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的星辰》全文_作者:苏学军 吉刚

十七年春,与秦战丹阳,秦大败我军,斩甲士八万……遂取汉中之郡。楚怀王大怒,乃悉国兵复袭秦。战于蓝田,大败楚军。

——史记《楚世家》

上篇

借着夜色,我悄然离开楚军大营,迎着天际的北斗星挥鞭而去。

漆黑中,冰冷的夜风扑面吹来,从中竟可嗅出隐隐的血腥味。楚军第二次伐秦以来,大军一路杀入秦境,双方战斗愈演愈烈,死伤士卒不计其数,就在这片旷野中便不知遗弃着多少具尸体。

我扭头回望楚营,无数堆篝火在黑暗中飘曳,一直蔓延至天边与浩瀚的星空相接。十五万楚国的精锐士兵驻扎在那里,他们不远万里而来,是为了报丹阳之仇。

丹阳,秦、楚两国第一次战争的决战地点0那一役中,楚国战败,八万名楚军被俘,秦军竟将其全部斩首。消息传出,楚国举国震惊。那些日子里,楚人几乎个个挂孝,哭声撼动楚国全境。

当时,我和老师正远在燕国云游。最初得到的消息很笼统,只是传闻楚国和秦国打仗,楚国打败了,死了很多人。这一年已经是我被楚王通缉,被迫在列国流浪的第七年。虽然楚国抛弃了我,但那毕竟是我的故国,我对她的思念早已无法抑制,此刻又平添了万分的优虑。甘德老师亦是如此。

我俩决定立刻动身回国。老师正在患病,我劝他病愈再启程,他不听。

我们日夜兼程往回赶,老师的病也日益加重。他整天咳嗽不停,身体羸弱得不成样子。车子行至齐国都城临淄时,得知了确切消息:丹阳之战,楚军有八万人被斩。听到噩耗,老师开始大口吐血,当天夜里便不行了。临死前,他挣扎着坐起来,面向着楚国的方向。我知道,他的心已飞到了千里万里外的故国故土。

我独自回到了楚国,遵照先师遗嘱,将其骨灰安葬在他的家乡。我去时,那个村落已不复存在,听说村里的男人大部分战死了,剩下的都扶老携幼逃难去了。

之后,我隐姓埋名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铁宁。铁宁深在楚国腹地,又是全楚国最重要的金属铸造地,故而未受到战争的影响,依旧保持着往日的繁华。但战争带给人们的恐惧是深远的,只要一提起丹阳,大家立刻变得大惊失色。

回来没多久,便逢楚王第二次征兵伐秦,铁宁所有十二岁至六十岁的男子都要入伍。尽管我和楚王势不两立,但我毕竟属于楚国,属于这个战乱的年代,我不可能坐视楚人的血淌成河,而去埋头搞什么研究了。我从军并非是认为打仗可以解决问题,可这一次除了为楚国而战,我已别无选择。

因我的博学,大家推举我为首领,和上将军派来的两个贵族军官一同指挥四千铁宁子弟组成的铁宁营。

大军初入秦国边境,只碰到微弱抵抗,全军上下都很乐观。但我到过秦国,那里有和楚国一样朴实的民众和肥沃的土地,但他们的政治比起楚国的贵族专权却要开明得多,以后的局面将是异常严峻的。

果然,在蓝田我们遇到严阵以待的秦国大军。两军交锋,十数万士兵在蓝田城下的平原中厮杀;息战时,双方士兵各自潮水般退去,裸露出的原野上覆盖着一层血淋淋的尸体。

双方持续厮杀了四天,尽管损失惨重,但都苦苦撑着。这个时候,谁也不可能后退。秦军的背后就是秦国的都城咸阳了,而如果楚军撤退,则秦军乘机追杀,便无疑会导致第二个丹阳惨败。

为了迷惑秦军,大营仍保持着最初的庞大规模,但很多营帐已空无一人。因铁宁营的士卒大都出自金属铸造世家,故整个营一直在承担整修兵器的任务,未投入战斗。但昨晚,我们接到翌日出战的命令。也恰恰在昨晚,传来消息说秦国三万援军自咸阳赶来,同蓝田城内的秦军会合了,而我们的援军还远在数百里之外呢。

望着士卒们一张张稚嫩的脸庞,我脑海浮现的竟是大军路经丹阳时的情景。那时,为了将丹阳之役遇难将士的遗骨运回楚国安葬,我们找到了秦军的埋尸地点。在那块平原上,只要铲去浮土,就会露出成片的无头尸体,向下掘五次也见不到土壤,仿佛整个大地都是用楚军的尸骨垒成的。也许明天,这些无数个父母日夜祈望着的孩子就会变成一具具尸体被丢弃在荒野中腐烂,我的心充满恐惧。

但我并没有想到,第二天的战斗竟出了意外的事情。

星光下,我凭着记忆摸索行进,翻过一道土岗,前面就是白天两军交战的地点了,我的心变得异常紧张。不知不觉,我想起了白天的事。

战斗是自清晨开始的,程度并没有想象中的残酷,我们甚至占据了优势,虽未将秦军打败,但他们的损失要较我们为重。

战至正午,按例两军应各自收兵回去吃饭,可秦军毫无撤兵的迹象,反而投入了大批生力军,我们只得继续迎战。由于早已精疲力竭,没多久便已顶不住蜂拥而来的数倍于我的秦军,于是一路且战且退,渐渐向五里外的楚军大营靠拢。可怕的是,两队秦军骑兵自侧翼快速插上,切断了我们的退路。

形势急转直下,我们被包围了,像鱼一样被放在刀俎上了。这一天,成了我今生最长的一天,每一秒钟都要有不知多少士兵的血来换取。

我们拼死抵挡着,四面八方全是秦军,仿佛永远也杀不完。许多楚兵已经累得挥不动枪戈了,只是徒然地龟缩在盾牌后面,一个人硬挡着秦军十数个人的乱砍。

我领着身边的一小队士兵左冲右突也杀不出去。一名秦国军官持戈朝我冲来,我一箭将其射下战车,但招来的是一阵雨点般的箭矢,我左右立时有二十余人中箭倒下。乱军中,我耳旁是喊杀声和哀鸣声混成的巨响;而布满血丝的眼中,到处是人,分不清敌友;到处是血、是死尸……我以剑拄地,不禁仰天长叹:“丹阳,又一个丹阳!”

