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花冠

克莉斯多·欧米茄·沙耶美·安德莉娅,远古灵族第二十七世灵女王。

目前使用的人类名字是,秋落。


王尚且年幼。

或许,这个时候应当称呼她为「小公主」。

小公主刚出生时就被她的母亲,上一任灵王布莉莉安特以禁忌秘术送走,进入轮回经历十世转生。在远古灵王室无比漫长的历史上,也算得是头一遭了。

十世转生,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

终于,小公主结束了第十世的转生,回到最初被送走的世界,并恢复了王室身份。

在人间的记忆,就像一场场梦,却又清晰无比。也许是怀缅,也许是抗拒,王固执地留在人类的躯壳里,哪怕要经受血脉替换的痛楚。

把血肉剥离,再寸寸生长。直接将心肺掏出来,或许都不及这万分之一的煎熬。

但她心甘情愿。谁又能阻拦王的决定呢?


在真实的梦境里,小公主见到了她的母亲,前任灵女王布莉莉安特。

女王说:我在等我的孩子回来。她还 太年幼,我很担心她。

小公主:那你为什么会和你的孩子分开?

女王说:因为在那个时候,发生了一件很悲伤的事。

但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悲伤的事呢?小公主并不知晓。也许是灰白色的花海太压抑,也许是女王浅灰色的眼眸太悲伤,她没有将这个问题问出口。

静寂无声的灵魂世界,连日光都疲于造访。无边无际的花海,不知何处而来的风卷起无数花瓣,纷纷扬扬。

然后梦就醒了。


跌跌撞撞懵懵懂懂,小公主走过时光的漩涡,岁月的残忍,她走到迷漄的深处,在此进行一场沉眠。

十世转生,千年百年的记忆,一场沉眠的梦让她重那些过往人生,昔日的执着昔日的恨,睁眼醒来时已是沧海又桑田。

没有人告诉过小公主,她应当怎样去成为灵王,该怎样去成为裁决的审判。女王只是告诉她要成就王的荣耀,成为时空的传奇。

她是无人加冕的灵女王,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存在的意义便是要为这即将死亡的宇宙释放自己一生的光和热。

命运负心恶劣无常,她知道。

黑色荆棘的王冠,是命运赋予的枷锁,小公主没得选择。她从世界手中接过这顶王冠,双手高举,以灵魂起誓对其效忠。

小公主成了新的灵女王。

她为自己加冕,头戴王冠,其上深邃的苍青宝石好似大海无底的深渊。年幼的王储,不合身的冠服穿在身上,像个偷了大人衣服的顽童。连着王冠一同的沉重权责,几欲要将她压垮。她垂下了高傲的头颅,闭眼假寐,直到他人到来将她唤醒。


小公主,不,现在应该称呼她为「王」。

王都该是骄傲的。

曾经的承诺必须兑现,辜负的心意必须回报。王答应了人鱼的三年之约。

不论脑海里存在了多少年的记忆,曾经的悸动都做不了假,王依然是记得的,她对这个灵魂的感情。

王其实是察觉得到的。他的渴望他的恋慕,他的谋他的心机,他晦暗的心思、深沉的欲望,这些感情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同时又是压抑、隐秘且躲藏的。胆大妄为,小心试探,仿佛是狩猎者对珍奇猎物的窥伺,布下陷阱,等待她的自投罗网。

邪秽的思想,罪恶的念头。但这又如何,彼此彼此而已。

谁都不是圣人。亚瑟不是,秋落不是,女王不是,谁都不是。

小公主在接过王冠成为新的女王那刻起,或者说从她的灵魂诞生的瞬间起,圣洁无垢一词就已离她而去。王可以是孤傲的、高贵的、完美的,也可以是任的、幼稚的、残忍的,但永远不会是圣洁的。

要知道,当初布莉莉安特将她带来了这个世界,然后她将死亡带给生母,之后还 要害死自己的生父。

小公主的王位以生母的骨铸就,还 要脚踏着生父的鲜血,这样的灵魂怎么还 能是纯净圣洁的呢?王是因死而生,伴随着鲜血、战斗与杀戮,是举族之殇。

不是还 听过灵族的歌谣这样唱过吗?天下的生灵,都在恸哭啊。


那年那夜那一场梦,无边无际的花海,关于小公主没能询问女王的,那件「悲伤的事」,在一个古老小岛的地底世界,那冰冷刺骨的泉水里,成为王的小公主知道了答案。

“那个时候,发生了一件悲伤的事。”

什么「悲伤的事」?

