣机的水和肥皂粉。

坐在餐桌边的父亲吉伟民一只脚撑在椅子上,咪了一口廉价的黄酒,皱起眉头看向摆在墙角里的那箱口服液,眼神充满了无尽的惆怅。

吉伟民一扬脖子饮尽杯中酒,拿起筷子才发现没有下酒的菜,趾高气昂地冲着夏静岚喊道:“忙什么呢!菜快点上。”

“马上就来。没看到我正忙着吗?”在卫生间里操作着洗衣机的夏静岚回了句嘴。

吉伟民像个汽油桶瞬间被点燃了:“我累死累活了一天,回来连口热菜都没吃,你一个主妇天天瞎忙个屁!看你跑去人家书店倒是勤快!”

“你有病吧!”夏静岚往身上擦干手,跑去厨房端出微波炉热的剩菜。

“这是人吃的吗?”吉伟民指着残羹剩菜,破口大骂。

“你爱吃不吃。就你那点工资,还想吃山珍海味啊!”夏静岚双手叉腰,索性不管不顾。

在吉宇眼中,父母两个人的争吵,就像数学课本上那个无限循环的符号,无论起初为了什么事争执,最终都会回到同一个话题,周而复始,无休无止。

对于父亲这种窝里横的行径,吉宇倍加反感。郭树言叔叔从来没有对易理希阿姨这样跋扈过,哪怕易理希阿姨什么家务活都不做,对疯子那样的坏家伙也毫不手软。吉宇一直对郭树言心存敬畏,但从不讨厌他。怀念坐在易理希阿姨身旁看动画的日子,郭树言每次下班包里总有吃不完的零食,他们的面容在印象中格外和蔼亲切。那时候的章小茜,也没有现在这样讨厌自己吧!

从前的记忆野草般借着房门外的吵骂声,近乎疯狂地侵略吉宇的脑细胞。他拍了拍脸,开始专注于眼前的事。

翻出秀人给他的摄像机,吉宇播放起那盘录像带来。刚放了几秒钟,吉宇就知道这不是他拍的录像。画面一片漆黑,不时传来调试麦克风时刺耳的噪音和飒飒风声。等了好几分钟也没有出现任何影像,吉宇往后面快进了几分钟,才按下播放键,一声如受伤野兽般的哀嚎,从摄像机里冲出去,扬声器微微颤抖。

吉宇急忙调低了音量,吼叫却是一声接着一声,仔细聆听,录像里有人在喊救命求饶,风声、惨叫声、呼救声,很快淹没在一段持续的巨响之中。

像是有一列很长的火车驶过。

走廊里响起母亲的脚步声,吉宇忙藏进被窝,用手指压住扬声器上的小孔。

“吉宇,你在干什么呢?”夏静岚怒气冲冲地推开房门,刚才吵架的火气还未消退。

“我没干什么!”吉宇装作被吵醒的样子,无辜地说道。

夏静岚走到床边,狐疑地扫了一眼整个房间,并无异样。她替吉宇掖好被角:“早点睡吧。”

“妈妈。”吉宇叫住了正想关灯的母亲。

“怎么了?”夏静岚恢复了慈母的笑容。

吉宇蜷缩在被窝里的身子颤抖不已,请求道:“可以不要关灯吗?”

“真是个胆小鬼。”母亲的语气中满是宠爱,摇着头说,“我等你睡了再来关。晚安。”

“嗯。晚安。”吉宇闭上了眼睛。

门关上的一刻,他迫不及待钻进被窝,松开了按住扬声器的手指。

视频已经播放完毕。

摄像机那块漆黑一团的屏幕右上角,显示这盘录像时长为二十分钟,这比吉宇拍的那盘要短。录像带的主人确实另有他人。

吉宇记得自己当时把录像带埋在了后院,怕录像带被损坏,还特意装在了一只超市的环保袋里。

这盘神秘莫测的录像带,又是怎么跑到沙欣手里的呢?

哗!

棉被被整个掀开,吉宇动作滑稽得像一只虾,侧卧在床上,来不及做出任何的反应,手里的摄像机被不知何时冲进来的母亲夏静岚看得一清二楚。

“你今天到底去哪里了?”

母亲瞪着圆眼,手里的电视机遥控器指着吉宇的鼻尖,好像知道了什么。

吉宇正准备瞎编一个去处,母亲的下一句话,彻底粉碎了他撒谎的企图。

“你是不是去后山了?”

吉宇哑口无言,怯怯道:“我就路过了一下而已。”

“知不知道今天那里死人了?警察在找目击者和嫌疑犯呢。”夏静岚看新闻时发现后山泥土的颜色,和儿子鞋子上的污泥很相似。夏静岚刚一试探,对儿子知根知底的她,就从表情中找到了答案。

吉宇突然觉得树林中秀人那张惊惶扭曲的脸,像极了杀人犯。

他不知自己已经卷入了一个巨大的谜团之中。

后山死亡的人正是沙欣。

法医认定死因是从后山的十二层坠楼,脏器损伤致失血性休克死亡。尸检发现死者头部曾遭到了钝器的击打,颅脑有严重损伤,虽不是致死原因,但也可能导致死亡,下手的人已经构成了谋杀,也不能完全排除自杀的可能性。或者说从法医鉴定更倾向于他杀,而刑侦人员的证据则偏向自杀。

最直接的证据来自于发现尸体的人,是死者的父亲。

他接到了儿子生前的最后一条短信,短信内容大致意思是沙欣说自己要在后山的十二层跳楼自杀,和父亲做最后的告别。死者父亲急忙赶到后山,看见站在十二层窗外的沙欣,他面无表情,任凭父亲如何呼喊都未予理睬,像被鬼附身了一样。当父亲跑上后山十二层的时候,看见站在窗外的沙欣纵身跳了下去。虽然没有找到遗书,但死者的父亲在精神状态相对稳定的情况下,将整个经过叙述得十分详细到位。死者平日个性乖张,时常为了要钱、买东西等事情在父母面前以死要挟,也不排除这次是同类情况。当然,死者的父亲也被警方悄悄列入了嫌疑人的名单之中。

死者沙欣与郭树言一案存在瓜葛,而搜寻后山周围的目击者时,在不远处的树林里,找到了郭树言遗失的汽车,搜查队员在汽车的后备箱里,找到了疑似用来肢解尸体的刀具之类,刀刃都已卷了边,生锈的刀身呈现出暗红色。

要洗清郭树言的嫌疑,比起医院里过五关斩六将式的重重研究检验,对骏作和卫彬来说不如一起案件来得直截了当。他们俩第一时间赶到了后山的案发现场,在等待现场勘查人员为那部车拍照的间隙,他俩戴上手套和鞋套,走进了到处布满灰尘的后山,正因为有了这么多灰尘的帮忙,骏作和卫彬的调查有了意外的收获。

从后山十二层地上的脚印可以看出,先后有五个人出入过后山的十二楼,其中两对脚印属于死者沙欣和他的父亲。从脚印的重迭顺序判断,其他三对脚印都是在死者之后,死者父亲之前进入后山内的。此三人的身份不明,他们来后山的动机也十分可疑。

骏作从死者坠落的窗口探出头去,外面是平坦的水泥外墙,除了一扇扇窟窿般的窗户,连一个凸出墙面的支点都没有。楼下支起的探照灯,将整个后山照得如同白昼,白布盖起的遗体在黑漆漆的背景下分外耀眼。炙热的灯光打在骏作脸颊上,人变得有点迟缓,恍惚中他看见楼下有人朝他用力挥舞着手臂,仿佛在召唤他一般,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外倾斜。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有力的手将他拽了回来。

“你在干吗?”卫彬的吼声把骏作从神游中拉了回来。

“没事。刚才下面有人和我打招呼。”骏作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刻意避开卫彬的目光。

“我看你最近太累了,今天早点回去休息吧!”受了刚才医院的环境影响,卫彬有点担心骏作的健康。

“没事。我好着呢。”骏作挤了挤眼眉,做出清醒的表情,但他在强光下的脸疲态尽显。

“你别病趴下,到时候连累我啊。”卫彬劝不动他,只能说着反话。

骏作沉默片刻,把话题引到了正题上:“我们假设死者不是自杀,那么凶手应该是偷袭了被害人头部,所以尸体上没有发现任何抵抗伤,钝器造成的伤也仅有一处,说明凶手砸晕被害人后,就将他抛下了楼。”

“凶手可能是两个人吧,一起把被害人扔下了楼。”卫彬用脚尖在窗前的地上比划着,那里有一条拖拉过重物的痕迹,有两对脚印在这条拖痕之上。

“是一个人。你看有一双脚印的方向不对,应该不是在拖被害人时留下来的。”骏作又走到那张沙发旁,做了个自上而下的敲击动作,说道,“凶手下手的地方就是应该就是这里了。”

卫彬走到沙发旁蹲下身子,发现这处地上的灰尘少了不少,还留有少许的血迹。

“那发消息给死者父亲的人是谁?”

“当然是凶手。”

“为什么凶手要这么做?”

“这个嘛!”骏作被卫彬连珠炮般的问题难住了,反问道,“死者头部的伤是怎么造成的?”

“钝器击打。那根铁棍就插在尸体旁的泥土里,有同事推测说是那根铁棍死者用来要挟父亲,自己打了自己的脑袋,结果父亲不为所动,见要挟不成,死者升级为更加危险的跳楼举动,失足才掉下去的。”

“死者的父亲人呢?”骏作上来时,并没有看见任何闲杂人等。

“已经带回刑侦队了。”

骏作“噢”了一声,心里想着自己明天的行程安排,希望挤出点时间来和这位父亲见面谈一次。

“你看这像什么?”一直蹲在地上搜寻的卫彬如获至宝般发现了一条约二十公分的细长痕迹,像是什么东西最近在那里放过。

这个问题太过抽象宽泛,骏作也答不上来,叫来了勘查人员拍照取证。他们又在十二层仔细搜查了一遍,再无其他发现,骏作一挥手:“走!看看那辆车去。”

年轻人身手敏捷,卫彬先一步爬下了楼梯,替骏作扶着破败的梯子问道:“你说上面那张沙发是怎么弄上去的?”

“方法多了。又不是非得整个沙发往上搬,可以拆了搬,也可以从窗户吊进来。”

说了这么几句话,梯子上的骏作已是心悸气短。最后几级也学着卫彬的样子一跃而下,脚踝落地姿势不正,只听“咯咯”的清脆声。

脚崴了。

卫彬松开竹楼梯想去帮一把骏作,不料楼梯一歪,往骏作的脑袋倒来,没等他俩反应过来,已经砸在了骏作的身旁,扬起一阵尘烟,整个散了架。这次意外距离骏作的脑袋仅有毫厘之差,差一点就会头破血流,崩裂的竹片还划伤了骏作的手背,所幸并无大碍。

卫彬替他除去鞋套,脱下鞋袜一看,脚踝已经肿出鸡蛋大小一块,疼得骏作从牙缝中“咝咝”地吸着凉气。

“这回你不休息也不行了。”卫彬带有幸灾乐祸的情绪拉起了他,搀扶着一级一级往下走去。

才走了几步,骏作猛然回首,看着十二层那个与楼下毫无连接的孔洞,碎成几段的竹楼梯,将它变成一个悬浮于头上的封闭空间。

不知哪个冒失鬼踩到了探照灯的电源线,黑暗吞噬了一切。

卫彬也不敢贸然挪步,楼道没有安装扶手拉杆,失足一步就可能跌下十一层,和被害人沙欣一样摔得不成人形。

黑暗引发了连锁反应,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后山内的温度似乎骤然下降了几度,骏作用和环境极为相衬的冷硬口吻说道:“这次遇到的,没准是个棘手的密室案件。”

骏作曾经以为自己是一个坚强的人。

仔细想想也是这样,他一个人负担了婚后绝大部分的花销,工作之余还会和妻子抢着做家务,做丈母娘搬家时的搬运工,装修时的监工,大雨天背着儿子秀人去医院吊盐水,和调戏妻子的小流氓打过架。他希望成为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总是尽全力将事情做到完美,所以他不喜欢做事的时候被打断,这不关乎所做事情的重要性,是体内毒瘾般的强迫症。

因为妻子的死,他想过改变,却又不能改变,他的性格决不能容忍自己放弃三年的追查。

但病痛让人意志消沉,骏作脚踝的伤比想象中严重,昨晚照了X光,医生诊断为疑似骨裂,在骏作坚持下没有打石膏,行动起来十分不方便。他仰面躺在床上,两只手交迭在脑后,始终放心不下让卫彬一个人对郭树言遗弃汽车的调查,生怕他遗漏什么。

有点口渴,骏作想起来厨房倒一杯水,尝试动了下腿,一阵钻心的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骏作对日渐衰老的身体无可奈何,心中惦记起秀人来。

也许是父子间的心灵感应,秀人端了一盘子的东西走了进来,他用手肘轻轻带上门把,清秀的脸庞上还有淡青色的淤青,面无表情地将盘子摆在了床头柜上。

“你的脚扭伤先要冷敷,过了二十四个小时再热敷。”秀人把一只冰袋按在了骏作的伤处。

骏作痛得他眼泪直流:“你到底懂不懂啊!”

“我打篮球崴脚,都这么治好的。别动!”秀人把冰袋绑在了骏作的脚踝上。

“就知道乱花钱买这些没用的玩意。”骏作本想说两句感谢的话,可愣是憋出了这样一句话。

秀人从鼻子里叹出一口气:“不是新买的,都是我以前用过的。”说完,把盘子里的一个信封递给了骏作。

骏作对这个信封熟得不能再熟了,上面印着某个保险公司的名称,正是赔偿妻子保险金的那家保险公司。

“怎么?没花完?”骏作把枕在脑后的双手绞在了胸前。

“这钱本来是给疯子外婆看病的,现在用不着了。”再这么被嘲讽下去,秀人不知自己能不能再忍受下去,起身放下了信封,“钱我放柜子上了,一分没用。”

见秀人打算离开,骏作话在嘴边,又放不下身段,难得儿子主动示好,眼睁睁错过了一次沟通交流的机会。

“你的脸没事吧。”骏作好不容易找到了开场白,去学校告知冯峰外婆自杀的时候,虽然看见秀人挨揍的脸,见怪不怪的骏作并没有多问。

“能有什么事。我又不是小孩子。”秀人痞痞地说道。

“最近别惹事了,镇子上不太平。”知子莫如父,骏作清楚儿子是个有仇必报的人,就算他嘴上忍住不说,身体能忍住吗?心真的能做到原谅吗?

“怎么?凶手不是已经抓住了吗?”秀人把已经在房间门外的半个身子,又缩了回来。

“估计很快就会放出来了。”

“为什么?”

秀人反应激烈,骏作记起他和郭树言有过冲突。

“你是不是去人家的书店泼过油漆?”