恰在此时,我听见头顶上传来一阵撕裂空气的轰鸣声。

正值黄昏,落日飘浮在晚霞中,像是沐浴在迷蒙的血海里。辽阔的大地上,数万名士兵拥挤在一起,疯狂地厮杀着。掀起的烟尘遮天蔽日,不时有利刃的寒光闪烁其中,人死前撕心裂肺的惨叫噩梦般笼罩着平原。

一颗比太阳略小的巨大火球来自东南方向,瞬间便飞临战场上空,火焰消散,其核心是一个青蓝色的纺梭状的物体。它体积极其庞大,仿佛一座飞来的山峰,低低的悬停在战场上空,泛着幽蓝的光芒。

两国士兵都不觉停止了搏斗,他们甚至肩并肩惊愕地望着头顶上几乎遮盖了整个天空的物体。不知是谁第一个跪下的,接着成片的士兵纷纷跪倒,恐惧万分地祈祷着。他们认为是残忍的杀戮激怒了神。

我站立在一望无际的跪倒的士兵当中,仔细观察着那物体。它不是我熟知的任何星体,没有什么星体能够欲停则停,但我断定这决不是什么神,难道竟是……

突然间,那物体中部窜出一道火焰,接着它一歪,坠落下来,斜戳在地,至少有一百名士兵被砸死。一股高温热浪从中喷出,靠近的人即刻烧成灰烬。

两国军队四散而逃。

众人奔回楚营,上将军闻讯也大骇,急令全军拨营后撤,一路退了二十里才歇脚。据报,当晚秦军也将驻扎在蓝田城外的两万人马撤回城中。

此刻,我单人独骑又回到这里,冥冥中,我仿佛感觉到,也许我一生所寻觅的正是那神秘物体。虽然白天我们侥幸逃脱了死亡,但此时的楚军粮草将尽,后无援兵,士卒怨声载道,虽貌似强大,实则已不堪一击,而那物体既然已经救了我们一次,那么它会不会再施仁慈呢?

黑暗从四面八方向我逼来,周围一片死寂,只偶尔响起不知什么动物的叫声。那物体就在前方不远处显露出巨大的轮廓,它倾斜地立着,像一块倚天的山崖挡住了半个夜空。

我慢慢向它靠近,被它的阴影所吞没。

它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了,我用剑柄轻轻触击它,传来金属所特有的回音,它是金属的!再用手小心抚摸它,那感觉像抚过一面巨大的铜镜,它通体光滑平整,毫无凸痕,决不是天然陨铁。我的心随之一抖,铸过十几年剑的我早就猜想,祖先们无数个岁月才发现了金属,如今我们利用它制出了多少种器皿工具;而之后的无数个岁月,我们的后代也将用金属制造出我们无法想象的东西。而它,这个不属于我们时代的金属物体又来自何处呢?

我沿着它的底部走,它毫无动静地矗立着,像一块无生命的岩石。很难想象它曾浑身流溢着奇幻的光芒,不可思议地悬停在半空。在它撞击地面的部位有一个不规则的大洞,一股淡淡的青烟从中飘出,空气中可以嗅出什么东西烧糊了的味道。

正在这时,一道耀眼的绿色光束突然毫无征兆地从神秘物体的顶部射出,直入夜空,接着光束又移下来对准了我。

我惊愕中看到那光束里显出一个人形轮廓。

也许我不是为这个时代而诞生的。

我的出生和父亲的死是在同一年,母亲和村里人对父亲的事一直闭口不提。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并不知道,我的身上凝聚着父辈们一生的夙愿与仇恨。

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跟母亲一起铸剑。记得我常守在灼热的熔炉旁冥思出神,半天一动不动。有时候想什么自己都不知道,只感觉自己已熔化成火红的铜水,流入“范”中凝成绝世无双、锋利无比的剑。这种神奇的变化磁石般吸引着我,令年少的我流连忘返。

十二岁时,我独自铸成了第一柄青铜剑。以后的九年间,我铸了数不清的剑,但没有一柄留存下来。因为每次母亲都用她的剑与其相格,于是我的剑便断为两截,被重新扔回熔炉。多年后我才晓得母亲的用心良苦,但当时我却忿忿不平,发誓一定要铸出全楚国最好的剑。

我生活的这个年代正处于青铜器铸造与使用的鼎盛时期。铁宁冶炼场的规模已达方圆二十余里,矿井纵横交错,有的已深入地下二十余丈。铸造技术也发展得炉火纯青,小到可以铸造精细器皿的失蜡法,大可至铸造超大型物件的叠铸法。采矿、冶炼、铸造这一整套工艺的极度成熟已使青铜器的优点尽量发挥,然而青铜本身所固有的缺点也暴露无遗,于是一些有远见的工匠便把目光投向了铁。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铸的剑在折断的同时已能将母亲的剑磕去缺口了,但我清楚,用老办法我永远也超不过母亲。认识到这点后的三年中,我没有铸出一柄剑。我也看到了铁,铁的应用商、周时已有,那时的铁源自陨星坠地的陨铁,其卓越性能远胜于青铜,但其极高的熔点使铁的冶炼极为困难。铁宁只有极少的工匠在一点点摸索,我也加入了这个行列。三年里,我四处走访各地的能工巧匠,向他们请教经验,并埋头钻研新的炼铁术,为了一个小小的配方我常数日不眠。最后,我改造了熔炉,发明了鼓风用的“橐龠”,并精选下煤炭作为炼铁燃料。我没料到,我的方法将在以后的两千年中为无数个工匠所效仿。

第四年,我铸出了“临风”。铸剑的那些日子,铁宁仿佛成了太阳栖息的地方,炉火不分昼夜地将村子笼罩在一片火光之中,数里外就能看见升起的浓烟和火焰。熔炉旁聚满了围观的人,村里最好的铸造师傅都来了。他们说从未见过如此宏大神奇的景象,他们感到天地间的轮回都受到了这炉火的扰动。

数月的时间,铁水终于如神的血液般淌出熔炉。接下来是一次次退火锻打,震耳欲聋的锤声一直响彻了一百二十天。由于过度劳累,我仿佛患了场大病,面色蜡黄,形如枯槁。随着剑成日期的临近,我的身体也日益衰弱。我是在用生命铸这柄剑哦!剑铸成的那个黎明,我捧剑面朝东方,“临风”在晨曦中熠熠发光,它躺在我手中仿佛刚刚降生的大地之子,我能感觉到它的心跳,它的躁动……远方,旭日冉冉升起,人类的铁器时代已经来临……