小公主诞生的时刻,天地变色海水搅动,失控的塞壬王阿尔修罗,他手持三叉戟,锋利的刃口对着自己的孩子,要将这个生命扼杀在摇篮。

因为这个孩子,要带给他妻子死亡。

他不允许这件事情的发生,恐怖的杀气爆发开来,凶戾之气肆虐,席卷吞噬周遭一切。所以天地变色,大地崩裂,海水倒灌,世界瞬间陷入混乱,濒临崩溃边缘,天下的生灵皆在恸哭。

布莉莉安特最终还 是与阿尔修罗惊天一战,结局一死一重伤。双王之战,悲壮惨烈。而唯有她,还 活着,好好的活着。


母亲来到她的梦里,是失去生命与活力的灰色花海;父亲来到她的梦里,是带着绝望与痛苦的黑色深渊。

王被唤醒沉寂的杀戮血脉,失去双腿化作塞壬的美丽鱼尾,沉溺于冰冷的泉水中。

多洛伊斯,痴情忠诚又残酷无情的海妖,在她眼前献祭鲜血生命,缓缓向着深渊坠落,惨白的血肉融化在水里,最终化作一串串的细小气泡,浮上水面破碎,消失。

寒冰中的炽热,这就是塞壬的感情。绝对唯一,是冷血的柔。

塞壬王说:永远不要回来……

永远不要回来,死他的妻子的罪魁祸首;

永远不要回来,被迫远走的他可怜的孩子;

永远不要回来……

否则,两王相见必有一死!一重伤!

宿命的对决,预定的死亡。

没有选择的选择……


王失魂落魄地离开,遇到追寻前来的王鸟。狩猎者的本能在蠢动,渴望它甜美鲜肥的血肉,想要……

不行不行,它是她最亲密的伙伴,最重要的随者,她决不能伤害它。

冷静、冷静,就像你曾经忍受过的那些痛楚,这些杀戮的本能也一样能抵抗住的。没关系没关系,你能忍受你能做到,无惧一切无畏伤痛,你是要成为时空传奇的、无所不能的远古灵王……

王暗地里咬紧了牙关,不出片刻便尝到了嘴里血丝的味道。

不只是王鸟,亚瑟竟也来了。王垂下的眼眸里,明明灭灭的是苍青的冷光,像荆棘王冠上唯一的宝石泛出的光华,冰凉森冷。

他向她走近。慢慢的,一步一步,富有节奏的脚步声,好似钟表滴答滴答的回响,每一下,都敲在心头。


“落落。”

不,别再呼唤我的名字。

“我来接你了。”

不,别再向我走近。


少年伸来的手,纤长好看,骨节分明。他掌心是滚烫的,像火山的岩浆。

远离他!远离他!这个人的度会将她的皮肤灼伤,炙烤她的心。他的柔他的微笑是鸦片毒品,让她一望而沉沦。

狩猎者的本能在叫嚣。

逃!逃!逃!

王慌忙的离,提起裙摆跑开。

得到的渴望与失去的恐惧,碰撞叠成能搅碎理智的巨大漩涡。就像体内对峙的两种血脉,互相压制互相挣扎,使她苦痛不堪。


冷静,冷静……


格兰岛,王凝视着眼前沉睡的美丽人儿。只要一想到她腹中正在孕育的新生命,心脏就忍不住剧烈跳动,杀意疯狂涌出,在体内横撞,整个内腑都在痛!痛!痛!大力撕裂再寸寸斩碎的痛啊!

她坐在书桌后,离小学妹远远的。她生怕下一瞬就失控冲过去扼住人类纤弱的脖子,将这个即将要被夺走的重要之人抢先杀死!

