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刃有余/姚鄂梅

暑假开始了,学生宿舍空空荡荡,食堂停业,超市关东煮关火,我只好扛回一箱方便面,一提可乐,几包薯片和饼干。三份家教放假前就敲定了,我的学生们还在为这事那事忙碌,两天后才能正式开始上课。靠这些储备,这两天至少不会挨饿。

因为学校近郊,家教我刻意选在市区,从学校出发,骑十五分钟自行车到地铁站,出地铁再十分钟脚程就是学生甲的家,从学生甲家里出来,吃个午饭,坐六站公交去学生乙的家,下课后找家店,吃个下午茶或者叫早晚餐,边吃边用手机上网,消磨个把小时,再备课一个小时,就出发去学生丙的家。学生丙家是团课,有四个学生,是我一天中的收入重点,离我的学校也近,三站路,我可以走回来,一天的锻炼指标也达标了。回来冲个澡,打几盘游戏,或者看个电影,就可以睡觉了。

对我来说,这将是一个悠闲舒适且收入丰厚的假期,有了这笔钱,我就可以实施那个计划了。我打算在今年秋季认真谈个恋爱,最好是周末可以回家的本地人。我想象有一天,我被邀请到她家,我一定要讨得她母亲的欢喜,从此成为她家餐桌上的常客。我暂时就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

除了该结业的功课,这学期我没什么特别的成绩,仅仅发表过两篇小说。我的师友们对此感到迷茫,他们不理解一个工科大学的学生为什么要起早贪黑去做这种事,钱又不多。有个人曾经思索着问我:那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知道你要开始……写了?我说,我当然知道,就跟屎来了就要去厕所一样。这话自然要招来一通鄙视,然后他们去踢足球去闲逛的时候就不叫我了,他们说,你自然是要去拉屎的。

可能只有我妈得知我发表了小说会比较高兴。我在我们家的微信群里告诉了她。这个群是我爸建起来的,他姓游,就不假思索地给群叫了个“游刃有余”。他走了,我们还在用他建起来的“游刃有余”。有时我觉得,“游刃有余”就像是他建起来的一座房子,我们在里面各有各的房间,谁有事,就站在客厅里喊一声。

我妈果然很兴奋。

太好了,看来我的基因没有白给你,你一开始就比我顺利,你这样下去会成大家的,我们得庆祝一下,我已经可以想象未来你幸福而充实的人生,因为写作能化解你的一切困厄,你还会变得强大起来。

我没有困厄。我打断她。

今天是几号?我得记录一下,我的笔呢?我仿佛看见她用颤抖的手掏出电子香烟,放在鼻子下猛嗅。她一激动就手颤,嘴也颤,声音当然也会跟着发颤。她二十多岁起就是个烟民,但书店是无烟区,她只好在上班时偷偷用电子烟解馋。

她用颤抖的声音继续说:把有你作品的杂志带上,我们把它放到保险柜里去。

我们家的贵重物品,存折、首饰、证件(主要是我从小到大取得的各种证书)、相册等等,都放在银行的一只保险柜里,那个柜子我们租用了好几年了。

初中二年级以前,我们家还是很正常的,我爸我妈和我,挤在一套七十多平米的老破小里,别看它是个老破小,并不便宜,听我爸说,直到我小学毕业,他们才勉强还清了结婚那年办下的房贷。

我爸是个教美术的初中老师,我妈在书店工作,这是两项穷酸的工作,这两项工作加在一起,不是两个穷酸,而是朝掩饰穷酸的方向走去,比如钉几块木板,架上一些我妈免费从书店带回来的书,就算装饰了墙面,比如往地上抹高品质的水泥,然后在上面刷上清漆,就不用再买木地板。我爸一般都会在暑假里去某个画室带带学生,平时他是不敢带学生的,因为学校不允许老师在外代课。我妈一年四季都机器人一样守候在书店里,高大的书柜和长年生活在灯光下的环境,捂得她脸色苍白,四肢无力,一看就不是个高声大嗓的市井妇女。不管怎么说,那时的一切刚刚好,虽不富裕,但也不觉得穷,整天还都乐呵呵的。

