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赞美是据为己有 /王富中

1

枪声越来越密集,全都击中要害。食肉的恐龙,凶残的老虎,狡猾的狐狸,斑点的豹子,笨拙的黑熊,机灵的老鼠,唧唧咋咋的云雀,正在深夜里逼近,脚步像踏在冬天的积雪上,发着咯吱咯吱的声响。李小树把窗子关得死死的,一丝风都灌不进来,更不要说那庞大的狮子了。马鞍山虽然不高,但山顶的风却不小。

这是一套老宅子,厨房在偏房,两间卧室紧紧相连,没有客堂。李小树时常感到它的恐惧,仿若有无数动物在大兵压境地侵犯。天不下雨的时候,他会撑一张行军床睡在外面的院子里,浩瀚的星空让他趋于平静,山下的临江镇正打着粗鼾。平静他也难以入眠,如果有萨克斯,他兴许有来上一曲的兴致。常年的失眠症让他的面容显得苍老,唯有在眉宇间还可以寻觅到当年那一抹雄赳赳的骄傲的灿烂。冬天是最难熬的,他依然尽最大可能睡在院子,但刺骨的寒冬透彻心扉,他裹紧旧军大衣,再把几床棉被裹紧,还在旁边生起一炉篝火,梧桐木,马鞍山后的那个小湾丫里有成片成片的梧桐树。还是不保暖,他不得不睡在屋内。由于常年露宿,李小树得了偏头疼。头疼起来的时候他就去砍伐梧桐树,这是他最卖力的时刻,几年下来,他把砍伐回来的树劈成直节,打成捆,每隔一段时间都有人上来收购,这是他唯一的经济来源,但足够他生活得富足有余。他不抽烟,不喝酒,甚至全部爱好都给戒了,几乎不花钱,他又那么霸道,收购木材的商家不会把价格压低到离谱的地步。他的两间卧室和偏房里都堆满了晒干的梧桐木,只有厨房里还可以容纳下他的那张行军床,以保证下雨天能够栖身。

马鞍山山脚下是临江镇唯一的一个中学。每天早晨广播体操的音乐让李小树感到欣慰,天亮了,不会再有动物的袭击,他从行军床上爬起来,俯视整个临江镇,发出低沉的嚎笑。没有人会明白他的内心正在如何翻江倒海,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大风浪。这和晚上的猛兽袭击不同,他掌握有主动权。李小树是个神枪手,临江镇上的人都知道。他有一支自制的火药枪,时刻都上弹推膛,偶尔的夜里会响起来,倘若某一枪走火,定会在空中燃起火花,临江镇的孩子们一不小心瞅到会当烟花观赏。

即便这样,李小树并不邋遢。他的衣服虽旧,但干净整洁。他的面容虽显苍老,但没有丝毫胡渣,刮得十分光洁。他常年砍梧桐树的双手,结满了茧子,但依然修长灵巧,指甲修剪得利利落落。也有不被野兽攻击的夜晚,倘若还有朗朗星空,还有轻柔拂面的夜风,李小树也说不定会想起那些过往的片刻,鼓起腮,调整好气息,模仿手持萨克斯的姿态,有模有样地演上一番。这时候他会想起大吕,这个临江镇上唯一和他相关的人,他的父亲,他的仇人。他不知道应该感激还是仇恨。

这一天是中秋节,月亮特别的圆。李小树躺在院子里,和那些猛兽进行搏斗。月华清澈,一汪汪地撒下来,形成一个个的光圈之影。李小树就是这时听见脚步声的,和平日里袭击他的动物脚步声完全不一样,急促,轻快,沿着那条野草淹没了的小路上来。李小树准备好了火药枪,几年来,没有人在夜里上过这马鞍山,临江镇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他的地盘。他记得大吕那年带他来这栋宅子,指着方圆两公里的视野说:“这些,这些,还有这些,都是你的了。”那年李小树八岁,父亲带他上来观看祖宗的老宅子,大吕那么斩钉截铁,“从今以后,这就是你的地盘了。”以至于李小树怀疑自己是否真正地就要拥有,就要像一只森林之王占据这马鞍山山头。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和李小树的心跳一样湍急。来了,推开了门(是撞开但刻意压制了声音),李小树把自己藏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月光爬满院子的紫罗兰,这是他托木材采购商买来的盆载,大吕当年也精心养过。每到季节,紫罗兰开满院子,这时候那些猛兽都统统消失不见,只有成群结队的蚂蚁匍匐在地面在墙角,李小树觉得蚂蚁亲切,不具备任何杀伤力,他们可以完全成为朋友。他看它们团结在一起搬运食物,调皮地破坏它们的路线,把那些气味驱散。蚂蚁迷路的时候会焦急地挠耳,李小树淡淡地笑着,笑着笑着就张狂地大笑,声嘶力竭地大笑。现在李小树竭尽全力地憋着呼吸,看不清楚进来人的脸,但应该是个女孩,头发披在肩上被风刮得稍乱。她好像在找什么人,又好像在躲避什么人的追捕。她绕开了那张行军床,推开偏房门,藏在里面没有再出来。李小树等了一会儿,没有什么动静。他悄悄地接近偏房,刚一进门,就听得耳边呼啸的“砰”一声,只觉得背脊上一股钻心的疼痛,李小树就势倒了下去。他习惯给予对手麻痹的错觉,然后还以致命一击。

