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全文__作者:钛艺

其一

此刻,石田伸夫正坐在一家装饰考究的酒吧里。

因为不常来这种地方,所以他总觉得非常拘束。毕竟平时只和同事去公司附近的小酒吧喝着角鲨头合十礼白啤或者罗格的榛子棕啤,借着酒精谈天说地,旁边的人都吵吵嚷嚷,他们便也抬高嗓门说话。而这里,只有几位穿着得体的客人坐在酒吧的一角,说话声音也不大。一台衣着考究的机器服务生把调酒师调好的酒端到客人那里,它的外表很像人类,但内核还是功能有限的A.I.,所以很容易从行为举止上识别出来。

当木质吧台后面的调酒师问他要点些什么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舌头就像打了结,把厚厚的酒单翻看半天,最后才要了一杯VOSS矿泉水。不同的基酒和辅酒在调酒师身后的橱架上排得满满当当,不太明亮的灯光打在通透的瓶身上面,令人眼花缭乱。

见到她之后再点调酒吧……他想道。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酒吧的木门被推开,有着一朵大大的白色鸢尾花图案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传来高跟鞋的嗒嗒声。

她来了0

“惠美子,晚上好。”他转过身去,然后向她打招呼。

“晚上好。”她微笑着回答。

她变了,这是他看到她后的第一印象。身穿白色晚礼服的她露着双肩,锁骨的线条非常迷人,而晚礼服也非常贴合她的身材,在款款而至的步履中将她衬得风韵十足。她的秀发上巧妙地别着一个发卡,发卡的做工很精致,宛如一件艺术品,不过他一眼就看出那是一个脑电波的扫描器。他刻意忽视这一点,然后将她尽收眼底。她出落得如此成熟,使他怀疑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少女是否已经彻底消失。不过她时不时撩起耳边头发的姿势又和当年别无二致,这令他安心不少。

那个少女还悄然藏在某处,会在不经意的举手投足之间出现在他的面前。

“打算点些什么呢?”惠美子问道。

“想为你点一杯白色佳人。我自己的话会要一杯朱拉小岛的威士忌。”这是他刚才浏览酒单时记住的两款酒。见到她之后,他确信白色佳人会跟她很搭配。

石田伸夫完成下单,调酒师先调白色佳人。他将自己凿的三枚球冰夹入雪克杯中,用盎司杯分别量取二点五盎司的添加利十号金酒、一点五盎司的君度力娇酒、一盎司的鲜榨柠檬汁,依次倒入雪克杯后,又滴入几滴鸡蛋清,充分摇晃,直到杯壁上挂霜为止。将混合均匀的液体过滤到马天尼杯中,放上柠檬皮做的旋花,一杯白色佳人就做好了。调酒师在杯子下方搁了一块杯垫,一并推到她的面前。她小心捏着马天尼杯的细杯梗,然后看着酒体在吧台的灯光下发出银白色的光辉。石田伸夫觉得这纯净冷艳的调酒确实宛如眼前的佳人。

“浓烈的金酒口味和悠长的柠檬香气搭配平衡,的确非常好喝。”她轻轻啜了一口调酒,然后对调酒师说道。

“您合意就好。”调酒师微微点头。

接着他利落地凿下一大块冰球,丢入一个剔透的水晶岩石杯里,再倒入两盎司朱拉小岛预言新单一纯麦芽威士忌,很快地做好了石田的酒。

石田伸夫啜了一口,感觉四溢的酒香充斥着自己的味蕾。他微笑着向调酒师点点头,调酒师也点点头,便去清理刚才用过的器具了。

“最近过得如何?”惠美子问道。

“只能说是得过且过。自从工作之后,每天既没有特别开心的事情发生,也鲜有让人特别痛苦的事情。可能磨损的事情会很多,但习惯之后也没觉得怎样。或许,最令人痛苦的事情就是‘习惯’二字了吧……”伸夫慢慢说道。

“嗯,我对这一点特别感同身受。等习惯了生活中的一切磨损之后,每天在盥洗室照镜子时,会发现镜子中的自己非常陌生。”她摇摇头。

“是啊。也许镜子中存在的只是一团混沌。”他苦笑道。

“嗯。”她点头回应。

“话说,有时能在电视中看到坂上广。没想到他真的以打棒球为生了,而且還很出色。”

“毕竟是一份工作,所以其中还是有很多磨损人的事情发生。”惠美子看着手中的调酒,然后转过头来看着石田问道,“你结婚了吗?”

“没有。”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为什么呢?”

“大概是没有碰到合适的人吧。”他摇摇头,然后问道,“你和坂上广呢?现在过得怎么样?”

“刚离婚。”她抬起左手,看着无名指上残留的戒指痕迹,接着说道,“我的姓名也从坂上惠美子改回了小松惠美子。”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石田伸夫不知道说什么好。

“嗯,不必担心我。我还好。”

“哦?”石田伸夫听出了她的话外之意。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去和广见见面。他的状态不太好。”惠美子的微笑中带着若隐若现的阴翳。

“你知道我的工作。莫非是和这方面有关系?”

