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克宜的经历

第16章 克宜的经历

克宜是个农家的孩子。他帮父母种田,举得起小小的锄头,认得清稻和麦的种类,辨得出泥土和肥料的性质。什么鸟儿是帮助农人捕捉害虫的,什么风是吹醒一切睡着的花草的,他完全明白。早晨下田,他第一个跟起早的太陽打招呼。夜晚上床,月亮陪伴着他,轻轻地把柔美的梦覆盖他的全身。他没有什么不快乐的念头,从来不知道不快乐是什么滋味。

从都市里回来的人告诉克宜的父母说:“都市里真快乐,快乐的生活是咱们想象不到的。这一回我看了一遍,好像做了个美丽的历乱的梦,讲不出是什么样的快乐,但是的确快乐极了。咱们都老了,不一定要住在那样快乐的地方。咱们的儿子年纪都还很轻,不可不叫他们到那里去住住。不然,咱们不把幸福指点给他们,实在有点儿对不起他们。”

克宜的父母听了这样的话,心里很感动。他们对克宜说:“邻家伯伯从都市回来,说那里快乐得说也说不明白。你是个年轻的孩子,应当到那里去住住,享受点儿快乐。我们因为爱你,知道了幸福在哪里,总要给你指点明白。”

克宜很孝顺,父母的嘱咐,他没有不听从的。这一回,父母要他到都市里去,他自然很顺从地答应了。

父母又说:“既然你很愿意去,你就放下手里的锄头,早点儿动身吧。”

克宜放下锄头,辞别了父母,离开了自己家的田地,走了几步,觉得有点儿舍不得,又回了转来。他跟田里的庄稼说了些告辞的话,又跟鸟儿合唱了几支离别的歌。他向风说:“您不怕走远路,送我一程吧!”他对太陽说:“隔几天我再跟您请早安吧。您回去的时候遇见月亮,请您叮嘱她不要记挂我,不要过分伤心。”

跟所有的朋友一一告了别,克宜才转身向前走。风听他的话,跟随着他,一阵又一阵,带着田野里的花香。他觉得好像还在田里耕作。

克宜走了一程,觉得有点儿疲倦,坐在一棵大树底下休息。风还一阵一阵地送来花香。他渐渐地了,忽然一阵又轻又脆的扑翅膀的声音惊醒了他,就在他头顶上。他抬头一看,原来一只蜻蜓撞在蜘蛛网上给网住了。

他仔细听,那蜻蜓正在哀求他帮助呢:“善良的青年人,您救救我吧。我被网住了半天了,再不想法逃脱,坐在网中央的那个魔王就要把我给吃了。善良的青年人,只要您一举手,我就有命了。快救救我吧!”

克宜听了,觉得蜻蜓很可怜,就拾起一根树枝,举起来轻轻一拨,蜻蜓就脱离了罗网。

蜻蜓拿出一个小圆筒似的镜子来,对克宜说:“这镜子同我们蜻蜓的眼睛一个样,可以看见人的眼睛看不见的事物。您要知道一切事物将来会是什么样子,用这镜子一照就成了。您救了我的命,我把这镜子送给您作为报答。”

蜻蜓说完,扑着翅膀飞走了。克宜藏好了镜子,他不再休息,一口气跑进了都市,在一家店铺里当学徒。

在店铺里,克宜认识了许多许多东西,都是以前没见过的。一个方匣子,上面有几支针自己会转动,隔一会儿会自己发出钟声来。他听人说这叫做“钟”,又听人说敲五下六下的时候是早晨,晚上敲十二下的时候是半夜。许多垂垂下挂的灯,不用添油,不用点火。他听人说这叫做“电灯”,到晚上自然会亮,到天晓自然会灭。街上一个人坐在有两个轮子的东西上,这东西有两根长柄,由另一个人拖着飞跑。他知道了,这叫做“人力车”。一个又矮又阔的怪物,到晚上,怪物的巨大的眼睛放出耀眼的光,载着几个人飞驰而过。他知道了,这叫做“摩托车”。一所玻璃的小屋子,里面挤满了人,不用人拖,不用牛拉,跟又矮又阔的怪物一样,也能自己飞跑。他知道了,这叫做“电车”。

但是他看不见他的老朋友。田里的庄稼,发散着香气的泥土,会飞会唱的鸟儿,送来花香的风,在城市里,他统统找不到。虽然新鲜的东西是那样有趣,但是他真挚地记挂着他的老朋友们。

第二天早上,他在床上醒来,一向的习惯,张开眼睛总是很明亮,可是为什么只看到漆黑的一片呢?天还没有亮吗?醒得太早了吗?他疑惑极了,走到窗边向外面张望,街上也很暗,电灯还没有熄灭,放出惨淡的光。他以为还在夜里,可是钟敲起来了,一下,两下,六下,不明明是早晨了吗?

早晨的太陽哪里去了,为什么不来跟他打招呼呢?起了床就应该做事儿,现在做什么事儿呢?他感到一种忍受不了的沉闷和压迫,很不舒适。但是黑暗包皮围着他。怎么才能打破这黑暗的包皮围,畅快地透一口气呢?

