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冬青 /方格子

冬青接完最后一个电话,脸上还漾着习惯性的笑。刚才的电话他们是在悬念中结束的,因为她留了一个谜语给话友,说:上头去下头,下头去上头,两头去中间,中间去两头。挂电话前,话友说,寒烟,明天晚上你一定要等我,我会猜出来的。冬青笑笑说我当然等你。这么说时,冬青的脑海很快浮现出话友的样子,戴着眼镜,棱角分明的脸庞,这会儿,话友的笑容一定像阳光,在脸上漾开来。冬青用手在额头拍了拍,轻声说,下班,不想了。她从玻璃间出来,看见经理斜靠在沙发上睡着了,身子像煮熟的虾一样弓起来。冬青走近了看,经理的脸在睡梦里忽然有点松散,文过的眉毛因为太细了,补过几次,使眉骨凸现了许多,整张脸在暗夜里显得疲惫又不知所以。冬青想起昨天晚上经理讲起她母亲,说父亲十多年前就和邻镇一个女人相好着,现在差不多不回家了。看着经理那样的睡姿,冬青有点不忍,终于叫醒了她,说,经理,我下班了,你到我玻璃间去睡吧,那里暖一点。经理披散着头发,从沙发上把身子抬起来,说,冬青,话友情况好的吧。冬青说,好的好的。经理哦了一声,抱起一床薄被进了玻璃间。门很快关上,冬青摇摇头,带上门走出了声讯台。

街上行人渐渐多起来了,十二月底的早晨,天彻骨地凉,江边早起锻炼的老人明显少了,只有一些年轻人,穿上显眼的运动装,倒着跑,正着跳,神采飞扬的样子,叫冬青有点眼红。年轻真好,生活无忧无虑真好,他们一定不用打新月之声热线电话倾诉衷肠。自己以前也有过那样一段好时光,太阳出来的时候,和儿子到操场上跑三圈,回家。从地里回来的丈夫生产已经把早饭做好了,青菜番薯粥。吃过早饭,冬青带着儿子上学。那时冬青是个小学老师,大家都喊小青老师。日子好像是在那一天变的.那一天,镇上来了规划组,很有文化的样子,这个挥一挥手,那个用指头点一点,这样来了三次,学校的旧墙上又被写上了几个“拆”字。又过了一段时间,学校就解散了,大家都说,要到镇上去过日子了,热热闹闹去村里大礼堂签名取补助款。只是,到了镇上的日子反而不见得好起来,没有了工作,像个闲人。冬青和生产商议了几次,终于又搬到了城里,日子真快啊,看灯红酒绿都快三年了。冬青就这样思绪万千地走着,但是思绪很快断了,生产在前面等她。他昨天已经和一户人家把价钱谈下来了,用八百元买下他们所有的旧门窗。那户人家总共九个窗户.七扇门,当然都是上好的钢窗架子和铝合金边框。要是这笔生意做成了,生产就能赚到九十块钱。冬青当时不同意,说八百元成本,要起个早,拆好门窗从十一楼背下来,放到仓库,等着有人来收购,这样操心操肝的也只赚了九十元,不划算。但是生产一再坚持,说房租快要交了,要是这九十块钱不去赚,一百七十元的房租欠着,房东是不会有好脸色的。这样一说,冬青才答应下来,但是八百元本钱还没着落,冬青算来算去,想了又想,只有先到声讯台,向经理开一次口,把上个月的话费提成结了,当做本钱。

冬青看见生产衣衫单薄,鼻尖又挂了一滴清水鼻涕,心头一酸,忙上前去,掏出钱来,说,生产,你怎么就不知道多穿件衣服呢,冻了还不知道。生产接了钱用袖口把鼻涕擦了,塞给冬青两个玉米棒,说,还热着,你吃吧。