“比起他对疯子做的事,我那算客气的。”秀人咬牙切齿道。

和所有人一样,秀人认准了杀死冯峰的人就是郭树言。

然而秀人并不知道,这个小小宣泄情绪的举动,引起了骏作怀疑,骏作之后对话的身份由父亲转变成了一名侦探。

“你是说郭树言杀了冯峰?”骏作斟酌着说出每一个字,以防秀人抵赖时玩文字游戏。

“没错。疯子外婆的这条命也要算在他头上。”

骏作推算着日子:“你和沙欣泼书店油漆的时候,我们还没有认定凶手是郭树言,你当时怎么知道一定是他杀的人呢?”

秀人眼神变得飘忽起来,说话也有点语无伦次起来:“不是他杀的,还能是谁?这个镇子上变态的人就他一个。”

“你们以前有过节吗?”这句话稍欠力度,骏作又补充道,“你也想知道到底是谁杀了冯峰和沙欣他们吧!最好知道什么就告诉我,别错过了抓捕凶手的最好时机。”

“你怎么知道沙欣不是自杀?”回想昨天在后山十二层看见沙欣尸体时的情景,秀人还心有余悸。

昨天沙欣突然跑来跟他说,终于知道了杀死疯子的真正凶手,下课后他会和凶手在后山上见面,让秀人一起来帮忙,替疯子报仇。秀人起初担心会不会是沙欣为骗他单独去后山布的局,但为了疯子,秀人还是按时赴了约。在后山外面看见沙欣一个人进去,他又观察了几分钟,确保不是一个陷阱,才走上了后山的十二层。

在那幢废弃楼房的顶层,他亲眼目睹了一生难忘的可怕景象。

秀人轻车熟路地从竹楼梯爬上十二层,他的视平线刚到达十二层的地面,就看见了卧倒在地上的沙欣,他脑后金黄色的头发被血染红,半边脸和嘴唇都沾满了灰尘,一双眼睛直瞪瞪地对准秀人,再也闭不起来了。

沙欣死了。他居然死了。秀人第一反应是他被约来的凶手杀死的,他在外面的时候,没看见一个人走出后山,凶手还在后山里。想到这,秀人慌忙从竹楼梯上退了下来,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后山。

后来他发现警察可能判定沙欣是自杀,也不愿多事,把这件事压在了心里。虽然秀人知道是凶手后来又把沙欣扔下了楼,但真要站出来他又顾虑重重。一来自己连凶手的影子都没看到。二来昨天上午打完架后,自己当着很多同学的面威胁过沙欣,真要是调查起来,只怕自己有嘴也说不清,惹得一身骚。

这件事就连骏作他也不打算透露一个字。秀人也知道自己的父亲不是一个会轻易善罢罢休的人,如果没有个恰当的解释和理由,他定会像块牛皮糖一样黏住自己。于是他决定说出六个月前的一起事件,来转移骏作的注意力。

正是此起秀人守口如瓶的事件,让秀人、疯子和沙欣三人与郭树言结下恩怨,从而引发了花桥镇一系列骇人听闻的可怕案件。

那是花桥镇发生第二起少年分尸案后的当天傍晚,这起案件的受害者,正是替秀人他们去舞室偷拍的寿君。寿君的突然不见扼断了秀人他们的财路,秀人一行三人,绞尽脑汁讨论着赚钱的方法。

靠贩卖色情录像带可谓是一本万利,得来容易的钱花起来自然不会想到节俭。邻近月底,三个人口袋里的钱已经凑不齐一顿饭钱了。他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逛,谁也不想回家,疯子提议道:“要不我们去前面那家书店看会儿漫画书,怎么样?”

“你什么时候开始看漫画了?我怎么不知道?”秀人有点抵触疯子的提议。

沙欣眼珠一转,坏笑道:“不过那家书店的老板娘挺漂亮的。”

疯子连连点头,表示赞同:“是啊!是啊!书店老板每天都会先回家,就留老板娘一个人在店里,现在镇子上都发生杀人案了,他也不怕出事。”

“那也不关你的事。人家年纪比你大多了。”看着一脸思春相的疯子,秀人拿他开起了玩笑。

“年龄不是问题,婚姻不是距离。”疯子说话的样子,叫人想吐。

“行了,行了,你要是个男人就冲进去表白!”沙欣故意激他。

“表白这么低俗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疯子挺起了胸膛,想象自己是柏拉图一样的情圣。

书店的门打开了,几个低年级的学生鱼贯而出,屋子里的灯光在门前洒下一片,在渐暗的夕阳下,暖意融融。章小蕙双手迭在身前,和店里最后的几位小顾客点头道别。

疯子痴痴地盯着她美丽的侧脸,眼珠一动也不动。直到章小蕙转身关上门,瞳孔中的光才熄灭。

“现在她一个人了,疯子你要不要进去和她聊聊,我们顺便进去搞点钱?”沙欣熟练地舞起了一把蝴蝶刀,说出了一个疯狂的点子。

秀人看了眼沙欣手中的刀,有点顾虑:“书店里都有监控,被拍到就麻烦了。”

“你怎么说?痴情汉。”沙欣见秀人不愿响应,转而说服另一个。

家境的关系,疯子免费看上一个小时的漫画都很满足,对钱几乎没有抵抗力,只要是能获利的事情他连大脑都不过就愿意去做。但这一次情况特殊,他也有些犹豫:“这不太好吧!”

“什么好不好的!爽快点!披个校服进去挡着脸,监控能拍得清楚吗?那么多学生警察也查不过来。”沙欣这话也是讲给一旁秀人听的。

虽然和沙欣关系很铁,但秀人始终完全摸不透沙欣,总觉得他是会随时翻脸杀人的那种人。

“你们也知道我爸是干嘛的,到时候第一个倒霉的肯定是我。”秀人断然拒绝了。

“那我一个人去。”沙欣赌气地说道。他今天穿的是便装,于是就问秀人借了校服,翻起帽子,遮住大半张脸,将揣着刀的那只手插进了口袋里。

“你别乱来啊!”疯子看沙欣的样子,有点为章小蕙担心,一跺脚,翻起了自己校服上的帽子,“算了,我还是和你一块儿去吧。”

“小心点。我在这边帮你们盯着,快去快回。”秀人左右环顾了一下无人的街道,用手背向他们俩甩了两下,自己选了个视野良好的地方,点起一根烟,警惕着随时可能经过的行人。

映照在路灯下一片片灰黄色的泥泞,空气中能嗅出每家每户飘出温馨的饭菜香,秀人已经想不起和父亲一起吃晚饭是哪一年的事情了,心莫名落空。

他抬起头,一盏旧旧的路灯的光射进干涩的眼睛,光芒的最亮处显现出一个熟悉的头像。秀人合起眼睛,脑海里母亲的轮廓却渐渐清晰。

妈妈,我好想你。

心中一片宁静的温柔。

“快跑。”沙欣一边冲出书店,一边把校服脱了下来,扔还给了秀人。

疯子紧随其后。

从书店抢来的钱数目并不大,但比沙欣想象中艰难,秀人在外面也等了好一会儿。性质上也演变成了入室抢劫,三个人提心吊胆地过了一个星期,没有任何风吹草动,沙欣说可能是损失不大的缘故,书店店主没有报案。

后来秀人佩戴在手腕上的那根皮质手链,是事后在沙欣还给自己的校服口袋里找到的,校服一边肩章上的纽扣掉了一粒,沙欣解释说是逃出来的时候挂到了门框。

直到章小蕙从花桥高中教学楼上跳下来,秀人才对沙欣说的话起了疑心,但不管他怎么问,沙欣和疯子也不愿往事重提,哪怕发现书店老板在盯梢他们,他们两人就是三缄其口。所以在疯子死后,秀人和沙欣才会以为是书店老板的报复,去泼了书店油漆。

究竟那一天书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两位当事人如今却先后死去。

骏作回忆起书店隔壁那位礼品店老板娘,曾对他说过郭树言当日背着章小蕙离开的场景。

为什么要背着她?

骏作和秀人露出了相同的疑惑表情。

手机铃声催命般无限循环,来电的人是卫彬,骏作接起电话先说了句:“你稍微等会儿。”随后拿着手机对秀人摇了摇,示意一些涉及案情的话他不能听。

秀人指了指他的脚踝,又指指床头柜上的那些东西,就知趣地退了出去。

“喂?”骏作重新把手机放到了耳边。

“告诉你一件吃惊的事,郭树言丢弃的那辆车,就是当年撞死嫂子的那辆车。”

“你确定吗?”在后山骏作见过那辆车,车身颜色和当年残留在妻子身上的油漆不一样。

“百分之一百二十肯定。”卫彬高亢地说道,“那部车曾经整车喷过漆,改了颜色,技术部门把它的底漆和当年嫂子身上的油漆对比,完全匹配。”

脚踝上的冰袋被骏作捏得咯咯作响,一股热血冲上了头顶,他翻身下床,单脚站立,开始穿衣服。

“喂,喂,你还在听吗?”卫彬在电话那头一阵呼叫。

“你现在在哪?等我过来当面说!”

骏作甩下冰袋,忍痛走到房门边,想了一想,又回去从床头柜上拿起了热敷用的热水袋,夹在了腋下。

走出房间,门外杵着眼眶噙满泪水的秀人,本想偷偷打听后山案情的他,意外得到了杀害母亲凶手的消息。他的嘴唇抖得很厉害,刚想说什么,骏作抬手阻止了他。

“发型像女人,别腔调也像女人了。”骏作露出一个坚毅的笑容。

秀人吸了下鼻子,迅速从眼角里拭去眼泪。

父子间有些话,沉默有时候来得比坦诚更显份量。

骏作留下一瘸一拐的背影,但在风雨中,依旧会坚如盘石,可以为自己遮风挡雨。骏作转身时,秀人看见他后脑勺上一小片没有头发的白色头皮,心被撕开了一个微小的口子,那些无处安放的回忆活跃起来。

小时候,父亲让自己骑在他肩膀上看热闹,因为害怕,秀人很用力地抓住父亲的头发,生生扯下一片来,这块头皮从此再也没长出头发。那时候摸着这块光秃头皮的骏作,笑得和现在一模一样,只是脸上多了几道岁月刻下的褶皱。父亲用来伪装冷酷的面具后,是对儿子无限热望的期待,他从没有放弃过秀人。

回首往事,秀人对自己所作所为懊恼不已,萌发出父亲再也回不来的不祥预感。

“爸爸!”

释怀的秀人从心底呐喊出来,只是早已离去的骏作听不见了。

真想每天都能听到父亲严厉的批评,也许正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才是最深刻的幸福。

秀人在泪光中微笑着等待。

第九章 春分·花桥·复仇

解下黑色的手链,这条在章小茜哭泣无助的时候,给予希望的手链,收起这份自己的勇敢。

手腕上细细的伤疤,烙印过往的痛苦回忆,章小茜觉得自己就像被遗忘的风景,偶尔被人想起的,也只有那份薄凉。

你一定要比我幸福啊!

每每姐姐心情大好,便会这样对章小茜说道。姐妹俩裹着同一床被子,在暖气不足的房间里挤在一块儿,姐姐展望她的大好未来,总希望能快点搬出家去,找个爱自己的人结婚生子,说到这里姐姐总会一个人“咯咯咯”地笑起来。那时候的姐姐是幸福的,这种幸福的味道章小茜也品尝过。和秀人在一起的时候,章小茜再也没有把自己弄伤过,全身的伤疤和她的心一起愈合了。

姐姐,我会幸福的,她这样以为过。

自己赤身裸体出现在花桥高中的大屏幕中,遍体的伤疤,那不该是一个高中女生的身体。章小茜不需要吉宇的道歉,他让所有人都知道章小茜是个怪胎,包括她自己。

这本就是事实。

想起了父亲,自责重新侵蚀整个心,章小茜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支圆珠笔,毫不手软扎向自己的后背,苦行僧般鞭挞自己。

一下,两下,三下。

这样的自己,还会相信幸福吗?

“你在干什么?怎么又这样呀!”听见动静的吕曼珠冲进房间,一把夺下章小茜手里的笔。

笔尖弯成了九十度,漏出的笔油和鲜血混成一团,弄得两个人满手都是黑色的粘稠液体,在抢笔的时候,吕曼珠的手背被碎裂的塑料笔身刺破了。

“没事,没事。”吕曼珠从肉里拔出碎片,始终带着笑容。

母亲被扎伤的伤口,像一颗催泪弹,章小茜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声嘶力竭地嚎啕大哭起来。

轻柔拍打女儿颤抖的身子,吕曼珠眼眶也变得红红的。

“学校的事情教导主任打过电话给我了,他建议你最近不要去学校。正好你也换换心情,帮我一起整理整理家里的东西,我们下个月就搬家。”

“搬家?”章小茜有点猝不及防。

吕曼珠抬起头看了看开裂的天花板和墙上剥落的乳胶漆:“这房子刚买下来的时候还挺新,现在什么都变旧了,下水道也容易堵塞。我今天去房地产中介那儿问了问,倒是比我买的时候涨了不少钱。卖了去别的地方再买一套,余下的钱足够供你上大学了。”吕曼珠始终用询问的眼神看着章小茜,生怕自己说错了话。

“我不想搬家。”

“为什么呢?”吕曼珠皱了皱眉头,尽量用平静的口吻问道。

“这是爸爸留给我们的房子,这里也有姐姐的味道。”

“那我呢?”吕曼珠嘟着嘴问。

“你怎么了?”

“你就不想和我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吗?就只有你和我的生活。”

“新的生活?”章小茜呢喃道。在姐姐对自己说就快租房子搬出去的时候,在秀人从怀里掏出鸡蛋饼递给她的时候,她都曾对向往过这个词,只是认真想想,怎样才是新的生活呢?

自己能忘怀父亲的死?

忘记姐姐的自杀吗?

能忘记自己喜欢的那个人吗?

能忘记郭树言那晚对自己所说的事情吗?

能抹去一身丑陋的伤疤吗?

不可能!

章小茜知道自己办不到。

吕曼珠深呼吸了一下,打破这个空落房间里的安静。

“你知道吗?害死你爸爸的人,其实是你姐姐章小蕙。”

有种无形的压力扼住了章小茜的喉咙,肃静的耳朵能清楚听见时钟“滴答滴答”的走时声,这声音穿过悠长的走廊,如时光流转般久久不愿停歇。

十一年前,章小蕙九岁,章小茜六岁,母亲虽然泼辣,但那时候的她脸上总挂着笑容。父亲章程每天下班回家,都会抱起小女儿,领着大女儿一起去路边摊吃上几样小吃,让他们回去千万别和妈妈说。吃晚饭的时候三个人互相偷瞄着对方,装出狼吞虎咽的样子。母亲便把筷子掉转头来,敲着她们的碗:“饿死鬼投胎呀!”