变故是从小姨开始的,她突然得了急病,据说是红斑狼疮的前期,医生说,一定要拼尽全力把它控制在这个阶段,否则,一旦跨过去,真正变成红斑狼疮,那就无救了。免疫系统的疾病治疗就是地地道道的如履薄冰,按下葫芦浮起瓢,外婆家贫瘠的家底瞬间被吸干。倒霉的小姨刚刚大学毕业,还没找到工作,医药费只能全部自己承担。但凡一个大家庭,一旦有人被下过了病危通知,就像一个国家突然遇上外敌入侵一样,爱和勇气全都激发出来了,我妈撇开年老无用的母亲,仿佛自己才是小姨的母亲一样,带着钱包日夜守护在病床边,不停地跟医生沟通,做这些的时候,我妈仿佛忘了世界上还有我爸这个人。幸好我爸也是一腔热血很容易就被点燃的人,从一开始就扔给我妈一把尚方宝剑:你不管她谁管她?尽管用,大不了用完了再去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说起来这中间还有个故事,因为不是单间病房,时间一长,病人家属之间就因为同病相怜而形成了类似朋友的关系,一个大家都叫他老杨的人对我爸的人品赞不绝口,好几次对小姨说:你有个好姐姐,这不稀罕,稀罕的是,你还有个好姐夫。老杨和我爸互加了微信,两人经常跑到病房外的露天平台上去抽烟、聊天。

小姨这座青山慢慢留住了,但她变成了一个瓷娃娃般的人,不敢工作,不敢出远门,因为谁也不知道她的病下一次会在什么时候爆发,以什么样的症状出现,它像一个没有固定形状的魔鬼,一直跟着小姨。就因为这座满身疮痍的青山,我们家几乎陷入了“家无隔夜粮”的状态。

但他们一点都不愁。反正下个月又能领到工资,工资足以维持这个家的正常运转。谁知祸不单行,我爸开电瓶车这种小型交通工具居然也出了事,把一个老人撞成了重伤,责任全在他。我妈四处借贷无门,家底又刚刚掏空,为了我爸免于坐牢,无奈之下,去银行申请了抵押贷款,除了支付全额医药费,还一天两次给躺在医院的病人送吃送喝。我爸说算了,你不要管了,让我去坐牢算了。我猜我妈是在回报他不惜一切救治小姨的恩义,不仅不怪他,还劝他不要急,否极泰来。我亲眼看见我爸从一个一百六十多斤的壮汉,一天天地变成了一百三十斤不到的沮丧中年。

有一天,我爸在医院附近碰见了老杨,原来老杨家的病人还没出院。老杨问我爸怎么瘦得这么厉害,我爸一声长叹,讲起了自己的经历,老杨安慰他一阵,又帮他骂一阵,末了还跟我爸掏起了心窝子,说我爸太书生气了,空有一身本事,却没有利用自己的资源去致富。他建议我爸去办个儿童美术学校,他来注册、经营、管理,这样学校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我爸有点犹豫,那人就说不着急,可以慢慢考虑起来。然后就拉我爸去放松放松,说凡事急不来愁不来,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他的放松其实就是打牌,一开始我爸只是观战,他发现那个人不仅聪明透顶,而且运气特别好,吊什么胡什么,钱像潮水一样朝他涌来,他连数都来不及数,打开面前的小抽屉,用手往里面一抹。他还悄悄告诉我爸,他曾经创过一个星期买套房子的记录。我爸渐渐馋得不行,也想下水,老杨说:你千万别进来,你一进来肯定输得裤子都不剩。我爸不服气,他观摩了这么久,也学下了一些套路,加上他以前也不是不玩牌,只是没瘾而已,于是非要试试。老杨说,要不这样,跟你玩我们就不带彩,纯娱乐。几盘下来,我爸居然赢了,而且一赢再赢,他开始心花怒放,还有点懊恼,要是带上彩,他刚才已经赢了好多钱了。那些人先是很惊诧,接着严肃起来,说没想到一个新手居然如此厉害,于是同意他的要求,恢复成日常赌桌。这时我爸还是赢,那些人开始焦躁不安,说果然是新手手上有黄金。我爸赢得飘飘然不能自已,以这个进度下去,没多久恐怕就能还清家里的贷款了,他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个天赋(后来才知道那就是所谓做笼子),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见好就收。然而,这个念头一起,他的手气就坏了,要什么牌摸不到什么牌,一盘又一盘,他赢回来的钱又原样流出去,信心一点一点垮塌,最后,他赢回来的钱都输光了,老杨给他使眼色,让他罢手,走人,但他觉得这样未免有点不道德,非要留下来,他一留下来,就又赢了,紧接着又输了,于是他明白,输赢真的是常事。一来二去,他在牌桌边已能达到心慌意乱但面如止水的地步,有时他整夜手臭,臭到付不出钱来,那些人大度地说:没事,先记着。此后,只要他付不出钱来,就记在账上。记账模糊了他的输赢感,也模糊了他的羞耻感,他甚至这样安慰自己,无非是种游戏,无非是记个输赢。他就这样背起了巨额赌债,数字大到我妈先是瞠目结舌,接着竟然笑了:不可能,怎么可能输这么多?一个人就算只是坐在桌边数数,也很难数到这么大的数字。直到来人拿出我爸写的欠条,我爸也低眉敛目地承认,她才有点相信。

