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面松鼠/庞羽

枪响时,我看见了樟树脚下的羊肝菌,褐色的,掩落在一行青苔和孢子植物里,像布满了血管、风干萎缩、大小洞眼的心脏。羊肝菌松茸汤清淡别致,羊肝菌烧辣鸡鲜爽可口,加一勺高汤,炖一只猪脚,慢火烹煮,猛火收汁,将羊肝菌泡温水2小时泡软发,洗净羊肝菌,剪掉尾部硬蒂部位,切丝切粒切段,小红椒、小青椒,松茸、木耳,锅入油炒香,吊高汤添胶皮,最后加入这些干瘪撩人的小心脏。在枪响后的0.01秒,我在脑海里烹煮了一碗羊肝菌松茸汤,一锅羊肝菌烧辣鸡。热气腾腾时,我看见林老师眉毛下的两个弹孔。

林老师拎着我走,脚步尖而细,面孔像一盘铁疙瘩。我敛着脚,大气不敢出。在树枝草丛中,林老师吁一口气,把我松开。我捂着嘴喘,嗓子往喉咙口蹿。等喘尽了,我往叶子缝外窥看。那三个人已经不见了。我坐下来,想把那些胀破的毛细血管都抻一抻。头顶上的树叶窸窸窣窣,林老师凑了过去。我稳住心神,想起来之前林老师说的,此行多艰。

林森木的一袭白褂,金大出了名的清汤面。无论是解剖小白鼠还是活剥小白兔,他都能保持上下白净。小白鼠的内脏丁丁卯卯,林森木把不染纤尘的白手套摘下。有些同学骚动了,他们约好去市中心吃火锅的。不过和别的系学生不同,他们不吃牛肚鸭肠。见多了,什么也不算,贪的不过是舌尖一点辣,唇齿三瓣酱。其他同学无动于衷,把有血污的手套扔进垃圾桶。林森木正正嗓子,想要说什么,又咽了下去。学生之间喧哗起来,三三两两地走出解剖室。林森木还站在那里。小白兔的脚突然抽搐起来。

我答应林森木,半是看在他与我的情谊上,半是看在中医院名额上。林森木选我做课代表,着实让我吃惊,相处了两学期,彼此也有颇多情谊。经常地,他发来邮件,让我通知学生们该做什么作业。有几次,他还请我去学校音乐吧喝咖啡。谈着谈着他又沉默起来,摘下他随身携带的白手套,放在朝南的位置。阳光落在手套上,闪现着不可思议的乳白色光芒。他说,他女儿要是还活着,恐怕和我一样大了。我不说话,也不发问,林森木一直是未婚的,有了一个女儿,也和我没什么关系。基于喝咖啡这点,相比那些吃火锅的学生,我和林森木可亲近多了。而临近毕业,工作难找,林森木答应我,陪他这一趟,他可以帮我在中医院弄一个名额。我想,林森木要找的东西不存在,可是名额是存在的。于是,我们坐上火车,来到了平角森林。平角森林几无人烟,主要山形凌厉,地势多变,生物、气候、水洼都有不可预测的危险。林森木坚持里面一定有他要找的生物。我嗯嗯啊啊,满脑子想着中医院的合同聘用书。

我们是从铁丝网一侧的空隙里钻进去的。这一带是秦岭底下的一个小山脉,山脚下是中国南部,越过去后是中国北部。说实话,我还没去过山那边的黄土高原,想想走出去后,天地黄黄,飞沙走石,心底有一丝蛇游般静谧的害怕,还有蛙行般聒噪的欣喜。我才24岁,穿过这座山,我就去看世界了。

穿过几个铁丝网,我们也算进入平角森林了。森林里,鸟鸣啁啾,畜脚簌簌,剩下的声音,就是我们踏在落叶碎枝上的咔吱声。林森木老师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四周有红果子,绿果子,黄果子。偶尔踩到一些昆虫蚁蛇的尸体,鞋子上多了几行蚂蚁。我靠着树干抖鞋子,林老师说:“嘘——”我定住了,树叶也心照不宣地垂下来。“听。”我悬着鞋子,头顶的树叶滴了一滴水,落在我脖子里,冷而冽。在秉持住的冷战里,我似乎听见了,那个叫做“银面松鼠”的生物。