“嗯……是的。他这段时间一直在用‘那个’……”

“那个”啊。伸夫的脸上不由得阴沉起来。没想到自己曾经最好的朋友也会和“那个”扯上关系,他不由得攥紧自己的右手。

“去帮帮坂上广吧。我想他现在需要你。”惠美子伸出双臂,握住他的双手。当伸夫感受到惠美子的右手异于常人的冰冷时,过往的时光就像山涧的溪流,缓缓流进他的心里。

“嗯,好的。这个时间已经太晚了,明天一早我就会跟他联系。”伸夫答应下来。同她聊了很久。到了午夜时分,惠美子准备起身回家。石田伸夫为她拦了一辆出租车,自己则慢慢走回到公寓中。结果他躺在床上久久没有入眠。不管是惠美子还是坂上广,他和他们已经有十多年没见过面了。

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那时的坂上广不管是在作业本上还是在试卷上,总把自己姓名中的“广”用片假名“ヒロ”来写。他问坂上广为什么要这么做,坂上广笑嘻嘻地回答说:“因为我想成为‘ヒーロー’(英雄)。”

儿时,他们三个人天天黏在一起,形影不离。喜欢棒球的坂上广经常扛着一根大大的球棒,而惠美子和伸夫会跟在他的身后。三个人一起去河边钓鱼,去附近山上的林子里捉独角仙和蝉,在棒球场陪坂上广练习挥棒和传接球。那时候广已经开始有意识地研究各种变化球的扔法,比如弹指球握法、滑球握法、指叉球握法和变速球握法之类的,然后看这些握法的球路究竟有什么区别。但由于力量训练还没跟上,直球依旧是广的主要投法。假期临近结束时,广和伸夫会一起去借惠美子的作业来抄。两个人拜托惠美子的样子总让她忍俊不禁,于是她每次都败下阵来。三个人会轮流去广和惠美子的家里,两个男生狼狈地同作业交战,而惠美子会在一旁看书。

突然,伸夫想起了他们一起在林中唱的儿歌。那首儿歌的名字叫作《手掌伸向太阳》。

我们大家都活着,因为活着,所以要唱歌。

我们大家都活着,因为活着,所以会感到悲哀。

把手掌伸向太阳,仔细透视一下,

可以看到,我鲜红的血液流动。

不管是蚯蚓,还是蝼蛄,或是水蝽,所有这些生物,

大家都活着,所以都是朋友。

想到这里,伸夫不由得在自己黑暗的房间里发出了长长的叹息。

其二

当晚,石田伸夫睡得并不好,不知为何,他不断从睡梦中醒来。这样一直折腾到了第二天早晨,反而睡意尽失。他看着枕头边的闹钟显示着6:10,只得从床上起来,喝一杯水来抚平喉咙里的干涩。

到办公室之后,他拨通了从惠美子手中拿到的电话号码。在对方接通前,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你好。请问是哪位?”对面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是坂上广吗?我是石田伸夫。”明明对方看不到,伸夫还是摆出了平时面对患者时的笑容。

“啊,是你小子啊!好久不见!”那边传来了爽朗的问候。

“嗯,好久不见。”

“看来,惠美子去找你了吧?”

“嗯……是的。”伸夫本想否认,不过最后还是如实回答。如果真想帮助别人的话,诚实是最重要的方法。

“那么,石田大夫,我会成为你治疗的对象吗?”

“昨天听了惠美子的描述,感觉还不至于此。不过,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还是想和你见见。”

“嗯,好啊,没问题。今晚怎么样?我一会儿把我的公寓地址发给你。”

“好的,我八点左右到。”确认地址之后,伸夫回答道。

“那么到时候见了!”

伸夫翻看着手边的资料。他所在的小组一直在研究某种大脑交互装置的副作用。这种交互装置在伸夫出生以前就已被发明出来,它的外形像一个头戴式的大耳机,罩在耳朵处的部分也的确起到耳机的作用,只不过起主要作用的是两个耳罩之间的连接部分,该部分可以对人的脑电波进行扫描,同时发出微波来促使人的大脑产生视觉。后来改进的型号甚至取消了耳机,五感均由该设备产生。另外,这个设备的末端会伸出一根线,这条线既提供电源,又提供网络,使用者可以直接通过这个交互设备上网冲浪。当然,由于是通过微波来使大脑产生对应的感官刺激,所以这个设备的穿戴时间不可以太长,不然的话,不但会引起大脑的热效应和能量沉积,也会造成脑组织钙溢出增加、细胞膜破裂以及酶活性变化之类的非热效应。不过,这只是副作用中不太重要的一种,使用者完全可以通过控制使用时间来规避。令人头疼的是一种特殊的状况——通过使用设备登录某些网址,这些网址可以自动修改微波发生装置,使其产生直接刺激人脑内阿片受体的微波,促使抗痛神经元分泌内啡肽等物质,阻止痛觉传入神经通路。这就像在人体内注射了吗啡一样,刺激人体阿片受体后不仅能够发挥镇痛的效果,还可以产生快感。在这种状态下,该交互装置就会带来非常麻烦的副作用——成瘾性。

不仅有成瘾性,而且这种交互装置的使用可以使成瘾者不会在现有的尿检中被检测出来。实际上,因为这些副作用的缘故,全世界的政府都封杀了该交互设备,后来的改进型只允许拥有对脑电波进行扫描的作用——就像惠美子的发卡一样,那是一种小巧如发卡形态的交互设备,可以用于对设备的单向控制。但瘾君子们却是发现了新大陆!不必受制于坐地起价的毒品卖家,也不用在交易的時候担惊受怕,多么理想……带有微波功能的交互装置顿时横扫整个地下交易市场。

于是,伸夫想起了那个人。

“那个人”是伸夫一直以来对他的称呼。他是石田伸夫在生物学上的父亲,但伸夫从不称他为父亲。他是一个瘾君子,早年喜欢飞叶子,后来注射甲基苯丙胺。随着政府对苯丙胺类毒品的严厉打击,找不到货源的他不得不从地下黑市搞到一个带有微波功能的交互装置。这自然不如注射甲基苯丙胺来得爽快,但也聊胜于无。每到那个人毒瘾发作的时候,母亲就会赶快把伸夫支出去,因为那个人每次都会把母亲暴打一顿,然后才戴上交互装置快乐一番。