父亲也在一旁故意板下脸:“慢点吃,慢点吃。”趁母亲不注意,偷偷冲她俩眨眨一只眼睛。

性格开朗的父亲常常大笑着和一家三个女人开玩笑:等我哪天老了,就勾着你们三个人出去逛街,要是别人问起来,我就说这是我大老婆、二老婆和小老婆。

章小蕙撅起小嘴,不高兴地争道:“我不要做二老婆,我要做大老婆。”

年幼的章小茜学着姐姐的样子,也吵嚷着要做大老婆。

“好,那我就让小茜做大老婆。”

吕曼珠给丈夫一下肘子,娇嗔地责怪道:“看你成天胡说八道些什么,这家里都快造反了。”

父亲笑得更欢了。

那年初夏,父亲章程胸口时常闷痛,去医院查过后,诊断报告竟然是肺癌晚期。这和他洗煤气罐的工作有关系,每天都会吸进大量的有害气体,久而久之,身体受到了蚕食,平日里能吃能喝也没有任何症状出现,那个年代的人也没有往医院跑的习惯,有些小毛小病章程自己也就扛过去了,等挨到坚持不了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虽说清洗工不是个十分体面的职业,但煤气公司的工作也算个铁饭碗,要是现在就入院治疗,非但要花不少医疗费,而且照样是等死。章程不想看见家里三个女人伤心欲绝的样子,他受不了这场面。

寻思再三,他把自己得绝症的事情告诉了一个人。

家里让他最少操心的女人,那就是姐姐章小蕙。

章程和这个噩耗一同告诉章小蕙的,还有他的一个计划。章程让章小蕙在他上班时间,把小茜带去他洗罐子附近的河边,故意制造落水事件。

“那里的河很浅,小茜不会有事的。”

章小蕙并不太懂肺癌和感冒的区别,也不懂章程为什么要让自己把妹妹推进河里,那样就能治好爸爸的病了吗?一股脑的疑问,章小蕙也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她也不曾料到父亲会因此死去。

“这件事要让妈妈知道吗?”

“千万不要。”章程让章小蕙对他作出人生最重大的保证,“如果你说出去的话,爸爸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明白吗?”

章小蕙小鸡啄米般地点着头,直到连自己都坚信会严守秘密。

以章程对吕曼珠性格的了解,一旦她知晓了整件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之后那场去公司讨要赔偿金的戏码了。

这是父女间的秘密,是章程为这个家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计划实施的前一天,章程做了两根手链交给章小蕙,她一根,给妹妹一根。

第二天,章小蕙依照计划领着妹妹去河边散步,也不知道是谁先挑起了话头,姐妹俩为了谁做大老婆的事情争论了起来。

“爸爸最喜欢我,我做大老婆。”年幼时的章小茜娇宠惯了,有些蛮不讲理。

“我岁数比你大,你只能做小老婆。”章小蕙分毫不让。

“妈妈比你大,那就妈妈做大老婆。”

章小蕙想起父亲只将病情的事情告诉了自己,没有告诉母亲,她心中腾升出优越感,轻蔑地说道:“爸爸才不喜欢妈妈呢!”

“我告诉妈妈去。”章小茜得意地挑着眉毛,打算跑去打小报告。

两个女孩谁也不肯退步,恼羞成怒的章小蕙也忘了父亲的交代。头脑一热,生气地推了一把妹妹。不料河边的石子又湿又滑,章小茜一个踉跄,跌进了河里。

这下章小蕙慌了神,也没多想,冲下河去救妹妹,一脚踩在块锋利的石头上,脚底传来钻心的疼,她抬起流血的脚,已经没胆在水里迈步子了。

看着在水里挣扎幅度越来越小的妹妹,章小蕙这才想起父亲的计划,开始大声呼救。

章小茜落水的地方距离章程计划地点稍远一些,章程听见呼救跑过来的时间比预计晚了点,但还是成功救起了章小茜。可章小蕙没有想到父亲竟然再也没有爬上岸,父亲的水性很好,而且这条河对一个成年人来说,算不得很深,为什么父亲会被水里的石头敲破头呢?是因为跑来的路上消耗太多体力了吗?

章程告诉章小蕙的计划中,并没有他自杀的部分。在水中他托起女儿后,他向着更浅的河岸游去,一头栽入水中,向水底的大石头撞去。

不明缘由的吕曼珠咒骂妹妹时,章小蕙在一边默默地心疼,她糟糕的心情比起妹妹有过之而无不及。

姐妹两个隐忍着父亲因为自己而死的自责,度日如年。

在父亲的葬礼上,章小蕙把父亲留下的手链戴在了妹妹手上,她却没有戴自己的那根,连同与父亲的那个约定,一并封存在了她的秘密之中。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她早早辍学打工,希望把上大学的机会都让给妹妹。

也许是后来,章小蕙想明白了父亲当初自杀的计划,彻底颠覆了她的所有观念,她觉得自己在为没有犯过的错误在赎罪。但生活仍在继续,她无法停止脚步,为这个家付出够多了,她能想到的只有离开。

摆脱毫无家庭观的母亲,以及性情乖舛的妹妹,让自己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无须固守建立在没有互相信任的约定。为了一笔赔偿金,就可以毁了自己女儿的一生吗?

印象里模样渐渐模糊的父亲,在章小蕙的心中变得可恶起来。无时无刻不在加重的厌恶感,让章小蕙自暴自弃,一度有了自杀的念头。

就在那时,她邂逅了郭树言,她一生中唯一爱过的男人。

郭树言守护着瘫痪的妻子,不求回报,只要窗口的那一盏灯还点亮,他就一定会回到妻子的身边。

“没有想过放弃这个家吗?”章小蕙曾经问过郭树言。

郭树言莞尔一笑:“你知道什么是家吗?”

章小蕙想起自己混乱的家,皱起了鼻子:“我没有家。只有妈妈和妹妹。”

“对我来说,家不是一所大房子,不是家财万贯,只要和你喜爱的人在一起,无论到哪里,都是你的家。”

“真的吗?”

“你还小,长大就明白了。”郭树言摸摸她的头说道。

有那么一瞬间,章小蕙觉得郭树言的侧脸像极了父亲。

吕曼珠合上章小蕙的笔记本,那是从信箱里找到的,信箱唯一的钥匙一直由章小蕙保管,她去世后,信箱被各种广告信件塞满后,吕曼珠才找来锁匠打开信箱,在一堆传单的最下面意外找到了这本笔记本。

“真想见一见这位郭先生。”笔记中郭树言美好的形象也打动了吕曼珠。

“能让我看一眼吗?”章小茜伸手讨要笔记本。

“你慢慢看,我去烧饭。”

吕曼珠近期性情大变,可能是看了这本笔记的缘故吧。章小茜这样想道。

笔记本是姐姐最爱的牛皮纸封面,断断续续记载了章小蕙的心情和生活,章小茜翻看笔记最后的日期。

9月22日。

那天之后姐姐再也没有写下一个字。

和郭树言所说的那起事件,时间完全吻合。

姐姐并没有骗自己,黑色手链确是父亲的遗物,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两条。那么秀人所戴的那条手链,只有一种可能:是他从姐姐手里抢去的。

心里的疑团被层层剥开,露出丑恶的内核,再也无法自欺欺人的章小茜,眼前浮现出秀人恶魔般狰狞的脸,鼻梁皱起丑陋的纹理。

没错。

郭树言没有骗人,杀死姐姐的凶手就是秀人。

沉重的心房上,又挨了一记闷棍,章小茜抓起已被自己摘下的手链,紧紧压在胸前。

怎么办?

我到底该怎么办?

厨房里一阵锅碗瓢盆的落地声,随后再无他声,吕曼珠仿佛消失了一样。

章小茜站在厨房门口,看到了横卧在地上的母亲。

又一次看见熟悉的画面,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第一次是从河里捞上来的父亲,他仰面躺在河滩边,鼻子周围一圈白色的泡沫,额头上破了一个黑紫色的大窟窿,章小茜有些认不出他来,躲在姐姐的身后紧紧拽着她的衣角,死死盯着全身湿透的遗体,和那张全无血色像极了父亲的脸,对死亡的好奇慢慢成为了可怕的记忆。姐姐章小蕙像一只风筝摔落在学校的操场上,大雨冲刷着她扭曲的尸体,雨水仿佛是从浸泡过父亲的那条河而来,浑浊而又污秽。现在轮到母亲了,一只还冒着热气的锅子倒在她手边,里面的汤汁流了一地,好像她们一家人总也摆脱不了水的厄运,难道是这个家的宿命吗?

飘着肉香的汤一直流到脚边,章小茜如梦方醒,眼前的母亲尽管一动不动,但胸脯微微起伏,尚有呼吸,她意识到自己眼前的并不是一具尸体。

章小茜焦急地拨打着急救电话,心生疑问:她究竟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昏倒呢?

吕曼珠被推进急诊室,章小茜不知所措地等候在急诊室外,不时有几个经过的护士嫌她挡路,朝她投来白眼。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口罩蒙住大半张脸的护士来到章小茜身边,问道:“你是吕曼珠的家属吗?”

“是的。”章小茜小声答道。

“到医生办公室去一下,走廊尽头倒数第一间。”

不等章小茜询问病情,护士转身和不远处一位年长的医生打起了招呼,把她晾在了身后。

章小茜敲了三下办公室的门,里面传来医生不耐烦的声音:“进来吧。”

办公桌后面坐着的是一位戴着眼镜的男医生,他的年纪在医生中应该算年轻的,正在一本空白的病历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什么。

他匆匆瞥了一眼章小茜,又低头写起了病历:“你找哪位?”

章小茜拘谨地朝医生鞠了一躬:“我是吕曼珠的家属。”

“家里还有别的大人吗?”医生依然没有抬头正眼看章小茜。

“没有了。”章小茜抿紧嘴唇。

医生再没有说话,直到他写完手里那份看起来很重要的病历后,才终于开口:“吕曼珠的病你以前知道吗?”

“病?”章小茜吃惊的表情等于回答了问题。

“你是病人的女儿吧!”医生换了种语气询问道。

“是的。”

“跟你实话实说吧。你妈妈的病情很严重,如果不能得到及时有效治疗的话,生命会有危险。”

“她,她得了什么……什么病?”

医生指指自己的后脑勺:“她在这个地方长了个肿瘤,之前的检查结果并不太乐观,肿瘤还没有定性。万一是恶性的话,必须先进行肿瘤切除手术,再加上放射治疗,才能控制住她的病情。但是……”医生欲言又止。

“但是什么?”

“治疗的过程会很漫长,医疗费也很十分可观,你们家能拿得出这笔钱吗?”

“不管多少钱,医生你先救我妈妈。”

医生摇摇头:“你们连刚才的急诊费都还没交呢。”

“我有钱,我真的有钱。过几天我就把钱拿来。”

“没办法,医院规定必须要先交款。”医生的镜片忽闪了一下,露出古怪的笑容,“我好像哪里见过你,你是花桥高中的学生吧。”

“是的。”章小茜却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位医生。

“这样吧。今晚我们再抽空谈谈你母亲的病吧。”

“今晚?”

“对。等我下班以后,到我家来吧。”医生随手撕下一张刚才写的病历,在反面写下一行地址。

章小茜唯唯诺诺地接过纸条,吃力地辨认着潦草的字迹。

“认识吧?离你学校不远。”

“我能找到。”章小茜折起纸条,当宝贝一样放进口袋。

“那我妈妈怎么办?”

“今晚就让她先在医院里观察观察,等我们商量好了方案,就可以开始治疗。”

“谢谢你,医生。”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章小茜突然觉得好累,再也不想走下去,一步都走不下去。

手腕上的伤疤好像又痒了起来,章小茜忍不住用力挠它,直到指甲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红色印子,才感觉到疼,低落地垂下头。

“绝对不能放弃呀!”

一个富有磁性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循声望去,是一位年长的医生正在对一位男病人说道。

男病人穿着医院蓝白条纹的病服,消瘦的身影有点眼熟。

章小茜快步走了过去:“郭树言!”

和上次在庭院相见时,郭树言外表干净了许多,人看起来也精神了。

“你们是熟人?”年长的医生看出了章小茜的戒备心,和气地对她说,“他现在是我的病人,不是通缉犯。他在镇上好像没什么朋友,如果你认识他,跟他多聊聊,也许对我恢复他的记忆有帮助。”

“恢复记忆?他怎么了?”章小茜对视着郭树言,他的眼睛里充满了陌生和警戒。

“你知道‘小狮子’吗?”

“知道。”章小茜如实回答。

曾经听吉宇说起过,小狮子是郭树言发明的一台能让他瘫痪妻子开口说话的神奇仪器。

老医生惋惜道:“在发明这台机器过程中,他时常会拿自己的身体做实验,这台机器中的某些仪器损伤了他脑部的神经细胞,日积月累,他开始失去自己的记忆。”

“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章小茜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只记得和他妻子有关的事情,这是很罕见的一种失忆症。如果你现在有时间,不妨和他聊聊。”老医生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让章小茜和郭树言单独相处一会儿,他朝跟在身后的两位警察做了个停手势,拍了拍郭树言自己走开了。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章小蕙的妹妹。”章小茜故意把姐姐的名字念得很慢。

郭树言礼貌地笑着摇了摇头:“对不起,医生说我失忆了,以前的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难道连我姐姐都不记得了吗?”

“就是你刚才说的什么小蕙?”郭树言眯起眼睛,努力地回忆着。

“她是你的员工,在你开的书店里上班,她给你送过礼物,她喜欢你,因为你的店她才会自杀,难道你都忘记了吗?”章小茜想从他的瞳孔里找出哪怕一丝的闪烁,却只看到寒彻心扉的冷漠。

“我想你肯定是认错人了,我已经结婚了。”郭树言伸出左手的无名指,婚戒熠熠生辉。

章小茜含着眼泪,压低声音说:“那天晚上你亲口对我说要为姐姐报仇,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怎么替她报仇?”

“报仇?”郭树言突然大声重复道,引来两位警察好奇的目光。

“好吧。”章小茜彻底灰心丧气了。

“你认识我的妻子吗?”郭树言笑着问道。

章小茜依稀记得路过他家门前,时常坐在窗边的女人。吉宇告诉过她,那是易理希阿姨。只是她们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

“算认识吧。”章小茜随口回道。反正他已经失忆了。

“如果你能见到她,希望能帮我带几句话给她。”

“她在哪儿?”

郭树言摇摇头:“我也不清楚。我在这里治疗,就是为了康复后能见到她。”提起妻子的时候,他神情黯然,口气像在缅怀已故的人。

“有什么话,我尽力帮你带到。”章小茜忽然同情起郭树言来。一个将家庭视为一切的男人,除了回忆一无所有,妻子是他全部的世界,却又离他那样的遥不可及。

“麻烦你转告她……”郭树言嗫嚅着吐出几个字,“对不起。”

郭树言恳诚的语气又仿佛是在向章小茜道歉。姐姐爱上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章小茜不禁想问:郭树言,你在心里到底藏下了什么秘密?

