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哥 /行者

1

美女雅哥嫁给副教授孟谷,有些人大惑不解:孟谷今年已经46岁了。

你为什么叫雅哥而不是圣经上那些美妙的雅歌?他问妻子。

天生的。妻子说。

他摇头晃脑地哼道:

所罗门的歌,

是歌中的雅歌……

叫雅哥好。叫雅哥有古典味儿。当然,还有点儿浪漫感。一个叫雅哥的美人。真的,你是一件明代的细腰兰花瓶。只可惜我不是画家。如果是,我会画很多很多画,画你,你的身体,你身体的每一个部分,还有你的每一个梦想。

这时候他心里就会想:如果是在唐朝,她兴许会被选入宫廷,说不定会发生好多风流韵事呢。会有一部传奇记述这个故事。杨贵妃似的。

我的佳偶,

我的美人,

请起来与我同行。

婚床上他曾经跟雅哥开玩笑:你是不是尝过权力的味道,又尝了金钱的味道,现在又要尝知识的味道了?

也许吧。知识的味道并不怎么样嘛。无非酸一些。雅哥笑着说。

雅哥爱打扮,漂亮女人大都是这样,她有时候穿得十分入时,最为新潮的裙子,最为别致的帽子和小皮鞋,还有一些小首饰,她穿什么都好看,但有时候她又穿上纯粹男性化的服装,裤腿上打了补丁,甚至把美妙的长发也剪掉,留一个小伙子的头,这个时候倒更加动人。内在的女性气质与外在的男性装束形成了一个美妙的矛盾,这个矛盾把她推到了女人化的绝顶:再也没有比她更为女人的女人了。

他把她看作一件艺术品,常常用一种赞赏的、满意的神情望着她,就像父亲望着自己的爱女一样。他曾经分析过自己这种怜爱的目光,试图改变它,让它客观一点儿,就像画家望着他的模样儿,但这并不容易。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的过去呢?雅哥有一次问他。

我当然愿意知道你的过去。不过,你的过去已经过去了,它只属于你一个人,或许是你的秘密,我不想过问你的秘密,更不想介入那些秘密。

她的过去仍然在她身上存在着,说不定已经介入到我的意识之中,而且还会介入到我将来的某种行为之中。他心里想。

雅哥也就没有了告诉他的兴趣。

不过他早就知道她一些简单的履历:先是嫁给了一个机关干部,他与他的朋友谈的最多的是晋升问题,他要让她做一个像模像样的官太太。这种生活过于政治化了。家庭一度成了接待室,好多人找他开后门。她觉得自己因此而丢失了很多东西。然后她嫁给了一位大款,享用了人家一些金钱,又嫌其过于商品化,这才嫁给了他,一位嫉妒学研究者。

后来,他还是从雅哥和别人口中知道了她这些履历的某些细部,比如,她的第一任丈夫现在已经是一位副局长了,他们偶尔还会见面;第二任丈夫碰到了一个案子,服了一年刑,听说已经出狱了;而当时,她与这个大款刚结婚的时候,他邀请她的前夫,当时的科长,赠给他一朵金质的玫瑰花,以示感谢,前夫却把它掷于窗外,扬长而去。这场权力与金钱的斗争一直暗自在这个小小的城市里流传,越来越离奇了,有人竟说那朵玫瑰花是用剧毒浸泡过的,受礼者及其妻子已经中毒死亡云云。

孟谷是市社会学研究会的副会长,《中国社会学》特约撰稿人,已经发表了数十篇有关嫉妒学的文章了,专著《嫉妒学发凡》的撰写工作已经进行了大半,眼下正在进行的是最有意思的几章,有关男女间的嫉妒问题。学校正在考虑为他建立起一个嫉妒学研究所,当然由他出任所长。他把自己看作嫉妒学的开山人,时常沉浸在一种成功的喜悦之中。

一个嫉妒学学者会不会有强烈的嫉妒心理?回答是肯定的。但一个合格的嫉妒学学者应该克服掉这种心理,应该做一个没有嫉妒心的人。雅哥的到来为他提供了一个绝好的两性嫉妒学研究环境,一般来说,漂亮妻子的某些行为更容易惹起丈夫的嫉妒心。这种环境对于一个嫉妒学学者的修养锻炼和自我观察极为重要。