“天!打错了打错了。”门背后的人扔掉手中的木块,惊慌失措地蹲下去看倒地人的情形怎么样。李小树一个敏捷的翻身,就把她压倒在地,死死地扣住喉咙。他还保持着当年的敏捷。她透不过来气,用最大的力量挣扎着把他的手移动开,但明显枉然。月光从窗子照进来,照到她的脸上,李小树看见了因为呼吸困难满是眼泪鼻涕的脏乱。他松开了手。

年轻的女孩叫王慧。她告诉李小树她是临江镇上一家理发店的洗头妹,今天晚上有客人强迫她做特殊服务,那是一个打人不眨眼的小混混,她逃跑出来,后面还有人给追着。李小树看见女孩畏畏缩缩地呆在恐惧的布袋里,连头都不敢探出来,就是一只受了惊怕的胆小袋鼠。他潜藏多年的英雄感蓬发出来,像墙角被砖头压住的野草,一旦从缝隙探出头来,就势不可挡,一股劲儿疯长。

把王慧安顿在那张行军床,李小树睡在地上。夏天的夜被风灌得透凉透凉的,李小树的失眠症比任何时候都深,深不见底,一汪荡着涟漪的深湖。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王慧的裙子老是被风刮起来,露出深浅不一的腿,在月光下发着更加皎洁的光芒。李小树口干舌燥,他盼望一泓清泉,润泽自己的干枯。

“小树哥,地上睡对身体不好,上来挤下吧。”王慧往行军床的一边挪了挪。李小树觉得王慧的声音清凉清凉的,从天上滴落下来,从月亮上滴落下来。他的偏头痛不治而愈。行军床本就不宽,李小树挤上去后更加窄,他和王慧两个人的身体面对面地接触在一起。李小树面红耳赤,她吐气若兰,娇红满面,他看见了,看得心里起了火。他想抓住她,但王慧逃开了,从行军床上逃了下来,也许是在和他做迷藏,小时候获得某一成绩后大吕的奖励之一就是做迷藏,当然是在他要求很多次之后。月光下的王慧,李小树觉得她是美丽的嫦娥。他看到她在月光下跳舞,李小树冲到房间里去,从卧室的梧桐木堆里扒出一个木盒,迫不及待地打开,那是一款萨克斯,澄亮澄亮的。

仲夏夜,李小树三十二岁的身体突然之间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属于男人的力量。他对着茫茫夜空吹响了萨克斯,月光下的凤尾竹,轻盈动听婉转。李小树以为原本失去的萨克斯灵感,现在又给找了回来,十分充沛。他看见月光下的王慧正在院子里闪躲,听见大吕给他的掌声,他知道接下来会得到一个绅士的拥抱,那也属于大吕的奖励。

后来,李小树多次问王慧,你为什么对我一见钟情呢?王慧也会这样反问他。

2

即使在许多年以后,李小树也无法躲过那年十二月的记忆,尽管他努力地为之蒙上尘埃,数个岁月也不擦拭,但它依然焕发着饱满的光泽,一如那个寒冷的下午,大吕带他去动物园,看遥远的食肉恐龙和咆哮的怪物。又数年后的李小树,正在临江镇叱咤风云不可一世,手下的兄弟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浩浩荡荡的队伍,染着花里胡哨的头发,像一群惨败的逃兵挣扎着最后的尊严,心里盛着被怨气膨胀起来的不堪一击的骄傲,踏过四十米大街,转入莲花巷和复元巷交杂的狭窄街道,找到电影院和溜冰场。