太阳西沉,黄昏来临,医院里的人明显减少,老医生适时回到他们俩身旁,他俩不约而同地擦起了眼泪。

“怎么样?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老医生笑呵呵地问。

“还是没有。”郭树言抢先答道,“还要继续麻烦教授你。”

“那今天就到先聊到这里吧。”老医生俯下身子,对章小茜说,“以后欢迎你随时来找他聊天。”

章小茜不知道下次来要和郭树言说些什么,也不知自己能不能凑齐母亲的医药费。

郭树言擦肩而去,他所承受的隐忍的伤痛已经超乎想象。彼时,妻子说出的一个字,露出的一个微笑,就足够珍贵。

对不起。

他会觉得幸福,因为这不是真实的而觉得幸福。

“只要和你喜爱的人在一起,无论到哪里,都是你的家。”章小茜在安静的医院里念道。

郭树言的背抽搐了一下,正迈出的那一步稍显迟疑。转瞬间,短暂停顿消失在他连贯的步履中,头也没回地消失在章小茜的视线里。

章小茜在一排欧式建筑风格的高档住宅前驻足,拿出医生给她的地址核对一番。

180弄46号,没错。

“咦?怎么没有室号?”章小茜疑惑地抬头看着亮灯的楼房。

“进来吧。”医生的声音从不知哪儿发出来。

大门“啪嗒”一下打开了。

章小茜正遍寻医生的踪影,大门上一个摄像头对着章小茜左右摆了摆,这种感觉让她很不舒服。

她拾级而上,拉开大门,才发现医生的声音是从门上的对讲机里传来。特意留意了一下铭牌,才知道这位医生姓宋。

比起美观的建筑外形,室内的装修可谓是富丽堂皇,全欧式的白色家具,比一般房子要高许多的屋顶悬着硕大的水晶灯,气派的楼梯扶手上雕满了复杂的花形。

“带你到楼上参观一下吧!”宋医生像刚洗完澡的样子,身上只裹了件白色的浴袍,梳了一个油光锃亮的大背头。

“不用了。我就想谈谈我妈妈的病该怎么治。”章小茜始终和对方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宋医生扶了扶镜框:“病历资料都在我的卧室里,不上楼怎么谈呢!”

“那好吧。”章小茜跟着宋医生上了楼。

卧室里开了空调,空气中的香水味浓得有点刺鼻,像是才喷了不久。

宋医生一屁股坐在床上,从一堆文件中翻出一张X光片和几张诊断报告,拍了拍身边的床单:“过来坐。”

章小茜走近他,并没有坐下来:“我站着看就行了。”

宋医生咂了咂嘴,脸色难看起来:“你知道你妈妈得的是绝症吗?”

“绝症?”章小茜一阵头晕目眩。

“报告出来了,肿瘤是恶性,切除以后会导致癌细胞的扩散,如果不定时定期进行放射治疗,你母亲的日子就不长了。”

放射治疗需要持续不断的花销,就算把房子卖了,这些钱也不知道能让母亲撑上几个疗程。

“能不能先欠着?将来我一定赚钱还给医院。”

“哪有这样的事情!你去饭店吃饭能不能赊账?你坐车能不能不买票?医院也一样,不过我可以跟我爸说一下,让他给你们一些道德援助,在费用上少收一些。哦!想起来了,你还不知道我爸爸就是院长吧。不过,天下没有免费的晚餐。”宋医生双手向后撑在床上,露出大半块胸肌,意味深长地说道。

不知是空调温度太高,还是看见宋医生有意无意露出的身体,章小茜面红耳赤,脸颊滚烫。

“热的话,不妨把衣服脱了。这里也没别人,就我们两个人。”宋医生走到章小茜的身后,在她耳垂边轻轻地说道。

“没事,我不热。”章小茜用手背拭下额头的汗,转过身子问道,“那我妈妈什么时候可以开刀切她的肿瘤?”

“那是要排队的。”宋医生摆弄起玻璃架上的收藏品,态度骤然冷淡。

“你爸爸不是院长吗?让他先安排我妈妈行吗?拜托了。”章小茜央求道。

“你知道每天都多少人来我们家送钱吗?你这么说一句,就让你妈插队,那也太对不住那些挤破脑袋来送钱的家属了。”

“你想要钱吗?”章小茜天真地问道。

宋医生失去了耐心,重重吸了口气:“我也不跟你绕圈子了,你不就是花桥高中更衣室视频里的女学生吗?那视频我都下载看完了,今天找你来,就是想让你陪我玩玩,你妈的事情上我也一定会竭尽所能。”说完,他那双肆无忌惮的眼睛就开始上下打量起章小茜来。

章小茜站在他的面前,就和没穿衣服一样,那个被点击过无数次的视频,章小茜的身体已经毫无神秘感可言,只剩下那些观众们的生理冲动。

“我去把家里的房子卖掉,应该够给我妈妈治疗了。”章小茜伺机逃跑,不料手腕被一把抓住。

“有些问题不是钱能够解决的。”宋医生的脸凑近了她,混合着须后水的味道,他的嘴唇几乎压在了章小茜的耳垂上说道,“我见过你身上的伤疤,我知道你有受虐倾向,替你准备了好东西。”

宋医生兴奋地从床底拉出一个纸箱,里面放满了绳索、皮鞭、手铐等道具。

章小茜蜷缩在门后的角落里,拼命摇晃着头,泪如雨下。

“别害怕嘛。我们全都是为了治好你妈妈的病,不是吗?”宋医生戴上了一个面具,拿起一根皮鞭,走向了章小茜,呵斥道,“别磨蹭,快把衣服脱了。”

“我不要……我不要玩。”章小茜侧着身子,不断挥舞双手抵御着宋医生,不小心指甲在宋医生赤裸的上身抓出了三道血痕。

“你别禁酒不吃吃罚酒!”宋医生勃然大怒,楸住她的头发,顺势给了一记耳光。

章小茜的脸立刻浮现一个清晰的掌印,嘴角渗出一抹血丝,怒视着宋医生。

宋医生一只手提着皮鞭,轻轻敲打着另一只手掌,站在章小茜面前,那张酷似野兽的面具后的目光,像是在观赏自己的猎物。

“放聪明点,从来没有一个女人从我这里逃走过,你就好好享受吧。”

房门不知怎么就被锁上了,陌生的房间里章小茜不知道该往哪逃,只能双手护在胸前不停讨饶,希望宋医生能够放他一马。

但章小茜并不知道今天遇见的是一个施虐狂。医院中不少护士都遭受过他的凌辱,却因为宋家在镇上的地位显赫,大多数受害者不愿意丑事张扬,以赔钱了事。一小部分不愿妥协的,因为被拍摄了不雅的照片遭到威胁勒索,最终屈服于宋家的权势之下。所以宋医生至今从未失手,他的行为也没有人敢于站出来曝光公布,受害者的名单上,马上将增添一个新的名字。

她无路可逃。

章小茜被粗暴地拖到床上,拼死抵抗又换来好几下耳光,直打得她眼冒金星,全身瘫软,两只手被宋医生轻而易举地绑在了床架上。

头顶刺眼的灯光,照得章小茜睁不开眼睛,在暖和的房间里,无法阻挡的疲惫感让章小茜好想睡上一觉。她渐渐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求饶的声音也微弱下来。

曙光中盛放开一张张熟悉的脸庞,他们缓缓张开嘴,对章小茜说着什么,却听不清一个字。父亲、母亲、姐姐的声音突然汇成了郭树言的声音,无比清晰的响起:章小茜,绝对不能放弃呀!

这是今天医院里的那位老医生说的。章小茜幡然醒悟。

一片虚无的黑暗之后,她缓缓张开眼睛,视线前的宋医生让刚才的梦境一起消失。

章小茜一声大叫。

嘴里却被塞进了一颗球。

手脚都无法动弹,章小茜呜咽着对自己说:“没事的,不会有事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妈妈呀。”

泪水骄傲地滴落。

宋医生身上让人作呕的香水味扑面而来,他一丝不挂的身体压了上来。

章小茜,绝对不能放弃呀。

章小茜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从宋医生家里出来,口袋里装着宋医生给的钱,他兑现了承诺,这些钱已经足够母亲开刀住院了。

长街凛冽的风中,仅剩下了一个孤独的身影。

折磨时留下的伤口没有及时处理,渗出的血脓粘住衣服,每动一下就会牵连皮肉。龇牙忍痛时,又会触及嘴角的伤处,章小茜却在这个时间挂起了微笑。

假如现在有人经过她的身边,一定会以为这个蓬头垢面的女孩是疯了。

宋医生在数钱的时候,告诉章小茜:“这些钱足够你妈开刀疗养了,但要根治她的病,就别抱希望了,你卖了房子也救不活她了。”

“你不是说有办法救她的吗?”

“我能有什么办法。”宋医生自嘲般笑道。

“你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章小茜用力晃动他的肩膀,“你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宋医生挣开章小茜的纠缠,大声对她说道:“癌症,肺癌晚期。你懂吗?”

章小茜整个人如蜡像般呆若木鸡。

和父亲章程一样的病。章小茜清楚,这是绝症。

“我要是能治好,还会呆在这个小镇?”宋医生喃喃自语,忘了手里的钱数了几张,一把全丢给了章小茜。

剩下满身的伤痕,章小茜独留在残忍的世界中。

是谁让我落得如此地步?

是秀人。

如果不是他害死了姐姐,妈妈也不会生病,我也不会因为治病认识宋医生。

如果不是秀人让吉宇偷拍更衣室,又怎么会有那种不堪的视频被人利用呢?

空无一人的桥面上风更大了,章小茜用冷得没了感觉的手指摩挲着栏杆,一阵大风拂起她的长发,侧目望向河道旁的整个花桥镇,星罗密布着千家万户,无数星星点点的灯光宣布着它的繁荣。

那里头没有,也不会有我的家。章小茜眯起眼睛,想到该为自己的家去做点什么了。

她奋力一扬手,宋医生那沓沉甸甸的钱没入了河水中,告别般吐出一个气泡。

把施舍还给这个世界,加倍奉还的,还有章小茜满满的复仇。

吉伟民和夏静岚在儿子对面的沙发上危襟正坐,已是夜里将近十一点,一家三口却睡意全无。难得站在统一战线上的夫妻两人,面容严峻地倾听着吉宇一五一十把在后山的经历说了一遍,包括看见了仓皇而逃的秀人。

听完整个经过,夏静岚已经没了主张:“孩子他爸,这可怎么办呀?我们报警吧。”

“先把事情弄清楚。”吉伟民想了想,又问吉宇,“你在后山还有没有看见其他人?”

“没有。”虽说是案发现场,但吉宇去的时候天很黑,事实上他连尸体都没有看见。

“你看见的那个叫秀人的学生,你认识吗?”

“认识。他和我同一个学校念书,是我学长。”

“他看见的那个孩子,有可能就是凶手。”吉伟民对夏静岚说道。经常看法制类节目的缘故,吉伟民有一定的推理能力。

“还是赶快报警吧。别让凶手跑了。”夏静岚起身往电话机走去。

“他不会跑的。他爸爸就是花桥镇的警察。”

“那怎么办?”夏静岚手里的电话举到一半,又犹豫地放了下来。

“你们看着办吧。我先睡觉去了,明天还要上课。”吉宇打了个哈欠,事不关己地起身离开。无论沙欣是自杀也好,他杀也好,吉宇都不放在心上,他已被录像带里的谜团深深吸引。

沙欣随纸条附上的录像带里的内容,吉宇总觉得有蹊跷,外观一样的录像带,会不会是沙欣搞错了呢?

转念一想,应该不会啊。录像带是自己给他的,难道是自己搞错了?录像带是在家门口音像店买的,左下角都盖了店主的章,不存在调包的可能。唯一有迹可循的就是写在侧面的那个阿拉伯数字。

三,意味着什么?

“应该是序号吧?”吉宇想到妈妈总在调味瓶上写数字,以区分每个品种。

只有一种可能性,这种可怕的想法让吉宇从脚底一直凉到头顶。

吉宇忽然想到了证实这种想法的方法,但黑魆魆的窗外让他临阵退缩了。

“还是明天早点起来吧。”

锁上自己卧室的门,利索地爬上了床。也许是今天在后山耗费了不少体力,一个转身,吉宇就进入了梦乡。

翌日,天微微亮,吉宇克服了温暖被窝的诱惑,轻手轻脚从厨房拿了火腿肠和牛奶,再回到自己房间,从窗户爬了出去。

听到吉宇脚步声的小坏,挺着圆鼓鼓的肚子,欢快地向吉宇跑来,一见他手里的食物,就焦急地在他脚边打着转,喵喵直叫。

“嘘!轻点。”吉宇刚剥开火腿肠的包装纸,小坏就一口抢了过去,跑到一边发出呜呜的吞咽声。

看着它可爱的样子,吉宇忍俊不禁。他把牛奶留在了小坏的身旁,自己提着铁锹来到后院的小洞前。

当时把拍有章小茜的录像带埋在了这里,之后为了报复秀人,吉宇又把录像带挖了出来,录像带不止一盘,其他几盘要么是无人的空镜头,要么是拍摄角度不理想作废的录像带,吉宇把这些录像带一并交给沙欣。每个环节都不该有问题,那就是有人发现这个藏匿地点,把那盘奇怪的录像带放进了吉宇埋下的塑料袋中,和其他录像带混在了一起。

小洞下反复被挖掘过的松软土壤,没几下就被挖开了,除了那只用来装录像带的废弃塑料袋,什么都没有。

“再挖深一点试试。”

吉宇扩大了挖掘范围,更用力地往下挖了几公分,铁锹的前端戳破了土里的一个塑料袋。

一个和吉宇那只颜色的塑料袋。

“这是什么呀?”吉宇放弃铁锹,用手慢慢向塑料袋四周拨开泥土。

随着塑料袋显露的部分越来越大,吉宇的担忧也急剧加重,他加快了手的速度,小坏以为吉宇在逗它玩乐,在吉宇手旁边一蹦一跳地做着捕猎的动作。

塑料袋周围的泥土终于被刨去,吉宇用指缝发黑的手一把将它拔了出来。

竟然又是一只装有录像带的塑料袋。

塑料袋里录像带的侧面都标记了号码,这显然不是吉宇埋的东西。

他进一步肯定了自己的猜想,这包东西属于爸爸。围墙被撞坏时,是他故意在修缮时留下了这个可以藏东西的小洞。

为什么他要这么神秘的把这些东西藏起来呢?