事实上打从与雅哥见面以来他就在从事这方面的工作,因为他们一开始就是以明确的恋爱身份而接触的,第一次见面之后,第二天,他就在大街上看到雅哥与一个男人各骑一辆自行车并肩走在一起,她的自行车是红色的,他们互相望着对方,说着话。他心里有点醋,用目光跟踪着他们,直到他们消失。也许她会永远地消失。他想。他没有看清楚那个男人。显然比较年轻。不知道他们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没想到事情进展得这么顺利,两个星期之后他们就决定结婚了,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他常常涌起这样一个念头:这么漂亮的一个美人,为什么会嫁给我呢?真的是看中了我的知识?他知道自己这种想法很无聊,无疑出于一种阴暗心理。不该有这种念头的。他用一个学者所特有的冷静和坚忍打击这种思想,直到把它消灭。他知道他消灭不了它,它只是暂时地逃跑了,说不定正在学校门口那个不锈钢旗杆顶端潜伏着呢。

结婚那一天他见到了她的几个女友,但却没有见到她的男朋友,这使他有点意外,暗自用硬币决出一个数字:雅哥肯定有五个密切的男友,不是四个,也不是六个,四个是个太小也太方正的数字,而六个显然过于庞大了。他现在仅仅知道她的两个前夫,一个叫西光,一个叫进才,另外三个人是谁呢?也许还有一个孟谷?把自己作为嫉妒的对象,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他十几年前有过一场别扭的婚姻,妻子是一位大学同学,中文系的,干部子女,人也长得漂亮,他战胜了好几位竞争者。然而学生时代的浪漫气息一旦消散,还有商品经济观念的日益深入人心,他们离异了。她投入到另外一位干部子弟的怀抱。她的新任丈夫有权有势。所幸他们没有孩子。两个人再也没有见过面。他的嫉妒学研究就是从这里发端的。后来他又与几位女学生有过密切的交往,不过他没有让它们发展下去。那是一段自由自在的生活。不过最终他还是愿意接受家庭的约束,娶来了雅哥。人们常说他艳福不浅。与雅哥一块儿在学校走,感觉得到周围闪烁着的嫉妒的目光,这很有意思。

嫉妒是一种快乐。这是他新近发表在《中国社会学》上一篇文章的中心论点。嫉妒作为两性间爱情的表征常常给人以痛苦,这是一种被动的体验嫉妒的方式,积极的方式是:有意制造一点嫉妒,并且从中发现一种高层次的快乐,这种快乐比一般的快乐更快乐,叫高峰体验。能体验到这种快乐的人才是一种保有激情的人,一个有诗意的人,一个海德格尔意义上的存在者。

当然,他这个思想还没有向世人披露:可能嫉妒而不嫉妒,心如止水,一个毫无嫉妒之心的人才达到了庄子的至人境界,这正是他自己要达到的目标。

似乎是上帝有意安排,雅哥的到来为他展开了一幕幕嫉妒场景,为他的嫉妒学研究注入了强烈的感性色彩,当然也成为他近期文章受人关注的一个原因。

2

雅哥正在听音乐,她的小小的脑袋微微扬着,目光看着某个虚无之处,两只耳环偶尔摆动了一下(这东西是谁送给她的?怕不是她自己买的),四肢显得自由而自在,有时候伸开来交叉在一起,一只小小的脚时不时地点动一下。她忘记了他的存在,他便像欣赏音乐一样观察着她,而且不必要与她进行正面的交流,这时候他是很难找到嫉妒的影子的。

听完了,大概也累了,她需要站起身活动一下,这时他便拿起一本书,《金枝》或者《交往与社会进化》什么的,掩盖自己的观察行为。其实雅哥并不注意他,她站起身,嘴里哼着什么歌,到厨房里倒一杯水给自己喝,或者干点别的什么事,这时候他不会放弃对她的继续观察,她走动的姿态具有一定的舞蹈性,即使她偶尔干些做饭洗衣的杂活,也总能把工作变作一种舞蹈,一种面向观众的表演,而她知道她没有观众。也许她以为他就是观众。这样他心里就十分坦然了:既然她需要一位观众,他就做一位忠实观众好了。他知道她肯定感觉得到他这个潜伏起来的观众,她知道他在伪装着自己的观察。

为了客观地观察雅哥,他把自己想像成一个陌生人或者窥视者。更纯粹的目光是艺术品欣赏者的目光。但一个美丽的女人即使是画中之物也会让人产生非非之思。把雅哥想像为画中的一处风景,一棵树,一朵花。但她毕竟不是一朵花,也不是一棵树。说到底她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的美才是他进行不懈观察的内在动力。当然可以从不同的角度观察,前后左右里外上下晨昏午夜,观察对象几乎所有的状态:静止的运动着的醒着的睡眠着的,穿外衣穿内衣什么也不穿的,高兴着的伤心着的冲动着的慵懒着的。每一种状态都可以给他提供一个不同的结果,每一种状态对于他这个深刻的观察者来说都是一个诱惑。这种诱惑才是嫉妒发生的必要前提。离开了爱与美,离开了占有的欲望,就谈不上嫉妒。