冬青看着生产踩一辆平板三轮往前冲,追着喊了一句,不急,慢慢踩车,但生产的影子已远去。冬青回身往家走,江上有风吹来,打酸了冬青的鼻子,冬青觉得眼睛涩涩的难受,终于也用袖口擦了擦眼睛。

冬青的家在西堤路,离声讯台有一里多路,原来冬青是骑车上班的,但是被偷了一次,就不敢再买车了。生产收购旧门窗时,有户人家说那自行车有点旧了,反正搬家,要卖掉,生产说了很多好话,总算为冬青添了第二辆自行车。那是一辆赛车,色彩斑斓,调速,车头向下弯。冬青第一次骑上去很不习惯,感觉太神气。生产说,冬青,这车新的时候上千元呢。冬青说,上千元,够我们三个月的生活了,他们真豪华啊。因为豪华,冬青骑着感觉一点一点好起来,但是,只过了三天,就被撬了。冬青心疼地说,刚刚熟稔起来,像人的脾气,才摸到门道。后来,冬青就再也不提车的事了。现在冬青走着回家,有一条春秋南路,有一条市心路,再有一条幸福路,眼前忽地窄成一条细带子,就到西堤路了。

冬青回到家里,二十三个平方的家,被隔成了两间,一间是她和生产的卧室.另一间是儿子的房间。做饭在走廊,厕所在楼下一间矮房里,老工艺厂的宿舍大都是这样的格局。冬青很快把房间整理好了,看看太阳刚刚露脸,又把生产的脏衣和儿子的棉毛裤校服一把抓起来,到走廊尽头的公用水池去。已经有勤劳的女人在洗被单,冬青放下脸盆返回家里,她感觉有点头晕。昨晚的电话一直不断.她连续接了二十多个。有一个最长的聊了三个多小时,耳朵烫过又烫,然后又嗡嗡地响。这还不是最难受的,难受的是冬青想睡觉,聊了一个多小时,冬青就觉得自己特别困乏。但她不能说,经理说了,每时每刻你都要以饱满的热情对待电话中的朋友。经理特别用到了“朋友”这个词,冬青特别想和电话里从未谋面的朋友说,你能不能等我一分钟,让我闭一会儿眼睛,就一分钟。但是不行,经理就在外间,她们的工作间是用玻璃框起来的一个格子,透明的,你在里面的一切,经理都会看在眼里。再说了,冬青也不想挂电话,多熬一分钟,就是一块钱,一块钱里冬青能拿到二角五分的话费提成。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冬青在心里二角五二角五地算。这个时候,冬青又一次证实了自己的判断,对方应该是个三十七八岁的男子。也许从来没有经历过惊天动地的大事,所以聊天内容也总是贫乏,加上声音毫无特色,既没磁性也不性感。可能今晚正好值班,闲着实在无聊,又不能睡觉,偶尔翻到《春江晚报》,被大幅广告吸引,因为好奇加上平时生活的郁闷,试着拨出一个号码,正好被冬青接到,于是就聊上了。冬青甚至还能感觉到其实对方也困了,也知道话费一路往上走,但是,夜深人静,他实在找不到更好的消遣,也是一次一次勉强自己找到新话题,以便能够和电话里那个甜美的声音把话题持续下去。然而冬青实在无法再坚持,她拿起一个鲜红的辣椒,突然觉得辣椒的表皮有点皱了,水分在消失。因为没有了声音,对方很快判断出冬青分神了,说,寒烟小姐,你在干什么?冬青说,我在喝咖啡呢。冬青一边把半个辣椒放进嘴里,咬下半个来,嚼了几口,一边问,你喜欢喝咖啡吗?对方笑一笑,有点沉闷,话筒传来轻轻的声音,啪,然后吸气。冬青终于被辣出了眼泪,忍不住嘻嘻哈哈地换气,说,先生,您抽烟了?对方在话筒那边一愣,说,你真聪明。咬过两个红辣椒,冬青的精神很快集中起来,她迅速找到一个新的话题,开始谈缘分,说,人和人之间真是奇妙啊,从未谋面甚至这一生也许永远不会见面,但是,却聊得那么好,互相感觉对方的呼吸。说到这里,冬青发现自己又一次进入了另一个最佳状态,生活中的冬青和接线员寒烟迅速融为一体,冬青有点动情。她想,要是生活真的是那样,闲闲地聊聊,没有衣食住行,没有柴米油盐,多好。冬青有好几次都在电话里笑起来,那笑是很真切的,是肺腑之声。