李小树不高不壮,甚至有些斯文,气质上和某个钢琴王子相近。大吕也瘦瘦弱弱,他们父子虽然在遗传学上站不稳脚但面容却极其相近。刀剑不长眼,棍棒不留情,李小树在兄弟们面前冲锋陷阵,用自己的身体召唤别人的拳头,等待时机给予对手最致命一击的时候,他总是想起父亲大吕手握修面刀时的场景,就是这样的路数,就是这样的方法,李小树屡战屡胜,呼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大,快要挤爆他的胸膛,李小树站在稍高的台阶,享受一呼百应后的夜啤酒大排档上的酕醄大醉。那一年的大吕,把自己的理发店扩建成了上下两层楼,他甚至梦想着再稍加努力就会跨入临江镇十大富豪之列,给李小树创造一个值得梦寐以求的将来。临江镇其实不大,站在镇子后面不高的马鞍山顶俯视,临江镇就是一条鱼,四十米大街是鱼漂,左右方向延伸的街道构成了鱼的大动脉,而数条巷子则布局成这条鱼的支架,几个不大不小的工厂,在镇子外围给这条鱼镶上了掌握平衡的鱼鳍。但就是这样的一条鱼,大吕也像孙悟空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一样至始至终折腾在鱼的身体内,而且还没有遇到在里面横冲直撞大逃亡的李小树。三岁之前,李小树还不熟悉马鞍山。关于这个小山坡的传说,大吕总是讲得生动有力,李小树眼睛里的崇拜之光伴随着枪炮声赫然抵达。作为临江镇最著名的理发师,大吕习惯手上有一把锋利的修面刀。他把手挽成一个“之”字形,修面刀就在手中游龙戏凤地盘旋于客人的肥皂泡沫上。李小树和母亲呆在家里,等待大吕回来。三岁的时候,大吕把李小树抱到临江镇,电影院、溜冰场、漂亮的瓷砖贴起来的墙壁,宽阔的沥青马路,下雨天也不会被灌泥水浆,还有爆米花和烧烤羊肉串,李小树被这样的境况深深吸引,那时候他想一辈子都不要离开。

“这孩子真机灵!”大吕把李小树抱回来的时候老婆一直笑着,把他抱着怀里。他们一直想要个孩子,但一直没有怀上,名医偏方都试过,最后彻底失去了信心,“叫妈妈。”李小树呆着,不叫,他一会看看大吕一会看看抱着他的这个女人,还有些不适应的陌生。亲热感在一个礼拜后彻底建立起来,李小树已经完全适应了这个新家。很快,李小树对声音的敏感度让大吕欣喜不已。鸟雀声,电视里的音乐声,李小树都如痴如迷地听着,甚至可以安静地听一个下午的钢琴曲,看数个小时的芭蕾舞。

“我得把这孩子培养成一个艺术家,以后准是个让人骄傲的贵族。”大吕给老婆付淼挤着眼。付淼在临江镇的一家胶合板厂上班,做财务。她和大吕的婚姻曾经也轰动全镇。作为一个去国外学艺回来的洋派学生,大吕的理发店一开张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据说,他师从某个国际发型大师,原本可以在大城市大发展,但为了一个女孩回到临江镇,这个女孩就是付淼。当然不会有人知道大吕回到临江镇的真相,除了漂亮女孩付淼,没有人知道他被大师除名赶走,不会知道他在省城里找不到工作而郁郁不得志(他想进入知名发型屋但别人给他提供厨房送菜的机会)。回来的大吕说,这样漂亮的一个女孩怎么能够混迹在胶合板厂的乌烟瘴气中呢?他为了拯救付淼而来。许多人为他的爱情拯救声鼓掌欢呼。婚后大吕让付淼从胶合板厂辞职,付淼辞了,安心在家生孩子,几年的失望,伴着几年的争吵,付淼后来又坚持回到了原来的单位。大吕失望至极,他所追求的完美婚姻宣告失败,爱情拯救计划也彻底破产。

现在他们有了共同的愿望。他们的儿子已经三岁,机灵得人见人爱。

“对,叫我MR吕,就这样,嘴巴张大点,MR……吕……GOOD,JAIN真聪明。”大吕给李小树新取了个洋气的名字,JAIN,杰尼。大吕翘着大拇指称赞李小树,让他改称“爸爸”为“MR吕”,然后蹲下来给他一个绅士的拥抱,嘴唇轻轻地碰李小树的脸额,一定要右手在上,左手在下地从背后挎住肩。四岁的时候李小树已经很熟悉地操练简单的英语和大吕对话,也会绅士地与大吕拥抱。五岁的时候李小树戴上了一顶黑色的贵族帽,椭圆的边,没有棱角,顶在李小树那圆滚滚的头上,头显得愈加的大。李小树的衣服全都打着黑色领结,小背心夹克配着白色条纹状衬衣,要不就是背带裤配上小小的皮鞋,李小树比所有小朋友都穿得另类,口袋里永远都有一张折叠整齐的方手巾。那一年他上了幼儿园,不屑于和其他鼻涕娃一起玩耍,他显得那样的孤独,但又骄傲着。李小树用这样的孤独和骄傲换来回家时的装束整洁干净,从而在大吕那里获得巧克力,心爱的电动玩具。如果大吕和付淼为了某些事大动干戈的时候,李小树也可能遭遇到非绅士的毒打。大吕把李小树用绳子捆起来吊在窗子上,因为他记不住类似“TIGER(老虎)、FOX(狐狸)”之类的单词,大吕打一下就让李小树跟着拼写一次:“T-I-G-E-R……TIGER、F-O-X……FOX……”紧接下来就是长时间的后悔,大吕让李小树端端正正地坐在老板椅上,然后请求他的谅解:“JAIN,原谅我好吗?”大吕许以好吃的零食和李小树喜欢的玩具。付淼就在一旁煽风点火:“杰尼,还是我最疼你吧,你看,是不是?”李小树转过身来望着她:“杰尼,我老了的时候,你千万不要让我现在这样难过,要让我过好日子。”七岁的时候李小树开始练钢琴,大吕给他找了这个镇子上唯一的一个音乐老师,也是这镇上唯一的一架钢琴,多年来没有人动过,不到半年钢琴彻底报废,音乐老师让李小树改练其他乐器。大吕专门跑了一趟省城,在乐器店里为他的杰尼高价淘得了一把萨克斯。还是这个音乐老师教,他显得样样精通。每个黄昏,临江镇的上空就荡起李小树的萨克斯声,舒缓密匝悠扬刺耳。多年后李小树正被牢狱之灾坑得一无所有,他回想起MR吕,习惯性地发音,那微微露齿的嘴唇上被迷乱的胡须遮掩着,像一个乱哄哄的野草林,想要寻觅一条小径都十分困难,MR吕培养的良好绅士形象不攻自破。