母亲的表情有些怪,她进屋去,好久才捧出一柄古旧的剑来。它通体乌黑,看去毫不锋利。母亲握着它与其它剑相碰,那些剑断发一样毫无声息地折落。

“你的剑有它锋利吗?”母亲举起剑。

我毫不犹豫地握剑迎了上去。剑光闪动,我挥剑的手并未感到丝毫阻力,但母亲的手中仅剩下了半截断剑。母亲的脸霎时变得惨白,她接过我的剑来看,修长的剑身毫发无损,锋利如初。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夫啊!你的儿子可以给你报仇了!”她仰天喊道。

母亲红肿着双眼告诉我,父亲曾是专门为楚王铸剑的。一天,楚王派人送来两块天上飞来的陨铁。父亲看出这铁是稀世的珍宝,他花费了三年的时间,终于炼成了两把绝世的宝剑。这剑一雌一雄,合在一起时,便像有生命一样颤抖不止,可以自动飞刺数米外的对手。父亲深知楚王的心胸狭隘,若其拥有这两柄剑,便不会容许父亲活下来再为别人造类似的剑,于是父亲决定只携带雄剑去见楚王。他临走时告诉母亲:“我把雌剑留下来,如果我被楚王杀了,就让儿子为我报仇,但一定要等到他铸的剑超过我之后。”父亲一去就再没回来。

“你造出了楚国最好的剑,现在你就拿着它去杀你的杀父仇人——楚王。”母亲低低的声音充满了仇恨。

我带着剑来到楚国都城“郢”。我杀死楚王替父报仇的信念曾坚定不移,但当我夹杂在人群中,看着出巡的楚王在众臣簇拥下从眼前走过时,我的手却怎么也不能拔出剑来。我茫然躲入林中,放声大哭。父亲的含冤而死,母亲的殷切期望,我知道楚王该死,我也并不怕死,但我为什么不能……究竟是什么在阻挡着我?

“借剑一观,可否?”

我闻声抬起头,一个黑衣人不知何时站立在我面前。我将剑递给他。

他捧起剑,密林中异常昏暗,“临风”却辉映起叶隙中透过的阳光,在黑衣人的手中像是一道幽蓝的光。

“确是楚国最好的剑!”他赞叹,忽又严肃地望着我道,“有这么好的剑,你还在这里犹豫什么?”

我哑口无言。

他大笑,笑罢,神秘地说道:“你是铸剑人,却非用剑人!”我的心一颤。“我借剑时,假如你是个用剑人,你是绝不会让陌生人碰到你的剑的,除非你已经死了,可你却未加迟疑地递给我。为什么?因为你从未把它当作杀人的武器,在你眼里,这剑仅是你心血和才智的结晶,你高兴别人去欣赏它、赞美它。”

我默默点头。

他又大笑:“也许我还算是个用剑人,我替你去报仇罢。”他的身影随同笑声一起消失在林中。

第二天,传言楚王遇刺受了伤,一个相国也被刺死了,现正在缉拿刺客。我自愧无颜再见母亲,便只身逃出楚国。

在齐国流浪了半年后,我又来到了秦国,在那里遇到了我以后的老师——甘德。自此,我开始跟从他学习星相和历法,并随他周游列国。

因不事劳作,又无富贾资助,我和老师几乎一贫如洗。为了向列国传播我们对星相的观点和发现,并与那里的星相家交流,我们常忍饥挨饿,一路以半乞讨的方式旅行。

苦不算什么,但有些遭遇却让我们心痛。列国对星相历法都非常重视,大都专门设立了掌管星相历法的官职,但那些官员往往对星相等事一窍不通,他们只是为了国王的统治而编纂一些稀奇古怪的占星术,而这类人对我们的存在总是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在秦国,当我们在田间给乡民们讲述如何利用节气种植庄稼时,被一队秦兵抓入监狱,据说我们的罪名是妖言惑众。几天后,孛星恰好按老师推算的时间出现,秦王大骇,认为是“不吉之人”,连夜将我们驱逐出了秦国,随身携带的书籍和老师十年积累的资料也被秦军付之一炬。老师因此大病一场,并从此落下了病根。

在晋国,老师和那里的占星官畅谈了三天三夜,甚至把自己呕心沥血著成的《星经》手稿送给他观看,谁知那官员贪婪狠毒,为把老师的成果据为己有,竟暗地里遣人欲加害我们师徒俩。亏得好心人相告,我们才得以幸免。记得那时正值严冬,我和老师为躲避追杀,在风雪中整整跋涉了一宿。

多年后,我回首往事,对自己的行为始终迷惑不解。我可以如母亲所望,造出最好的剑,却不能替父报仇,以至终生愧对自己的生身父母。为什么?难道以一句“我是铸剑人,而非用剑人”就可以解释吗?我虽有所明白,却无法悟透。到后来,老师是专门从事星相研究的,看去和我熟悉的金属铸造毫不相干,但奇怪的是,一经接触我便产生了浓厚兴趣,甚至不惜以后为其历尽生死折磨而不悔。为什么?为什么每当发现一颗新星或记录下一次孛星的掠过,我内心的激动和狂喜和铸好一柄利剑的心情是一样的呢?为什么我竟抛开世间的生死哀乐,宁愿落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罪名,而去沉溺于那些虚无飘渺,甚至看去毫无用处的研究中去呢?

我曾把心中的矛盾告诉老师。

他只笑道:“你从来就不是为人间凡事所诞生的。”

再问,他便不答。

又是多少年过去了。

那次,我们根据魏国古星志的记载,进入天华山处寻找一处陨星的落点遗迹。一处近百米深的山谷中,我们发现了一个椭圆形的湖泊,湖水是温热的,蒸气弥漫山谷,经断定这湖正是陨星撞击形成的。四周的山壁上刻有许多巨大的图案和符号,我们倍感神秘和迷惑,那不是春秋战国时代任何一个国家的文字。

黄昏时分,湖旁的一个口小却极深的洞内,我们找到一具未知生物的白骨。洞壁上扭扭曲曲地刻着似是而非的汉字,我们猜度着好像是硝、磺、炭等字,巧合的是洞内恰好放有这些东西。要不是天色已晚,被迫在洞中过夜,我们也许会错过这次神奇的发现。为了取暖,我们点燃篝火,火星溅到了那些似乎是谁有意堆放的硝石、木炭等物上,顿时伴着巨响,一团耀眼的火球炸裂开来。

我和老师都受了轻伤,但兴奋压过了疼痛。置身于这古老的被神的火焰熏黑的岩洞,面对着深邃而迷蒙的星空,老师的目光粲然。

“你感觉到了吗?”