林老师坚持认为平角森林里有他追寻半生的“银面松鼠”。他说,银面松鼠属哺乳纲啮齿目中的一个科,一般松鼠科分为树松鼠、地松鼠和石松鼠等,其中岩松鼠和侧纹岩松鼠两种是中国特有动物,而银面松鼠属于侧纹岩松鼠的近亲,特点是全身银毛,眼睑短小,眼睛明亮,耳尖银毫突出,四肢细长,后肢较粗,指、趾端有尖锐的钩爪。尾毛银亮蓬松,常朝背部反卷。林老师说,银面松鼠较为稀少,只在动植物史书中有所记载,一般活跃在秦岭下沿地脉一处,据林老师所说,在平角森林的可能性最大。

平角森林对外是不开放的,但并不妨碍这儿有死人墓。墓有一些年头了,看样子死了很久了。林老师不顾我的恐惧,在前面开山劈路。这儿令人恐惧的不只是墓,也不只是丰富的稀缺动物带来的偷猎人,更有一些传说。当森林与月亮的角度达到某种180°时,会有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这些都是流传在金大的传说。因此,平角森林常被唤作“秦岭百慕大”。

枪响了两声时,林老师命令我抱着包裹,弓腰前行。枪声离我们不远,看样子那三个人摸准了我们的路线。我低声问林老师,我们会不会被杀。林老师愣了一晌,说偷猎罪不至死,但恐怕要我们也沾沾血。我头皮一紧。沾沾血,就是让我们掉个把柄在他们手里。也许让我们杀一只熊猫,杀一只羚羊,更或者,让我杀了林老师,让林老师杀了我。任何一种我都是不愿意的。在这荒无人烟的森林里,把我们全部灭口,剖腹取心,挫骨扬灰,都似乎不是那么不合理。

我捂着自己的嘴,小心地踩过蘑菇、葫芦藓、地钱、鹿角蕨。林老师脚步轻挪,我也无声无响地跟着。很快,我们听不见他们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了。我把心脏泵回胸口。林老师没有放慢脚步,折着手让我过来。除了踩到几只色彩鲜艳的虫子,一切都扑通扑通的,映照着透明的心跳。

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落在树头、枝叶、地面上。天灰蒙蒙的,所有光都是叶子上油亮的水皮。脚下的树枝软了,不再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声。我和林老师披上了便捷雨衣。天往寒里过了,一阵风过,我浑身起了激灵。天也不早了,林老师从行李里拿出包裹,支起军绿色的帐篷。包裹里的打火机着湿了,林老师从随身腰包里掏出一盒火柴,打了几根,终于生了一堆火。我包裹里有一些压缩饼干,就着壶里的水吃。太冷了。林老师不知在哪儿弄了一个青色硬壳的瓜,拿石头一砸,去除瓜囊,在积水里洗一洗,就成了一个瓢。我们把水壶里的水倒进去,架在火堆上加热。柴火也有点湿,烧起来呛人。我从包里取了路上摘的羊肝菌、松茸,插在木枝上烤。林老师像是着魔似的,告诉我一个故事。当年,他重病的4岁女儿告诉他,有一种生物叫做“银面松鼠”,银色的,蓬松的,只要找到它,她就能痊愈。林老师没有当回事,女儿也去世了。菌菇的香味蔓延开来。火衬得林老师的脸忽明忽暗。夜空爬满了银色蚂蚁。

我醒过来时已是晌午。帐篷已经破了。站在我周围的有林老师,还有各持一把枪的三个猎人。高个儿攥着林老师的胳膊,把他摔在我面前。胖子举起一把枪,瞄准林老师。矮个儿上前一步,踩住了我的胳膊。高个儿发话了,今天5个人在这,只有4个走得出去。我看着高个儿,想必那张熊猫皮在他结实饱满的包里。高个儿问我们来这里干什么。我说来找一种生物。高个儿顿时来了兴致,问是什么。我不说,看着林老师。胖子把枪抵到林老师的太阳穴。我举起手:是松鼠,银面松鼠。