雅哥原来有一份轻松的工作,但嫁给第二任丈夫之后她就丢弃了它。她有一笔属于自己财产。如此的一个女人是不会一直呆在家里的,她不可能一直坐在家里陪着他读书、写作,她不喜欢他的研究。他也没有时间陪她卡拉OK,陪她到舞厅,陪她参加一些无聊的宴会和家庭式的小赌博。他不喜欢这些。这样他只好听任她走出家门,到广阔的天地里去。她喜欢与人交往,闲谈,与男人和女人闲谈,更喜欢男人们的恭维,这种场合每每是嫉妒发生的场所。虽然孟谷不是个小气的人,但为了事业,他还是要做一些名誉方面的冒险,那就是跟踪。

密月之后的一天,晚上,雅哥要去会一位朋友,她出门之后,他迅速换上了备好的衣服,戴了一顶旧帽子,开始了第一次跟踪。但他没有能赶上她的出租车,失败了。12点半她才回来,他为她做了一些打洗脚水一类的服务工作,听她讲与女友范平平谈的如何开心,范平平丈夫如何彬彬有礼等屑小之事,他感觉不到这里面有什么可以嫉妒的地方。第三天。他就有了第二个机会,雅哥接了一个电话,告诉他她要到一个同学家聚会,中午在那里用餐。他送走了她,简单地换了装,抄近路走到街口,见雅哥刚刚钻进一辆面的,便招来了一辆皇冠轿车(他还从没舍得坐这种高级轿车呢)追踪而去。他的皇冠车咬住雅哥的面的不放,转了好几个弯子,弄得他几乎不知道东南西北了。终于到达一座白色的住宅楼前。车门打开,雅哥先伸出来一条腿,然后是头部和上身,同司机说了一句什么话,大概是谢谢,然后走进了这座楼的二单元。二单元几号呢?他弄不清。付了款,他悄悄地进了二单元,爬完了七层楼,还用耳朵在每扇门上听了听,但他听不到什么声音。也不敢敲门。在这里等着是没有意思的,何况容易被人发现,那么,还是走为上。看来,他不是一个合格的侦察。不过回程中他找到了程平平,曲折地落实了雅哥的叙述。没有什么可以嫉妒的。这使他心里多少有点失望。不过范平平的叙述里有一种淡淡的气味,被他捕捉到了。那是一块嫉妒的酵母。嫉妒,总是嫉妒者设定的嫉妒,嫉妒者选择了嫉妒,嫉妒便提前到来了。

看来,他只能随机地探查,以偶然来对付必然,只要你寻觅,机会总是会到来的。果然,假期里的一天,他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无聊时到附近的一个商场里闲逛,突然发现了雅哥。她与一个男士在一起,两个人很亲密,几乎是偎在一起,他能听到他们偶尔发出来的笑声,男士手里拿着一本书,雅哥手中似乎有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半个小时之后,大概谈话进行到了高潮,书和小红盒子被叠放在他们身边的凳子上,两双手握在一起。五分钟之后,那位男士伸出自己的嘴唇,在雅哥的脸蛋上吻了一口。男士有一张白净的脸,眼睛很大,鼻子有点喝风,头发油亮,像是新理过的。他的心里有点热燥,大概是天气的缘故。不过那男士的嘴唇只在雅哥脸上停留了三秒钟。事情没有继续发展下去,他们在商场门口分手了。他注意到,有不少顾客不那么正经地把目光停留在雅哥身上,他们对那位男人倒不屑一顾。或者他们会嫉妒那位男士的。像雅哥这样的美人,不遇上这一位男士也会遇上另外一位男士。如果是他自己偶尔碰上了陌生的雅哥,他或许也会找机会结识她,起码地注目于她。他是开明的。站在公众和公正的立场上说,雅哥应该是大家的。她的身体是属于自己的,但她身体的形状和色泽,包括身体上的服装与她的步履协调起来所散发出的那种流动着的光,那种动人的东西,应该是属于大家的。她一个人在大街上行走,整条街便充满了光明。