“吉宇!调查的警察来——了。”

从吉宇房间窗户伸出头来的吉伟民,目光死死落在了吉宇手里的塑料袋上。

吉宇不知所措,两边耳根瞬间滚烫滚烫。

小坏一溜烟藏了起来,它的脚绊倒了牛奶,白色的液体在地上蔓延开来,不敢与父亲对视的吉宇,心虚地低头看着它慢慢渗进地面,就像此时正沁入他心扉深深的不安。

吉伟民竟对着吉宇浅浅一笑,说道:“快到客厅来吧。别让警察等你太久。”

一阵寒风吹来,吉伟民已经消失不见,余魂未定的吉宇擦了擦手心的冷汗,两扇被风吹得摇摆不定的窗户,好似他此时纠结万分的心情。

呆立良久,吉宇才爬进房间,将手中的塑料袋放进了写字台最底层的抽屉里。

来吉宇家拜访的警察是自愿请命的骏作和卫彬,虽说后山的案件与他俩侦办的少年碎尸案没有直接关联,但是在后山找到的那辆汽车,却与之前几起案件皆有关系。

通过鉴定部门的反复核实,这辆汽车与三年前撞死骏作妻子的是同一辆,此车原为黑色,车祸后曾做过整车重新喷漆处理,改头换面变成了深棕色,这也是多年追查无果的重要原因。

不仅如此,在这辆车的后备箱中,还找到了前两名被分尸的受害者和冯峰的毛发等DNA样本,用来折磨和肢解被害者的工具也全在里面,可惜没有发现任何人的指纹。不过,这进一步证实了花桥镇最近三起命案为同一人所为,后山发现的尸体,也没有完全排除他杀的可能性。再加上骏作妻子,这名连环杀手已背负了五条人命,血债累累。

一直没有露出破绽的凶手,不知是大意还是逼于无奈,将这辆汽车丢在了现场,这无异于将一大把线索撒向了警方。

所以当得知在案发当时后山有目击证人看见了嫌疑人时,骏作和卫彬兴奋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你们好!我是骏作,这位是我的搭档卫彬。”骏作向吉伟民夫妇展示了警官证,看见站着的吉宇,笑了起来,“果然是你呀。来的路上觉得这个地址熟悉,还在猜会不会是你家呢。”

吉宇礼貌地向面前这位大胡子的警察欠了欠身子,发现他的脚踝好像受了严重的伤。

“来,两位请用茶。”夏静岚为客人端来了热茶,卫彬忙不迭接过杯子,捂起了他冻僵的手。

“谢谢。”

“吉宇,来说说你昨天在后山看见的事情。”吉伟民向两位警察伸了伸手,和蔼地说道。

吉宇没有任何反应。

吉伟民用威严的眼神敦促着吉宇。

“我不能说。”吉宇低头道。

“怎么了?”夏静岚扶着他的双肩问道,“吉宇,你到底怎么了?”

吉宇缓缓抬起指甲中嵌满泥土的右手食指,指向了骏作:“他……他就是……我看见的那个人的父亲。”

骏作能感觉到所有人都看着自己,手上端着的茶杯微微发凉,脚踝上秀人替他准备的冰袋,更是寒彻骨髓。

他放下茶杯,面带微笑起身离开:“为了避嫌,你们不介意我到外面院子里转转吧!”

“你这边请。”夏静岚为行动不便的骏作打开了直通车库院子的边门。

吉伟民把一条黑色的手链交到卫彬手里,说是吉宇在后山捡来的。

那的确是秀人的手链,骏作曾见他戴过。

骏作独自走出去,心里五味杂全,秀人出现在后山令他费解,在郭树言越来越淡出嫌疑人名单的时候,秀人像一匹黑马般杀了进来,把骏作的思绪搞得一团糟。

迟迟无法让案情明朗的原因,是凶手的动机。凶手所选择的被害者并不全是一个类型,彼此间的交集也相对简单,对于花桥镇这么一个弹丸之地来说,几乎每个人拉出来都能和镇上另一个人扯上关系。每个被害人都是在凶手的注视下死去,并遭受了一定的折磨,莫非凶手是个施虐狂吗?

耳朵捕捉到小小的响动,像是后院传来的,骏作拖着伤腿刚走了没几步,他弄出的动静惊吓到了一只小猫,它钻进了车库的门缝下面,两条后腿的姿势十分不美观。

走近前去,原来小猫刚才是在嬉戏一团纤维,不知它从哪儿叼来的玩具。后院地上还散落着火腿肠的包装,没喝完的纸盒牛奶。

“咦?这是什么?”骏作发现吉宇刚才刨出的深坑,还有围墙上那个小小的洞口。

再回顾那团红蓝白三色的纤维,和那扇锈得发黄的车库门,门上挂的却是簇新的锁。

骏作扶着额头,无声地笑了笑。

刚巧,太阳冒出厚厚的云层,灿烂的阳光跌下来,把这空芜的庭院盈满,洒下一抹深不可测的长影。

第十章 清明·尽头·重逢

姓名:吉伟民

性别:男

籍贯:花桥镇

身高:172CM

体重:63KG

工作单位:飞克制药有限公司,任职客户经理

自那个幸运的早晨开始,骏作就一直在查阅吉伟民的档案。吉伟民出生至今,从未离开过花桥镇,可以说对花桥镇知根知底,这能帮助他选择作案地点和时机。他的工作会接触到几名花桥高中的受害者,一个在学校里售卖保健品面熟的推销员,在校外偶遇,受害者也不会产生任何的戒心。由于他自由的工作时间,几乎每一起案件发生时,他都无法提供不在场证明,但警方同样无法拿出他在现场的证据。

骏作希望对吉伟民的住宅进行全面的搜查,也许证据就被隐藏在那个车库里。但那只小猫带给骏作的灵感——三色编织袋的碎片、可疑的车库,这些太过表浅的证据还不足以说服上级部门发放搜查令。

骏作需要一颗重磅炸弹,足以让吉伟民阵脚大乱的证据。

“查到了,查到了。”前往镇上一家连锁租车行的卫彬,舞着一沓档案回来了。

“怎么样?”骏作两眼放光。

“后山发现的车隶属于租车行,最近几个月被郭树言长期租赁使用,但是你猜我查到了什么?”卫彬卖了个关子。

迫不及待的骏作夺过他手里租车记录的影印本,逐行找了起来。

在妻子出车祸的那天,这辆车的租赁人正是吉伟民。

“你看!”卫彬指着日期,“之后这辆车被他连续租用了一周,我猜他是把车开去了外地维修,所以租车行并没有关于这辆车的赔偿记录,他还车的门店也是在外地,所以当时避开了镇上的搜查。一年后,这辆车被租车行重喷了颜色,不是这车在后山树林里刮掉了外面的那层漆露出底漆,我们还要找很久呢!”

日期再往下看,最近几个月以来,租赁这辆车的人变成了郭树言。

“你说他们会不会是同谋?两个人本来就是邻居。”卫彬说道。

“从连环杀人的犯罪行为模式来看,凶手着重杀人过程型,杀人的过程很缓慢,或者有分尸肢解的步骤,属于有组织性罪犯。这类罪犯大多已婚,讲卫生,喜欢白天活动,家中通常设有隐蔽所,这类罪犯心理素质超强,喜欢主动联系警察,对于直接询问的反应良好。通常这一类罪犯大多数是一个人作案。”

听完骏作的一番分析,卫彬觉得每一条都适用于吉伟民的身上,他正是第二起凶案的报案人。

这也是骏作说服自己锁定吉伟民为头号嫌疑犯的理由。

骏作拿出纸和笔,大致画出了吉伟民和郭树言两家房屋的布局图。

“郭树言通常将租车停在一百米外的人行道旁,我们假设吉伟民弄到了车钥匙,并且克隆了一把供自己使用。他就可以趁作息规律的郭树言在家时,随意使用他的车了。这一点,只要去查查加油站的监控录像就知道了,他一定会把油表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难道郭树言不会发现吗?”卫彬质疑道。

“别忘记,郭树言失忆了。例如,油箱是否满,截至昨日的公里数,这种细小的事情可能他自己都记不清楚。”

骏作用笔在那张布局图上继续画着,“我在吉伟民家的后院看见围墙上有一个小洞,洞的大小不够一个人进出,但如果是被切开的尸块,应该可以通过了。也许分尸的地点就在那件车库里,完成分尸后,他将装袋的尸块从小洞里运出去,就不需要提着鲜血淋漓的尸袋从自己房子里穿过了。”

“看来这次应该不会有错了。”卫彬摩拳擦掌,“我现在立刻去加油站提取监控录像,搜查令你可以申请起来了。”

“快去快回。”

已经看到了曙光,只需要再稍作等待,终于可以为妻子报仇了。三年都等了,这一刻的骏作异常平静。

他在布局图的空白角落,缓缓写下妻子的名字。

霎那间,他想到已经很久没有易理希的消息了。在疗养院替她办了退院手续后,在医院里过度了几日,最后还是交给了卫彬那位相亲对象的父亲——秋教授来护理她。

应该还好吧。

易理希溃烂的身体和毫无斗志的意识,骏作不禁担心起来。

已经赶到加油站的卫彬,向工作人员描述了吉伟民的外貌特征以及他驾驶的汽车,工作人员对他印象并不深,而加油站的监控录像母带,定期送回总部抽样检查,最快也要明天才能拿到。

然而,让骏作忧虑的事情一波连一波接踵而至。

就在当晚,花桥镇发生了一起规模不大的火灾。无巧不巧,起火地点正是吉伟民家后院里的那间车库。

骏作仿佛看见惨白月光下,吉伟民点燃车库的情景。他冷漠注视着熊熊燃起的大火,那也许是他肢解两名高中男生的地方,所有的罪证付之一炬化为灰烬,他轻蔑地撇撇眉毛,才拨打起119救火电话来。

一定是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才会让吉伟民起了戒心,连夜毁灭证据。申请搜查令已失去了意义,像吉伟民这样心细如发的人,不会再留下任何证据了。

仍然有太多的疑问需要解答,骏作现在就好比在拼一副凶手的肖像图,他能看见原图,却依然需要一块块艰难地将它拼凑起来。

总觉得后山的汽车是破案的关键,骏作将侦查重心挪回到原来的轨道,继续后山一案的调查。

第一个要找的人,就是秀人。

秀人比预想中配合得多,当骏作拿出他遗落在后山的手链时,秀人竹筒倒豆子般坦承了那天去后山的经历。骏作耐心听完儿子的坦白,他将吉宇和秀人的证词结合在一起,时间上基本契合,骏作大致梳理出当天后山的事发经过,尽管是推测,但是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沙欣先后约了吉宇和秀人两个人在后山见面,秀人到达后发现了沙欣的尸体,慌乱之下遗落了自己的手链,而他逃跑时又恰巧被吉宇看见,他们两个人彼此并不知道对方会来。但在吉宇到达的时候,沙欣的尸体却又不见了。最后受害者的父亲看见沙欣从窗户跳了出去,坠楼身亡。

这里就出现了巨大的矛盾:第一、秀人肯定自己看见的是沙欣的尸体,那为什么吉宇没有看见尸体,而受害者的父亲却又看见尸体自己跳楼呢?第二、既然沙欣在秀人抵达前已经遇害,是谁给受害者父亲发了短信?发这条短信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呢?第三、如果有人在吉宇上楼时藏起了尸体,空旷的后山又有哪里可以藏人呢?第四、假如导致凶手无法开车离开现场是由于出现了意外状况,会是什么样的事件呢?

每个想法都是只差一口气的感觉,骏作打算再跑去一趟后山,希望有所斩获。想到卫彬正在深入调查吉伟民的不在场证明,骏作对秀人说:“你陪我去后山再看一次,在现场再说得明白些。”

出租车停在了后山树林的外围,司机是个健谈的大叔,翻起计价器时还不忘问:“你们两个是去后山吗?小心点,那里刚出过事。”

“什么事?”骏作故作无知状。

“那地方闹鬼,把一个年轻人推了下去。”

“闹鬼?”秀人突然觉得好笑起来。

“你们没听说呀。”司机来了精神,侧转过身子来,说道,“听说那个年轻人的爸爸亲眼看见自己的儿子像鬼上身似的跳下了楼。这不是有鬼是什么呀!”

骏作把车资点给了司机,说:“我不怕鬼。就怕有人捣鬼。”

“你的脚没问题吧?”

“没事。”

秀人看见骏作艰难地下了出租车,本想扶一把他,但骏作似乎没这个打算,以最快的速度往前走去。

无奈秀人甩了甩手,叹道:“算了,带你抄条近道。”

在后山树林的东北角,也就是与学校反方向的树林里,被一些为了抄近道上学的学长们,在密集的树林里开辟了一条秘密走道,这条走道并不宽,是开辟者将一些树木砍断或向两边推歪,勉强可以挤过一个人。虽说路况并不太好,但就以骏作的脚程,也比从正路绕圈子节省了将近一半的时间。

在吉宇前回到家的吉伟民,这一个不在场证明还有待商榷。

穿出树林,二三十米外便是发现那辆汽车的位置。再往前,就来到了黄色警戒条封锁的后山入口。

灰蒙蒙的水泥台阶,才走了一层,骏作的脚踝就需要他咬牙坚持了。秀人也有意识地放慢脚步,边走边等着骏作,父亲的性格是绝不会放弃,也不容许他有任何的帮助,但父亲在不知不觉中真的老了,那个可以背着自己在马路上游荡半天的父亲,现在却低头大口喘息,举步维艰。

人终究还是逃不过岁月的沧桑,当你正视它的时候,显得格外残酷。

终于走到了十一楼,曾经的木楼梯被替换成了一把不锈钢的扶梯,应该是勘察人员留下的,方便类似骏作这样重返现场办案的刑侦人员。

“你先上去。”骏作自己给自己腾出点喘息的时间。

秀人爬上了不锈钢扶梯,动作利落地跨上了十二楼的地面。

“你那天也上楼了吗?”骏作仰头问道。

“是的。”秀人突然把扶梯收了上去,朝下面说,“我看你别上来了,上面什么都没有,就一只破沙发而已。”

骏作一个激灵,凶手会不会因为无法下楼,才用受害者的手机给他的父亲发短信。因为吉宇离开时弄倒了楼梯,使得藏在十二楼的凶手无法离开,于是他让受害者的父亲来后山十二层扶起楼梯,凶手用尸体吸引受害者父亲的注意力,趁他不备溜下了后山。

“你看看上面有没有可以躲人的地方?要藏得下一个活人,一个死人。”骏作大声对秀人喊道。

“我找找。”秀人把头探出窗外,沙欣正是从这里跳下去的,或说是被扔下去的。在外墙的窗户侧下方,有一个专供摆放空调外机的小平台。秀人一只脚跨出窗外,骑在窗沿上,试了试距离,那块水泥平台虽然面积很小,但勉强可以站下一个人,但要背着具尸体翻出窗外站在上面,完全没有可能。

除此之外,这一层完全没有可供两个成年人躲藏的地点。

换个角度思考,凶手先将尸体藏起来,自己再躲到窗外的空调平台上,那就只需要找藏尸的地方了。

“尸体会不会被吊在窗外?”秀人问骏作。

“尸体上没有类似痕迹,应该没有被吊起过。”

“这里连块能挡住一张脸大小的纸片木板都没有,就只有这张沙……”秀人正围着沙发打转,注意到沙发的内胆和外衬是可以脱卸的,要是把沙发内胆拿掉,将身材并不胖的沙欣放进去,在能见度差的傍晚,也许可以混蒙过关。

秀人把这一想法告诉了骏作。

第一次到后山时,骏作就想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现场没有手电筒?照例说,没有手电筒在后山走上走下是十分危险的事情,即便凶手是尾随受害者沙欣而来毫无准备,那么受害者应该会准备手电筒。之后吉宇说是他捡到了手电筒,这样也就让骏作有了以下的推理:凶手是在漆黑一片的情况下,弄丢了汽车钥匙,所以才无法发动汽车离开。

勘查现场时地上灰尘中发现的那条印记,应该就是放过手电筒的痕迹。

被彻底搜查过的后山里,没有人捡到过钥匙,也就是说,车钥匙还在后山之中。

骏作头顶响起了一阵金属碰撞声,定睛一看,秀人的两根手指提着一串钥匙。

正是车钥匙。

除了那个被忽视的沙发内部,骏作想不到第二个地方了。

“你先别碰那只沙发,我通知勘查部门派人来采集毛发样本。”骏作让秀人将沙发保护起来,并且远离它。

后山的密室之谜终于被揭开了。

但骏作没有丝毫的喜悦和兴奋,即使再准确无误的逻辑推理,也需要有坚实的证据作为根基,而现在,骏作缺少证据。

“这就是你要找的,那辆撞死妈妈的车钥匙吧?”秀人居高临下,声音颤抖。

骏作面色忽然凝重起来,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以免失去准确的判断。

头顶上的这个年轻人值得信任吗?