一个晚上,一伙陌生人闯进我们家,把我爸的手按在桌上,高高举起砍刀。我爸早已魂不附体,声音变得像头母牛,哭着求我妈:把房子给他们吧,给他们吧。我妈朝他做了个不屑的表情,问那个要砍他手的人:如果这只手给了你们,借条我可以收回吗?那人说:想得美!我要他这只臭手有什么用?砍下一只手,顶多延期三个月。我不知道我妈当时在打什么算盘,她以前所未有的勇敢,向前跨出一步,跟他们讨价还价:两只手,赌债全免。那人一笑:我不是来跟你们讨价还价的,你是不是以为我的刀是假的?话音刚落,我爸的一根手指头短了一截。我爸盯着那段离开了他的手指,愣了足足五秒,才惊恐地大叫起来。我至今记得那恐惧大于疼痛的叫声,而更加惊恐的是,那把刀又摆好了预备架势。

刚才还一脸镇定讨价还价的我妈,瞬间垮了下来,像被人打断了脊椎一样瘫在地上:给你们,全都给你们,全都给你们。

我妈用保鲜膜包好那截断指,我们仨一路狂奔到了医院,手指头接是接上去了,但接得并不好,歪向一边。

房子卖了,还掉赌债,还掉贷款,付掉医药费,还略有结余。我爸把那些钱放到我妈手上:我发誓,我会给你挣回来的。我妈没有表情,很奇怪,我一直以为她会大吵大闹的,但她并没有,自从把我爸送到医院后,她就成了没有表情的橡皮人。

后来我才明白我妈没有大吵大闹的原因。我听见了外婆跟我妈的聊天。外婆说:没想他这个人这么不稳当,骑车不稳,做事也不稳,穷家小户,还赌博,多少高门大户都搞得倾家荡产。我妈说:事情要连贯起来看,如果不给我妹看病,我们就不用去贷款来赔款,不贷款的话,他就不会想去赢钱,也就不会输掉家当。外婆说:这话可不敢给你妹听见,本来就做那个打算好几回了。外婆又说:真不能怪你妹,人家五六十岁的女人骑电瓶车都没事,他这么大个男子汉,还不如一个女的?我妈说:我没怪她,谁敢怪她呀,我只怪我自己的命,怎么活着活着,又倒回去了,又搞得身无分文了。

但是,更大的灾难接踵而至,我爸的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学校,校长找他谈了话,没多久,教委的人也到学校来了,我爸被一拨又一拨的人找,最后,他得到了一个红头文件:《关于将游某某除名的决定》。

我爸那段时间肯定有点不正常了,他把我和我妈安排到外婆家。外婆家是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所谓厅,也只有两张饭桌大小,还包含灶台和水池。我们在那里只好实行轮流睡觉制度,外婆和小姨因为不工作,就白天睡,我和我妈晚上睡,所以我常常在睡梦中闻到食物的味道,以及各种窃窃私语,那是外婆和小姨在过着她们的“白昼时光”。至于他自己,整天在外游荡,有段时间甚至失去了踪影。

这种状况也不能长久,因为我和我妈每天都会从外面携带新的细菌进来,小姨已经开始出现某些从未出现过的症状了。

有一次,我听到我妈在给谁打电话,打了很长时间,我无意中听到几句:那不行吧?人家会怎么想我,老公没钱了就跟他离婚?我以后还怎么做人?不行,这种事我做不来。离了婚就对孩子好了?不一定的。当成是上天对我的考验吧,只是,这个考验太酷烈了。如果是自己的业障,想逃避也逃避不了。

一个多月后,我爸精神抖擞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在宾馆登记了一间房,把我们从外婆家那间空气混浊的房间里叫了过去。