对于伸夫而言,这简直是地狱一般的时光。他独自坐在公园的秋千上,周身就像隔了一层材质不明的薄膜,将阳光和其他孩童的欢声笑语通通隔绝。直到晚上八九点,他甚至不再能感受到饥肠辘辘的痛苦,才慢慢起身回家。那个人已不知所踪,母亲故意把家里的灯都关掉,这样他就看不到母亲身上的伤痕。令人作呕的月光透过公寓的窗户照到屋里,母亲凭着这点儿微弱的光芒在狭窄的厨房里简单热着食物。他忍不住哭了起来,但又不想让母亲听到。

后来,他试图反抗那个人。有一次他故意待在门口,等那混蛋暴打完母亲戴上头盔之后,他冲进公寓,跑到厨房拿起菜刀。

“如果你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了,那由我来动手好了!”倒在地上的母亲死死抱住了他的腿,然后对他说道。

伸夫不忍自己的母亲成为杀人犯,于是只好作罢。两人抱头痛哭,而那个人却堕入极乐的云雾中,对公寓里发生的事情丝毫没有察觉。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这种情况更具有讽刺性的事物存在了。

这充满霉湿气味的小小公寓是禁锢一切幸福的牢笼,成了离神明最远的地方。

更难以忍受的是,在学校里他还受到同学的欺凌——孩子们从自己的家长那里知道了那个人是瘾君子的事情,所以伸夫毫无疑问地被他们孤立起来。由于学校的某些课程需要戴虚拟现实的VR设备,这种诞生于前世代的装置可以通过栩栩如生的视觉来帮助学生去理解书本所不能传达的知识细节,比如美术课,或者是生物课,对于挑起学生的兴趣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由于这套装置和大脑交互装置过于相似,每次上这类课程的时候,伸夫都会把这个装置偷偷摘下来,被同学得知后,他被孤立得更厉害了。有时他的桌子上会被涂上“瘾君子”的字样,有时他的鞋橱中被人塞满垃圾。老师对这种现象也束手无策,伸夫只能麻木地忍受着。

他诅咒着世界上的一切——他诅咒着自己的同学,他诅咒着那个人,甚至诅咒自己的母亲。

如果自己没有被生下来该有多好!为什么自己的母亲会遇上那个人?为什么还要把自己带到这个该死的世界上?这是伸夫在孩童时期每天都在反复想的事情。

最终,伸夫想到了死。生活的泥潭深处潜伏着名为“死”的存在,石田每天都注视着“死”,而“死”也从那里注视着他。幸运的是,他并未尝试着迈过那条线。如果非要去找这份幸运的源头,也许正是广和惠美子。

即使听说过那个人的事情,广还是像以前一样会去拉着伸夫到处玩。知道伸夫在班上一直被人欺负之后,广拿着球棒来伸夫的班里大闹了一番。那次闹得实在太厉害,广的父母和伸夫的母亲都被叫来,两人差点儿被退学。广的父亲在老师面前呵斥了广,出校门之后却单独带着广和伸夫去了附近的家庭餐厅。在路上,他笑着拍了拍广的肩膀,然后牵着伸夫的手,之后三个人开开心心地饱餐一顿。

伸夫觉得自己沉入的泥潭中,还是有一缕阳光透过。惠美子和广一样,两个人毫无保留地接纳了伸夫。和他们一起玩耍的时候,伸夫总能忘记每天缠绕在自己身边的不幸。有时候广的父亲直接会把让伸夫留在他们家过夜,但他实在是挂念自己的母亲,不得不回去。于是在晚上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家之前,他还是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

后来,事情出现了转机。

那时正是伸夫在小学最后一年发生的事情。大概是头盔出现了故障,那个人的大脑被烤熟了……在学校里得知这件事情时,伸夫忍不住笑出声来。即使知道同班同学都在用害怕的眼神看着自己,他还是大声笑着,一边笑着一边用拳头砸着桌子。走出教室后,他又哇哇哭起来,狠狠打着墙壁。

当广过来找他的时候,他对广说道:“为什么这一天不来得更早些呢?”

广拍着他的肩膀,无言以对。

那个人的葬礼那天,天气一片晴好,就像自己的心情一样。不管将来发生什么,都不会再出现比之前更痛苦的事情了,伸夫如此认定。

其三

下班后,伸夫开着银色的卡罗拉,穿过大半个城市,来到一处高档公寓的门口。

“我来了。”他按动楼宇对讲机上的按钮。

“嗯,上来吧。”老友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出来。

不一会儿,伸夫来到他家的门口。当门被打开时,伸夫觉得老友比电视里的形象更加壮硕,而年轻时的稚嫩像被锋利的刀刃完全剜掉,脸上留下的只有三十多岁的人所特有的成熟感。

两人握住了手。那份令人怀念的力量跨过时间的长河一点一点渗透进心中的一个角落,于是两人给了彼此一个大大的拥抱。

“伸夫,这么的长时间里你也不来看看我们。”广的眼睛湿润了。

“抱歉……”伸夫拍拍广的肩膀,然后说道,“我来了。”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进来吧。”

伸夫打量着体育巨星的房间。会客室非常宽敞,一排巨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城市那璀璨的夜色,银色绸面的沙发看起来舒适异常,而B&O的落地式LCD电视机传出的声音不同凡响。虽然屋里的细节彰显着高级公寓的奢华,但处处又带着往昔的味道。这令伸夫想起了以前广和惠美子的房间。果然是他们共同生活的地方,一切都是如此整洁有序。

“惠美子不在?”伸夫问道。

“不在,她回去跟父母住了。”广从厨房的冰箱里拿出了几瓶比利时的勃艮第女公爵啤酒和布鲁门鲜花啤酒,全都用起子打开了。

“开车来的,不能喝酒啊。”伸夫说道。

“今晚就住在这里吧。毕竟很久没见了。”

“好吧。”伸夫点头道。可能明天上班会迟到了。但那又怎样?两人不用酒杯,而是直接抓起酒瓶来干杯。这两种酒的味道很独特,带有香槟和鲜花的香气。

“惠美子顶喜欢这两款酒,所以冰箱里储存了不少。还合意?”