现在,冬青的头有点脑震荡的感觉,好像脑髓松了,晃动着疼。冬青拿生产的毛巾擦了擦脸,穿着衣服倒在床上,先是闭着眼,又随手拉过被角,用脚左一下右一下摊开被子蒙住了头,很快,睡意袭来。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冬青的头还在被窝,她把手伸出来,摸索着拿起电话机,嗨,你好!我是新月之声的寒烟。电话里传来咳嗽的声音,冬青眯着眼坐起来,她微微笑着说,先生,您感冒了吗?冬天呀,要多穿点衣服哦。

小青,你是小青吗?我找冬青。冬青忽然醒了过来,是父亲,她慌乱之中,挂了电话。于是电话又响了起来,冬青急忙拿起来,父亲在电话里说,刚才电话打错了,是一个小囡子接的,不知道说些什么。冬青说,天冷了,爸你多穿点衣服。父亲对冬青说,小青,厂里突然不要我管传达室了,说我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阿青,我从六十岁开始就在传达室上班,八年了,叫我离开我是舍不得的。父亲顿一下又说,厂长很讲人情,分配我去烧开水,烧开水不累,就是早上起得要早。冬青说,很早吗爸。父亲说,天亮前,大概三点钟。冬青心里一惊,突然想起父亲居然快七十了。

父亲接着又说了一些厂里的事,说是做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让做了呢?这几天一直睡不好觉,头晕得厉害,两只耳朵里像有切割机在切割地钢砖,叫得他总以为是在车床边上。冬青说,爸,不如你不要做了,回家,生活费我会给你的。父亲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说,阿青,家里就一间房子,不种田不种地,我住着也空荡荡。冬青想起家里的田都已经被圈起来,已经开发为旅游胜地,度假村。生产也曾经说过要回去种田种地,但是,那些田和地都已换成钞票。父亲那时还拿到过一笔钱,只是上半年的钱刚刚放进银行,下半年,十月份吧,和一个外地工人闹了点矛盾,被推了一下,碰到墙上,颅内出血又加上糖尿病,很快把那三万块钱送给了医院。父亲出院,背着冬青哭过一次,怪自己没用,祖上几辈子都把田地守得好好的,到了自己这轮,把田地都花光了,好像自己这辈子活上一把年纪就是要花掉祖上的田地。这些话生产和冬青一说,冬青的心像被钝锈的刀来回地割,几天都回不过神来。父亲又开始咳嗽,大约是说多了,冬青就要挂电话.说我现在到厂里来看你。父亲说,不用来,天冷了,要是有点炭就好了,想用旧铁锅做个火盆烘烘。年纪大了,怕冷,在火盆边坐坐时间好过一点。又说,棉毛裤洗得多了,薄得像纱,穿着不暖热。冬青很快接上去说,我买两条棉毛裤来。

挂了电话,冬青噔噔噔跑到洗水池,刷刷刷开始洗衣服。今天太阳有点大,估计晒得干,儿子的棉毛裤也短了,要赶紧在脚口接一段,脚踝处露出来冷。生产的夹克也要换一件,这样左想右想看看日头已经爬高.估计儿子也快要回来吃饭,生产的旧门窗要拆了背下来再搬到仓库没这么快。她急急把衣服晒出来,又把电饭锅插上,炒了一个菜,用搪瓷杯装起来,先包上千毛巾,外面又套上一只塑料袋。写张字条放在桌上给儿子.说妈妈去看看厂里上班的外公。