他要漱口,不知道哪儿有水;他要洗脸,不知道哪儿有脸盆和毛巾。他只好默默地坐在大海似的黑暗中,细细辨别那刚尝到的不愉快的滋味。钟敲了七下,又敲了八下,才有一些淡淡的光从窗口透进来。一切全都沉寂,只听得那个钟“的答的答”,响个没有完。

他回想在家的时候,这会儿满耳朵都是高兴的声音。晨风在村中、在田里低唱,鸟儿成群地唱着迎接太陽的颂歌,在田间劳动的同伴互相问答,间着水车旋转的咿呀声,锄头着地的砰砰声。村里的鸡此起彼伏啼个不止,黄牛也偶然仰天长鸣一声……想起这些,他更耐不住这里的寂寞凄凉,屋里屋外都冷清清的,有点儿像坟墓。他无可奈何,取出蜻蜓送给他的镜子来摆弄,看看它究竟有什么神异。

他拿起镜子,看师傅和师兄弟的床,他们的帐子都掩着,都还没做完他们的梦。他想用镜子照一照他们,看他们在镜子里会出现什么形象,倒是一件有趣的事儿。他就揭开一位师傅的帐子,把镜子凑在眼睛上一照。怕极了!怕极了!那位师傅只剩下皮包皮骨头,脸上全没血色,灰白得吓人。这不是跟死人一个样吗?他不敢再看,立刻放下帐子。他想,再照照别的人看,或者会有好看的形象。他就拣了一位肥胖的师兄,揭开他的帐子,把镜子凑在眼睛上一照。怕极了,怕极了,那个师兄也瘦得只剩皮包皮骨头,脸上毫无血色,灰白得吓人。这不是跟死人一个样吗?他不敢再看,立刻放下了帐子。

好奇心驱使着他,他用镜子照遍了所有睡着的人,都吓得他不敢再看。他想,“这里不是个好地方,我明明看到了他们将来会是什么样子了。还是早早离开的好。”他离开了那家店铺,进一所医院去当了练习生。

在医院里,克宜头一回看见害病的人,嗅到药水的气味。那一夜他值班,在一间病室里任看护。病室里有八张床,都躺着病人。夜已经很深了,钟已经敲过一下。窗外只有树叶被风吹动的声音,沙沙地使他感到害怕。室内充满了病人痛苦的呻吟:有的突然叫喊起来;有的声音颤抖,拖得很长;有的毫无力气,低声呼唤;也有不断喊妈的,可是没人答应。克宜听着,心里难受极了,从来没经历的凄惨把他包皮围住了。

听医院里的人说,病室里的八个人,有四个是从电车上摔下来受的伤,两个是开摩托车不小心,和别的车辆相撞受的伤。受伤最重的一个断了腿骨,医生给他接好了,用木板绑着,固定在一个坚固的架子上,防他受不住痛而牵动,挣脱了接笋。连连呼叫“妈,快来吧!妈,快来吧”的,正是这个病人。

克宜受不了这种凄惨的声音和景象,就取出蜻蜓送给他的神异的镜子来摆弄。电灯光照得室内一片惨白,有什么可照的东西呢?所有的就是这八个病人。他就拿起镜子凑在眼睛上,看这些病人。奇怪极了!奇怪极了!他们的腿和脚又细又小,就跟鸡的爪子一个样;放下镜子再看,他们跟平常人没有多大差别。

克宜又奇怪又疑惑。医生来检查病人了,后边跟着几个助手。克宜想,他们都是健全的人,用镜子照着看,想来不至于有什么变化。他暗地里取出镜子来凑在眼睛上。太奇怪了!太奇怪了!他们的腿和脚也又细又小,也像鸡的爪子似的,跟八个病人的丝毫没有两样。他想:“这里不是个好地方,我明明看到了他们将来的腿和脚。还是早早离开的好。”他就离开了那所医院,进一座剧院去当了职员。

夜戏开场了,喧闹的音乐,刺耳的歌唱,他听了觉得头脑发瓮。满院子的看客看得正起劲,个个现出高兴的笑容。男的吸着烟卷,女的扬着蘸透香水的手巾,也有吃东西的,谈话的,都表现出他们既舒适又悠闲。演员唱完一段,他们跟着一阵喝彩,告诉别人他们是能够欣赏的行家。

克宜听着一阵阵的喝彩声,耳朵里难受极了,嗅着人气混着烟味和香水味,鼻子也很不舒服。他的手心和额角有点儿焦热,身子也站不稳了。他想:“这里的工作大概太累了,不如取出神异的镜子来散散心吧!”他就把蜻蜓送给他的镜子,凑在眼睛上。

奇怪的景象在镜子里出现了。那些看客个个只剩皮包皮着骨头,脸上全没血色,灰白得吓人,腿和脚又细又小,像鸡的爪子似的,跟在医院看到的那些人一模一样。他们不能行走,不能劳动,得不到一切吃的东西,只好在那里等死。放下镜子再看,满院子都是高贵的舒适而悠闲的看客。

他不敢再看,立刻奔出了戏院。他想:“我为什么还不回去呢?明明看见了都市里的人们的将来的命运。”他连夜向自己的家乡奔去,不管路上怎样黑暗。

天刚刚亮,他跑到了自家的田地旁。晨风轻轻地吹,带着新鲜的花香。他欢呼着:“风,我的好朋友,你送我动身,又迎我回来了!”太陽从很远的地平线上露出第一缕光芒,使大地上的一切都饱含生意。他欢呼着:“太陽,我的好朋友,我又来向你问好了。月亮好么?她昨夜跟你谈起了我吗?”鸟儿们早已唱得很热闹了。他欢呼着:“鸟儿们,我的好朋友,你们唱吧,我又回到你们的队伍里来了!”田里的庄稼一齐向他点头。他感动得流下眼泪来,欢喜得话也说不成了,只是喃喃地说:“我的宝贝……我的宝贝……”

正要回家去看父母,他忽然想起了那神异的玩意儿:为什么不在这儿也照一照呢?他取出蜻蜓送给他的镜子,凑在眼睛上一看。他快乐得大声叫喊起来:“将来的田野,美丽极了,有趣极了,真会有这样的一天吗?”

1922年4月12日写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