“味道不错。”

在这个充满惠美子气息的房间里,伸夫不禁想起了她的事情。

惠美子在读书时总会用左手撩起头发的动作。

惠美子和自己跟在广的身后在山中玩耍的样子。

惠美子的右臂。

伸夫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惠美子的事情,那时候他们的年纪都很小,还没上小学。他和母亲外出时看到了刚搬到附近的小松一家,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尽力躲到父母身后。他以为她只是一个害羞的女孩,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后来他才知道,她想隐藏的是她空荡荡的右臂。

由于惠美子在很小的时候遭遇了一场严重的车祸,所以她失去了右肩胛骨以下的整条手臂。她很少出现在同龄人面前,而只要一出现,她总是被欺负得最惨的人。那时已经初尝被孤立之苦的伸夫非常同情惠美子,但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做些什么,甚至会祈祷惠美子不要出现在大家面前。就是这个时候,他认识了坂上广。

有一次,惠美子在公园里被男孩子们扬了一身沙土,她一边用自己的左手徒劳地阻挡着,一边哇哇哭着,而其他女孩子也在一旁嘲笑着惠美子。伸夫被挡在这些人之外,想要制止却不得,一副干着急的模样。广看到这一幕,于是挥着球棒杀了过来。“你们这些家伙,怎么可以这么欺负人!”广对着他们喊道。那时广的声音还很稚嫩,但已经喜欢在肩上扛着大大的球棒。大家见状一哄而散。

从那天起,惠美子和伸夫两人只跟着广一起玩耍。

当大家该上小学的时候,惠美子决定跟广和伸夫一起就读普通学校。很久以前,残疾儿童只能去特别支援学校就读,后来文部科学省修改了这项规定,残疾儿童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选择去到普通学校。伸夫担心她在普通学校会被孤立,但惠美子笑着摇摇头。也许,有了广这样的人存在,那种无聊的事情已经不再是什么噩梦,伸夫如此认为。

因为他们那阴霾的天空中出现了大大的太阳。

在小学期间,只保留了脑电波扫描功能的交互装置被开发出来。对于大部分人而言,这只是一种上网更加便捷的设备而已。但对于惠美子,它提供了方便操控配套义肢的功能。这种机械臂型的义肢是由钛合金制成的,减轻了机械臂的重量,缓解了长时间使用给人们带来的不适。精巧的传动马达可以使各个关节完成精确的动作。多节锂电池内置在手臂中,晚上睡觉时使用者可以摘下义肢进行充电。不过由于义肢外面包裹的医用硅胶太过明显,人們还是可以看出这是一条义肢。不过对于需要这种义肢的人而言,这并不是最需要在意的事情。惠美子一直很有自立性,只要是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就绝对不会推给别人,对她而言,这种义肢如同上天的馈赠。他们三人一起上学时,惠美子都会戴好有着脑电波扫描功能的发卡,用机械臂向两人招手。

伸夫担心的事情也发生了。惠美子一入学,就因为独臂的原因而被人孤立,当她使用机械臂后更是变本加厉——大家都在背后叫她“机械女孩”。好消息是,广和惠美子同班,没人敢特别嚣张地欺负惠美子,尤其是在广跑去伸夫的班里大闹一场后。每到中午,伸夫会拿着母亲做的便当来找自己的好友,然后三人一起到学校的中庭吃饭。中庭的柳树下有着漂亮的长椅,三个人有说有笑地在那里吃着午饭。他们成了学校里一道非常奇妙的风景线。

后来三人上了同一所中学,他们的人生也掀开了新的一页。棒球男孩坂上广选择进入校队,放学后开始训练,没法和其他两人一起回家了。伸夫会把惠美子送回家,然后自己再回家。如果周末没有校队集训的话,三个人就又会凑在一起。这时的伸夫发现,广的身材变得越来越魁梧了,而惠美子身上的女性气息也已经开始发芽,就像春天的小草一般从土地里倔强地冒出来。伸夫每每照镜子时,总觉得自己只是个头长高了,其他方面却变得越来越平庸。平淡无奇的外貌,平淡无奇的性格。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自己长得并不像那个人。也许这只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也说不定,但伸夫打心底想把关于那个人的一切都抹掉。魔鬼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不仅仅是恐怖的爪痕和凄厉的叫声,那些痛苦到难以磨灭的记忆才是它制造的最大创伤。