见到父亲时,冬青觉得父亲是真的老了,起码一个月没有理发,又舍不得洗,头发乱糟糟在风口竖起来,父亲的手指大都裂开来,连掌心都有几条缝,以前父亲还抹一点冬青买去的护手霜,后来舍不得用,偷偷卖给厂里那些工人。父亲说,用小孩的尿擦擦就好。冬青买了两套棉毛衫,在百货公司门口,促销,二十九元一套,冬青买了两套。父亲说,买多了,一套就够,棉毛裤不要太好的,你看这个包装,一定花很多钱吧。冬青说,不要多少钱的,穿着暖和要紧,别问钱的事。父亲说,要不要十五元钱,上次我十五元钱买来的那套质量好,都穿八年了。冬青说.是十五元。

冬青从父亲那里回来后,已过了中饭时间,她赶着去春秋南路,这里,是冬青在声讯台以外另外兼的一份工,生产不知道,父亲当然更不知道。父亲只知道冬青在一个公司上班,经常加晚班,而生产一直以为冬青是在给别人带孩子。冬青对生产说,找到一户人家了,晚上孩子闹,大人睡不好,我帮着带孩子,工资八百一个月。

冬青敲门,门开了,冬青看见孩子坐在轮椅上,冬青露出了笑。冬青说,多多,你等急了吧。多多有点烦躁的样子,说,陈昆明他又出去了。冬青哦了一声。

冬青先到房间,她看见床上几乎没有乱,也就是说,昨天晚上这个房间的主人没有睡觉。冬青喊,多多,你爸昨晚没回来吗?多多摇着轮椅过来,说,陈昆明在书房坐了一个晚上,今天一早就出门了。冬青抬头看看墙上的结婚照,一个青年,一个女子,郎才女貌,脸上有着享尽世间幸福的笑容。冬青愣了一下,看看四周豪华的装饰便走出房间。

冬青拿出带来的课本开始给多多讲课,先是语文,是一篇文言文,《世说新语》。多多说,不要听,我为什么要学这种没有用的东西,我要我的腿好起来。多多很快把自己瘦弱的身子摇出冬青的视线。冬青合上书本,突然想起自己的儿子,整天见不到,家长签名总不及时,很多次都因为家长没有签名而被罚做题,有一次被罚一个单词抄一百遍。冬青站起来,看到多多在阳台间的落地窗前,那样好的阳光,温暖如春,多多却哪里也去不了。冬青看着多多苍白的脸,眼角满是无奈和迷惘。冬青想起陈昆明说过的一个故事,那还是陈昆明在热线里说的。那晚,冬青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中年男人,声音很重,像喝过酒又没有睡醒,说,他的妻子离开他了,他一个人带着儿子,儿子因为那天见妈妈走了,从阳台跳下,下身瘫痪。听着电话里的声音,冬青觉得这个男人特别可怜,冬青那个晚上听陈昆明说了很多,后来,陈昆明说,他想找一个阿姨,因为儿子的脾气坏,换了很多阿姨都做不了。冬青忽然下了决心,要到陈昆明家做阿姨,她要去看看那个叫多多的男孩子。于是,过了几天,冬青以一个阿姨的身份来到了陈昆明家。当然,陈昆明想不到眼前这个沧桑的女人,在电话里有那样好听的声音。冬青第一天就知道,多多不喊陈昆明爸爸,喊陈昆明。真是个古怪的孩子。冬青想。

冬青走过去,轻轻搂住多多的身子,说,多多,你看外面阳光多好。我推你出去走走。多多一把推开了冬青,不要。这个十三岁的少年有阳光一般的力量。冬青想起陈昆明忧郁的眼睛,又记起第一天到陈昆明家,满屋子都是陈慧娴的歌,粤语,《千千阙歌》。冬青没来由得一震,她慢慢走到卧室,看见照片上的青年陈昆明,风华正茂。床头柜上淡蓝的电话机,陈昆明那晚是在床上打的电话吧。冬青内心升起一种情愫,有点温柔,有点伤感,突然搞不清很多事情,比如,这么累地活着,都是为了什么。她又想起陈昆明几次约她谈一谈,又约她到茶馆坐坐,看她时认真的表情,冬青觉得自己似乎投入到某种氛围,好在冬青总是能认清自己的身份,把分寸捏好了,所以,每次陈昆明约她,她总会找