但是他刚才明明是嫉妒了,心里揪紧,发热,有上前论理的冲动。而且,事后想来,他感到了一种极富张力的快乐。他需要谴责这种快乐。我是把雅哥看作我的私有财产了。他想。我践踏了雅哥的美。我是一个嫉妒的人。他转身冲进商场如潮的人流中,觉得自己渺小,像众多鞋子里面的一只,众多圆珠笔中的一枝。走上三楼,有一位女士突然向他走来,她是下楼的,手里提着一个小塑料袋,里面显然是一件刚买来的衣服,一定是名牌时装。他勇敢地迎上两步,说:你好。女士没有回答,只用目光告诉他:我不认识你呀。你忘记了吗?一个月前……我不认识你!女人匆匆地走了,脸上浮动着一些恼怒和蔑视。这女人挺像一位歌星,走路的姿势也很美。当然没有雅哥美。她有与雅哥不相上下的容貌。看来这个城市不单单只有雅哥。如果他与这位女士谈话,亲吻,雅哥在一旁看着,会有一种什么状态呢?一定是嫉妒。嫉妒的发狂。他远远地追踪着这位女士,直到她登上了一辆小公共汽车。尽管她根本没有发现他,他还是向她摆了摆手,表示再见。他真想给她讲一讲女性美这个问题。女性美是属于社会的。她们像鲜花一样打扮着这个社会。

他走到街心花园少女裸雕面前,望着她,她永远面带微笑。她不会说他神经病。她不会说话。她没有温度。他长时间地凝视着她,不怕别的男人嫉妒。如果别的男人上前抚摸了他,他肯定也不会嫉妒。这一点正是他要学习的地方。因此,他理清了自己的思想:1,创造机会,让雅哥嫉妒另外一个女人,这是不可行的,他不能冤冤相报;2,反省自己,扑灭自己心里嫉妒的火星,这种火星可能随时会从遥远的地方飘然而至(他当即决定记忘掉这个商场,不打听那只红色小盒子的出处,让那个盒子自然消失);然后,3,这就需要把雅哥看作一件纯粹的艺术品,欣赏它,把玩它,研究它,同时在思想上把这件艺术品放置在街心花园,让天下的人尽可能去欣赏,他呢,既可以欣赏,又可以欣赏这种欣赏,是对欣赏的欣赏,到时候他可以向世人宣布,嫉妒我吗?难道你们还会嫉妒一个没有嫉妒心的人?

一个多月之后,他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

你是雅哥的男人吧?

一瞬间,他还以为她是商场碰到的那位漂亮女人或者在别的地方偶然相识的女人呢。我是。他回答。

你是个王八蛋!那女人骂他。你知道不知道,你是个王八蛋,你戴了绿帽子了!请你管管你们那个小骚货,小妖精!

请你慢慢说,你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认错人了吧?

我告诉你,我弄得很准确,你妻子雅哥是一个浪货,想勾引我男人!

你先生贵姓?

那我就告诉你,我男人叫董明昌!

这件事嘛,总需要调查一下吧,我请你……

窝囊废!女人挂断了电话。

他想做她一点思想工作,让她弄清事实,让她宽容地对待她的男人和雅哥。他想如果这件事是真实的话,一定有其深刻的原因。不了解这种深刻的原因就试图解决问题是盲目的,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糟糕的是天下有很多当局者迷惑于无聊的嫉妒之中,最终酿成悲剧。但这女人不愿意听,她甘愿嫉妒。他意识到,他已经进入到两性嫉妒学的深层领域了。

雅哥回来后,他显得比往日更为体贴,给她热毛巾擦脸,给她沏茶,给她换上拖鞋,创造了一个适宜的环境后,他问她:你认识一个叫董明昌的人吗?

董明昌?好像不怎么认识。

他妻子给我打了个电话。

那不是董大头嘛,他妻子是个小肚鸡肠,她对你说什么了?

没有什么,她说你们是朋友。

其实我们刚刚认识,也就一两个星期的时间。

你们是密切的朋友。

你这是什么意思?密切的朋友,密切到哪里了?雅哥双眉蹙了起来,要生气的样子。

恐怕不是一般的密切。他大着胆子说。

那你给我说清楚,我们密切到哪里去了!你这样无端地怀疑!我今天才发现,你原来也是一个小肚鸡肠。还研究嫉妒学呢!还准备晋升教授呢!