在这座记不得何年何月的烂尾楼中,骏作心存疑虑地看着表情毅然的秀人,动了动嘴,却没有问出口。

秀人,是真的吗?

深色的警察局大楼向街角两边延伸,对称的黑色大门两旁各一座的石狮子,无比威严,布满一排排窗户的大楼在逆光下看就像一块硕大无比的巧克力,吉伟民正行走在大楼的阴影之下,他今天被警方请来协助调查后山的案件,据透露是找到了新的目击证人。

吉伟民小心地走上大门口的台阶,看见悬于门上的红色国徽,心里泛起一阵忐忑。吉宇手里的录像带还没来得及拿回来,夏静岚一直在家里,找不到和吉宇单独对话的机会,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过那几盘录像带。

幸好上次来家里的那个年轻警察没什么经验,不小心说漏了嘴,让吉伟民知道了警方找到了汽车里的分尸工具后,正在搜寻分尸的场所。想到自己将分尸的车库付之一炬,吉伟民不免得意地笑了笑。

这次接待吉伟民的依然是那名叫卫彬的年轻刑警,在朝北阴冷的审讯室里,卫彬问吉伟民:“要不要来杯咖啡捂捂手?”

“谢谢。”

吉伟民接过咖啡杯,笑道:“还是第一次到刑警队来,还真有点阴森森的。”

“这地方阴气重。”卫彬靠近吉伟民,问道,“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卫彬语气变得阴森起来,说道:“一般进来的都是杀人犯。”

“呵呵。”吉伟民大笑起来,他喝了口杯子里的咖啡,以挡住脸颊稍显僵硬的肌肉。

“开个玩笑。”卫彬拍拍他的肩膀,坐回对面的位置上。

“警官今天找我来,是要核实什么事情?”吉伟民正了正身子。

“噢,其实没什么大事情,只是想问你去年的九月二日、九月二十二日、今年的一月五日,你分别在哪里?”卫彬说的每一个日期,都是花桥镇三起命案的案发时间。

“这我哪记得起来?”吉伟民没有上当,作为一个与案件无关的人,绝不能对这些日期印象深刻。

“这几个都是花桥镇发生案件的日期,我们在程序上必须要问一下与案件有关的人,况且你还是目击者。”

吉伟民表示理解:“去年我在跑医院的业务,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往返的路程上,要不然你去医院问问?”

“我已经问过了。医院的记录不足以作为你的不在场证明,也就是说你无法提供九月二日和九月二十二日这两天的具体去向,那会有可能被我们列上嫌疑犯的名单哦。”卫彬耸了耸肩膀,平静地说道。

“这也太不讲理了。”吉伟民摊开手掌,“谁还能记起去年具体某一天做的事情呢?警官,你记得起来吗?”

“没办法,我也是例行公事,这案子上级非常重视。”

有人推开了审讯室的门,对卫彬说:“你在这里呀。出来一下,我有事找你。”

“你还是再努力想想吧。”卫彬指了指吉伟民的杯子,“要加点咖啡吗?”

“不用了。”

吉伟民觉得门口的那个人有点面熟,于是,聚精会神地从那条没有关严的门缝里,偷听着两人的对话。

“什么时候剃的胡子,看起来有点不习惯啦。”

“别瞎摸!后山目击证人的事情怎么样了?”

“你儿子好像还在上课,等他放学就有人把他接到这里来。”

“这事我要避嫌,有什么消息可以透露给我吗?”

卫彬好像是在犹豫,门外的两个人谁也没有出声。

吉伟民把椅子又往门口挪近了些。

“目击者吉宇看见了你儿子秀人,在询问秀人的时候,他好像也是因为看见了凶手,才会那么慌忙地逃走。”

“他看见的是谁?”

“说是我们都见过的人。这次,准错不了。没什么事我先进去了。”

吉伟民这才想起门外正是上次与卫彬同来自己家的那位年纪稍大的刑警,吉宇告诉过自己,他是秀人的父亲。

两个人互相道别,卫彬进来时心情也变好了,笑着问:“吉先生,想得怎么样了?”

吉伟民被刚才那通偷听的话搅得心烦意乱,在后山刚袭击了沙欣,吉伟民就听到了有人上来,慌忙躲到了窗外的空调平台上。等他走后,吉伟民才重新爬回到后山里面,亲眼看着秀人逃离,那时秀人猛然回头看了一眼,吉伟民连忙收回了头,但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看见自己的脸。也就在那时,吉伟民看见吉宇来了,无奈之下才想到把尸体藏进沙发里的办法,幸好在黑暗中,吉宇并没有察觉,可是吉宇却给他造成了很大的麻烦,他不但拿走了掉在地上的手电筒,还把下楼的扶梯弄歪了,断了他的退路。吉伟民急中生智,用沙欣的手机给他的父亲发了短信。趁他父亲赶来的这点时间,找了来根废弃的绳索从沙欣腋下穿过胸前,让尸体坐在窗沿上,吉伟民在黑暗的角落拉紧绳索的两头,待他父亲上楼的时候,只须放开绳索的一头,失去平衡的尸体就会倒头栽下去。当沙欣父亲的全部注意力被尸体所吸引时,吉伟民借用他爬上楼时扶正的扶梯,逃下了楼。但走到汽车旁才发现钥匙不见了,已经没有办法折回后山寻找了,吉伟民只得抄近道先跑回了家。

后山这一连串的意外,让吉伟民如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他便担忧不已,但一直以来警方并找到没有实质性的证据。

当务之急,吉伟民要先解决秀人这个麻烦。

不能再在警察局耗下去了,吉伟民面露难色,对卫彬说道:“去年的事情实在想不起来,但是一月五日我有不在场证明,只是有些说不出口。”

“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有什么事不能说的呀?”

“男人嘛!总会有点那方面的需要。”

“哪方面呀?”卫彬困惑地问道。

“算了,还是和你老实说吧。”发现对方是个不解风气的男人后,吉伟民索性直来直往,“一月五日是星期六,每个周末我都会去找晓彤。”

“晓彤是谁?”

“是一个应召女。”吉伟民厚着脸皮提供了此人的联络方式。

“我们核实后,会再和你联系的,还请你最近不要离开花桥镇。”

吉伟民虎起了脸:“不是已经抓住凶手了吗?为什么要再怀疑我?”

“过了今天,就能结案了。”

卫彬也在期待从秀人嘴里说出的那个名字。

开学到现在,秀人只见过一次章小茜,那盘被公开播放的录像带虽然已经被学校收缴,但已对章小茜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

这种伤痛没有灵丹妙药,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帮你驱除,仅有依靠时间在心里筑起一层坚固的结痂,不再大力地戳破它,便不会发作。

母亲去世至今,秀人才参悟这个道理,人生是在不断失去中前进的。

秀人去过几次章小茜的家,一直闭着门没有人,秀人留了纸条,第二天去发现纸条仍在原处。

连说一声再见的机会都没有吗?

放学时熙攘热闹的人群里,独不见章小茜的那份忧郁。

秀人悻悻地挎着书包,校门外对面停着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几双机警的眼睛正盯着自己。校门口左边的人行道上,冒出一个卖茶叶蛋的小摊贩。

他的后腰突然被一个尖尖的东西抵住了。

回身一看,却是章小茜一根细细的手指。

“小茜!”秀人倍感意外。

“我有事要跟你说。”

“先等一下。”秀人扫了眼街边的茶叶蛋摊主,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秀人果断拉起章小茜的手,“跟我走。”

两个人反方向往学校里走去,埋伏在校门口的刑警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俩消失在成群的学生之中。

“这几天你去哪儿了?”秀人发现章小茜脸上添了新伤,“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章小茜躲开秀人伸过来的手,捋下一簇头发:“没事。最近我妈身体不太好,所以没来上学。”

“需要我帮忙吗?”

章小茜点头道:“你今晚能来接我一下吗?可能要拿一些衣服之类的物品去医院,我怕自己一个人扛不动。”

“今晚吗?”秀人有些犹豫。

“不方便吗?”

“不是。”秀人想了想,说,“今天可能有点事,万一我迟到了,你就别等我了。”

“好!九点。”

“不见不散。”

在两人的身边已经有经过的同学在小声议论着,即使他们没有在说章小茜,那副模样也让她们俩都不舒服。

“你先走吧。”虽然好不容易见一次面,但秀人和章小茜就想立刻离开一刻都不愿再停留的学校了。

章小茜和秀人一前一后往校门口走去,秀人刚走了两步,一个男人拉住了他的手臂。

“你就是秀人吧?”

男人长了一张消瘦的脸,眼睛周围的黑眼圈很深,过薄的嘴唇让他看起来略显病态。

秀人认识他,他是最近在学校里贩卖保健品的销售员。他的另一个身份是吉宇的父亲——吉伟民。

“是我。你有什么事吗?”

“刚才那个是你女朋友吧?”

“你想怎么样?”秀人语气变得凌厉起来。

“你的朋友把她的录像带卖给了我。”吉伟民打开手提袋,里面躺着一盘录像带。秀人恍然大悟,沙欣肯定知道在学校播放的录像带会被没收,所以他做了拷贝留下母带。

“你出个价吧。”

秀人伸手要去拿录像带,但吉伟民合上了手提袋。

“这件事你也不想让校门口的警察知道吧。半小时后,我们在后山见面吧。”

“可我身上没带钱。”秀人拍拍自己的口袋。

“到时候你写张欠条也行,反正你爸是警察,你也跑不了。”

“好。”秀人生怕被骗,又追问了一句,“这盘绝对是母带了对吧?”

“如假包换。”吉伟民露出得意的笑容。

要甩掉门口的警察,秀人还真没想到什么好办法,他走出校门就撒开腿往右侧狂奔,商务车里和假扮小贩的警察猝不及防,被拉开了一大段差距。

秀人拐过街角,故意丢掉了书包,藏进路边的超市里,当追赶的人跑过门口,分散开来寻找他的时候,他从超市另一边的门偷溜出来,原路返回,在下一个路口拐进通往后山的那条路。

章小茜,我会为你拿到那盘录像带的。

在后山骏作苦于找不到证据的时候,秀人提议了这个办法。把自己变成诱饵,诱使吉伟民露出他的狐狸尾巴。骏作故意在审讯室门外让吉伟民听见秀人目击到凶手面容的事情,果不出所料,校门口盯梢的警察看见吉伟民在放学时走进了学校。

他必须赶在秀人说出他名字之前杀人灭口。

只是秀人对谁都没有透露,他的计划。

插在后腰上的刀刃,传递出阵阵寒意。

秀人向着后山一步步迈进,这次的机会决不能放过这个混蛋。

妈妈,我会为你报仇的。

卫彬站在娜娜休闲服务中心的门口,打着磨砂条纹的玻璃门里透出粉红色灯光,几名浓妆艳抹的妖冶女性衣着暴露,坐在靠近门口的沙发上,不时向门外的男人抛来一个媚眼。

骏作告诉他,要拿到切实可靠的不在场证明,一定不能以警察的身份来面对这些应召女,她们本就是自我保护意识强烈的人,在面对一些会对自己不利的人或事时,她们总会想尽办法让自己变得有利,也包括说谎。

所以,卫彬扮成了一个嫖客。

一只脚刚踏进门,就感受到室内温暖如春的温度了。沙发上站起来好几个女性,七嘴八舌地围拢在他身边,用裸露在外的身体蹭着卫彬。

“先生,第一次来我们店呀。”

“我们店里难道来一个年轻的帅哥。”

“就让我来服侍你吧!”

卫彬瞬间脸红得就像熟透的苹果,结结巴巴地憋出一句:“我找晓彤。”

“诶!”众人没趣地退回了自己的座位,其中一人对角落里的一个女人说了句,“找你的。”

晓彤站起来,拉了拉超短的裙摆。

卫彬仔细看了看她的长相,并不算这种人中最漂亮的,反而是年纪最大的一位,脸上还有一块硬币大小的红色胎记。

“先生,跟我来吧。”

晓彤打开和墙壁同一种花纹的暗门,领着卫彬走进了房间。房间里只放了一张床,墙上贴着色情的海报,开了灯之后,房间里弥漫开暧昧的情调。

“来,我帮你脱衣服。”晓彤热情地替卫彬挂起了外套,打量了一眼卫彬,晓彤好奇地问,“先生,你以前关顾过我吗?”

“没有。是朋友介绍的。”除去一件外套后的卫彬,就再没有脱下去的意思了。但面前的晓彤倒是一件接着一件脱得勤快。

“哪个朋友呀?”

“脸瘦瘦的中年人。”秀人觉得这样形容太过单薄,就把吉伟民的名字说了出来。

妓女和嫖客间通常不会留下真实的姓名,就比如晓彤一定不是她的真名,而卫彬进来前也为自己临时起了“骏作”这个名字。但既然吉伟民会提起这样一个不在场证明,必定有它的特别之处。

果然,晓彤认识吉伟民:“你说那个卖保健品的男人呀。”

“没错。”

晓彤不知不觉脱得只剩下了胸罩和内裤,她拍拍肚子上的一道口子:“你看,这就是他留给我。”

“怎么弄的?”

卫彬打算凑近了看,不料被晓彤抱住头,埋进了肚子的肉里。

“别问了,快脱衣服。”晓彤色迷迷地看着卫彬,“我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帅的客人。”

卫彬理了理被弄乱的头发,装模作样地脱起了鞋子。

“跟我说说你这疤。”

“那个客人给钱倒是爽气,但每次都会提一些奇怪的要求,这里没人愿意接待他,我客人少,就答应了。有一次,他带了摄像机要拍我,这要是脸被怕到了流出去,我还怎么做人呀。我当然不肯啦!别看他人瘦瘦的,力气倒很大,我肚子就在和他推搡中被摄像机刮伤了,之后他倒是一个劲地赔不是,还给了我一笔钱,我也就算了,反正伤在这位置也不打紧。从那以后,他每个星期六都会固定来找我。”

看来吉伟民的不在场证明是真的了,卫彬紧追不舍:“每个周末吗?包括一月份?那么冷的天谁还有这兴趣?”