一旦人生步入了正轨,时光便如白驹过隙。进入高中后,伸夫和惠美子面对更加繁重的课业,而坂上广的目标则是甲子园优胜。伸夫多次看到广和同伴们训练的样子,运动强度之大和之前不可同日而语。热身时进行传球和强化肌肉的专项训练,诸如三头肌、胸大肌、腹肌、前臂的小肌肉群、大腿的四头肌等。那是一些伸夫很少会听到的名词,甚至这些名词所代表的事物是否好好地长在自己的身上也未可知。热身结束后,每周还要进行三到四次有氧呼吸训练,比如五公里的中速跑,或者到附近的山上进行爬山训练。而广在投球方面的天赋使其成为队中投手群的一员,他投出的变化球十分刁钻,可以轻松将打者三振出局,而进攻时他也能打出令对手忌惮三分的强打。上到高二之后,广已经成为校队的核心,他身边有一群志同道合的少年,为了相同的目标发奋努力,最终这所高中成为县优胜,取得了在夏季进入甲子园的门票。

后来,这群少年顶着炎炎夏日,来到兵库县西宫市。他们一路过关斩将,杀进了决赛。伸夫和惠美子去看了这场比赛,当广作为先发投手上场时,两人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身姿。双方队员的球服上泥渍斑斑,身上汗如雨下。毕竟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于是队员们都使出了吃奶的劲头争取赢下比赛。对方的投手擅长切球和上飘球,成为打破本方打者时机的利器。打者尽可能打出安打,但很容易被防守队员触杀。作为回应,广作为先发投手上场。他的轴心脚和伸踏脚的姿势变换得当,然后根据场上的情势投出不同的变化球——如果对方无人上垒,争取用弹指曲球握法的变化球将对手三振出局;如果对方已经有人上垒,那么广就会投出压低球路的伸卡球,这种投法针对右打者,可以使其打出内野滚地球,方便己方的队员将对手双杀。比赛的分数一直非常胶着,技巧的比拼逐渐变成耐力的斗争。但就那场比赛而言,广的体力和技术都略胜一筹。对对方的球员而言,智勇双全的广宛如绞索一般,将他们一点一点逼往绝境。但对己方队员来说,广是他们的英雄。经过长达三个多小时的鏖战,广和队友们成为甲子园的冠军。

伸夫忘不掉广捧着奖杯,被队员们围在中间的情景。执着的棒球少年在长达数载的付出后,成为真正的英雄。伸夫看着头顶上大大的太阳,开心地笑了。

其四

在伸夫的人生中,以某一个时间点作为开始,他离自己的朋友越来越远。那个时间点究竟是什么呢?伸夫不得而知。

也许是两位挚友留在了故乡,而自己去东京读大学的那一天。

也许是收到两人结婚的请柬,自己心中五味杂陈的那一刻。

也许是想从英雄的庇护中挣脱,打算让自己好好面对险恶人生的不眠之夜。

也许三者兼而有之,又或许全都不是。

也许那个人还在泥潭深处盯着他,让他永远都甩不掉过往背负的痛苦。那份痛苦就像锋利的刻刀,彻底改变了他内心的面貌。不管自己在课堂上还是公司里表现得多么自然,伸夫总能察觉到自己和其他人的不同——他们是相信自己可以争取到幸福的,而伸夫从来都不信。幸福是一种随时会被外力打破的脆弱状态,他打心底里如此认定。

所以伸夫从来不想追求幸福,仿佛幸福对他而言是一种累赘。他在人生中总是喜欢把幸福拒之门外,然后沉浸在孤独的轻松之中。这样的心结让伸夫超然物外,而且他觉得自己的选择不会有错。所以他完成学业回到故乡后,也没有跟自己的朋友们联系。

直到他看到旧友的眼神,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想念他们,也知道自己彻头彻尾地做错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宛如锚上的铁索,深刻的羁绊并不容易被风浪折断,可是一旦断掉之后,又很难恢复如初。伸夫此刻多少有些懊悔,但和广拥抱过后,又觉得怎么都好。

回来就好。

讽刺的是,心结又把他带回到朋友身边——他在人生的新阶段里学习和研究的正是成瘾的行为与戒断。和老友见面时的感动令他差点儿忘记了自己的使命,不过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把他从往昔中拉了出来。他敏锐地感觉到惠美子和广的身上有着微妙的心结,这个心结使他们下意识地避开某个话题。也许这个话题与广使用的那种交互装置有关。不能着急,要等广自己说出来,伸夫暗自下定决心道。

两人陆续喝掉了七八瓶啤酒,醉意却像躲在云中的胧月,不愿显出身形。

“今天月色不错。一起出去转转,如何?”广说道。

“好啊。”伸夫点头道。

两人各自提着半打易拉罐装的啤酒走出公寓的大门,然后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逛着。后来,他们在几条街外发现了一处小小的公园。公园里面没有路灯,一片漆黑。他们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一对并排挂着的秋千,于是走进公园,坐了上去。两人一边沉默地喝着啤酒,一边看着月亮。

“露水的一世,只是露水的一世,然而啊然而。”廣突然咏出一首俳句,这让伸夫感到非常意外。在他的印象里,古文之于广犹如拿铁之于哈雷彗星,两者并无任何关联。高中时代的广最头疼的科目也是古文。广顿了顿,然后问道:“觉得这首俳句,如何?”

“嗯……我不是很懂呢。这首俳句是在感叹时光易逝吗?”伸夫问道。

“算是吧……果然你的脑袋一直比我好使呀。”广咧嘴笑了起来,又接着说道,“这首俳句的作者是小林一茶。听说过吗?”