“什么?”我问。

“这大地上每个人的心跳,不……”他的嘴唇颤抖着,“还有……还有我们的先祖们正借助着自然的力量复活……还有无数年后我们的子孙正一步步成长壮大,以及那无垠宇宙中数不清的未知生命在向我们召唤。我们都在这生命的轮回之中,谁也不会死去。每个人都不是为自己,为周围的一些事情而存在,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们的生命是为了人类——曾经、正在和将来要在这大地上生活的整个人类。还记得都江堰的雄伟吗?记得燕长城的威严吗?记得第一个举起火种的先人吗?”老师和蔼地唤我的名字:“赤比,你就是这极少数人中的一名,尽管你愧对自己的父母,但你不觉得自己正在为推动人类的文明之轮而努力吗?”

他缓缓朝我走来,身体被一团绿色的荧光围绕着,透出说不出的神秘和圣洁。

我静静地望着他,毫不慌张。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他来自何方,但我竟莫名地有一种迎接老朋友的感觉。

距我五步远的地方,他停下来。他浑身裹着一层荧绿的鳞甲,不知是皮肤还是衣服。看不见眼睛,但我能感觉到他在注视着我。一柄剑持在他的左手,那剑不是金属的,仅是一道犀利的紫色的光束。

“能看看你的剑吗?”我的第一句,也是至关紧要的一句话。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剑,紫光消失了,仅剩下一截冰一样透明的剑柄。他一步步走近我,直到我们已能感受得到双方的气息。他举起剑柄,假如这时那道紫光重现,我会被立刻洞穿。他犹豫一下,把剑柄放到我手上。

我握住剑柄,淡淡的紫光从中探出,随着我用力,紫光就越长越犀利。我仔细观察着它,却无法洞悉其中的奥秘。

我把剑递还给他。

“是柄好剑。”我赞叹道。

“你的剑……也很好。”他说话了,用词生硬,但却是我的语言!

“你……从哪里来?”我问。

他抬手指向遥远的夜空。

“乘着它……飞来?”我指着他身后的金属物体。

他点头。

我仰起头,目光承托起这广袤无垠的宇宙,满天的星光朦胧而生动,在我的幻想所能抵达的极限,无数个奇异的世界正潮水般朝我涌来。

下篇

我也不知道我在哪儿。

绵延数百公里浩荡辉煌的城市灯火,各式各样漫天乱飞的航天器,掠过的飞船,交错的炫目的死光,比太阳亮数万倍的爆炸。燃烧的行星基地如今都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这静悄悄的原始星球,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晕了,望着舷窗外一派原始风貌但生机勃勃的平原。缀满繁星的天空在其后展露出更深远的宇宙,我从那里来,曾在那里任意驰骋,现在它却显得遥不可及。

飞船主控电脑显示飞船损坏情况:四台发动机中的两台彻底毁坏,飞船部分蒙皮破裂,指令舱和生活舱失去密封。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我根本不可能修复飞船。

太阳系不存在这种充满生命的未开垦的美丽行星。我到底在哪儿?银河计时基准竟倒退了二十一个漂移点,又一个不可能,我一怒之下险些将其砸了。直到面对着眼前这个原始人,我终于意识到自己跨越的是时间而不是空间,我似乎已经莫名其妙地回到了两万一千年前的“古火星”。

坦白地说,我一时不知所措,而这个人的镇定自若又让我吃了一惊。他独自驻足于夜雾中,仿佛一个事先派遣的导航员,来引导飞船降落。他身着简便的服装,腰佩金属剑,左手牵着驯化的坐骑。这就是我的祖先,整个火星人类的祖先。火星人的起源之谜已经困扰火星世界整整两千年了,我们仿佛是在两千年前的某一天突然降临到了火星上,从而开始了高度发达的文明生活的。对此之前的事,我们的大脑一片空白,考古学家们在火星表面找不到祖先的丝毫进化遗迹。

我抬起头,群星在宇宙深处的明明灭灭,仿佛女孩含情脉脉的眼睛温柔地俯瞰着我。又一个巨大的朦胧银白的星体映入视野,当认出那是月球的一刹那,我灾难般地意识到,我置身的星球是地球而非火星!我的头随之炸裂般地轰鸣着,胸部伤口一阵剧痛,喉咙腥甜,一口血喷到面罩上,星空立时变得血色模糊。该死的月球仍挡在地球前面,它的四分之一连同上面的超级防御基地早已不翼而飞,但满布月表的火力点仍疯狂地喷吐着死光,地球人几个世纪的苦心经营已把月球构筑成一个空前庞大的战斗保垒。火星进攻舰队飞蛾投火般冒着密集的炮火前进,不时有飞船被击中,凌空爆炸,有的船长驾着起火的飞船突破月球火网与上面的基地同归于尽。这是生或死的最后一次战斗,整个宇宙都沸腾了。在地球的另一面却异常寂静,我的战舰装扮成地球人的货运飞船,正悄然靠近地球。飞船将在四十九小时左右进入地球大气层,届时飞船上满载的核弹准时引爆,其威力可使地球毁灭一千次。一枚巨大的黑色纺锤体像气球一样自地球方向的宇宙阴暗处浮出,在距我不远的地方绽开。它迅速扩大着,形成一个微型黑洞。地球人近来扬言已研制成一种可吞没星球的所谓“地狱窗口”的星际武器,看来并非恫吓。飞船被一股巨大引力拉向无底的深渊,黑色填满了我惊恐的视野。

天和地在旋转,我感到身体和信念都在崩溃。昏倒前的一瞬,我猛然想起,满船的核弹将在四十九小时之后爆炸,其引爆定时程序不可逆,那么这二万一千年前的地球将被摧毁!