到很好很充足的理由脱身,但是冬青很多次在陈昆明家的镜子里看到自己内心挣扎的表情。

一个疲乏的下午,冬青听见钥匙开门,应该是陈昆明回来了。冬青在多多身边起了身,说,多多,你看,爸爸回来了,老师要走了。多多不说话,冬青拿了包,走到门口,和陈昆明说,陈先生,这段时间我不能再来了,我父亲需要照顾。陈昆明说,怎么这么突然,你父亲身体不好吗?冬青说,不是的,我父亲七十岁了还在厂里打工,我想把他接到我家来。冬青脑海里快速闪现自己那二十三平米的家,怎么安顿父亲。陈昆明看着冬青说,冬青老师,要是,要是你愿意,我……陈先生,冬青打断陈昆明的话,多多是个好孩子。她很快走到门外,回头对陈昆明笑笑,说,陈先生,你是个好人。陈昆明看着冬青,关上门跟出来,说,冬青老师,你姓什么?冬青说,翟。陈昆明摊开手掌,笑笑说,你写给我看看。冬青犹豫一下用食指在陈昆明的掌心写起来。陈昆明很自然地握住了冬青的手。陈昆明说,冬青老师,你的手真凉。

陈昆明的手心真暖呀,冬青抬头看陈昆明,她看见陈昆明的下巴,干干净净,是个清爽的男人,她又闻到了陈昆明身上很好闻的香,从烟灰色的羊绒衫里散发出来,冬青心里热了一下。她忽然想起昨晚的一个梦,一幢很高的房子,走近了,听见里面陈昆明在说话,她循着声音去,但是,当她想要走到楼上时,却发现这幢楼是没有楼梯的。冬青特别着急,她想怎么办呢,我上不去,我见不到陈昆明了。

冬青的眼泪流了下来,陈昆明掏出手帕来,冬青接过,她握在手里,把另一只手从陈昆明手心挣脱出来,低下头,发现自己原来是渴望见到陈昆明的。只是,一个男主人,一个家庭教师,多么俗气的故事。冬青说,陈先生。陈昆明说,冬青。然后都没有说话,过去一分钟,冬青轻轻下了楼梯。她回头看陈昆明家,陈昆明刷一声拉开了窗帘,半个身子探到窗外。

冬青才发现自己喜欢上他了。

经理没有来上班,大家都说经理的母亲眼睛白内障终于要动手术了,已经提前预支两千多块钱。冬青想,经理的日子也过得不容易,平常大多时间在声讯台,扫黄打非那段时间,经理总担心声讯台要被关掉。好在公安检查几次,暗访几次,没什么大问题,声讯台总算保住了。但经理瘦了一圈,平常回家时间不多。冬青几次听同事们说,丈夫对经理不好,冬青曾看到有一次经理半夜跑到声讯台,穿着单衣。冬青问过几次,经理一次也不说,总是笑笑,或者抽根烟,要不就是用被子蒙住头窝在沙发上。