“没有。”伸夫仔细想了想,但脑海里对于这个名字毫无印象,只好摇摇头。然后他喝了一口啤酒,静听朋友的讲述。

“小林一茶是个很超然的徘人。小时候被继母赶出家门,于是一边讨饭一边云游四方。虽然生活很苦,他却不以为然,写的俳句既直率又有趣。写这首俳句的时候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刚结婚几年。”说到这里,广将手里的啤酒一饮而尽,顺手把空空的易拉罐捏扁。伸夫借着月色看着广做完这些动作,可惜看不清广脸上的表情。这时,广接着说道:“俳句是为他两岁的女儿写的,那时她刚刚夭折。”然后广站起身来,借着微弱的月光,用一记直球的投法把捏成团状的易拉罐精准地投进二十米开外的垃圾桶中。

“我的女儿,坂上优子,在两岁的时候死于儿童急性淋巴细胞性白血病。”

听到这里,伸夫感觉自己的脑袋彻底懵掉了。

“这是一种治愈率高达百分之八十的癌症,预后比较好。但,优子没有挺过治疗的过程。”

广再次坐了下来,又开了一罐啤酒,“露水的一世,只是露水的一世,然而啊然而。”他又轻轻咏着。伸夫的眼眶里充满泪水,于是低下头,轻声抽泣着。

沉默弥漫在两人的身边。空气的滞重感让伸夫呼吸困难,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迎面而来。

不一会儿,广打破了沉默,说道:“伸夫,我从小就觉得,人是可以咬着牙度过一切困难的。我不仅是这么认为,也是这么做的。棒球是我的梦想,我为我的梦想付出了血肉,付出了一切我可以付出的,而且从来没有后悔过。我甚至觉得人生也是如此,只要努力奋斗,只要咬牙拼命去做,就没有不能实现的事情。我从打进甲子园那一刻就明白,自己选择的道路都是正確的。我一直以为自己真的就是英雄。直到这件事发生,我才明白不是如此。此前只是我运气好,不管是生活还是棒球,都碰巧是趁手的营生。我只是恰到好处地让自己的船航行在风平浪静的海上而已。但当台风到来时,我才明白自己是多么渺小,多么风雨飘摇……”广的语调跟平时听起来不太一样。这是一种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就像为自己朗读宣判书的法官。

“广,对不起。”伸夫泪眼婆娑地说道。

“不是你的错,伸夫。错在我自己身上。我从来都觉得棒球可以这样打下去,打整整一辈子。但现在我突然发现,自己对于这个行业而言已经太老了。年轻时不计后果的拼搏所带来的伤痛一直在积累,而且打一场球消耗得太厉害,体能只能勉强跟上。现在我上场的时候基本都是凭着经验去跟年轻人竞争,但即便如此,我也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广抬头看看月亮,然后接着说道,“现在的我仿佛掉进了井底,不仅处理不好生活上的事情,闹到跟惠美子离婚的地步,而且打球对我而言也越来越难了。明明还没到中年,身心却已经破落得不成样子。过不了多久,我大概就要退役了。将来的人生该怎么走,我心里完全不知道。现在唯一能让我感觉好受点儿的事情,就只有酒精和那个该死的头罩了。”

“但你并未到中年,人生又长得吓人,还是好好过下去为妙。”伸夫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对广说道。

“你说得没错。但我无法从井中爬出来。空有一身力气,却爬不出来。左突右撞也出不来,虽然这种无谓的挣扎能让自己好受一些,可是没用啊。”广摇摇头,说道,“人生一下子落入这般田地,该如何是好?”

这时,伸夫拍拍广的后背,说:“从井中出来很不容易,这是我在小时候就明白的道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如果你觉得待在那里是件错误的事情,那就不要放弃。而且我会帮助你。别看我没什么本事,在这方面我可是专家。”

月从淡淡的云中露出圆润的身姿,伸夫这才得以看清楚广的表情。广听了伸夫的话后,咧嘴笑道,然后说:“好的,就交给你了。看来大家真的变了。”

令人怀念的笑容让伸夫有些发愣,仿佛一切都回到了从前。可从前哪里有那么好回去啊!他在心底里感叹道。

但英雄依旧会是英雄……伸夫如此坚信着。

其五

人生很短,我却嫌长。

这是伸夫长久以来的座右铭。

由于心结的缘故,他从事了成瘾与戒断方面的研究,但这个研究方向本身就非常磨损人。那些病患的思考回路已经被成瘾的方式彻底改造了,有些病人的问题比较严重,他们的前额叶皮层处于停摆状态,做事不计后果,理性思维被侵蚀殆尽,即使从伸夫这里戒断成功,用不了多久也会被再次送回来。伸夫只要观察一会儿他们的眼神,就知道有谁注定会戒断失败。伸夫考虑了很多办法,在他们身上用了非常多的传统戒断策略,诸如自然戒断、递减疗法和非药物戒断等,结果依旧是无效的。对此,伸夫感觉束手无策。说不定,自己也一直待在井底,他这么想道。

更令伸夫懊恼的是,成瘾病人的数目在增加。科技为人类带来了便利性,大部分人都在享受着便利性所带来的舒适感,一部分人借此机会将科技的前沿向更远的彼方推进,而一部分人却自甘堕落,成为某些科技所带来的副作用的牺牲品。对极乐的感官追求成为他们填补空虚感的手段。不过醉生梦死之后,不会变得更加空虚吗?难道接下来要变本加厉地追求更加醉生梦死的快乐吗?对此,伸夫根本想不明白。

好消息是,伸夫从广的身上看到了恢复的可能。虽然广还待在井底,但他眼神里的光芒依旧耀眼。毕竟,他并不是那种放任自流的人。只要使用那种交互装置的时间没那么长,戒断的概率就不会低。另外广的社会关系也处于一个令人放心的水准之上。根据和惠美子以及广的交谈,伸夫发现广并未结交有成瘾倾向的人群。如果和那群人泡在一起,戒断后再次成瘾的概率依旧会很高。起码这些情况还是令人感到欣慰的。