我还恍惚看到那原始地球人正奔上来扶我。

我出生时正处在火星文明的繁荣顶峰。

火星世界已被整个文明化了,几乎找不到自然的痕迹。在火星政府的强硬政策之下,五千万火星人夜以继日地工作着,巨型飞船正向宇宙更深处探索……

然而这一切对我都毫无吸引力,因为这辉煌文明的存在与我并不相干,因为我从未从其身上得到过什么快乐。

在育儿中心长列四岁时,我被送到火卫二上的世界学校接受严格的公民教育。这所拥有两百名学员的学校包括校长在内只有十二名管理人员。学校纪律严格得近乎残酷,我们的一举一动稍有不妥之处,便会遭到严厉处罚。儿时的心灵中,我恐惧但更痛恨这众多非人的刑罚,这枯燥无味的课程,这毫无生气的学校。毕业前一年,在一堂量子物理课上,女同学林莹禁不住好奇地问机器人老师:“为什么我们学习的都是这些深奥的物质文明课程?我们的文化在哪里?我们的历史在哪里?为什么每年一堂的人文课现在也停开了?”

三天后,林莹从学校里消失了,我们后来知道她被派到冥王星去采矿了。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林莹是我和火华一直内心爱恋着的女孩儿。我俩怒不可遏。

终于,我们熬到了毕业。大家怀着出狱般的轻松奔向各自的工作岗位,然而等待着我们的是更严厉的管理。我被分配到火星地面宇航局,两年里,工作安排得满满的,我被迫像机器人一样一丝不苟地拼命工作。除此之外,我还得小心提防同事的流言蜚语和恶意陷害。

我不堪忍受这种非人的生活,便报名当了一名往返于火星与冥王星的货运航船驾驶员。尽管航行漫长枯燥,但总比面对冷酷无情的火星同类要好,况且我也可以到冥王星去找林莹,她也许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幸福了。

我在启航前往冥王星不久,火星世界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心灵危机。我的航行基本未受影响,但在冥王星上我没有找到林莹,据说她早在流放途中就自杀了。一年后,我回到了火星,整个世界都已面目全非。超级水坝的泻洪闸大开着,下游占地数百平方公里的自动工厂没于一片汪洋之中。城市中到处蔓延着火光,数百米的摩天大厦在空旷的宇宙间,仿佛一只巨大的火炬在熊熊燃烧。宇航发射场也被砸毁了,巨型飞船倾倒在荒芜的发射场上断成数截。火星原政府早被赶下了台,原有的一切桎梏都被崛起的新一代人类所砸碎。他们曾饱受折磨,他们的羽翼丰满之日,便是他们向这世界的复仇之日。

然而复仇之后,复仇者们茫然了,而对着一个混乱的世界,没有人站出来告诉人们该向何处去。火星世界的一切都停顿下来,无数个异端邪教组织在民间泛滥,每天都有数以百计的人绝望自杀。

我开始明白,从前那种秩序尽管严酷无情,但它毕竟维持着火星文明的高速发展。它本身就是一个庞大的文明机器,我们并非这文明的拥有者,我们仅是机器的一部分,在强硬管制下飞速运转。一旦它被打破,火星文明就将不可避免地走向崩溃,因为它在火星人类的心中根本就从不存在。我们不可能在那种无感情的世界里生存下去,我们终究是人!

追究所有根源,只有一千年历史的火星人类怎能支撑起一个数万年生物进化的高度文明呢?

长期以来,考古学家们被此问题折腾得焦头烂额。他们在地面上找不到丝毫古人类遗迹,而外星系高智慧种族迁徙假说虽能自圆其说,但仍旧毫无证据。

火星文明岌岌可危。

一切都在我三十岁那年突然好转起来。这一年,一直守候在太空天文基地的考古学家们,终于收到了来自鲸鱼座α星的祖先回音,事实水落石出。两千年前,α星曾派遣一支考察队访问太阳系,后来,因故障无法返回的队员们在火星重建了文明。此刻,来自α星的电波传来了祖先们的召唤。

整个火星世界欢呼雀跃,所有的人都一个心思:到α星去,回到我们的故乡去!火星文明奇迹般地恢复着。火星需要巨大的能源,我们要建造具有正反物质发动机的超级星际航船,用来飞向α星。

但在火星向宇宙迅猛发展之际,却遇到了绊脚石,这便是太阳系的土著民族地球人。尽管地球人也步入宇宙时代,但其文明仍与火星相差甚远,并且地球人生性凶狠狡诈。因此火星世界自诞生伊始便与地球人从无接触,双方各行其事,互不干扰。

几十年里我根本不知道地球人的存在,后来才零碎地知道一些情况。在地球上拥挤着四百亿人口,这是一个穷途末路的劣等民族,他们脆弱的文明已无法经受各种危机的冲击。等待着他们的只有一步步地消亡,对此我们不屑一顾。

由于历史原因,他们拥有太阳系除火星和冥王星外的其它所有星体。实际上,他们根本无力开发,大部分星球都荒芜着。

于是我们开始在其上建立矿场和基地,其间,难以避免地和地球人相遇了。最初大家基本相安无事,可好景不长,火星人类建在海卫一上的导航基地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在附近搜索时发现了一艘地球飞船,火星舰队当即将这个庞大笨重、弱不禁风的丑八怪打发回了老家。火星人矛头直指地球,开始大肆清除地球人在外星所设的基地。

对于资源贫瘠的地球,被断绝能源来源无异于坐以待毙。于是地球正式向火星宣战,太阳系战争爆发。

在火星人类的眼中,这根本就是一场一边倒的战争。地球人的旧式战舰被火星的超级舰队顷刻围歼,火星军队继续势如破竹地清除地球人在其它星球上的基地或殖民地。不到一个火星年,地球人丧失了除地球和月球外的所有宇宙领土。

然而,随着战争的延续,形势急转直下,火星部队强大的攻势被彻底粉碎,地球人不可思议地进行了反攻。除了过剩的人口,地球人几乎什么都没有,但他们竟一路长驱直入直逼火星本土。没有人明白,我们几乎拥有一切,可我们却要输掉这场战争了。为什么?难道有神在暗中保佑着地球人吗?