冬青关上玻璃门,开始调音,她一次又一次重复一组语言——您好!这里是新月之声,我是寒烟。让我们在深夜相遇,让我们在深夜相互倾诉。我愿倾听您的心声,分担您的忧愁。

近来,冬青越来越发现自己的声音出现了瑕疵,话音里有杂线,也就是说,咬字和吐音都存在着问题。刚上班时,经理聘请了国内顶尖专家来培训,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有着非常爽朗的笑,大家左一声专家右一声老师,把年轻人叫得脸红起来。然后,他接通了声讯电话,叫冬青说话,然后用分贝测验器测控。专家说,声音的传递是非常有讲究的,因为对方看不到你的表情,你的声音通过电话线传过去,会出现偏差。所以,你得用最好的音线叫对方欲罢不能。冬青的声音一直是低缓的,她那时有点紧张,跑过职业介绍所,跑过人才交流中心,又请朋友介绍,还是找不到工作,能到声讯台来上班,是很不容易的。虽然以前她也听过声讯台的种种,但是冬青没有别的选择。

经理后来对冬青说,冬青,专家说你的音线太低,太低了给话友的感觉没有热情,急着要挂电话的样子,你要把声音往上提一分半。冬青的声音后来成了一块牌子,只要打进电话被冬青接到,那对方是没有理由挂电话的,都心甘情愿把钱投放到冬青的话费清单上。话友说,寒烟的声音是个柔软的枕头。又有话友说,寒烟的声音是一床丝棉薄被,盖在身上轻轻的但是暖和。还有个话友居然说,听寒烟的声音能达到高潮。

电话响起来,冬青很快调整好角色,用惯常的职业语言和对方交流。是个小伙子,每个晚上,风雨无阻,按他的话来说,只要能听到寒烟的声音,花多少钱都愿意。有一次,小伙子问冬青,寒烟,你介意我问你的年龄吗?在这之前,冬青查过工作日记,小伙子一个月基本花费一千多元话费。冬青有一次甚至暗示他,打这种电话是无聊的,纯粹浪费钱。小伙子好像也是猛然醒悟的样子,说,是想克制自己,每个月的工资都花在电话里了。但过不了一周,小伙子又热情高涨地打通寒烟的热线。现在,小伙子开始问寒烟的年龄,冬青忍不住想和他说了,但是,她想起这是在声讯台,是聊天热线电话,年龄身高容貌身材都是绝对的秘密。因为秘密,所以神秘。这样,不但聊天的话题有了,话费也会噌噌往上提。所以冬青终于压下一口气,说,你猜呀。小伙子说,寒烟,听你的声音,你到二十了吗?冬青心里笑一笑,虽然知道对方是宠着自己说的,但还是觉得有意思,她想,都快二十乘以二了。

小伙子还像往常一样,有些思念,说是整个白天都被寒烟的声音诱惑着,后来他突然说,寒烟,你们办公地点是在江滨西大道吧。冬青吓了一跳,对于工作地点,同样是个秘密。经理常常强调,谁也不能把办公地点透露,说以前的声讯小姐为什么会全体换掉?就是因为有的小姐话恋了,忍不住和话友见面又恋爱起来,整个声讯台话费收入直线下降,这样,才撤换了原班人马。又举个例子说,上一次,有个话友找到声讯台,把一杯热咖啡泼到声讯小姐脸上,原来以为声讯小姐是千娇百媚柔情万种的,但是后来见到,才知就像是自家楼下过得不如意的邻居,整张脸都写满了缺衣少食,并且毫无欢笑。那杯咖啡原打算要给娇柔可爱的小女子暖暖手,谁知梦里的女孩伸出手来,千疮百孔。

冬青这个晚上多么希望自己真的就是那个不满二十无忧无虑的女生。冬青想,自己又有多少话要对人说啊,父亲,儿子,生产,还有月月被催讨的房租。对哪个话友说呢?好像哪个都不能说,那就只能闷着,闷在心里,熟了烂了。冬青说,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小伙子说好啊。冬青就开始说,冬青说着说着就想起了陈昆明,陈昆明家里的《千千阙歌》,还有多多。哦,还有丈夫生产。生产这会儿一定睡了,鼾声很响,儿子的被子不知有没有盖好。在那么多背景的烘托下,冬青的故事有声有色。小伙子后来说,寒烟,有点无聊。冬青才想起,电话那头的小伙子多么年轻,还未谙世事。