只是老友的神经被往事磨损得厉害,我还是要想尽办法来帮助他,伸夫想道。

由于那个人的关系,伸夫一直对科学技术有些排斥。在潜意识里,他一直认为是科技把那个人和整个家庭都拖进了泥潭。但工作以后伸夫才明白,事情并非如此。有些人注定会向泥潭深处走去,这与科技本身完全无关。而且这一次,科技可能会帮助到自己的朋友。

第二天一到办公室,伸夫就仔细考虑针对广的戒断方案。此前伸夫经常使用美沙酮维持疗法来治疗交互装置成瘾的病患。这是最常见的替代和递减疗法,使用低成瘾性的美沙酮替代高成瘾性的毒品,逐步将药量递减,降低成瘾者在戒断过程中的戒断反应,使得戒断过程可以顺利实施。这种策略的效果在三种传统戒断策略中是最好的,但戒断维持住的成功率不超过百分之四十。伸夫也用过自然戒断法,这是一种通过让成瘾者直接摆脱毒品来完成的戒断方法。这种戒断方式的速度最快,但不仅过程非常痛苦,毒瘾还容易复发。非药物戒断方案也曾被使用过,不提供美沙酮这类药物,直接戒断毒品供给,但会配合心理疗法,效果只能说比自然戒断法稍强一些,然而仍不是一个保险的策略。这次伸夫打算使用一套新策略,为此伸夫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打给在东京求学时的导师。师徒二人就新策略的可行性进行了讨论,最后在实施的细节上补充完善。伸夫觉得胸有成竹,那就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吧。

晚上,伸夫把大体的流程告诉广。

第一步要做的是把交互装置带到河边。夜里的月色不错,缓缓的溪流上波光粼粼。把交互装置放在一片鹅卵石组成的岸边,广和伸夫各执一杆长木柄的铁锹,使尽全身力气,轮流砸向交互装置。交互装置在噼里啪啦的声音中逐渐变成碎屑,失去了原本的形态。然后两人将碎屑和鹅卵石一并铲进黑色的垃圾袋中,丢进沿途碰到的垃圾箱中。

这是戒断过程的最初一步。宛如一道仪式,宣告着与过往决裂的开始。

由于广的公众身份,伸夫不打算让广住到自己所在的医院。如果被广的粉丝发现个中缘由,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但他还是必须过来——伸夫打算利用医院里的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技术(fMRI),了解广的前额皮质的活动状况,然后对连续九十天的治疗效果进行跟踪,这能有效提高戒断的成功率。另外,主要被用于癫痫症治疗的氨己烯酸也被伸夫大胆地用于此次治疗中。氨己烯酸可以增加大脑中γ-氨基丁酸的含量,而這种物质可以抑制带有诸如多巴胺等能够愉悦大脑的化学物质变化,使神经元的活跃趋于平缓,减轻成瘾者对交互装置或者毒品的渴求。

在这个基本策略之上,伸夫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因为不打算让广住院,所以他的身边还是需要有人来监视,跟心瘾做斗争是一件长期的事情。为此,伸夫在征得广的同意后,带着行李箱,直接在广的公寓里住了一段时间。公寓里的酒精和香烟全被伸夫处理掉了,因为它们都能刺激心瘾的发生。

每天傍晚,伸夫会载着广去到自己预约的心理医师那里。这不仅是治疗心瘾的方法,也是打开心结的必要手段。广单独接受心理医生的辅导,而伸夫则在外面等着。要么看会儿书,要么小憩一会儿。辅导结束后,两人就找一处家庭餐馆,坐在无烟区,远离烟草和啤酒的气味,然后大快朵颐。

即使有氨己烯酸的投用,广的身上还是出现了一定的戒断反应,头晕、焦虑、失眠和寒战时有发生。每到夜里广大概会犯瘾的时候,伸夫就会陪着广聊天,还会拉着广去打桌球,通过分散注意力来缓解戒断反应的状况。但广那种沮丧无助的表情让伸夫非常难过。硬挨了三天之后,伸夫打通了惠美子的电话。

广看到惠美子出现的时候,一瞬间的表情非常复杂。彼此僵硬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各自远远地坐在客厅的沙发里,一言不发。伸夫看气氛不妙,便主动跟惠美子搭话。之前伸夫知道惠美子从事着新型机械义肢的设计和研发的工作,她的右臂就是自己公司的杰作,从外表完全看不出与正常肢体的区别,动作起来也十分连贯。现在这些机械肢体也广泛用在机器人管家和服务员身上,在公共场所为人类服务的机器人拥有以假乱真的外貌和举止动作,渐渐成为这个少子化社会的新支柱。看来心结彻底改变了我们,但也不全是坏事。伸夫如此想道。一边和惠美子聊着,一边把话题引导到小时候。

小时候的事情,其实是聊不完的。三个人一起度过了太长的时光,一点一滴都渗透在记忆的深处。随便采撷一处,就会有一串往事呼之欲出。伸夫一边和惠美子聊着,一边再和广搭话,不一会儿,三个人就顺畅地聊了起来。他们聊着两个男生小时候做的各种蠢事,聊着被老师罚站或者被家长责骂的窘态,惠美子总是在一边笑着。他们聊着被广的父母一同拉去海边城市的海族馆,大家看着千奇百怪的鱼群在巨大的亚克力窗后面游过,惊叹着造物主的神奇。大家在夏夜跑到山上的空地,用惠美子的天文望远镜观察木星的样子。大家为了完成暑期报告跑去图书馆,结果广和伸夫看着无关的书入了迷,只字未写,最后又只得抄惠美子的报告才算了事。聊着聊着,惠美子哼起了儿歌。