为了挽救败局,火星政府不得不孤注一掷,将一艘伪装成地球飞船的战斗舰载满定时的核弹,试图把地球人从宇宙中抹去。谁知飞船和身为驾驶员的我却被阴差阳错地抛到了两万一千年前的地球。

我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

短暂的苏醒,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卷厚厚的植物纤维织物中,周围是一根木桩撑起的相同织物的简易帐篷。那个叫赤比的古地球人守在我旁边,他右手正拿着从我身上脱下的宇航服。

我再度昏迷,离开宇航服对我便意味着灭亡。我被这星球巨大的引力挤压着,动弹不得;温度也太高了,随着正午的临近,我的全身仿佛被一团愈燃愈旺的火焰烘烤着,每一个细胞都在干涸在破裂。

我快死了。

是什么如此清凉地进入我的心胸?有人扶我半坐,是赤比,他一口口给我喝一种极苦的植物汁液。惚恍中,我看见他的脸贴近我的眼睛。他的眉头紧锁着,目光中满是关切,厚实的嘴唇透着自然的朴实与善意。我的头靠在他宽大的肩膀上,内心竟涌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安全感。他是谁?他是洪荒时代愚昧无知的原始人,是卑劣凶蛮的地球人祖先,是高度发展的火星文明面前的一粒微尘,可他却给了我父亲般的温暖。

其实我从没尝过父母的亲情之爱。在我们的世界里,我不过是借用了父亲的精子和母亲的卵子,除此之外,我们就仅剩下一个父子的名份。从试管中孕育,到我长大成人的数十年里,父母从未来看望过我,更别提什么关怀和帮助。一次,机器人保姆指着电视中演讲的一个政府要人说,那就是你的父亲。我看着他,心中毫无感觉。火星世界中,父母并没有抚养子女的义务,所有的孩子都和我一样,在辉煌的文明前孤独地长大。

那汁液的药力使我积蓄了一点力量,我竭力抬起重如千钧的手,指向我的宇航服。随后,我又昏迷过去,但这次我的大脑仿佛是清醒的。我猛然意识到,我在向谁寻求温暖?他们是火星人类的敌人呵!我不是在认敌做父吗?我要去毁灭他们,反正核弹已临近爆炸。可是,我真的是认敌做父吗?迷雾从脑海中漫起,淹没了所有思绪。混沌中,两颗星凄迷地亮起,多像火华的眼睛呵。这个时候为什么会想起火华?

记得那是在火星部队进攻月球暂时受挫时,火华和其他士兵一起撤回火星。但我并没有在宇宙港接到他,所有前线退回的士兵都被直接送到精神治疗中心去了。

数月后的一天傍晚,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火华正坐在房中那扇落地窗前。窗外就是迷乱的星空,他的身体仿佛都融于这幽深的宇宙,仅剩他的双眼,是那般凄冷。

“听说你要去参军了?”他问。

我点头。

他沉默,用迷惘的目光注视着我。良久,他又问:“你知道我们,我指的是整个火星人类,她来自何方吗?”

我不觉笑道:“这个数年前困扰着我们的千古之谜现在还是问题吗?我们不是已经接到来自鲸鱼座α星上的祖先们的来电了吗?”

他摇头,摇得很慢,我看出他是在努力抑制自己不激动起来,但他的声音却有些颤抖:“不,这不是真的,根本就没有什么α星,没有什么祖先来电。”

“我看你的精神有些不正常。”我讥笑着。

谁知我的笑却激怒了他,他疯了一样扑上来抓住我的衣领,大声吼道:“你这个傻瓜!你……你们都被该死的政客给骗了!这不过是个大骗局!那些知道真相的混蛋们清楚,如果没有什么凝聚力使大家团结在一起,火星世界就得完蛋,于是他们就装扮成什么考古学家,再伪造一份所谓的星外来电,以转移致命的心灵危机。这是个弥天大谎!一个可以使火星文明苟延残喘的弥天大谎!”

说话时,他的眼神疯狂可怖,令我心悸。说罢,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的喘息逐渐归于平静,默默回到椅子上。

“我来告诉你另一段历史吧。我并不是来和你争吵的,所以请你不要打断我。”

“大约三万年前,太阳系的某颗星球上产生了高智慧生物的萌芽。那颗星球是地球,而非火星!在跨越了漫长的岁月后,地球上的生物已创造了辉煌的文明和文化,并且进一步迈向宇宙空间的时候,火星仍旧是一颗布满氧化铁的荒凉星球。

“后来,人类登上了火星,但火星并不适宜人类生存,它的大气极其稀薄,平均温度只有零下六十度,季节变更时还会引起猛烈的风暴。

“又过了几百年,地球本土的能源枯竭导致人类陷入严重的能源危机。地球人类决定执行‘绿洲’计划,把火星改造成第二个地球。他们在火星轨道设置了大量太阳反射镜,并在火星表面建造了数千座生产臭氧的化工厂,因此而产生的强大的温室效应将使火星气候变暖。于是诸如酵母和细菌等简单的生命形式就可以在火星培植,这些生命又释放出氧气,从而制造出使人类能够生存的环境。上述计划,整整进行了四千年,在几乎耗费了人类的全部财富之际,新的火星诞生了!

“仅仅一百年的时间,拥有一千万移民的火星在经济领域已经超越了地球,而地球上90%的能源都来自火星。随着火星政权落入自我发展意识极强的一代人手中,在火星人眼里,地球已成为严重阻碍火星发展的重要因素。

“火星开始悄然发展自己的军事力量,不过数十年时间,它的军力已可以与地球相抗衡了。于是,它提出了脱离地球联盟独立的请求,但没等地球表态,火星本身便爆发大规模反独立运动。老一代地球移民们的心中,地球再贫穷也毕竟是自己的母亲,他们热爱她,尊敬她。于是独立之事便不下了之。

“自此之后,火星的独立运动从未停歇过,但由于地球移民占火星人类的比重逐渐减少,火星与地球的隔阂日益加深,终于,一个坚持独立的火星强硬政府上台。它一方面用严厉的专政手段压制火星的亲地势力,一方面利用各种手段威逼利诱地球。最后,火星终于迎来了独立。

“从此,火星和地球断绝了所有联系,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开始自我发展。为了防止人类的思乡之情再度掀起火地统一浪潮,年轻而无知的火星人类放弃了所有地球的文化传统,企图单独发展自己的文化,并且拒不承认火星人是地球人的后裔。

“两千年后,生活在火星上的人类对地球已一无所知,最多他们只了解到地球人是一个人口过剩、素质低下、资源贫瘠并且与火星毫不相干的外星种族。

“这些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火华逼视着我。

我也逼视着他。现在的问题是严肃的,我冷冷地说:“既然α星的来电是骗局,那么我完全可以认为你说的同样是个骗局,除非你能拿出确凿证据。”