后来打进电话的那个中年男子显然喝了酒,近段时间他总要找寒烟,现在,电话一通他就说想倾诉,说这日子越过越是无味。冬青恨不得自己也能那样说出来,但是,她把工作日记翻到话费总计一栏,才知自己是不能心软的。这个月的话费才二千七百分钟,每分钟提成二角五分,那这个月满打满算也只有六百多块钱。冬青合上本子,很快进入角色,融人对方的语境,得意,失意,生意,女人,有时聊着也会稍带一点颜色。比如,中年男子说,寒烟小姐,我爱上一个女人了,我真想抱一抱她,只是抱着肌肤相亲,什么也不做。冬青听到这里,警惕起来,她很明白自己是不能赚这钱的,但是,你用什么方法让对方停止这个话题呢,只有转换了。经理说,转换话题是不是成功,就要看声讯小姐的技巧了,要是不得法,对方啪一声挂了电话,而且还要投诉。被投诉三次,你不但拿不到这个电话的提成,整个月的提成要扣去一些。冬青想到了自己和生产,多久没有睡在一起了?都快要忘了还有男女睡觉这回事。每天晚上,冬青要到声讯台接电话,她的美好的声音是属于深夜的,等第二天早上急急赶回去,生产基本已穿好外套要出去收旧门框。有一次,冬青说,生产,我冷。生产走过来,看看冬青的眼睛,用戴了白线手套的右手抚了抚冬青的脸颊,说,小青,好好睡一觉就会暖和起来的,被窝还热着呢。冬青看生产瘦弱的个子,想到自己再也不能说什么,脱了衣服钻进被窝。果然还热着,生产身体的味道也还很浓,只是,没有生产热络络搂着怎么都感觉不到温暖。冬青在被窝里流出了眼泪,翻过两个身后,很快睡过去。

冬青对着电话说,先生您开玩笑吧。冬青的声音是很有温度的,按中年男人的话来描述是,寒烟的话是刚刚从温水里捞上来的果冻,有弹性,透明,晶莹,甚至十分性感。冬青又轻轻笑了笑,听中年男人说,现在好一点了,听你的声音,我想起了一个人。算了,不说了。寒烟,你唱首歌给我听听吧。冬青觉得自己已进入角色,她开始感觉对方,温和的脸庞,鼻子应该是挺挺的,有个光洁而饱满的额头;牙齿呢,因为抽烟太多又去洗过牙,所以有点脆亮。冬青说,我忽然感觉得到你的心跳。电话里的男人没有说话,两个人都沉默起来,像一对心照不宣的恋人。冬青说,你睡了吗?对方说,你为什么一直不问我的名字?冬青说,这样不是很好吗?你感觉我,我也能感觉你。我叫陈昆明。你听不出我了吗?以前我和你聊过很多次的,我有个儿子叫多多。寒烟,我要到国外去了。我要带多多离开这里了,但是,我舍不得她。

冬青握着话筒的手很快哆嗦起来。

你唱首歌给我听听好吗?我想听陈慧娴的歌,很女人的歌。是的,这首歌我妻子最爱听了,可是她走了,她再也不回来了。

冬青想起陈昆明干净的下巴,陈昆明温暖的掌心。陈昆明说,寒烟,你怎么啦?冬青没有说话,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难过,是因为陈昆明吗?好像不是。为了生产,为了儿子,好像都不会在此刻叫她如此伤怀。寒烟,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冷了?