到底我们5个人都走出去了。高个儿对银面松鼠很感兴趣,他既垂涎于那张小小的、银色的皮毛,更清楚皮毛背后的价值。银面松鼠,多稀罕。亏得这个不知何处的小东西,保全了我和林老师的命。林老师悄悄对我讲,耿火秋,尽力拖,尽力拖,找准时机开溜。我暗暗点头,又和高个儿讲了银面松鼠的习性、作息以及经济价值。高个儿被我唬住了,用枪顶着我,让我在前面开路。胖子问林老师,这个松鼠会在哪里出现?林老师说,银面松鼠喜阴,耐湿,常常在河流、水洼附近的果树上。高个儿信以为真,挟着我往河流方向跑。树木开始稀松,水流声越来越近。

开始,高个儿捏紧了我,命矮个儿和胖子上树寻找。过了会儿,他也有所松弛,边骂骂咧咧边用枪柄在树叶中拨,拨出一簇簇没来得及落下的黄叶子。矮个儿说,看见了,一个银色的小影子。胖子说,他也看到了。高个儿示意他们小心,别吓着了松鼠。这时,不远处传来“扑通”两声。

林老师在前面游着,我熨在水里,凭着直觉前进,不敢出头。等三个人反应过来了,水里开始冒水花。子弹斜着射进水面里,发出促促促的声响。我大气不敢出,就往前面游着,子弹擦过了我的腿肚子,有几条鱼扑面而来。

向晚了,一轮银盘端在深蓝色丝绒桌布上,几星面包屑散在周围。好一会儿,我才明白那是个四方形的天空。再把瞳孔往外拓展,是一个棚子。再拓展些,我看见了墙壁、挂钟、悬在半空的一把枪和一个正在起火的背影。我舒展舒展胳膊,挪开身上的被毯,脚小心地在吊床下摸索鞋子。月光从四方形的天空里倾泻而出,照在我赤裸的脚踝上,像雪山上的小山丘。不知怎地,我心里泛出孩童般的欣喜。

月光笼罩着森林,也笼罩着大地、天空,以及半个地球。蝉翼包裹了树叶,云朵飞上了树梢。远处似乎有狼在嚎叫。天上的星星变幻莫测,巨蟹座变成了天蝎座,启明星与长庚星一起闪耀。万物静寂,只有篝火燃烧发出的哔啵声。我朝着那个背影走去,惊起了一片蝙蝠。

平角森林里有一个小屋子,我也料想不到。是谁在这儿生火作息?我攥紧了拳头。篝火升大了,背影的周围,镀上了一层明亮的红晕。我走到他背后。背影还在往篝火里添柴,白色的发丝燃烧成为红色。我酝酿着,开头说什么话。背影喃喃,我已经60岁了,火秋。

我看见了背影的正面,一个疲倦的、沉默的老头。眉眼里有几分熟悉,就像离平角森林很远的城镇上,那些一辈子郁郁不得志的老人。他说,他叫岳山岭,和这座森林相处了20年了。我问他,可知怎么出林子?老头笑了一下,随心,就会走到心之所向。我又问他,有没有看到一个40岁左右的中年人,他也在河里游着的。老头朝我笑了一下,不置可否。我心里顿时沉了一下。三把枪,密集的子弹,我逃出来了,林老师未必有这么幸运。

老头用青皮硬壳瓜瓢给我盛了一瓢水。我问这种瓜叫什么。老头说,这种野瓜,森林里到处有,不能吃,也没毒。篝火里烤着一些羊肝菌,老头把熟了的给我吃。我咬了几口,看着脸部丘壑纵横、炽热而平静的老头。老头跟我讲了一些故事,什么小白兔大灰狼,还有一个小姑娘回家的故事。小姑娘喜欢她的家,喜欢她的爸爸,喜欢她从未露面的妈妈。她画过许多画,都是一些奇妙的景象。她爸爸问她画了哪里。她说那是她真正的家。我问老头,小姑娘画的是什么,老头摇摇头,都是一些长耳朵大尾巴、颜色奇怪的东西,它们在地上跑啊跑,在树上跑啊跑,在天上跑啊跑……