我亲爱的雅哥,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怎么会无端地怀疑你呢,说句玩笑话,即使你与董明昌密切到床铺上,我也不会怀疑的。

你坏!她伸手打了他一巴掌。

他哎呀哎呀地表示着虚假的疼痛。然后他搬椅子坐在她对面,拉住她的手,说:雅哥,你知道我是一个嫉妒学学者,我需要材料,活生生的材料。

态度不错,那么我就给你提供一点儿。只一丁点儿。

说吧!他有点兴奋起来。

我这个人从小就喜欢唱歌、跳舞,并有喜欢到白河岸边的一片槐树林里跳舞,直到十七八二十岁的时候,我仍然喜欢到那里跳舞,即兴地跳,自由地跳,我有舞蹈的天赋,你相信吧?但坦白地说,内心深处,我希望某一天有一位男士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欣赏我,给我以喝彩。我不喜欢我那些熟识的追求者。某一天,这件事真的发生了,一位男士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我没有看见他,但感觉到了他,因此我的舞蹈僵硬起来。终于听到了掌声。我坚持跳完了一段名之曰《革命》的舞蹈(这段舞蹈中编入当年你们这些红卫兵们的造反行动),回过头来,面对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这个男人很严肃地说:好!太好了!一个天生的舞蹈家!而且这么漂亮!他穿一身严肃的灰西装,面貌也很严肃,但说出的话却是生动的,活泼的。你猜得出来,他成为我的第一个严格意义上的男朋友。好了,嫉妒了吧?

不,我没有嫉妒。他吻了她一下。我去过那片树林,而且看到过女孩子的舞蹈,可惜不是你。

你是不是也称赞了她?

当然。我为她叫好。她成为我第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女朋友。

你们发展到哪一步了?

我想与你差不多。顶多有一点肉体上的接触罢了。因为她是一个浅薄的女孩子。

长得很美?

不,短了三厘米。你是十分,她是七分。看得出来你嫉妒了。

我才不嫉妒呢。我不相信。像你这样古板的人,有一点浪漫的奇遇倒是好事。但你不要认为每一个女人都是妓女。

如果我现在与某一位女士有深入的交往呢?

我会嫉妒的。她认真地说。

她告诉他她与董明昌是三年前偶然碰见了,他让她上楼坐了一会儿,谈一些闲话,就告辞了。她觉得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而且他聪明,说话风趣,朋友间说话投机了一点这很正常是吧?他们一点也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第二次她为一件具体的事到他家,他妻子回来碰上了,醋意大发。

从雅哥谈话的神情语态上看,她是一个认真的人。不是一个轻浮的人。他索性说:雅哥,我确实不是一个嫉妒者。我懂得事情的方圆曲直。我信任你。所以我要说,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包括你的男朋友。你尽可以与他们交往,也可以请他们来家里做客。我会欢迎他们的。

为这句话,雅哥给了他很多吻和温馨。他们过了一个十分愉快的夜晚。

凑巧,第二天晚上,雅哥的一位男朋友就登门拜访了。他名叫东北,是做股票生意的,懂得牛市熊市长线短线等术语。他们三个人等距离坐着,聊了有一个小时的闲天,东北还没有要走的意思。看不出来有什么异常,尽管雅哥偶尔在话峰上倾向于这位客人。他内心里不把学者当作一回事,力劝他介入股票生意。管保你只赚不赔。他说。

不,他站起身,我刚才说了,我是个读书人,很难对投机发生兴趣。当然,如果雅哥愿意炒,为我赚一小把,我也不反对。你们聊天,我要去书房写文章了。他真的沉入了一篇拟想中的文章中,构思完毕,查阅了一些资料,动笔写了两千字,一看表,已经12点半了,便关了灯,走出书房。他听见客厅里有一些响动,但看到的却是两个人仍然在原来的位置上坐着,东北抽出一枝香烟,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击出一点火苗,点燃了香烟,一团白雾从口中喷出来。

哟,12点多了,我该走了。

对,时间有点晚了。告诉你,我写了两千字,写完了红色的嫉妒这一章。不知道你们两个交谈了多少经验?肯定会超过我的,是不是?

孟谷,我真的对股票动心了。

送走了客人,他用目光检查了一下客厅,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地方。

妻子倒对他温柔起来:孟谷,你支持我做股票吗?说着,她用鲜红的嘴唇吻了他一下。

他多少有点冷淡:悃了,咱们睡吧。

兑一瓶开水到一盆冷水中,水盆中的水在轻微地旋转,伸手入水试了试温度,旋转的水终于静下来。妻子已刷完了牙,开始简单的沐浴。这是他每天最愿意干的活儿,观察着她雪白的肉体,撩一些水到她身上,看那些水在她身上流动。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如此女人的肉体之间是不该有嫉妒这一层帷幕的。他想。嫉妒这种感情需要用理性这种力量去中和,人应该用强大的理性去扑灭嫉妒的火焰。遏制初生的火苗,一直到它失去存在的理由和生长的土地,一般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这个思想可以写入第五章)。一个嫉妒学学者却可以做到。这需要从重视水里的漩流开始。嫉妒与反对嫉妒的力量交接那一刻,正如一男一女交接那一刻。