倘若时间是一条倒叙的河流,李小树必然值得我们去生根发芽地探究源头。终究,杰尼会茁壮成长,并且是以自己的方式。他嫩芽时期,有MR吕浇灌,稍稍偏离MR吕强壮的手臂也会将他扶回原来的轨迹,即使他不愿意,但他必须舍弃以获得必要的养分,从而生长成小树。初中时,他开始抽烟,学会了喝酒。他热爱上了交朋友,迷恋跟三拉四,走路也搭着他人的肩膀。他的服装除了校服和同学们一样,其它的都标新立异。他必须反抗。那时候他已经熟悉了马鞍山的传说,满心的崇拜,他的反抗就从马鞍山开始,然后走向了十年牢狱之路。李小树厌恶杰尼,恶心那样的装腔作势。他和同伴们大肆喝酒,大口吃肉,醉酒后不顾一切地跳进学校的喷水池解救心中火一般的烧灼。只要有人与他打赌,他从不畏惧从不退缩,用刀打架、论壶喝酒、偷看女老师的底裤。回到家,李小树必须得做尊贵的杰尼少爷。说话从不大声语速恰到好处不紧不慢(MR吕说过这是优雅的风度),吃饭的时候不会弄出声音(MR吕说过只有农村的猪吃东西才大声),写完作业会在紫罗兰窗下吹奏萨克斯(MR说过这会熏陶一个人的情操)。还有很多的课程得学,有一段时间,MR吕甚至要求杰尼学习马术,但临江镇没有马匹也没有懂得马术的人,MR吕就自己做教练,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一匹骡子,用桑树的软根做了一马鞭,杰尼每天放学回家,得在河边训练上一阵子骑着骡子的马术。河里有在水中自由泳的鸭子,杰尼觉得自己委屈极了,连鸭子都在飞舞着翅膀拍打着河面畅快地耻笑他。

“杰尼,你要时刻记住,你是一个贵族少爷,将来是艺术家,不是那些野孩子!”MR吕苦口婆心地训教,“再也不许和那帮家伙玩了,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杰尼深刻记住了自己的身份,但李小树不愿意,时常跑出来和他争执、打架,时常跑出来诱惑他,说MR吕的坏话。刻薄得很。恶毒得很。有时候杰尼打不过李小树,就悄悄跟着他跑出去,逃掉老师安排好的补修课时间,在太阳下山之前赶回家里,整理好自己,然后装模作样地等待MR吕从理发店回来。他梦想有一块磁铁,非常强非常强的磁力,把MR吕吸附在理发店的墙壁上,无论如何都取不下来,直到老死去。他在梦里开心地大笑。

学校里多才多艺的李小树即使偶尔调皮,也依然能受到老师的溺爱。学习成绩好,课外才艺优秀,他那么彬彬有礼,那么干净整洁,透着一股骄傲的气儿。谁家的孩子受罚请家长,都拿李小树当正面教材当学习榜样,李小树知道这是杰尼不是他李小树,但他不会说出来,心里盛着满满的傲慢,蜂王一样地护着蜜糖,谁来偷采就蛰谁。

顺着时间的河流穿过海棠花长廊,来到李小树的高中时代。他已经学会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招数。站在马鞍山看俯瞰这个临江镇,他无法想象十年后会孤独地居住在身后的老宅子里。那时候他说:“我不会做大吕的傀儡,我有自己的世界观,自己的价值观。”他刚刚从历史课上逃学出来,老师正讲到马克思主义。

扔掉杰尼的李小树,有时候挺想念绅士杰尼。

3

李小树教王慧用勺子、刀子、叉子和汤匙,双手手肘的宽度不能超过肩膀,左右手形成一个接近九十度的角度,王慧怎么也学不会,他在镇上一家酒馆里找老板凑齐了这套西餐餐具,虽然样式尺寸格调都不协调,甚至权当充数,但作为教学用还是足够。每个礼拜王慧都会上山两次,这时候李小树就有了下山的理由。马鞍山也不高,但李小树早就设了防,一个人从不下山。王慧来的夜晚,猛兽几乎从不袭击。李小树用木板修缮了一张大床,把稍大的卧室也腾空出来,他的行军床弃用在厨房。