他一笑,笑得极为凄楚。

“所有火星人类只不过占人类的十分之一,而它几乎掠夺了人类文明的所有财富,还谈什么发展?谈什么文明?这就是自私,贪婪!为了脱离人类,我们抛弃了所有人类的文化,以为高速发展的经济就是文明?无知,愚昧!结果呢,我们不得不求助于严酷的管理,求助于考古骗子们的蛊惑。现在好啦,报应终于到了。知道真相的人越来越多,觉醒的火星人开始帮助地球人类反攻火星了。难道你没有看见吗?”说着说着,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枪,“为什么我们要打仗?为什么我们要屈服于自己心底的自私和贪婪?为什么我们不能团结在一起友爱互助……”

我突然发现他的眼中涌出泪来。不等我说什么,他已经按下了电钮,哭泣的头颅碎裂开来。

事后,精神治疗中心告知我,火华是在接受治疗时逃跑的,他患了严重的妄想症。

火华是我最亲密的人,但火星人类的冷酷无情使我对他的死几乎无动于衷。当时,我相信他确实患了妄想症,他的话不过是他的幻想而已。而现在我理解火华了,我不正处于他当时的境地吗?我现在理解他在了解人类最阴暗的隐私之后的痛苦,理解他在人类互相残杀面前的无奈与绝望。他是绝望自杀的,并非患了什么妄想症。庞大的火星文明在我心中已彻底坍塌,从赤比身上我无处不感到强烈的归依感。我明白,他就是我的祖先。我心灵深处沉睡的记忆突然复苏,并与赤比产生强烈的共振。

我恢复了健康,无论身体还是心理。我身上被重新套上了宇航服,一定是赤比在最后时刻看懂了我的手势。

见我好转,赤比也异常高兴。他端来几碟食物和一壶名为“酒”的饮料让我吃。这些粗糙的原始食物,恐怕我的胃是消化不了的,我推辞说不饿,并示意他自己吃无妨。

他不推托,边吃边和我聊起来。

我了解到,他的国家正在和一个叫“秦”的国家打仗。对手是极其强大的,上一次战争中他们有数万人被秦军屠杀。而这次他们再度陷入困境,已经有几万士兵阵亡,远离家乡的士兵们也不愿再打仗了,整个军队进退两难。赤比说这种犹豫是极为危险的,一旦秦军抓紧时间积蓄起力量并找到楚军的弱点,那便预兆着楚军的灭亡。

“算了,不去聊它了。”赤比烦闷地摇摇头。喝了酒后,他的面容显得更为激动,看得出他对楚军的境遇深感忧虑。我不觉想起了火华,尽管他们相隔万年,却有着共同的哀愁。

赤比又问起我的世界的情况。我告诉他,尽管我的世界美丽无比,但它同样动荡不安。他听后,低头不语。我猜测,在他心中一定认为只要人类文明极度发达后,野蛮的行径就会随之消失,我的话打碎了他的梦想。

不知不觉中,他的忧伤也感染了我,于是两个人一起沉默了好久。

我们又谈起了科学,他的心情顿时兴奋起来,如数家珍地列举着自己对星空的发现。他告诉我,孛星的来临是有规律可循的,他正在试图算出这一周期;而陨星的坠落时间和规模都是不可知的,但它们却含有大量的金属成分,利用价值极高。他又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卷书稿让我观看,那上面标有几百颗星体的精确位置,说这是他老师一生的心血。我感到,尽管这个时代十分落后,但像赤比这样原始的文明探索者,他们的求知欲是无比强烈的,正是他们在这远古之夜一点点积累起灿烂文明的火种。

这时,我突然想起那要命的飞船还实实在在地停在这无知的大地上呢。核弹距爆炸时间已经不远了,我仍无计可施。

赤比仍在兴致勃勃地介绍他的铸造术,他领我到帐外去观看士兵们铸造铁器。

地球上的白天即将过去,日落的景色和火星并无区别,同样给人凄凉的感觉。也许明天这个时候,我连同周围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一大片开阔地上,数百名士兵正围在一个熔炉旁,反复锻铸、锤打着铁质武器。赤比随手拿过一柄剑递给我,我仔细端详着,剑背很宽,刻着朴实的菱形花纹,分量十分沉重,我注意到它的质地竟然是钢。我的心突然一动,这种冶炼技术已然具有了一定水平,稍加改正后,或许可以帮我修好飞船。

我的目光投向赤比,发现他也正注视着我。我俩不约而同地说道:“我有件事要求助于你。”

我们相视而笑,又同时说:“你先说。”

再三推让,他坚决要我先说。

我询问的眼神望着他。“你……相信我吗?”我问。

他毫不犹豫地郑重地点头。古人特有的义气与朴实。

于是我说道:“我想你知道,我乘的飞船坏了,假如我不能在两个日落的时间内修好,并将其驶离这里,那么它带来的灾难将无法想象,说不定整个大地都会毁灭。现在,我只有依靠你们的帮助,才有可能使飞船修复。”“你需要多少人?”他未作迟疑地问。

“至少五百人,当然越多越好。”

他不答。片刻,他忽然抬头问:“我的帮助真的很重要吗?”

“必不可少。”

“好吧!”他的语气十分坚定,“我答应你。我想我的请求以后再说吧。”

我知道赤比本是想让我帮助楚军摆脱绝境的,但我帮不了他。

天空无星无月,夜色混沌一片,背后处的楚营灯火暗淡昏黄,这支大约有二千人的队伍悄然行进着。

我和赤比的战车走在最前面,依靠司南指示着方位。他不断抖动缰绳催促战马快行,深蓝的夜空朦胧衬托出他的身影,他的眼睛反射着微光,仿佛是远古黑夜中唯有的两颗星辰。

望着他,我不觉回想起刚才的情景。夜幕将临,晚霞尚未散尽,赤比将千名铁宁营的将士召集在一起,并命令卫兵封锁营盘,禁止任何人出入。

他站在一个木制高台上大声宣称:“我已经领受了神的旨意,要带领着将士们去修复神的飞船,否则神将被激怒,楚国将受到神的惩罚。”

他的话没有引起骚乱,士兵们依旧保持着整齐的队形,他们信任地望着赤比。

“住口!”远处传来喊声。两个贵族军官骑马奔来,其中一个滚鞍下马,冲上来抓住赤比的衣襟,叫道:“你是要去投降秦国!”说着伸手拔出佩剑。

赤比的手比他更快,他随手拔出我腰间的光剑,军官的剑还未落下,紫光已经穿透了他的胸膛。他惊愕地望着赤比,望着紫光莹莹的光剑,仰身摔下高台。

另一个军官见势不妙,掉转马头向其它营盘逃去。赤比大喊一声,手中紫光陡然大盛,一声霹雳飞出数十米,从军官的背后划过,军官和战马一同坠落在激起的烟尘中。

赤比高举起光剑,面向士兵们道:“这就是神的武器,在神的保佑下,我们将所向无敌,将士们,欢呼吧!”