他说他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开阔了眼界,也刷新了思维,他说他见到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绝对是我们以前想都没想过的。他说其实人完全可以摆脱物质的控制,至少是房子对人的控制,他还说名利也一样,人们追求名利也只是想把它兑换成物质,归根结底,人们活着不过是为了追求物质的享受,精神早就不知扔向何处去了。

他说了很多,见我妈还没反应,就直接点题:我们的房子不是卖了,而是被看不见的力量收走了,正是这股力量在强迫我们放弃物质,过纯精神的生活。

我妈不明白,纯精神追求的生活该怎么过,还要吃饭吗?儿子的学费还要交吗?一家人还要买衣服吗?

我爸笑了:吃饭穿衣算什么?房子,我主要说的是房子。告诉你吧,我这次见识了一对上海的夫妇,他们在上海有两套房,但他们把两套房子都卖了,拿到夏威夷买了一套房子,交给房产公司替他打理,每个月的房租说出来你们都不相信,毕竟那里是全世界最花天酒地的地方啊,然后他们夫妇俩在上海成了无房族,不过这对无房族过得可逍遥了,他们包了一家五星级宾馆的大套房,你们猜怎么样?他们每天每天都在享受五星级的服务,房费虽然有点高,但他们的生活成本降下来了,他们不用付水电费、煤气费、物业管理费,不用买停车位,不用请家政工打理家务,然后他们还有一系列免费的享受:免费早餐、免费电信套餐、免费健身美容、免费游泳池,免费保安、免费叫早服务。一升一降的结果,是开支更少,而生活质量却大大提高。我真的深受启发,我们以前的格局太小了,视野太狭窄了,几十平米的砖头和水泥,严严实实挡住了我们的视线,我们家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不知什么时候起,我们头顶上的灵气快要跑光了,只剩下烟火气了。

我妈一脸鄙夷:你是不是失忆了?我们并没有可供卖了去住宾馆的房子,我们一间房子都没有。

当然不是完全效仿,而是借鉴,是学习人家那种生活方式。

他开始讲述他的计划。卖房还债剩下的钱,他要拿去买辆车,买车剩下的钱,建立一个账户,他们俩共同监管,主要用于我的教育。最最重要的是,我们家其实不需要租房,当有需要的时候,我们去住宾馆就够了。为什么我们要为一个睡觉的地方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呢?当我们有房子的时候,我们到底有多少时间是呆在房子里的呢?我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我们的房子只有我们的家具在享受,只有我们的保洁工在享受。我们回到家里来,仅仅就是睡个觉而已,以前还看看电视,聊聊天,现在谁还看电视?谁还聊天?现在有一只手机就够了,不独我们家,谁都是这样。过年过节,我们去旅游,旅游回来我们去住饭店,吃喝住一条龙,还有健身房、游泳池,还有免费早餐,还可以叫到房间里来吃,wifi免费,不用做家务,你们想想,这日子有多么舒服。好,就算还有几个亲戚,但现在还有哪个亲戚愿意住在别人家里,超过两个客人家里的卫生间和床铺就接待不起,最终还是要把人家安排到宾馆里,还是要到饭店去吃饭。真的,我们只要有一辆车就够了,我们可以买辆大一点的车。这辆车可以保证我们家有足够的活力,可以让我们像一支箭一样,灵活有力地穿行在这个城市。

我妈的脸慢慢红了,但她尽量克制着:你是说我们都睡在车里?洗澡拉屎就去公共厕所?

你听我说完嘛。你们那个书店不是24小时营业的吗?你可以申请做夜班,我了解你们那里的夜班,只是需要有个人在那里值班而已,你完全可以在那里解决睡觉的问题。至于你的大衣柜,我建议你做一番清理,不常穿的,淘汰下来的,要么捐出去,要么扔掉,每个季节留三套日常换洗的,一过季就扔掉,下一季再买新的,你不是很喜欢买新衣服吗?衣服又不贵,随时都可以买。至于你嘛,我爸转向我:我准备给你转学,你愿意去上寄宿学校吗?能住宿的学校可都是好学校哦,当然学费也贵,但你们不要误会,新的生活方式并不是为了省钱,它并不一定省钱,它只是省了束缚和拖累,把我们从那几十个平方米的狭小空间里解放出来,以前,我们奔来跑去,不是在离开家的路上,就是回家的路上,以后,我可以省掉这份力气了,我们不再需要做这种无意义的劳动了。我敢肯定,从此以后,我们各自的成绩只会更大,生活质量只会更高。