“你为什么要一直住这里呢?”王慧习惯性地问。

笑,隐忍的,割舍不掉的,又刻意掩饰的,李小树总是这样。有星空的夜,他们把行军床搬到院子里并排躺着,银河真宽,啄木鸟肯定飞不到对岸。这样的夜晚适宜马鞍山的传说再现。李小树开始讲了,王慧早就支好了耳朵,她对此的兴趣超过斑斓星空万倍。

老宅子是MR吕的父辈建造的,那是一个土匪横行的年代。这是杰尼从小就听腻的故事,以至李小树也烂熟于心。当年的马鞍山,被土匪魁星霸占。魁星是一个逃跑的军人,来到临江镇,很快就以其剽悍的作风和凶狠的残忍统领了一帮兄弟,他们以马鞍山为据点,烧杀抢掠。MR吕的父亲是临江镇上一个穷困潦倒的秀才,平日里除了摆摊给他人代写书信外,他还是一个手艺不错的兼职泥水匠,魁星就是看中了这一点。他们把MR吕的父亲抓上山,为他们建造住穴。

“当年,你的GRANDPA(爷爷),多么值得称赞!”MR吕翘起大拇指,满脸的得意,“他是临江镇的骄傲,是临江镇的贵族!”只要一说起这事,MR吕总是激动万分:“整个临江镇谁不知谁敢不偷来尊敬的目光?那时候,你不知道,他是临江镇上字写得最好的秀才,镇长做寿的对联谁家老人过世的挽联都得请他动笔。那叫风光啊!”他被抓上去后,其实也做了土匪,李小树后来明白,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他也跟着做了土匪啊!他是秀才哦!”王慧抬头问李小树。

沉浸在讲述中的李小树看见天上的银河裂开了一道口,那是星空的闪电,这道闪电一直劈到马鞍山,抵达了数十年前的岁月。他看见杰尼的爷爷站在马鞍山顶,招呼魁星们抓回来的工人们建造这栋宅子。他的工程进度实在是太慢了,几个月也不愿意完工。魁星作为一介莽夫,但他还算尊重文人,杰尼的爷爷在此有了威风有了饱食。当房屋建造好,魁星就多了一个师爷。共产党清剿土匪的时候,他好像早有预兆,找了个借口怀揣着一大把银票逃跑了。清剿的枪炮声在夜里响起来,一个小时都不到,魁星的鸡群狗队完全经不起战斗很快土崩瓦解。魁星被押往河边处决,他在人群里看见杰尼的爷爷,双眼睁得滚圆。枪声响起来,杰尼的爷爷不愿意回过头去看魁星喷洒刑场沙滩的脑浆。他利用那些土匪窝里的钱,在临江镇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MR吕,有机会去了国外学艺。大吕带过李小树去河边的刑场,他指着那方沙滩,两边的麻柳树正滴落着毛毛虫的排泄物,可怕至极。李小树看不到魁星的脑浆,他被沙滩上的毛毛虫吓得死死地拽住大吕的手,不敢移动脚步半寸。

十年牢狱,李小树千百遍地回想这个故事,他的爷爷,正是那个秀才激励了李小树,男子可尝胯下之辱,十年牢狱也算不了什么,他能够从土匪窝里逃出来成为临江镇有头有脸的人物,自己也能够从坚固之狱里走出去。但牢狱终究是辛苦的,落寞的,蒙羞的,李小树想起杰尼,想起MR吕,他觉得自己的一生就毁灭在这个魔鬼男人手上。“变态。”有时候他在睡梦里这样骂他。李小树很少回忆起付淼,这个没有孕育却给予了他母爱的女人,即便最后死于李小树醉酒后的失手,但他用了十年的忏悔来偿还,这已足够。李小树还记得那个醉酒后的深夜,他那么猖狂地在叫“大吕”,第一次没有叫“MR吕”,他还喝酒了,他的黑色燕尾领结早被兄弟们扯掉丢弃在酒桌下,他还乘着酒意使劲地踩过无数脚,就像踏过仇恨之人的白骨,在他进门的时候大吕推了他几把,他的江湖豪气顿时冲上了头顶,一使劲就扑上去,把大吕按倒在地,付淼上来拉架,他看都没看无心地顺手一掀,她就翻了过去,顺着门外的楼梯一直向下滚,李小树看见她的长发头颅一下子一下子地撞在水泥坎上,他的头也完全瘫软了。他们两夫妻剥夺了他的童年,剥夺了他的意志,这是老天惩罚他们给予的报应。