士兵们整齐地敲击着长矛和盾牌,予以回应。

赤比的行动使我吃惊不小,我清楚地记得光剑的有效使用距离仅有十米,但我弄不清,为什么在赤比手中,它竟可以在近百米处伤人。赤比的目光隐隐让我感到害怕,他给我的印象始终是文弱的,是什么使他变得如铁一般刚强?仿佛没有什么能阻止他。

我们蒙骗了大营辕门的卫兵,部队成功地与楚国大军脱离,朝飞船坠落地点疾进。

两小时后,我们抵达目标。此时距核弹爆炸时间还有二十个小时,但实际上一旦天亮,楚国大军就会察觉铁宁营的失踪,其强大的力量会轻易将认为是叛军的铁宁营消灭,而我又无力给他们以保护,所以真正能利用的时间仅有这一夜。

赤比命令五百名士兵围着飞船列阵,负责监视秦军和楚军的动静,必要时对一切外来力量予以回击。剩下的千余名士兵立刻架起炉火,准备熔铸。

飞船主控电脑向我提供了飞船的修复方案,利用剩下的两台发动机,我可以勉强飞出地月系,只要飞船蒙皮被修复。但我不清楚这种远古冶炼技术是否真能如我期望的那样,可以应用在这艘万年以后的飞船之上。

电脑对他们带来的金属进行了分析,其成分大部分为铁,少数为中碳钢,若原物原用,即使可以将飞船修复,其巨大的质量也将破坏飞船的平衡系统。我灵机一动,拆下毁坏的发动机,将其重烧,与铸铁一起混合使用,或许可行?计算机算出我的方案可行性为30%,无论如何,我已别无选择。

修复工作迅速展开。

宇宙仿佛一个巨大的河蚌。大地无边无际地伸展开去,夜空的穹窿把世间万物扣在一片黑暗之中。平原的核心地带,飞船的照明装置把船体连同周围方圆近百米的地带照得雪亮,酷似这河蚌中孕育的珍珠。无数个古代士兵在文明的电光中忙碌着,简易的高炉已经垒起,有人点燃了炉中的煤碳,七八个士兵压动数张牛皮缝制的橐龠,强劲的风力使火花大盛,浓烟升腾。数百名士兵正借助我提供的少数几件简单工具拆卸飞船发动机,尽管他们都是那时代的能工巧匠,但面对复杂精密的发动机,他们无知得就像几岁的孩童。我密切关注着他们,但还是没能避免事故的发生,一个尾喷嘴脱落下来,砸死了四个人。我一时惊得不知所措,担心修复工作会因而停顿,而他们竟不动声色地收拾了同伴的尸体,继续工作。

发动机与铁已在高炉中熔化融和,而赤比亲自率领制做的泥范,也在进一步烘干之中。

数小时后,第一块飞船蒙皮浇铸出来。说实话,尽管铸出的合金板仍显粗糙,但如果不是亲眼见到金属液流入泥范中,我是不会相信它是利用如此简陋的工具制造出来的。

虽然我脑中的知识比这些古人丰富得多,但我也只能无助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把合金板砸平磨光,再用原始笨重然而有效的方法将其铆接在飞船损坏处。如此这般,飞船破裂的船体在这些远古人类的手中被渐渐缝合着。这种缝合是极其脆弱的,但我认为,如果我在驾驶时足够小心,也许飞船的新蒙皮是可以坚持得住的。

修复工作接进尾声的时候,掌管熔炉的士卒向赤比报告,烧铸用的金属用完了。没等我和赤比作出决定,一个哨兵策马而来,喘息着道:“报……报告,楚军大营起火了。”每一个闻讯的士兵都扭头张望楚营方向,果然,东南方的天际一片火红。

不久,又一个哨兵探明,楚军大营遭到了秦军几路人马的偷袭,目前两军正在混战之中,战况对楚军极为不利。

士兵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茫然失措,惶恐的低语在士兵群中波浪般起伏。

赤比见此情景,大喊道:“休要惊慌,继续干!”说罢,他走到熔炉前,抽出自己的剑扔了进去。其它士卒先是犹豫,而后便主动效仿他,纷纷将金属制的武器投入熔炉。

拂晓时分,飞船修复完毕。千余名士兵,站列在飞船前的平原上,目送我登上飞船光梯。不知为什么,当我转身背对着他们,眼睛看不到他们时,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仿佛我所凭借的一切,这飞船,这衣服,这脑中知识都雾般消散,仅剩下一个我的躯壳。

我转身再次回到赤比面前,把光剑捧到他面前:“送给你吧,留个纪念,原谅我,不能给你帮助。”

“不……”他认真地看着我,“你给了……是你让我看到了我毕生所追求的并非是一个梦影。我想问,会不会有一天我们也能发展成你们那样的文明。

“能!”我扭过头去,泪水潸然而下。我的心中大喊道:“你就是我的祖先!”然而我最终未能说出这句话。

飞船腾空而起,我小心翼翼地驾驶着它向地外飞去。数小时后,我就将随它一起,在宇宙深处消失得不留痕迹。我的心毫无恐惧,相反却有些庆幸。我这颗灾星终于被祖先们扫地出门了,否则这人类的历史进程恐怕会被阻碍数千年。而在遥远的未来呢,在那场人类的自相残杀中,因为我的失踪,也许会使人类重新认清自己,认清自己的同伴,从而开始善意的合作呢。我为我的遐想感到高兴。我的目光透过舷窗向地面望去。

辽阔的平原上,赤比正带着他的部队向着远处疾驰,他们前进的方向上,楚军大营仍在燃烧。

我耳边回响起他们的歌声:

……

带长剑兮挟秦弓,

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

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

子魂魄兮为鬼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