我妈提高音量:上夜班是没法睡觉的,最多只能打打瞌睡,长期睡不好觉,恭喜你,不出一个月,你就可以荣升鳏夫,娶新老婆了。

你看你看,这就是长期宅在家里的人的局限,我怎么会让你去受那个苦呢?相反,我是打算从现在开始,让你好好享受生活的,街上那么多按摩院、美容院、瑜珈馆、健身房、游泳馆,你完全可以在那些地方洗澡睡觉,睡好了,你可以去逛商场,去咖啡店、电影院、剧场、博物馆、美术馆,好地方多的是,你根本玩不过来。你可以在那些地方办卡,办卡可以享受优惠。你以前不是一直抱怨没有时间去那些地方吗?现在你多的是时间了,你没有任何家务,完全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你的时间,你甚至可以重新去上个大学,去学一门新的语言。

我明白了,我爸的意思是,这世界上有太多可供休息可供睡觉的地方,有太多这样那样的角落,多数时候,它们处于闲置的状态,这是多么大的浪费,其实,它们完全可以取代我们以前称之为家的地方。人待在家里都在干什么呢?多数时候都是躺在沙发上,很多人家沙发都躺烂了好几条,看电视?除了千篇一律的新闻就是些弱智的综艺,你看一晚上,不如在手机上刷半个小时屏。要不就是吃东西,把冰箱塞得满满的,一次又一次开门,把它们一点一点塞到你肚子里,让身上的脂肪一天天变厚。而且家里的拥挤往往被人所忽略,不要以为自家的房子够大,空间够大,当你有心事,当你有秘密,再大的房子你也会觉得好拥挤,挤得透不过气来,而当你走出去,马上觉得天高地远,自己比沧海一粟还要小,没有任何人在意你,你也不介意任何人,你随便挂上什么臭脸都行,甚至你自言自语地骂人都可以。

你这是要把我放生?

我很惊讶我妈这个时候还能开这种玩笑。

我爸居然也哈哈大笑起来:亏你想得出!应该是打破家庭的樊笼,最大限度地利用我们身边的资源而已。

那你呢?我问他:你做汽车游民?

游民两个字说得好!我当然不会住汽车,那不舒服,也不健康。一家非常棒的画室聘请了我,等学员们离开以后,我可以睡在画室里,兴趣来了我说不定可以通宵作画,这回我算是回归本行了,说不定我能画出一幅传世之作来呢。

我注意到我妈的表情慢慢变了,她似乎真的开始考虑我爸的提议。

为什么这个世界庸碌之辈这么多?其实很大一部分人还是有才气有想法的,都是后来,日常生活拖累了他们,消磨了他们的意志,如果他们能够脱离无意义的日常琐事,专注自己的兴趣所在,很多人都是可以做出不小的成绩来的。我觉得我就是这样的人,好歹我也是科班出身,可除了毕业作品和以前的课堂作业,我竟拿不出一幅代表作来。如果我一直保持在学校里的那种劲头,如果我后来不那么沉溺于家庭,不在无止境的家务中消耗掉体力,怎么可能是现在这个状态?不说了,太羞愧了,现在开始还不晚,我相信自己。

你是想让我们一辈子都这么流浪下去?

这怎么是流浪呢?这是换个活法,腾出更多的时间去工作、去创造,人生的意义在于创造不是吗?只有创造才能带来真正的愉悦感,享受带来的愉悦感是非常浅薄非常短暂的。

我妈仍旧是一副被逼就范的样子: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出路了,但我有三个条件,第一,我必须一周见一次儿子;第二,我需要一台新的笔记本电脑;第三,住宾馆的所有开销由你支付。我爸满口答应。

相信我,这是新趋势,我们只是先走了一步而已。他信誓旦旦地说:我们家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形式稍稍变了一下,它还会继续变下去,一直变得每个人都觉得最舒服为止。

讨论告一段落的时候,我妈偷偷向我爸招了招手,我爸不动声色地走了出去。

为什么要回避我?我悄悄尾随过去,我有权利知道他们想要回避我的内容。

我妈说:不能买车!他马上就要上高中了,高中可不是义务教育,还有大学,都需要钱,应该把钱留着给他读书。

你错了,没有车,动都动不了,那就真死定了。

车是个消费品!我妈就像知道我就在旁边偷听似的,压低粗重的声音:你以为你还有钱加油?