雅哥的客人渐渐地多起来,有一个人来的,也有两三个三四人一块来,有时候是清一色的男人。他不在家的时候他们会如何呢?孟谷现在已经基本不考虑这个问题了。一般来说,不管是讲课不是参加会议,他不会借机突然回家侦察一番,惹雅哥不快。但是有一次他确实需要回家拿一份讲稿,打开了门,但见雅哥与一个陌生的男人从卧室里走出来,衣冠不怎么整齐。

你好。他对那位男人说。

雅哥为他们作了介绍。这男人名叫董明昌。与商场碰到的那个男人差不多相似。可能就是他。她只叫他小昌。

我来告诉雅哥一个股票消息。董明昌说。

这是我老公孟谷,嫉妒学专家。

久仰,久仰。董明昌说。

欢迎你来看望雅哥。他说。她一个人在家挺寂寞的。我不得不去讲课,失陪了。

他与小昌道了再见,匆匆地出了门。一路上他反复对自己说:无非是参观一下卧室罢了。是雅哥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他觉得他真的是他的朋友。为什么不可以是他的朋友呢?他们可以成为一对很好的朋友的。这一节课他丢开了原来的计划,讲了一个全新的题目:一个嫉妒学学者的修养问题,并以三两个生动的小故事为例。学生们数次为他鼓了掌。这节课下来,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有道行的嫉妒学学者了,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请雅哥最密切的男朋友来家里聚会一次。

他选择了一个吉利的日子,然后告诉了雅哥。雅哥一时愣了神,她还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似乎没有听懂:

你说的什么意思?

我想请你最亲密的男朋友来家里聚会。

弄明白之后她为孟谷的大度而感动,热烈地吻了他。你让我充分享受知识的味道。她说。

他们商议了诸多细节,如何通知(他建议用精美的请柬),聚会的话题(雅哥建议他介绍一点他的学术研究成果),饭菜的数量和质量,水果香烟的品种和牌号,等等。至于邀请的对象,孟谷提出四个人:雅哥的第一任丈夫西光、第二任丈夫进才以及东北、董明昌四个人。雅哥用无言表示同意,只是又加上了一个小彪。他知道的有几位曾经来做过客的男人被排除了。果然是不多不少整整五个!两个人商量停当,他拿起钢笔起草请柬文字,瞥见镜中的雅哥,忽然有了一句诗,索性凑成四句,用书法笔写给雅哥:

镜前红粉忽映枝,

墙外荷花初绽时。

雅歌曲软无人闻,

惟有老夫吟闲诗。

怎么样?这诗不错吧?

雅哥点头称是。她相信丈夫的才华。

几句顺口溜而已。孟谷谦虚的说。

我中学生时代也是一个诗人,你信不信?

你现在仍然是一个诗人。

陈词滥调。雅哥说。

其实他没有起草什么请柬,因为现在大家都有电话,方便得很。星期六下午三点,西光、进才、董明昌、东北、小彪五个人陆续来到,基本上没有请假和迟到的。每个人都送给他们一只红色的小盒子,似乎他们是商量好了的。而且都不许他们当面打开。孟谷不认识的雅哥一一作了介绍,其中最有特点的是一个留着女人式的长发,手上戴着沉重的金戒指,正是刚刚从监狱里出来的进才。监狱的痕迹还在他脸上残存着:虚肿,苍白。董明昌和东北他已经认识了,其余两个他还分不清谁是谁,还不能将他们的名字落实到他们活的肌体上。就让他们的名字暂且飘浮在空中吧。雅哥坐在一只圆凳上,其余五个落坐在沙发上,由孟谷为他们斟茶、敬烟、分发水果。

安顿下来之后,董明昌说:承蒙孟先生盛情,大家来这里雅聚,深感荣幸。听说孟先生特别强调聚会质量,为此,建议各位推选雅哥为今日之女王,一切由雅哥安排,如有不听命者,驱逐出境!