李小树从来没有给王慧讲过他的十年牢狱生活,连相关的零星都没有提及,但他猜想王慧肯定知道一二,毕竟儿子失手母亲死亡的案子当年在临江镇那么轰动。他努力地搜寻自己头脑中的那些还勉强称得上笑话的笑话(但他很快就发现这也是大吕传讲给他的),或者是打杀江湖的那段年轻岁月里的经典桥段(他也很快发现王慧并没有多大的兴趣而且自己也没有),他也很少讲MR吕和杰尼。天气如果不好,他们窝在李小树自制的那张大木床上,李小树给她讲恐龙和豹子,老虎和狐狸,讲他终年的失眠症和偏头痛。利用下山的机会,李小树回学校看了看,物是人非,只有校门和葡萄架廊还保留着当年的模样。他快记不住自己戴着绅士领结挥着拳头向前冲的情景了,“我已不在江湖,但江湖还有我的传说”这句话倒是清晰在目,那是他的口号词,每次有新弟兄入伙,他的这句口号足够震撼住任何一个来者。

这天是周一,李小树在王慧苦口婆心的劝说下终于决定去看看大吕。这是他出狱后第一次去见大吕,这个曾经要把他培育成一个贵族少爷的人,在经历了失去付淼的悲痛后,依旧年复一年地经营着理发店。李小树敲开门,敲门声那样熟悉,那么紧张刺耳。大吕老了,两鬓已经白发显露,李小树蓦然地鼻子一酸,憎恨感像秋天的落叶迅速地潜入大地深处,他想张口叫他,又不知道叫什么好,大吕还是MR吕,他在犹豫,仿佛刚刚鼻子酸哽在喉咙处的鱼刺更加地疼痛,更加地让他说不出话来,他张了张嘴:“MR吕。”两个嘴角向后面拉伸,作出了“吕”的发音,但他又死死地把这声音给吞了回去,吸到了腹部,滑到了丹田,像偷吃了几颗他小时候爱贪嘴的糖炒栗子。

“杰尼,杰尼。”大吕是兴奋的,“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MR吕。”李小树叫大吕,他有些吃惊,提在手中的水果(王慧坚持买的)一直悬在半空,“这些年,您还好吗?”紧接着他又问候大吕了,语气那般亲切,他把怨气压着的,压得死死的,小时候因为贪玩弄脏了鞋子而受到严厉责备的时候他也这样把怨气压缩到肚子里,想象那是一块巧克力饼干。大吕本来已经转过身去,此刻又转过来,他坚定地上前,坚定地给了李小树一个结实的拥抱,嘴唇在他的前额点了点,由于身高稍矮大吕垫了垫跟,右手在上,左手在下,然后安慰地给拍了拍李小树的后背两下,像是安慰一个迷了路终于寻觅回来见着了父亲的孩子,然后疼爱地接过李小树手中的水果,“杰尼。”他又叫了,但多少有些哽咽,努力地压抑着。李小树“嗯,嗯”着答应。

大吕没有年轻时候那般潇洒俊朗,他步履蹒跚,手微微抖着,发音也有些哆嗦。付淼的大幅照片挂在餐厅旁的照片墙上,还有很多小时候的杰尼,全家人的合影。王慧去厨房帮忙了,大吕好像很满意这个未来的儿媳妇。李小树看着杰尼,那黑色绅士帽、燕尾领结、发亮的儿童皮鞋,那桑树马鞭和不可一世的眼神,他还发现了一张在学校演出时的照片,演出服稍大了点,萨克斯也稍膀肿了些,挡住了他的脸。他都留着,这大吕都留着。李小树的心升腾起暖暖的电流,轻轻的电击导致了片刻的头晕。

还是没有太多的话,也许是都开不了口,放不下那些疙瘩。王慧倒是很机灵,左顾右盼,把气氛调整到极致。

“马鞍山上还好吧?杰尼。”

“老宅子了,只是多了些猛兽。”他看看大吕,抬头的时候刚好碰见对方直逼人心的眼神,“只是偶尔,偶尔。我砍了很多梧桐木,足够烧几年。”他有些语无伦次,“是吧,王慧,你说说。”

“砍那么多梧桐木,干嘛呢。”王慧在给大吕剥桔子。

削苹果的时候,李小树找到了不那么拘谨的事,他纠正王慧,刀尖要向下不要对准他人,一定不要把苹果皮削断而且要厚薄均匀,千万不要直接把苹果给客人一定要切成小块装成盘,在盘子旁放好叉子,叉子前部不要搭在盘子上,叉子齿要向下贴住桌布,如果条件许可,应该去冰箱找出沙拉酱,王慧一一应着,大吕一一点头,他还记得杰尼的声音。

“是吧?MR吕。”李小树在寻求肯定,“是这样吧?”