我们大家都活着,因为活着,所以要欢笑。

我们大家都活着,因为活着,所以会感到高兴。

把手掌伸向太阳,仔细透视一下,

可以看到,我鲜红的血液流动。

不管是蜻蜓,还是青蛙,或是蜜蜂,所有这些生物,

大家都活着,所以都是朋友。

伸夫和广也一同唱了起来。三个人越唱越大声,一边打着拍子一边开心地笑着,夜晚的房间里充满了一缕阳光的味道。

夜深之后,惠美子会离开,但每到第二天的夜里她总会再来。就这样,三人一起整整坚持了三个多月的时间。戒断反应的状况在第一个月之后就从广的身上慢慢褪去。不过为了巩固效果,伸夫还是坚持再留守两个月。在最后一个月里,伸夫通过fMRI技术观测到广的前额皮质的活动已经稳定在正常状态,于是松了一口气。基本可以认为广摆脱了成瘾的状况。

除了心结外,广的身上有着伤病的状况。由于氨己烯酸的使用抑制了多巴胺的分泌,所以伤病的状况会比之前更明显。对于这种情况,伸夫感到无能为力。谨遵医嘱,坚持不懈地自我保养和慢慢恢复是主要的方法。但这种看不到尽头的抗争,伸夫想想就心痛。

“不用担心。”广咧嘴笑道,然后拍拍伸夫的肩膀。

两年后。

年近不惑的广在退役前的最后一场棒球赛。

与广复婚后的惠美子坐在看台上,伸夫陪在旁边。一切都宛如二十多年前的甲子园。不过天上多了几架搭载A.I.的无人机,大赛承办方使用它们来对赛事进行更加清晰地航拍。由于它们能够自动灵巧地躲避高飞的棒球,而且可以贴近地面对棒球手进行特写式跟踪,它们正逐步成为各类体育运动的直播利器。

比赛开始了。

对手同为太平洋联盟球队的强手,比赛立即就进入了白热化的状态。对方的投手通过球速高达每小时一百六十公里的快球和滑球三振己方的打者,而作为先发投手上场的广也不甘示弱,屡屡用变化球钓得对方打者打出高飞球或地滚球而被接杀和传杀。三上三下,攻守不断变换,双方都很难从对方身上拿到分数。投完第五局之后,双方投手的体力都在下降。进入第六局,对方更换了投手,但是广还在继续投球。

伸夫能看出廣的变化。当年打进甲子园的时候,广可以毫不疲劳地投到第六七局,坏球也非常少,但现在的广多用经验来对付打者,有时会故意投几个坏球来打乱对方击球的节奏。第七局的时候,广的投球发挥下滑得厉害,对方的打者中已经有人占了一垒和二垒,幸亏坏球之后的一记弹指曲球让对方打者打出高飞球,然后被己方外野的防守队员直接接杀,加上之前三振的两名打者,这才保证对手没有拿下分数。

第八局,广作为投手上场的时候,对方的强棒在两记好球后紧咬着广,一直打出界外球,逼迫广不断消耗体力。最后对方在已经有人攻占二垒和三垒的情况下打出一记高飞牺牲打,己方外野手虽然将其成功接杀,不过为了接球撞到全垒打墙上并摔倒在地,延误了回传时机,导致对方拿下两分。伸夫看不到广的面容,但能想象到此刻他一定非常困苦。可惜自己只能远远地为他加油,其他什么都不能做。惠美子紧张地握住了伸夫的手。“没事的……”伸夫如此安慰惠美子,好像也在安慰自己。好在己方打者打出一记全垒打,加上之前攻占一垒的打者,队伍拿下两分。

第九局。

一直在磨损自己的广踏上投手板。但伸夫却从广的身姿上看到些许从容,也许这是他职业生涯中最后一次投球的缘故。对方的打者被这种姿态所威慑,眼神中露出微妙的怯意。投球的时候,广投出了每小时一百六十二公里的快速球。伸夫仿佛听到了肌肉和骨骼在散架崩坏的声音。连续九个每小时一百六十二公里的快速球,没有坏球,干净利落地解决了对方的三名打者。

己方开始进攻。对方也解决了自己的两名打者,无人上垒。广作为打者上场。对方投手投出两个坏球,两个好球。原本人声嘈杂的球场变得鸦雀无声。广戴着黑色的棒球帽,手上拿着球棒,眼中捕捉着对方投手的准备姿势。无人机在空中拍摄着广,并将他的面部特写传送到球场的大屏幕。那专注的神情让伸夫想起了小时候的广,那个永不言败的棒球少年。捕手做出了滑球的手势,对方的投手稳住了呼吸之后点点头,然后全力投出了一记在进入好球区之后迅速下坠的滑球。广预感到对方的投球方式,使劲力气,让球棒的击球点比预计的进球路线还要低。

“叮”的一声。

球沿着一记美妙的抛物线向全垒打墙的方向飞去。广扔掉球棒,不顾一切地沿着一垒-二垒-三垒-本垒的场地奔跑起来。球已经飞到半空中,场上的观众们开始尖叫沸腾着,但广好像什么都没听到,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就像要把此生所有的力气都要用尽一般。一边跑着,一边怒吼着。那撕心裂肺的叫声穿透了队友鼓劲的声音,穿透了观众的呐喊声,进入伸夫和惠美子的心里。

看到这一幕的伸夫不禁笑了起来,虽然笑着,泪水却从眼眶中不断涌出。然后他对着自己小声说道。

ヒーローは、ここにいる。(英雄,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