好!同意!几个人一齐喊。

那么,咱们就恭请女王登基!说着,董明昌过去拉一把高背椅放在客厅中心,请雅哥端坐其上,自己单腿跪下,口呼:女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刻孟谷才看出来,他的头确实有点大。

雅哥笑道:平身——

大家为他们的表演鼓起掌来。惟有一个人有点消极,两只巴掌只是应付了一下。他后来弄清楚他就是副局长西光。

董明昌回到座位上。

大家坐吧。孟谷说。

是的,大家随便一点。刚小才昌开这个玩笑也太过分了。不过我很开心。今天这个聚会是应该讲究一点学术性的。雅哥看了看孟谷,说:这样吧,大家每人就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演讲15分钟,不要超过半个小时。不允许讲黄色故事。现在我要请我的丈夫、嫉妒学专家孟谷先生发表演讲。

不不不,还是请客人先讲。孟谷连忙摆手。

孟老师讲。我们来就是听你演说的。董明昌说。

掌声欢迎!雅哥带头鼓起掌来。

看来不好推脱,孟谷便清了清嗓子,道:那么我就抛砖引玉了。我是搞嫉妒学的,别的不懂,只好宣传一下嫉妒学了。比如,今天我们七个人聚集在一处,六男一女,如果我们都是单身的话,不免会发生一点什么事情。什么事情呢?按照弗洛依德的观点,大家对我们漂亮的女主人肯定会多少有一些爱慕之情,甚至会产生与她结合的幻想。那么,如果女主人偏向其中的一个的话,其他五个人就会感到难受,六个男人之间就有可能发生冲突,这种冲突就是由嫉妒这种心理状态引发的。当然,嫉妒不单单存在于两性之间,各种社会角色之间就会产生嫉妒,同行,同事,同学,越是比较接近的人,包括水平,年龄,社会地位、工作单位,等等,越容易嫉妒。这叫作嫉妒的对等性或者同质性。所以说夫妻间发生嫉妒的机会也就最多。嫉妒的积极作用,在于它把你的渴求和欲望表象化了,也深刻化了。比如你和某一位姑娘没有一点关系,不爱慕她,或者没有条件爱慕她,她投入到这个男人的怀抱,或者那个男人的怀抱,对你都是无所谓的事,顶多是一个新闻和谈资。两口子偶尔有一点嫉妒,激发起一些小小的波澜,证明了他们的爱情,同时也强化了他们的爱情,使他们的生活丰富了一些。一般来说,嫉妒消除之后他们会爱得更深。但这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嫉妒的原因应该是虚假的。因此,我认为,总体上说来,嫉妒是一种消极的心理状态,它可以化爱为情,使夫妻反目,朋友变成敌人。它容易使人变得疯狂,它可以杀人,甚至可以引发起一场战争,特洛伊战争不就是因为帕里斯抢走了斯巴达美丽的海伦吗?须知,爱之越深,恨之越切,爱变成恨的时候就会恨之入骨,十倍百倍地恨。所以,同志们,不要当庞涓!不要当奥赛罗!让我们向嫉妒开战!

谁是奥赛罗?进才问。

这是莎士比亚的悲剧,威尼斯大将奥赛罗与漂亮的苔丝德蒙娜结了婚,被人嫉妒,造谣说他的妻子与人私通,奥赛罗信以为真,妒火中烧,竟活活扼死了苔丝德蒙娜,真相大白后自杀身亡。

那么,如何消灭嫉妒呢?我向大家提供三条建议:一,虚无嫉妒的根据——总是有一件事情有一些迹象让你嫉妒了,你就把这件事这种迹象虚假化,你觉得它是虚假的,不存在的,也就不必嫉妒了;二,虚无嫉妒——你嫉妒了,但是你把它压制下去,并且告诫自己,我没有嫉妒,我不是一个嫉妒的人,直到这个思想俘虏了你,控制了你,嫉妒也就烟消云散了,这时候,说不定你会像一个观众一个欣赏着你所嫉妒的东西,嫉妒已经转化为一种艺术;这就需要,三,虚无自己——你要像和尚修行或者眼下人们练气功一样修炼自己,直到你觉得自己是房间里是一缕香烟,天空中的一团白云,远山上的一声鸟鸣,你仅仅是一个灵魂的存在,嫉妒也就远离你而去。好了,我说完了。

孟谷注意到,董明昌一直看着雅哥,没有认真听,却带头鼓了掌。鼓掌之后他面向孟谷,问,那么,孟先生,你嫉妒吗?或者说你有过嫉妒心理吗?

过去有。但是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我现在是一个不嫉妒的人。

一点也不嫉妒吗?

一点也不嫉妒。

如果说,我与雅哥在一起?

我不嫉妒。

如果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你仍然不嫉妒?