请相信我,像以前一样相信我。

我妈踩着这句话往我站的位置过来了,我赶紧溜到原来的位置坐好。

毕竟是人家的生活,效仿起来,就像把理论付诸实践一样困难,一样充满谬误。

我妈最先怀疑我爸想要借鉴的模式本身,她怀疑宾馆不让本地人登记住宿,虽然可笑,但猛一听好像也有一点点道理,本地人不都有家么?跑宾馆来干啥?这种怀疑当然遭到了我爸的大力嘲笑。然后,在我妈的坚持下,他们也比较过住宾馆和租房两种方案的优劣,他们拿出纸和笔,先算一家人一个月的各项开支,大大小小全加在一起,然后再估摸一下像原来那么大的房子的房租,结果发现家用开支是房租的一点五倍,如果租房,意味着我们的家用开支突然要变成以前的两点五倍,从目前的收入情况来看,显然会入不敷出。但如果只在周末住宾馆,就算每个星期住两天四星级以上的标间,也比租房来得便宜。我爸胜利了:看到了吧?再没有哪种办法比散兵式行动更合理了。

所谓散兵式行动,就是我们三个人从此就不能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刷牙了,我们只有周末才能在宾馆团聚一次,周一到周五那几天里,我们各自为政。首先我妈要去书店申请调班,把自己的全部班次都调整为夜班,原因是她得了日光过敏症(当然是瞎编的,否则她怕人家不理解她为什么会提出这种傻瓜申请)。然后是安排我妈的白天生活。

从我爸的表情来看,安排我妈的白天是个大工程,他为此反复推敲,写了一个长达三页纸的计划书。

他先在网上淘了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旅行箱,它几乎是个小柜子,衣服可以在里面挂起来,还能装下一套充气枕头和床垫。这个旅行箱是专门为我妈准备的,她可以把它放在书店值班室里。24小时营业的书店在夜晚多半是自助服务,她可以在值班室里工作兼写作兼看电影电视(这正是她执意要买笔记本电脑的原因),也可以在充气床垫上保持轻度睡眠状态。睡觉的地方,放衣柜的地方,是女人的两个重要地盘,这两个地方弄好了,女人基本就幸福了一半。现在急需解决的最大问题是洗澡,不太讲究的话,书店的卫生间里是可以洗澡的,但我妈只白了我爸一眼,我爸就挥着手说:放心好了,一切都会给你安排好的。没过几天,我爸就拿出了另一套计划书,既然她在上夜班的时候已经抽空睡过觉了,我爸首先安排她去港式餐厅吃早茶,只要她愿意,她完全可以在那里消磨大半个上午,对我妈这种特别注意身材的人来说,连午饭都可以省掉了。然后去盲人按摩院做个按摩,为什么一定要指明是盲人按摩院呢?我爸说,他打听过了,盲人按摩院相对便宜,也不向客人推销产品,老老实实就只做按摩,而且都是真功夫,不像有些挂羊头卖狗肉的按摩院,那些丫头连穴位都找不到。按摩完毕,你可以去健身房玩玩,常去健身房的人,心态体态都年轻,重要的是,健身房有洗浴房,你可以在里面无拘无束地洗澡洗头,洗多久都可以,把皮肤泡得起皱都可以,然后你干干净净神清气爽地出来,进入你的自由时空,你可以去看场电影,看个演出,逛逛商店,喝杯咖啡,随便你干什么,只要不误了回去上班就行。

我妈很久没说话,终于开口时,她的声音变得阴阳怪气:我哪消费得起那种富贵闲人的生活!你知道你说的那些地方的价格吗?你给我买单?全部由你买单?

我爸显然是有充足准备的。我当然要为你买单,我不为你买单谁为你买单?但你可以聪明一点,你可以办年卡,申请VIP,如果是长年的VIP,还有额外折扣,总之,你会是里面享受优惠最多的一个。一旦你进入这个里面,肯定会发现越来越多的省钱的办法。你还可以为这些地方写软文,我知道他们有这个需要,一旦他们认可你的软文,你得到的可能不只是折扣,而是你意想不到的意外惊喜。总之,你会发现你正在进入一个新的天地。

别再吹嘘你的新计划了,再怎么样也不如在自己家里。

你一定得转过这个弯来,这是生活方式的改变,我已经跟你描述过上海那两个人是如何生活的,他们可不是丧家犬,他们是有钱人,但他们就选择了不要家的生活,家是什么?搬进新家第一年还兴冲冲的,第二年就开始厌倦,第三年就嫌弃得不要不要的,第五年就满眼垃圾,恨不得全部扔掉重来。为什么会这样?新鲜感没有了,不仅没有了新鲜感,还变成了负担和垃圾,还有各种因为习惯而觉察不到的束缚,总之,一个人有什么样的家,人就会长成什么形状。

照你这么说,我们会长成什么形状?流浪者,还是无家可归者?