“你不知道。”晓彤风骚地坐在了卫彬腿上,抚着他胸口,回忆了起来,“距离他第一次来将近一年了,除了去年九月份我回老家奔丧,他每个周末都来,风雨无阻。每次来他也不为做那事,总拿着个摄像机,对着我拍东拍西的,还让我按照他的要求发出各种声音,反正挺不正常的。”

九月份,那是开始发生命案的那个月,也许这就是吉伟民的动机。

“别脱了,想起来我还有事。”卫彬把被拉出来的衬衣,重新束回了裤子里,爽快地结了账。

“你和你朋友还真都是怪人。”晓彤边在灯光下照着纸钞的水印,边吹捧道,“看你一身肌肉,是不是和你朋友一样练过擒拿格斗呀?”

“擒拿?”

卫彬想起在学校那里,同事们正在拿秀人做诱饵,但浑然不知吉伟民是一个格斗高手的事情。必须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掏出手机却发现暗室里完全没有信号。

从热得让人出汗的娜娜休闲服务中心出来,卫彬搭着外套,急不可耐地拨通了骏作的电话。

还没听到拨号音,就有人在旁边叫他名字。

“卫彬?你在这里干什么?”素面朝天的秋淑拎着超市袋子,出现在卫彬面前。

“我……我……我……”卫彬不知如何启齿。

“你看上去好像很热。”秋淑往卫彬身后看了眼,顿时明白了,“原来警察也有这方面需要的。”

说完,冲他笑了一下,扭头就走。

刚想替自己解释几句,骏作那头的电话被接通了。

“喂,喂,说话啊卫彬。”

“说个屁啊!我算是砸了自己的招牌。”

“你不会是真的……失足了吧!”

“放屁。这次被你害惨了。”

“别贫了,告诉你件事,他们看见吉伟民去了学校,但是一转眼把秀人给跟丢了,我正往学校赶呢,你也快来吧。”

卫彬回头看了眼秋淑的背影,叹了口气,截下辆出租车,心想改日再解释吧。

“师傅,花桥高中,麻烦你快点,赶时间。”

司机从反视镜里瞟了他一眼,问道:“这里一次多少钱?”

“什么一次?什么多少钱?”卫彬亮出证件,“我是警察,在办案。”

偷笑着的司机再没多问。

卫彬想死的心都有了,这次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几日来,已是第三次来到后山了。

看着面前的吉伟民,秀人眼中的恨意不加掩饰,但仍不忘先替章小茜要回母带:“录像带拿来。”

“这东西对我没用,就像垃圾一样。”吉伟民随手把录像带一抛,“喀嚓”一声录像带裂成了两瓣。

“既然你不要这个,沙欣为什么还要给你?”秀人走向录像带,弯腰去拾它。

“不是他给我的,是我自己拿的。”吉伟民慢慢靠近着秀人,“现在我替你毁掉了它,你给我写张欠条。”

“不如我们来算算你欠我的账吧!”秀人把长发扎起来,抽出了刀,刀尖正对着吉伟民的心口。

“想替你兄弟报仇吗?警察都说了他是自己从楼上跳下去的。”吉伟民面无惧色。

“还记得三年前的一个雨夜,被你撞死的那个女人吗?”秀人咬牙切齿道,“她就是我妈妈。”

“没想到是这么回事。”吉伟民错愕道,“但你也一直在学校里欺负我的儿子,我们算扯平了。”

“扯平?除非你跪下来求我,我会让你死个痛快。”

吉伟民语气轻佻地回忆道:“你妈妈当时好像求过我。说她可以把钱全部给我,求我放她一条生路,我用录音机还录下了她的求饶声,因为是下雨天所以音质不怎么好。”

“你这个混蛋。”秀人怒吼一声,一刀直刺要害。

吉伟民一个侧步转身,避过了这一刀,他伸出双手捏住了秀人的手腕和手肘,一记反关节的擒拿技,秀人的刀就脱了手,被重重地按倒在地上。

“我要杀了你。”秀人逮住机会,往吉伟民的小腿咬去。

“啊!”痛得吉伟民大叫起来,他手上加了把劲,将秀人被反剪在背后的手臂往上推了把。

不远处,正目睹这一幕的卫彬忍不住要冲上去,被骏作拦了下来。

“不能去,现在他最多算在自卫,再等等。”

“再等下去秀人可能就没命了。”卫彬急了起来。

骏作紧握手中的枪柄,心里在默默祈祷:儿子,要坚持住。一定要想办法找出证据。

秀人的一声声惨叫回荡在后山之内,吉伟民像在玩弄一个玩具般折磨着秀人,也许他对每一个受害者都是如此。

“为什么要杀她。为什么?”动弹不得的秀人咆哮道,恨不能用各种方法杀死他。

“你和你妈妈的声音很像啊!可惜我今天没有带录像带,否则一定要录下来收藏起来。”

“你这个变态,杀人就为了收集声音吗?”

“有人喜欢收集古董,有人喜欢收藏汽车,为什么这些他们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为什么我就不能就自己的爱好呢?”

“我的爱好就是杀了你。你逃不掉的。”秀人也只能在嘴上讨得点便宜,身手完全不是吉伟民的对手。

吉伟民狠狠对准秀人的肚子蹬了几脚,直到把他踢到瘫软,才去拾起那把刀。

“我们上吧。”这样的场面卫彬看不下去了。

每一下打在秀人的身上,痛在骏作的心里,他必须忍耐,秀人和他并肩作战。

“再等等。”

“再等下去他就把你儿子杀了。”

卫彬从埋伏的地方爬起身来,跑到距离他们大约十步的地方,端起枪对吉伟民喊话:“立刻放下武器,双手放在地上。”

吉伟民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没有做任何的动作,他手里的刀冲着地上秀人的喉咙。

“再不放下刀,我就开枪了。”卫彬往前小心地挪着每一步,他调整了握枪的手指,发出最后的警告。

终于,吉伟民举起了手,跪倒在地,慢慢伏下身子,把刀扣在了地上。

“把刀扔远点。”卫彬快速看了眼秀人,他已经痛得失去了抵抗力。

说时迟,那时快,吉伟民就在这时,舞起了刀刺向秀人的喉咙,卫彬来不及做出任何的反应,眼见刀已划开了秀人的皮肤。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枪响。

吉伟民右臂中弹,外套立刻绽放出一朵红色的花朵,伴随着吉伟民的惨叫声,伤口鲜血迸流。刀被震出三四米远,发出清脆的落地声。

卫彬扭头看去,骏作手中发烫的枪管,冒出一缕青烟。

他刮去胡子的脸上是一对目光冷峻的眼睛,骏作拐着瘸腿,扶起了秀人,替他拍去身上的尘土,对秀人的擅自行动,没有一句责骂。

埋伏在周围的警察也悉数上阵,将吉伟民铐了起来,押回了警察局。

这一枪是为秀人开的。

你还欠我一枪。

抬头仰望星空,骏作不知漫天繁星里哪一颗才是妻子。

我抓住他了。你看见了吗?

秀人本想把摔烂的录像带偷揣进怀里,但它作为证据必须被拿去做检验调查。秀人无奈,只能空手赶去赴章小茜的约了。

“你打算去哪?”骏作跟不上秀人,只能在后面问他。

“同学让我帮忙搬点东西。”秀人说了句既不是事实,又不是谎言的话。

“弄完早点回来。”

本有一肚子话想说的骏作,将这三年以来追查的凶手捉拿归案,心里变得空空的,不知该说什么。好像一下子失去了许多,莫名的失落感如夜幕般披了下来。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吗?

骏作一脸苦笑。

秀人双手托着一个沉甸甸的箱子,和章小茜在人行道上等着红灯。章小茜家后面是一条车水马龙的主干道,每天这里都会驶过很多辆汽车,从花桥镇载着希望驶离,又满载欲望归来。

这繁花似锦的世界,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章小茜就像被戴上了一副墨镜,在她和整个世界之间永远是不可消磨的黑色。

那个夜晚,郭树言告诉她,姐姐章小蕙自杀的原因,是遭受了沙欣、冯峰和秀人的轮奸。

去年的9月22日,沙欣和冯峰穿着校服冲进了书店,在劫得了一天的营业额之后,沙欣开始挑唆冯峰。郭树言说,他在监控录像里看完了整个过程,只是他们三个人一直背对着镜头,而且还在脸上蒙了校服。监控又没有声音,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她姐姐章小蕙毫无疑问受到了巨大的伤害,选择在花桥高中自杀,章小蕙一定是为了诅咒这几个恶棍不得好死。

郭树言给章小茜看了强奸时的监控录像,只瞄了一眼章小茜就无法坚持看下去了。郭树言并没有报警,也没有把这盘录像带交给警察,法律对这几个年轻人来说太过宽松,他要亲手替章小蕙报仇。

郭树言告诉章小茜他的身体出了问题,自己没有办法完成这个复仇计划了。

“对不起。”郭树言深深地鞠了一躬。当他抬起头的时候,章小茜看见他的眼晴噙满了真诚的泪水。

“郭先生,你一定很爱我姐姐吧。”

郭树言没有回答,他递给了章小茜一颗纽扣,告诉她这颗纽扣属于那两个强奸章小蕙的人,那个人就是秀人。

不可原谅!

这样的人应该和沙欣和冯峰一样,没有资格再活在这个星球上。

为了这个家,也为了花桥镇,章小茜偷偷后撤了一步,站在秀人的身后,伸出了双手。

章小茜,你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你不需要再为父亲活下去了。

“小茜。”一辆疾驶过的卡车掩盖了所有的声音,章小茜只听见了“茜”这个字。

“对面好像是你妈妈。”秀人扭头对身后的章小茜说道。

章小茜连忙向马路对面看去,果然是吕曼珠。

她的头已经和瘦骨嶙峋的身子不成比例了,吕曼珠挥着手向章小茜走来,看见母亲被病魔折磨成这样,章小茜鼻子一酸,哭了出来。

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划破夜空,紧接着一声巨响,吕曼珠仿佛一只气球般被撞飞起来,她在空中依然保持着挥手的姿势,像是在向这个世界告别。一个抛物线后,吕曼珠重重落地,章小茜清楚听到了她骨头断裂的声音。

章小茜奋不顾身地冲向了吕曼珠。

秀人也顾不得手上的箱子,往地上一扔,在章小茜旁边阻拦着驶来的汽车。

吕曼珠没什么外伤,她的身体似乎连流血的力气都省了,只是扭曲的身体让章小茜生怕挪动她会让情况更加糟糕,只能双手抚摸母亲的脸颊,泣不成声。

“小茜。”吕曼珠的喉咙已变得沙哑,这是癌症所致,车祸让她的声音更轻了。

“一定不要放弃希望,好好活下去。”

时间定格在这一瞬间,一道阳光照在吕曼珠的脸上,通往幸福的天国,她终于可以同姐姐和爸爸团圆了。

肇事司机一边拨打着急救电话,一边对秀人致歉,连连说道:“放心,所有赔偿我来付,不用担心,不用担心。”

“妈妈!”

章小茜放声大哭。

远处被堵住的汽车喇叭,如丧钟般鸣响。

那只被秀人抛下的箱子里,散落出一颗钮扣,一条手链,一张章小茜一家四口的全家福照片。

一辆变道汽车的轮胎碾过,所有东西变得面目全非,如同回不去的曾经,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只是谁都忘记了是怎么开始的。在热望中流逝的年华,只是一幕短促的剧本。

因为秀人不理智的行为,让吉伟民在法律上钻了很大的空子,他将在后山企图杀死秀人归结为抢夺录像带的冲突,算是防卫过当。诱捕当时,更是没有收集到任何与前几起命案有关的口供和证据,已经完全暴露在吉伟民眼皮底下的警方,两手空空,拿不出一击必杀的决定性证据。骏作更有可能被吉伟民反控滥用枪支,原本被排除在调查组外的骏作,出现在后山并击伤嫌疑犯,已经违反了内部规定,面临停职查办。

“上级也太不近人情,我们拼死抓住那个家伙,现在反而要让你停职查办,让杀人犯舒舒服服躺在医院里养伤。”卫彬替骏作抱打不平。

“这次行动失败,责任都在我,让我背黑锅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秀人到底年轻气盛,不那么冲动就好了。”卫彬无可奈何地说,“当时秀人被吉伟民用刀指着,也是冒了生命危险,至少能靠防卫过当送他去坐牢了。不过话说回来,当时你为什么阻止我去救秀人?再晚一步,秀人可能就没命了。”

骏作也答不上来,那个时刻他的脑袋是空白的,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让他杀了秀人,就可以判他死刑了。

也许骏作从来没有想过要逮捕杀死妻子的凶手,他是朝着吉伟民的心脏瞄准,但被先冲出去的卫彬挡住了路线。

“一定会有办法让这个混蛋伏法的。”骏作把外套搭在肩膀上,用一根手指钩着,慢慢走出警察局。

四月的天,更加蔚蓝了,云朵也更加洁白了。

马上就要清明节了,不争气的脚踝一时半会儿还无法痊愈,今年的扫墓踏青可能要错过了。这三年,骏作一遍遍问自己,如果抓不住凶手,没有办法替妻子报仇该怎么办?暗无天日地继续生活下去吗?每当梦醒时,把自己当成犯人审问个遍,在秀人面前的强势不过是为了掩饰内心的虚弱。

骏作把手搭在怀中的佩枪上,冰冷的铁器迅速带走他手上的温度,为这个未完的故事来个了断吧。

跛着一只脚的骏作,萧瑟地走在通向吉伟民所在医院的路上。

骏作努努嘴:“只是去收一笔外债。”

阳光很好,只是被欠下的这一枪,太过漫长。

无论结局如何,注定都是一场悲凉。

吉伟民作为花桥镇四起杀人案件的凶手被捉拿归案,最不意外的人是吉宇。

从后院小洞下挖出的录像带,他仔细完整地看了一遍,所有录像带的画面都是漆黑一片,应该是没有开摄像机镜盖,只是为了录声音。编号靠前的两盘音质很差,整盘充斥着让人狂躁的杂音,编号靠后的录像带就好很多,应该是使用了麦克风,录像带里的每一声惨叫都让吉宇胆战心惊,犹如身临其境般感受到受害者肉体所受的折磨。

在自己很小的时候,被父亲拖到老式的录音机前,用皮带狠抽屁股,因为忍着没出声,父亲呵斥道:“给我叫出来!是不是我打得还不够重啊!”父亲换了把木质的直尺,扒下吉宇的裤子抽了下去。

呲呲作响的卷带声,犹在耳畔。

吉宇记不清这次挨打是犯了什么错,但毕生难忘那把最终被打断的尺,和拼命讨饶嚎叫的自己。长大两岁后,有次经过父母的房间,听见里面传来当年自己的惨叫声,父亲褪下裤子,一只手在下体快速地抖动着,他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如痴如梦般陶醉在令人不寒而栗的录音中。

也许是这段孩童时的记忆,影响了吉宇的性格,他总不爱发出声音,潜意识里总害怕被别人录音。在比自己强壮的人面前,吉宇总是选择顺从和不反抗,父亲就是他心目中强者的象征。随着吉宇慢慢长大,没有再见过父亲的怪癖,吉宇把这件事也渐渐抛之脑后,只是他依然敬畏一贯保持严厉的父亲。在母亲夏静岚那里,才会为了不合胃口的饭菜发发脾气,借助这个小小的宣泄口,吉宇找到了不让自己走向极端的平衡点。

在遇见章小茜以前,吉宇从不觉得自己这样有什么问题,但性格上的缺陷和扎根太深的自卑感,让吉宇在学校里事事不顺心,好像自己不属于这个团体之内,总是一个人独处,鲜有朋友。

好想成为一个废物。

和易理希阿姨并肩坐在窗边,懒洋洋地打个哈欠,阳光透过擦得干净的玻璃,打在吉宇的头上。这时,窗外的郭树言看着他们俩,咧开嘴畅怀大笑起来,他身后是一抹橘黄色的暖光。

想念溜去易理希阿姨家看动画的时光,想念郭树言叔叔公文包里零食的味道,他们就像已经翻过篇的日历,随季节变迁,已是物是人非。

离吉宇远去的不止他们,还有小坏。

在车库起火的时候,小坏也没有逃出来,有人堵上了车库大门下的空隙,故意不让它逃出来。小坏被发现时,已是焦黑僵硬的尸体,它四肢直直地伸展开,嘴巴张到了最大限度,但吸到的全是火热的烟灰,也许父亲当时就站在门外,听着小坏的垂死挣扎。

有必要非得杀死它吗?是因为讨厌我才会这么做吧!是我害死了小坏,当初把它留在路边,就不会让它死得这么惨了。

人类总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别人身上,以为自己帮助了它,拯救了它,可事实上,正是吉宇过度的保护害死了小坏。

不是吗?