冬青费了好大劲才回到现实中来,她喝口水,又用毛巾擦了擦脸,毛巾很凉,这让冬青清醒了很多。冬青说,对不起,陈先生,我突然有点难过。现在好了,我唱首《千千阙歌》给您听吧。中年男人好像有点困了,说,寒烟。冬青酝酿一下情绪开始唱,这样的旋律,这样的歌词,很快使冬青忘了自己的烦躁不安和挣扎无奈,对未来有着无限憧憬。但是,当冬青唱到“当某天,雨点轻敲你窗,当风声吹乱你构想,可否抽空想这张旧模样”,冬青突然唱不出来。电话里就是陈昆明,那个高高个子的男人,那个说话声音很好听的男人。但是,他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甚至叫冬青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和他有过那么长时间的感应。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但是,生产呢?生产那些旧门窗呢?冬青的歌声曲折复杂。陈昆明突然不说话,冬青说,陈先生您睡了吗?您能睡了吧。祝您晚安。

谢谢你,寒烟。我没有睡,我睡不着,寒烟你能在我身边多好。陈昆明说。你的歌真好听。

第二天冬青下班时从镜子前经过,发觉自己的眼睛红了,她回忆起自己昨天晚上的一切,觉得世界的狭小。又想,我是个双面人,白天是翟冬青,深夜是柳寒烟。

走到外面,才知道下雨了。冬青走到站牌下等车,几个中年妇女在等车,叽叽喳喳说着什么,服装,化妆,SPA,车型。冬青有点困,她毫不关心外面的世界,她只关心生产下雨了是不是照常出门,只关心儿子上学有没有带伞。这时,冬青觉得雨越下越大了,刚才出门看见经理又窝在沙发上没有回家,她丈夫开始拒绝经理回家了。上次经理说她丈夫不让她再上班,经理有一次喝过酒对冬青说,她以前是坐台小姐,自从跟了丈夫后就洗手不做了。

冬青看到站牌上很多宣传标语,“养老保险是社会生活稳定的基本保障”,“医疗保险让你生活更有质量”。冬青一直以为自己的工作算不上崇高,终究是正当的,是付出真情又付出整晚的睡眠。冬青忽然想起自己的那套服装来,那是她正式从事声讯工作后,经理新给她们定做的。那是一件橘黄色的套装。经理说,橘黄色是暖色,它和粉色不同,粉色连续在视觉中出现两个小时,会引起人的烦躁,而橘黄色却是真正养眼的颜色。服装的式样是经理自己设计的,斜圆领一直到下摆,没有扣子,腰间用一根带子松松地系着,胸口隐约露出一小片,大约一颗心那般大小。经理常说,敞开你的心扉,温暖看不见的忧伤。穿着这样的服装,冬青有时也会觉得别扭,面对电话机好像不用那么隆重地包装自己。但是,你是新月之声的接线员,所以要穿上它,并且要和服装非常熨帖,就像一对浓情蜜意的情人。经理说。

车来了一辆,是1号车,经过西堤路,下车后只要拐一个弯就能到家。但是冬青不想上车,冬青觉得愧对那些妇女,她们的丈夫每到深夜,背着妻子跑到外面,拨打新月之声,求得声讯小姐的安慰,害得妻子们夜夜无眠盼着郎君归。站牌在新华书店门口,冬青等着等着转过头去,看见书店门开着,里面很多人在看书,冬青也想走进去看看书,或者买一本《窗边的小豆豆》给儿子,儿子一直梦想着读那本书。走到门口又停下,她记起来自己袋里没有钱,也就是说,从那么丰富的夜生活里走出来的冬青,身无分文。

冬青从江滨西大道走,依旧是平静的江面,江上有几只小船,轻轻晃动着,冬天终于使江边也显出萧条来。冬青隐约听见有人在喊,她朝前看,生产背着一个旧门框,站在远处。冬青跑上前去,生产背着一个老式的防盗门,很沉,他的身子前倾着,弓着腰。西大道尽头就是鹿山,在雾气迷漫的早晨,那鹿山仿佛压在生产背上,生产的外套被钩出一个破洞来,生产的鼻尖依旧挂着清水鼻涕。生产见冬青走近了,腾出一只手来,递过来一个番薯,用粗毛纸包着,用了三层。生产说,小青,有人来买我们的旧门窗了。冬青百感交集,番薯握在手里,热热的,她说不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