如若不能拥有,那便毁灭。

意深沉,杀意便如潮水。

海妖塞壬之……令人胆寒,使人生怖。

原来阿尔修罗便是这样深深着布莉莉安特,并狠狠憎恶着她的。

冷,好冷啊……真的是好冷好冷啊!

王咬着牙,藏青的眼眸亮着森寒的苍蓝光芒,竖起的尖细瞳孔是狩猎者的标志,不带着丝毫感情波动。

受了惊的小动物从睡梦中醒来,望向她的清澈眼睛里带了往日不曾有的一丝抗拒。这个孩子对气息的感知是如此的敏锐,一定是察觉到了空气中飘散的杀机。

王犹豫着摸了摸小学妹柔软的发顶,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毅然决绝。

事发东窗,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的父亲必须知道自己犯下了怎样的罪行。王捏着话筒的手指慢慢收紧,指甲陷进了肉里。

——然后,一切理智都在罪人得意洋洋的挑衅下崩溃吞没:

“阿玖已经不是你家的了。”


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巨大的轰鸣回响在脑海里。

杀意是什么?

那是行星碰撞后猛然爆破的恐怖冲击,是核弹炸破后毁灭一切的破坏力,是沉寂的火山突然喷薄而出吞噬所有的滚烫岩浆。

杀戮的本能在叫嚣,渴望着将目光所及之物全部摧毁!

阿尔修罗的负面情绪,那些黑色的寒气循着血脉进入她的血液里,流进心室将她的心脏冻结。

好冷好冷,好痛好痛,好恨好恨……

这些都是属于谁的感情?阿尔修罗、秋落还 是克莉斯多?她不知道。

她要离开,但亚瑟拦住了她。

王愤怒的低吼:我不需要你的允许!无礼之徒!

少年反而愉悦的笑了起来,一字一字的重复从她口中说出的冷酷话语:

“无·礼·之·徒?”

“如果我是无礼之徒,那您又是什么?我的殿下。”


他照旧是伸出手来,用一个拥抱,圈出一座囚牢,而她就是他的困兽,做着徒劳无功的挣扎。

她恼怒,她愤恨,张嘴咬上他的颈项,力度之大,几乎要将动脉咬断。

鲜活生命的血肉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来。

一如期待渴望中的甜美诱人。

所有的愤怒化作渴望撕碎猎物的本能。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回笼的理智在奋力挣扎,她僵硬了动作,血却越流越多。他抱紧了她,安慰地抚摸她的头发,仿佛被咬住的人不是他一样。

这个人,总是这么该死的镇定……

为什么他就这么确信她真的不会杀死他?!

但即使如此想着,王噬咬住少年的嘴还 是慢慢松开了。

鲜血如注。

染红了他白皙的皮肤,雪白的衬衣,刺得她眼睛发痛。

他居然还 能笑着问出口:“气消了吗?落落。”

没有。反而更生气了。

王的城墙在这瞬间崩塌,所有的防备都被卸下。

她垂着头,示弱的动作,靠进少年满是血腥味的怀抱里。

泪。

溢出眼眶。

“我讨厌这个世界……”

王哭着说。

软弱、委屈又无助,从灵女王变成了一个还 没长大的,极度缺乏安全感的稚童。

“我讨厌这个世界!我讨厌这个世界!……”

这个负心、残忍、满是恶意的世界。


而他怀抱着他的王,沉默无声。

是啊,这负心残忍、恶意满满的世界,让他遇见她,却无法拥有。

但是没关系,他不怕。

他可以等。

不死族的生命,仿佛拥有无穷尽的时光。

他愿意付出漫长的等待,用一生做承诺。如果可以,他甚至能将灵魂都易给魔鬼。

王哭的竭斯底里,终于感到疲累,渐渐歇了哭声,手仍抓着他后背的衣服。

亚瑟抱着她,轻声安慰。

他知道即使如此,她依然不属于他。蝴蝶累了停在他指尖歇息,但它还 是会飞走。这展现出的短暂的顺,会给人一种已经得到的错觉。

错觉终究是错觉。

他垂下眼睑,不动声色地将王更抱紧了些。

但即使是错觉,也请,停留得更久一些吧……

他这样想。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