“GOOD。”

4

李小树时常回忆起那个寒假的下午,冻得刮骨,云层里隐藏着张开血嘴的阴冷魔,把阳光统统吸收,MR吕带杰尼去动物园看恐龙。

缆车在山林的上空缓慢攀升着,临江镇是一个盆地式的镇子,容易浓雾。从缆车望出去,微微显现的浅绿树冠像是从云丛中长出的霉,让人难过。杰尼眼睛有些因努力睁大而犯困的疲倦。恐龙没有见着,倒是猴子、松鼠最多,狮子和大象都在林间生龙活虎,MR吕买了很多鸡从缆车上丢下去,猛兽凶狠地撕裂鸡,血腥和鸡毛飞溅到树叶上,有其它类的猛兽上来争抢,叼了一个带毛鸡腿就跑,豹子在后面追,笨重的黑熊则等着杰尼扔下手中的鸡,它抬头望着杰尼,眼神那般绝望和期待。有另外的孩子把鸡扔了下去,杰尼看见丛林深处立刻窜出来一群猛兽,张开血盆大嘴,尖牙闪着白森森的光,鸡在几张嘴的撕扯下没有动弹的机会就被彻底肢解。杰尼看了看手中的鸡,犹豫着。大吕又丢了鸡下去,这次猴子也来抢了。猴子一个腾空跳跃在空中抓到了下落的鸡,下面的老虎着了急,发出怒吼的咆哮,一大群血残的猛兽跟着起哄,朝猴子逃跑的方向追去。

“杰尼,你看到了吗?”MR吕指着下面的猛兽,另外一只手抹平被风刮得稍乱的几根头发,发胶硬硬的,“你不超越别人就要被别人吃掉。”他看着似懂非懂的杰尼,“所以,你得做一个人人羡慕的贵族。”

那天大吕带着一只大号注射器。在那恐怖的野生动物园里,李小树显得那么无助。处处担惊害怕,时时提防着某个角落里有凶猛的兽类冷不丁地扑出来。李小树后来见到了梦寐以求的恐龙,不过是在玻璃罩着的馆内,用高分子材料搭建出来的恐龙模型垒了几层楼那么高,李小树一直仰着脖子,围着恐龙打转,恐龙太高大了,馆又不够大,他无法通过站远些来观测到恐龙的面部表情。在恐龙的后腿部,那里紧贴着墙角,李小树看见大吕用那只注射器猛吸恐龙的精血,一汪一汪地被抽取在针管内,表情那么狰狞。那是窃取后的狂喜,是通过某种取巧的方法从而达到意想之外的成绩后的洋洋自得,又不愿意让更多的人注意到,偷偷地把脸藏起来,就像马戏表演者突然从怀抱里掏出一个大水盆那般的惊愕。李小树后来多次见到过大吕这样的表情,仿佛他从针管里的精恐龙血获取了某种神奇的力量,巨大无比,超越所想,能够帮他去往某些难以抵达的目的地完成某些人人羡慕的成绩。

“MR吕,你从恐龙那里抽了什么?”杰尼在他身后问。

他显然被这样的发现惊呆。慌乱,企图掩饰,但未果。他又装作若无其事地抖抖手中的注射器,杰尼闻见了精血的气味,像新鲜的猕猴桃。

“这是一种能量,能够帮助你的能量。”他一边藏好注射器针筒,一边悄悄地说,眼睛狡猾地眨着,黑白分明的肉球一直滚动,像滑雪球。杰尼有些恶心,他不知道MR吕是否要把这些所谓的能量给他喂食,吃下去,或者乘着他熟睡之际直接注射到血管里。想吐,比蠕动的猪肉驱虫都叫人毛骨悚然。

有一次李小树随大吕一起去省城,他发现在临江镇好像无所不能的大吕其实很不济,许多事情都和他一样茫然不知。大吕带他去音乐器材店,把店里每一样乐器都摸了一遍,赞不绝口地咋舌。这都算不了什么,最叫人喷笑的是大吕在一个公园的广场角落遇见了一群正在跳交谊舞的老人,他兴致陡然之间放大到极点,丢下行李拉上李小树跟着音乐节奏走起了舞步。牢狱之中的李小树百无聊赖的时候,会勾想起那天丑陋的大吕,他的双肩背带裤把屁股托得高高的,没有了腰,李小树东倒西歪地从大吕手中挣脱出来,刚好有一个打单的老太太赶到,大吕改和她搭档。他的舞步太丑陋了,被老太太逼出了原型,大吕又不服气,暗自较劲着,以至于到了后来,其他舞者都停了下来看他和老太太跳,他已经全身是汗,李小树看到了他抖动的双腿,脚步虚踩着,磕磕碰碰的,老太太悠然自得,舞步越来越快,大吕根本就吃不消了,他原本还勉强的姿势彻底地报废,扭曲。李小树明白,即便下面的人怎么嬉笑,取闹,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大吕不会撤掉他的滑稽剧。他在老太太的手中的确变成了一个喜剧演员,逗乐了所有围观的人。大吕最终还是倒下了,他当然不会知道这个老太太是一个专业舞蹈教练。所以,当他把拳头挥向这个老太婆的时候,那张因为下不了台的尴尬生起的愤怒掩埋了理智。老太婆一侧身子,利用毫不敏捷的转身让大吕的猛力大拳失去身体平衡向前栽去,大吕还没有完全倒地,众人就已经起哄了,大喊大叫。李小树看见公园保安赶了过来,开始了一场群猫围老鼠的游戏,大吕这只老鼠被猫围追得东藏西躲,猫似乎不急于吃下老鼠,逗着乐几下。李小树站在人群里,孤独无助,他看见滑稽的大吕,这个被叫做父亲的男人,这个要培育他为贵族少爷的男人,这个一向在他心目中高高在上一手撑天的男人,此刻多么的渺小,连树根下的蚂蚁都比他强大,都比他自由。李小树观看四周,全都是笑烂了的脸,胖胖的流着油的肥肉挤出了一条条沟壑,丑陋得比大陆的屁股都难看,像一只只吃胀了肚子的蚂蚱。猫开始吃老鼠了,他们把大吕按在地上,一阵乱拳,还有黑脚。大吕缩成一团,双手抱住头,没有还手。不知道过了多久,人都散完,大吕坐起来,抱住身旁的一个石凳子,先是小声地哭起来,接着越哭越厉害,声音越哭越大。那是李小树第一次看见大吕真正的伤心,平日里是老虎的大吕,此刻变成了失意的山羊。许多个深夜,李小树告诉杰尼,其实大吕也是一种动物,他在不停地攻击弱小者,以求得自己的食腹。杰尼很少相信李小树,但这一次他信了,信得无比真诚,李小树觉得自己的孤独感减少了许多,但紧接着,杰尼并不好过,从省城回来的MR吕带了一碟交谊舞学习光盘,他又多了一项训练课程。