孟谷点了点头。

我佩服你。这足以说明你是一个灵魂,一个没有肉体的人,一个已经不是男人的男人。

可以这么说。你这样说我一点也不生气。孟谷仍然对他微笑着。

董明昌摇摇头,微闭起双眼,似乎陷入了沉默之中。大家也都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沉默起来。

你们俩一个放肆一个无聊!雅哥适时地打破了这种沉默,说:现在,请进才先生介绍一点儿他的铁窗生涯,大家鼓掌!

我只说一句话:我已经把它遗忘了,就像我现在扔掉一个女人一样。我要重新开始。但现在的我与一年前的我一模一样,没有丝毫的差别。就是穷了一点。至于嫉妒,我不懂嫉妒学,但我也是一个不会嫉妒的人。

完了?雅哥问。

完了。

那么,西光应该讲一讲他的嫉妒学了。你已经当上局长了。雅哥道。

我承认我是一个嫉妒者。雅哥离开我就是证明。尽管她不这样认为。但我现在成为孟谷先生的信徒了。真的,雅哥,我现在一点也不嫉妒了。不管是官场还是情场。就这样。完了。

小彪接着说:我承认我是一个嫉妒的人,我嫉妒比我钱多的男人,我嫉妒妻子比我妻子漂亮的男人,我愿意把他们的钱财和女人据为已有。但事实上,我是一个儒商,一个人文主义者,我不掏别人的腰包,不抢别人的女人,而且有社会责任感。去年,我一笔就捐赠给人文主义研究会15万元,奖励人文主义的研究成果。孟谷先生,我愿意捐赠给你的学会15万元,用于嫉妒学研究。

为什么不可以是20万元呢?小彪?雅哥说。

不,15万元。就这样定了。嫉妒这东西不需要太多的金钱。这笔钱由孟谷先生夫妇二人共同支配。今年10万,明年5万,分两批付清。

谢谢!孟谷给小彪鞠了一躬。他的学会正在闹经济危机,几乎没有活动经费了。

但我是一个嫉妒者。我对你可有点嫉妒,孟谷先生。

我欣赏你的嫉妒。

演讲暂告结束,小彪打开了VCD,放了一部新出的盘子,叫《浪漫夫人》,是他特意带来的。这部片子不怎么样,但它的主角和雅哥有很多共同的地方。请大家欣赏。他说。

片子中的女主角容貌艳丽,气质高贵,确实接近于雅哥。她玩弄了一个政治家,抛弃了他,转身支持了另外一个政治家,她的美貌和风雅让这位男人取得了成功,自己也得到了很多的崇拜者。

七点钟,宴会开始,孟谷真诚地为客人敬酒,特别给小彪多敬了两杯。但他们每个人都只顾频频地与雅哥碰杯,她是今晚的主角。他也与雅哥碰了杯,然后说他有点醉了,提前退场,坐进了书房。听得到客厅里高声的喧哗,玩笑或者喝彩。没有发现五个男人之间嫉妒的的蛛丝马迹,这是出乎意料的事。原来他是准备看到他们之间有可能发生的冲突的。这使他想到了嫉妒的发生环境问题。一个稳定的结构不大容易发生嫉妒,除非有不稳定的因素迅速介入。一个暂时稳定的结构就暂时没有嫉妒。落后的地方至今仍有弟兄几个娶一个老婆的,合理的分工和纪律避免了嫉妨。他铺开稿纸,记下了刚刚得到的灵感:

嫉妒的形式主义或形式化的嫉妒。

嫉妒的结构性原因:稳定与非稳定。

嫉妒的另一方面:慷慨。它对嫉妒的影响。

其对立面是:吝啬。

吝啬的嫉妒学意义。

嫉妒学的生活气息。展开生活就是展开嫉妒学。

最后他又写下了一句话:

我是一个不嫉妒的人——一个非嫉妒主义者的自白。

客厅的说笑声渐渐离他远去。不过他想:雅哥仍然在享受着女王的快乐。她应该享受这种愉乐。她是一个称职的主持人。她能让她的臣民安居安业,这是了不起的。大家没有任何的嫉妒之心。一个小小的乌托邦。一个嫉妒学沙龙。应该将学界人士引入这个沙龙,以保证它的质量。

送走客人已经很晚了,他们打开了礼品:五只小小的红盒子,每一只里面都装着一粒红豆,只有其中一个里面是一颗硕大的珍珠。孟谷把白色的珍珠放在桌子中心,让四粒小小的红豆转绕着它。这是意料之中的礼品,如果不是这样,倒不正常了。只是他们给他们留下一个谜:这颗珍珠的主人是谁?董明昌?小彪?东北?进才?西光?五种答案都有道理。也许雅哥知道,但她不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