这样吧,你先体验一段时间再说,如果你觉得不行,我们还是回到定居的传统上来,好吗?

我妈突然流起泪来:回不来了,我知道回不来了,总有一天,我会沦落到去公园睡长椅,我关节本来就不好,我会冻死的,我还会被人驱赶,被人欺负,被人……

我爸当着我的面猝不及防地做了个让我无处安放眼睛的动作,他一把抱住我妈,不顾我妈的极力推让,使劲吻起来。绝对不会的,我向你保证,我当着儿子的面发誓,从今以后,我只会让你生活得更好、更滋润、更美满,我要让你的同事朋友同学羡慕你,她们谁都不能跟你比,一面在书堆里呼吸,一面积极健身保养,你会把自己养成一个内外兼修的极品女人,而她们呢?一有时间就忙着打扫做饭,洗洗晒晒,毫无疑问,她们的一生会在家庭主妇这里收尾,而你,亲爱的,我真的觉得你无可限量,你有大半生的生活积累,你有大把的时间去思考,去感悟,最重要的是,我知道你一直一直都暗藏着一颗写作的心……

我妈狠狠打断了他。尽管我妈还绷着脸,但她心里明显好受多了,她的鼻子没有继续呼呼往外吐气,她紧绷着的面部轮廓慢慢柔和起来。

你知道你有多卑鄙吗?明明害得我们连安身之地都没有,现在却把自己打扮得像在搞新生活运动。

说得好,这就是我们家的新生活运动。一个新东西的诞生,一定要伴随着旧体系的崩塌,原来那一切都不是无妄之灾,都是在为我们的新生活做准备。

我爸把那个计划书递到我妈面前,他计划得仔细又周详,精确到每个小时,以及每个小时的内容,同时又在内容旁边打上括号,注明另外可供选择的同类项目。计划书的最后,作为举例,我爸给我妈拿出了某月某日的日程。

我妈发出诡异的笑声:你安排得这么细是什么意思?拿我当机器人,还是怕有人从你的掌控中脱手而去?你可要有心理准备,是你把我赶出去的,既然把我赶出去了,我就是广阔天地里的自由人,你别想分分秒秒都知道我在哪里,在干什么。

我爸对这个可能的后果有点猝不及防,但他眨了眨眼睛,很快又回到自己的节奏里来。你当然是自由的,你一直都是自由的,这么多年来,我干涉过你没有?一次也没有,对不对?

相比我妈,我爸对我的安排就简单多了,就住校两个字,周一至周五全在学校度过,他说住读生活一定能把我锻炼成一个威武有力的男子汉。他给我买了个结实的行李箱,又给我换了个新书包,买了五双鞋,一打袜子,一打内裤,以保证我可以在那五天里天天穿干净鞋袜而不用洗衣服。他就用这些简单的装备把我打发到外面去了。

他给自己就买了个可以藏在门背后的折叠床,他说他会在每天晚上九点准时打开“游刃有余”,他提醒我把手机设置成静音,以免被老师发现。我想象他把所有学员都送走之后,把教室收拾清爽,打开他的折叠床,躺在上面点开“游刃有余”,以肚皮朝天的姿势向分散在不同角落的家庭成员发号施令。我觉得这有点荒谬,因为他并不清楚他的听众的真正状态,就算我焦头烂额,濒临某种危险,依然可以回他一个OK。

有一天,我爸突然在“游刃有余”里转给我妈两千块钱,说是今天的收入。

原来他开始做网约车司机了,因为画室真正的工作高峰只在周末,所以他决定在非周末的时间里开网约车。他很兴奋,说这还只是他工作八个小时的收入,如果时间再长一点,经验更足一点,他一定可以挣得更多。

我妈发给他一大束鲜花,然后愉快地笑纳了转账。

我爸说:现在心里有底了吧?可以静心享受你的零家务生活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