晴日的午后,大地勃发出盎然的生机,湿润的空气能闻出一丝忧伤。

秋教授和郭树言闲庭信步地走在医院花园的石板路上,在这里呆了三个月的郭树言,就像第一次到这里,两只手插在病号服上衣口袋里,东张西望审视每一个人。

“今天会有人来探望你,你一定猜不出是谁。”秋教授眯起眼睛,看见一高一矮两个人朝他们这边走来,“看,有人来了。”

“来了我也不认识。”郭树言笑道。

“你一定会记起来的。”秋教授信心满满的样子。

“郭叔叔!”郭树言看起来有点陌生,身材矮小的吉宇不敢多说话,他身边站的是制服笔挺的骏作。

“这位是?”没见过吉宇的秋教授问道。

“哦,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他叫吉宇,这位是秋教授,负责你郭叔叔的治疗。”骏作转头向秋教授解释道,“这次破案多亏他及时把重要证据送来了警局。”

骏作用了“及时”两个字,回想起那天来到救治吉伟民的医院,骏作出示证件支走了看护的警察。握在病房门把上的手全是汗,另一只手更是抖得厉害。

当有了手刃凶手的机会,骏作比自己想象中犹豫多了,他怀疑起吉伟民是不是真的就是杀人凶手,西郊命案发生的当晚他不是有应召女的不在场证明吗?

他甚至自觉窝囊,就这样回去的话,秀人会原谅自己吗?就算他会,自己也会为错失这样的机会抱憾终生。

这是救赎的唯一希望。

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骏作下定决心,旋开门锁,一只脚还没伸进去,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是卫彬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雀跃的欢呼声,他们有了起诉吉伟民的铁证。吉宇把录像带交给了警察,录像带中有吉伟民一闪而过的镜头,录像带上有记录拍摄的具体年月日,足够证明他在案发时正在命案现场。

“真是厉害。”秋教授摸着吉宇低下去的头。

“嫌疑人是他的父亲,等会儿我还要带他去法院参加审理。”骏作和秋教授心照不宣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只是一分钟的等待,骏作的人生截然不同。

虽是亲手揭发了父亲吉伟民的罪行,让他被送进了监狱,但无论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吉宇依然敬重他。母亲夏静岚也已经打起了精神,对吉宇说:“以后我们家就靠你这个男子汉了。”

这算不上一次拯救,对吉宇和他的家庭来说,也许是一次重生。

不应该放弃希望,哪怕看不到任何的光明,也要在黑暗中一直向前走。

“今天到这里来,是想向郭树言先生道歉的,抱歉让你和你的妻子变成这个样子。”骏作正了正警服,向郭树言庄重地行了一个礼,“对不起。”

仿佛置身事外的郭树言,对骏作并不理睬,而是问了句:“今天星期几?”

“星期四。”吉宇伸出四根指头。

郭树言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中,一个人不知在碎碎念叨着什么。

“好像又严重了?”骏作发现郭树言的记忆变得越来越少。

“不乐观呀。”秋教授蹙眉道,他雪白的眉毛歪向两边,在风中微微飘动。

静默中能听见郭树言在念的内容:“菠菜要切成三段……海鲜必须打成沫……肉饼要做得松软……”

“他一定很想念他的妻子吧。”骏作有感而发。

“只有他妻子可以帮他。”

骏作这才想起易理希也是交给秋教授治疗,而后就再没有她的消息了。

“他妻子怎么样了?”骏作做好了心理准备,接受一个早应有的坏消息。

秋教授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我和国外几位医生共同研究了易理希的病例后,确诊她患的是闭锁综合症。”

“这病我从没听说过。”

“闭锁综合症,事实上是脊柱发生了血管病变,压迫损害了神经中枢导致全身瘫痪,但由于动眼神经位置处于脊柱较高处,病变没有累及到动眼神经,所以她活动眼珠才会不受影响。郭树言正是因为她只能通过眼睛来表达,才发明了‘小狮子’。真是让人羡慕的一对呀。”秋教授想起了风雨相随的老伴,湿润了眼眶。

听见提到了妻子的名字,郭树言忙问:“她在哪?不是说带我来见她的吗?”

每一天,秋教授都是靠这个借口,让郭树言言听计从。第二天他又会忘记,当又得知能见到妻子时,郭树言不断循环着昨天做的事情,检查、吃药、测试、睡觉,然后又是检查、吃药、测试、睡觉。

他从没有放弃过要见到妻子的信念。

“这不是来了吗?”秋教授拉着郭树言病服袖口,让他转了个90°。

一个短发的女子端坐在轮椅上,洁白的衣服一尘不染,露出雪白美丽的脖子。

“易理希阿姨!”吉宇第一个认出她,扑到了易理希的腿上,一个温柔的手掌轻轻抚摸起他的头发。

惊呆的骏作如一根木桩般,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眨眼之后,这一切只是幻觉。

似乎是秋教授的女儿来了电话,好像言语间提到了“卫彬”、“人品”等字眼,秋教授望了眼骏作,捂住话筒躲开几步。

易理希的注意力也从秋教授转移到了郭树言身上。

郭树言体形比以前胖了,眼袋和黑眼圈很厉害,头发变得稀疏,夹杂着不少的白头发,不合身的病服倒也穿得好看。

短短几个月过去,郭树言和易理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一切还要从几个月前小狮子发明时讲起。

在易理希心里,藏着一个秘密,一个不能让丈夫知道的秘密。

她想去死。

不愿成为丈夫的包袱,不愿再看着丈夫疲惫的笑容,可是她连自杀的能力都没有,又要怎样让自己去死呢。

这时,郭树言发明的小狮子诞生了。这让易理希有了能和外界交流的能力,即使不能杀死自己,却可以借别人之手。易理希也正是这么干的,就是举报丈夫是凶手。

这是将郭树言从自己身边带走的最好办法了。她知道自己离开丈夫的照顾,是活不了多长时间的。

他会幸福的,和那个送他手表的女人。易理希让自己相信。

每一天郭树言回家的时候,会都把一整天的烦恼和戾气收拾起来,就算天气再差,他脸上总是挂着晴天般灿烂的笑容。虽然知道“小狮子”的研发会产生后遗症,但他仍坚持完成,为让了妻子能从她孤独的世界里走出来,和这个世界说几句话。

也许在脑海中构思过无数遍,“小狮子”说的第一句话该如何值得纪念。

可第一次说出的那三个字,是用生命去隐瞒对方的他们,该对自己说的话。

不要哭,郭树言。

不要哭,易理希。

此时,易理希坚强地用手撑起身子,微微颤颤地想要站起来。

被送往欧洲做完手术后,易理希就一直在做积极的康复训练,秋教授告诉她:丈夫郭树言,一直等着她回来。

骏作和吉宇都想上前帮忙,刚挂断电话的秋教授阻止了他们:“让她自己来,她可以的。”

郭树言目光涣散地看着面前的易理希,他已经完全认不出她来了。

两个人面对面靠得特别近,像以前郭树言喂她吃饭时一样近,就像郭树言替她洗澡时一样近,就像郭树言在耳边轻说爱你时一样近。

郭树言却自顾自地低吟,近在咫尺,却对盼望已久的妻子视而不见。

易理希努力改变着唇形,嘴巴嘟了很久,康复训练还需加以时日,但她憋红了脸,好不容易发出声音:“树……言……是……我。”

“你好。”郭树言客气地伸出手,“今天是星期四,我会为我妻子做西餐,你们可以一起来吃。”

一股心酸,直呛心里。

易理希握在了郭树言的手,熟悉的温度,还记得他贴在冰箱里的小纸条,房门上的小黑板。

不能忘记啊,不能忘记她。

她是我的老婆。

和风徐徐的花园里不知为什么变得安静下来,终于能听清郭树言的念叨了。

“菠菜要切成三段,海鲜必须打成沫,肉饼要做得松软,皮不能太厚。土豆泥最完后冷却五分钟,胡椒粉只能放一点点,否则容易呛到气管里去。”

滚落两行热泪,洒进易理希的心田里。

决不会再放开你的手。哪怕你已不记得我。

在每一个晴天,不需要“小狮子”的帮助,都能对你说:

我爱你。

Alternate Ending

一年后,花桥镇的连环杀人案件终于宣告彻底完结,吉伟民五项谋杀罪名成立,法院判处死刑。

冤屈的亡魂得到了昭雪,似乎这个清明节祭祀的人变得特别多,整个公墓里人头攒动,摩肩接踵。隐约中的哭泣声和哀乐声,让人心情沉重。烧纸钱和遗物而产生的黑烟,在公墓内随之不散,像是聚集在半空中逝者的灵魂。

早晨七点,天空微亮,骏作起了个大早,错开扫墓高峰时段。天气算不得好,骏作脚踝虽已痊愈,今天却隐隐作痛,看来一场大雨就要降临。

当大批人马抵达公墓的时候,骏作和秀人已经将妻子的墓碑擦拭干净,献上了鲜花。

章小茜的母亲也落葬在这个公墓里,秀人特意准备了鲜花,在询问了工作人员后,顺利找到了她的墓碑。

墓碑的大理石光亮如新,被擦拭过的水印还没褪去,一束鲜花横躺在墓碑的照片下,显然刚有人来过。

一定是她。

秀人直起身子,想找一找章小茜的身影。

“不用找了,刚才来的是个成年男人。”骏作瞥了瞥墓碑上一个清晰的掌纹。

秀人失望地收回目光,将手上的花献给了死者,双手合十。

墓碑上镶嵌着两张照片,一个大大的“奠”字下面,刻着她们的名字。

先母吕曼珠,大姐章小蕙。

吕曼珠遭遇车祸身亡后,肇事车辆虽然负次要责任,但出于人道主义,还是补偿了一笔钱给章小茜,章小茜也在料理完母亲的丧事后,没有通知任何人,也没有同秀人道别,独自离开了令她伤心的花桥镇。

“爸,你看。”秀人发现原本摆在墓碑上的那束花里,套着一只男士的手表,秀人将它举过头顶,念出了上面篆刻的字:

“I love you. but it's my own business.”

这句话如闪电般击中了骏作,他神情骤然凝重,纹丝不动地站得像一座雕像。

骏作认得这只表,它是章小蕙送给郭树言的生日礼物。

他不是已经失去记忆了吗?又怎会知道送他表的人是章小蕙呢?

西郊的冯峰曾服食过安眠药,这是吉伟民唯一一次是使用安眠药,但家里有一位患病妻子的郭树言,很容易就能从医院配到安眠药。

他告诉章小茜秀人也参与了轮奸她姐姐,但找到的监控录像显示,秀人并不知道书店里发生的事情。真的是因为失忆而记错了吗?

但他的偏差,差点让秀人死于车祸,让章小茜成为杀人凶手。

裤管里的双腿发软打飘,骏作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大胆假设郭树言为了替章小蕙报仇,用安眠药制服了魁梧的冯峰,将他塞进了自己汽车的后备箱里,等着吉伟民发现,并折磨杀死了他。

如果事实如此的话,必须具备三个条件:第一、郭树言早就知道吉伟民是少年分尸案的凶手。第二、郭树言也知道吉伟民有他汽车的备份钥匙。第三、郭树言没有失忆,或者说他的失忆症并没有他表现出的那样严重。

记得最初怀疑郭树言,是因为在他家的鞋柜里看见了和装尸块一样的编织袋。郭树言和吉伟民本是邻居,也许他们一起买了同一款编织袋,所以郭树言很可能早就知道凶手是吉伟民了。从没有人想过,吉宇从小洞挖出的录像带,为什么会搞错呢?

骏作凝望着墓碑上章小蕙的黑白照片,是为了她吧。

郭树言受过伤的手腕无法替她报仇,处心积虑地策划了这个计划。

他骗过了秋教授、自己、卫彬,他虚构的失忆症欺骗了所有人,只为了复仇。

郭树言一定很爱你吧。骏作在心里默默对章小蕙说道。

易理希姿势优美地在厨房露了两手她新学的茶道,端着飘香四溢的茶杯,向窗边走去。

窗下的庭院又恢复了以往的面貌,易理希探出小半个身子,喊道:“树言,来喝茶吧。”

在庭院门口安装门铃的郭树言,调皮地按了一下门铃,铃声清脆悦耳。

易理希把茶几上的书本收拾干净,随手拿起了一本丈夫最爱的推理小说,小说作者在封底写的一句话吸引了她。

不能让她发现我的秘密。

我很爱她。

但我也很爱她。

易理希的思绪萦回那个特别寒冷的夜晚,那是西郊发现尸体的前一晚。

那晚,骤降的气温让庭院里的丁香树落了一地花瓣,易理希醒来时却在床边发现了一瓣。

她知道丈夫在她睡着之后出过门。从来没有夜晚出门习惯的他,究竟去了哪里呢?

“想什么呢?”

郭树言一脸幸福地品起了茶。

易理希轻轻走到书架边,将手中的推理小说推进了一堆书中。

后记

我就像本被撕掉人物介绍的剧本,你们知道我在做什么,却不知道我是谁。

——章小蕙

突然再也不想走下去,一步都走不下去。

——章小茜

一直等待着被自己的忍耐打垮,当我面对威胁再无惧色,已经习惯一个人行走在阴影中。

——吉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