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品/布里吉特·吉罗

这个时刻,我想像了无数次。你用你还留着的钥匙打开了公寓的门。你回来清点我们共有的物品,好决定那些带走,哪些留下。我出于信任,建议你自己去挑选,为了显示我心胸宽广,我还补充说我对这些物品毫不介意。我们还不至于低下到要到物质世界里去厮杀。我们承诺远离框定了我们十二年共同生活的物品。我们信誓旦旦地说,既然重要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我们要保持尊严,要有一定的风度。我们不能再一次把什么都糟蹋掉。不能就为了一张地毯,一个DVD机,一面摩洛哥镜子。

我听到你按完门铃后,钥匙插进锁里的声音,我停止不动。我知道你今天早上回来,我坚持要在场。厨房里散发着咖啡的味道,我问你要不要来一杯,你靠窗站着喝了下去。你情愿在女儿们放学前动手。你说声对不起,接着走向客厅,你意志坚定。我没有跟着你,我情愿让你一个人动手,去面对大书橱,面对我们收藏的唱片,我情愿让你一个人到我们旅行带回来的物品面前去思考,等于让你去思考你出走的疯狂。

我不想影响你,我努力不去感受什么,我知道你面临着同样的考验:不要感情用事,不要犹豫不决,不要意志薄弱。我在厨房里,想像着我拼命打扫是为了双手和思想不空闲下来,想像着你精心准备了你的到来,想像着你精心计算每一个动作,想像着你检查每一个柜子、每一个抽屉、每一个架子上的内容。我站在我死命擦亮的电灶板前,想像着你测绘了地形平面图,像绅士小偷一样精确地行动,老练、灵巧、优雅。

水哗哗地流进洗碗槽,我却在想,你的选择,是跟我对话的一种方式,是一种语言,要我去破解其中的新信息。我关上水龙头,又把它开得更大,希望你还有话要跟我说。我建议你自己去挑选,表面上是好意,我请你自己决定,没有意识到自己给你设了个圈套。我摘下橡胶手套的时候想,我是催促你去对抗办不到事情,我以为这样就可以让你对我遭受的侮辱和痛苦付出代价。我听不到任何动静,不敢走出厨房,于是我就顺便擦玻璃窗,好几个月都没人碰过了。我怪自己被囚禁在厨房里,胸无大志,只是把每一个角落擦干净。

我打开收音机,以缓和一下气氛,抵消我们的每一个动作。收音机里放的是《为了温柔乡》,多米尼克.A.的一首歌,那晚,我们喝完一瓶白葡萄酒,你对我宣布你不知道还爱不爱我时,听的就是这首歌。我换了个电台,是莫扎特的《安魂曲》,这让我想到我们的处境是彻底绝望的。

我继续努力摆脱你的存在,为此我去分拣厨房壁柜里的东西,把装着香料的小瓶和过期的纸盒装汤包放到桌上,把一些瓶瓶罐罐放回原位,我偏执地将它们分类归放——糖一定要放在下面的架子上,盐一定要放在上面的架子上。我猜想,你在客厅里的观察也同样细致。你面对着每一件东西的故事,也就是我们的故事,肯定觉得目前的局面很荒诞。我这样想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我希望你拿在手中的每一样物品都烫手,把你带回“肯定爱着我”的岁月,我祈祷,你选择带走的东西,将让你不得安宁,它们在你的新生活里,变成了捣乱分子,变成不祥之物。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越来越怀疑你到底到公寓的四壁间来找什么。我突然害怕你杀性陡起,有破坏的冲动,上一次我们争论时差点发生,而孩子们就睡在旁边,说争论是为了避免说争吵或算账。我打开窗户,抽起一根烟,害怕你来访的真正目的,是为为了磨灭痕迹,销毁我们一起过了那么多岁月的证据。“沉重如铅的岁月”,你喜欢这样反驳,“黑色的岁月”。“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你喜欢这样连着说。

我重新坐下,调低收音机的声音,想听到点动静,而你避免出声,不给我任何暗示,悄无声息,就跟幽灵一样,那个最近几个月你演化成的影子。我知道你去了女儿们的房间,这让我很不高兴,我一边擦着冰箱内部一边想,或者你去了我们的房间,那样我倒是没那么生气,但是我想不出你会去房间里拿什么,你一开始就拿走了你的衣服,我一边擦放鸡蛋的格子一边安慰自己,大的衣橱里什么都不剩了,除非你对放在五斗橱里的相册感兴趣,那倒是另一回事,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忘了讲了,要特殊处理这件事。但是我错了,你依然在客厅里,我似乎听到了地板的吱嘎声,这就意味着你在动,你也许前俯后仰,犹豫不定。接着我听到你用力弹了两个吉他和弦,我怪你缺乏品位,这是你的吉他,我边想边把黄油、酸奶和瓶子从冰箱里拿出来,这样更容易擦洗,我倒是惊讶你怎么没有早点拿走——男人总是和他们的吉他一起离开,但是我已经很久不再去解释你的每一个反应了。

你出现在厨房门口,我正像一个大傻瓜一样蹲在冰箱抽屉盒面前,你对我说你要走了,前思后想,你什么都没拿,这已经没什么意义。我还没来得及请你再喝一杯已经冷了的咖啡,将你的永别向后推迟几分钟,我还没来得及将我裙子上的褶皱弄平,你说周五晚上,你会像以前那样接孩子放学。

你完美无缺,什么都没有带走,影响过你的书,让我们编织爱情故事的音乐,小玩意儿,就连你四十岁生日时我送你的“大胡子男人”,和早几年前我好不容易挑选的那幅小小的画,题目是与眼下气氛很不相称的“胜利”,你都没有拿。

你把我仍在一堆物品中间不闻不问,你把我与冰箱、洗碗机、电视机和客厅里的落地灯一起留下,你把我与满满的抽屉、满满的架子一起抛弃,你留下的是空白,你把我们故事的续集,以及它所有的内容、所有的细节,通通遗留给我,你把森林连同它所有的树木、它的老树根、它的藤蔓都留给了我,你走了,却什么都不带,你离开家却没有扯下窗帘,你不冒任何危险,你绕开种种考验,你不留痕迹、不带证据,空手而逃。你不将你的过去联系到你的未来。你本以为,这样做是为了不伤害我,可事实上你给了我致命的一击。假如我抱怨,你或许还会对我说你听不懂,你或许还会对我说“不管我做什么,都不合适”;假如你拿了小地毯和密奥塞克的唱片,我还能从中看到恶毒和奸诈;假如你拿了门口的箱子,我还能从中看到报复;假如你拿了欧仁.布丹的以天空为主题的画册,我还能从中看到傲慢。可是你什么都没有拿,你对我说,你情愿什么都不碰。你在身后把们关上,我从此孤身一人,留在弥漫着我们失败故事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