吃了一些东西果腹之后,我站起来消消食。说实话,这里离河流并不远,林子里也静谧。除了一些倒挂的蝙蝠,这个林子看上去无毒无害纯天然。月光洒下来,我不觉得恐怖。但想起林老师,也许他已经沉睡水底,也许他逃出来了,正在某个角落继续寻觅银面松鼠。月光继续洒下来,有一瞬间,我觉得平角森林要飞起来了,它最明亮、最安详的河水,正和月亮拉扯着不可思议的180°。我深吸一口气,拍打着自己的双手,就像起飞一样。

回到小屋子,我看见了屋子旁边一个长方形的坑。我问老头,这个是干嘛的?蓄水吗?老头露出黄色的门牙:埋水,埋米,埋人的。我抖了一下。老头问我,你来平角森林干什么?不会就为了这一口羊肝菌吧?

天不亮的时候,老头把我喊起来。昨晚说好的,老头陪我去找银面松鼠。这一带森林他最熟悉。然而我愣住了,他穿着灰不拉几的夹克衫、裤子,而手上却是一双干净、洁白、簇新的白手套。我感到恐怖,不敢去问他。他自己却举起双手:河面上飘来的。

鉴于我昨天的经历,老头带上了墙上的那把枪。他说,平角森林偷猎的不少,活着回去的寥寥无几。那三个人见你目睹了他们猎杀大熊猫,不可能轻易放弃的,除非他们力竭而死。我咽了一口口水。老头在前面走着,时而折着手让我过来。

越往里面走,植被的色泽越鲜艳,地钱、鹿角蕨也少见许多。我问老头,我们在往哪里走。老头头也不回,说什么生命短暂,世事无常的。我不说话,瞅着周围色彩斑斓、奇形百状的动植物,心里生出藤蔓,绕着老头手里那把枪。

夜深了,老头支起了军绿色的帐篷。一路上,我们采了不少果子蘑菇。老头在生篝火。我在水洼里洗蘑菇。等篝火冉冉时,我一屁股靠着老头,也靠着老头手边的枪支坐下。老头把蘑菇插在树枝上,边烤边沉默。我又往他身边凑近了些。我问老头,为什么待在这个森林里。老头说,你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你知道平角森林的传说吗?我摇头,说只知道180°的月亮。老头又笑了,说,你知道进平角森林到出平角森林,需要多长时间吗?我摇头。老头笑了:20年,整整20年。小伙变成大叔,大叔变成老头。

篝火旺了,映照在我们的脸上。老头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而我的影子飞到了天上。哔啵哔啵的,还有风摇晃树木的沙沙声。蘑菇都烤完了。我又往老头身边凑了些。老头望着我,我迎上笑脸,说我知道一个故事。有一个小姑娘4岁时得了癌症,她的父亲是一位副教授。病发时,女儿很痛苦,稍微缓和一些,女儿就说,只要找到某种动物,她就能痊愈。如果她死了,让她爸爸带着20年后的她,找到那个随着180°出现的动物,一起杀了,她就会回来。后来女儿痛不欲生,父亲给她注射了20倍的多巴胺,然后把她埋葬在一个长方形的墓坑里。说完,我瞥一眼发愣的老头,一下子扑向那把枪。正当我快要触碰到那个冰冷的物件时,老头一个鱼跃,踢开了我,架起那把枪:去——到帐篷里去!

森林的清晨异常清新。帐篷外没有人,篝火也成了一堆灰烬。我随着自己的心,往前走着。动植物的颜色逐渐转淡,我脚步凌乱。逐渐地,我听见了水声。前面是那条河,我心知肚明。树木稀少了许多,我似乎听见鱼尾拍打湖面的声音。

站在湖水边,波光粼粼。我想起了那些传说,在平角森林里,渴求越重的人,老得越快。所以几乎没有人能从这里出去。湖面泛起银光。我又想起20年前的事情。那时我4岁,父亲说,他要出门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我问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他说,20年后,等找到了银面松鼠,我们会再次见面的。

我的身后传来粗重的呼吸声,还有枪托在地上滑动的声音。是高个儿?矮个儿?胖子?我不想去猜。呼吸声越来越近,这个声音,仿佛戴上了白手套,把我架在手术台上,打开肚囊,扯开血管,剖肝挖心。我不去理会,只是看着静静的湖面。湖面一片温柔的银,涌动着、涌动着,我知道,那是无数只银面松鼠,在里面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