从恐龙馆出来,杰尼看到了同班同学翠云和她妈妈,他准备跑上前打招呼,但跑了几步又停了下来,MR吕站在恐龙馆大门口一动未动,那是制止的信号,杰尼嘀咕着和同学打个招呼怎么了?其实这动物园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好玩,一点都不生动甚至有些死气沉沉。杰尼刚好跑上一座木桥,停下来的时候他理了理领结,把手垂成直线,然后非常绅士地走过去,“你好,翠云。”他的语调和语速,标准,恰到好处,带着童稚的成熟稳重。翠云刚刚闹完妈妈给她买棉花糖吃,看见了杰尼,就给杰尼也来了一支。杰尼喜欢极了,扔掉MR吕的那些礼节,对准棉花糖就是一嘴。“棉花糖不是这样吃的。”翠云取笑。杰尼从棉花糖里抬起脸来,粘稠状的糖贴住了整张脸,衣领上领结上也是。翠云的妈妈忍俊不禁,也笑了起来。

“没教养的一对母女。”MR吕冲过来,拉起杰尼转身就走。

“你说谁呢?”翠云的母亲起了火气,“有本事你再说一次!”

MR吕转过身来,站得稳稳的,刻意地压制了一下情绪,然后斩钉截铁地说:“说的就是你!”一个字一个字地缓慢地吐音清晰。

李小树后来回想起这一男一女扭打在一起的场景,感到不可思议。当翠云母亲冲过来的时候,大吕站在那里依然一动不动,一颗苍劲的松,任凭风吹雨打。大吕的脸被抓破了,鼻子也流血了,但他还是没有还手(他想起大吕说过任何时候都不应与女子争斗)。李小树看见杰尼站在一边大声地哭着,毫无办法,一边哭一边优雅地掏口袋的方巾,轻轻地拭擦脸上的泪水,不让一滴流下来落在衣服上。翠云的母亲不应该抓乱大吕的头发,他一摸头发抓掉了,抓乱了,立马还手,追赶着翠云的母亲打。李小树后来无数次回想当时的场景,他觉得大吕其实完全可以反手顺势一推,翠云的母亲就会滚倒在地,顺着那个木栈道一直滚到那个卖棉花糖的人面前,翠云母亲的头发又那样长,准会被制作棉花糖的机器给吸进去搅着,这场景和自己失手把付淼推向死亡的盛况多么相像贴切,他甚至期待大吕又那么“失手的一推”。遗憾的是,他们在追赶着扑打,李小树觉得这场追打是交谊舞事件的翻版,只不过大吕把自己给修炼成了一个猫,也兴许是对手太过于柔弱,大吕后来失去了追打的兴趣,他又赶回来教训杰尼。杰尼像一根削断了树冠的木桩,站在那里不敢乱动分毫,一直站到李小树回想起高中时期的大打出手。他为了无数人出手过,每一次都是重拳,为了加重一击致命的力量,李小树在河边麻柳树上制作了一个简易的沙袋,偷偷去练习。身边虽然跟着众多弟兄,但他没有信得过的一个人,李小树是孤独的,又那般骄傲,他的骄傲来自于他苦练的拳头,这比练钢琴萨克斯容易多了,小事一桩。练拳也是寂寞的,他一个人躺在河边的麻柳林中,感觉周围全是动物,要不撕掉他的手臂,就会拿他肉多的大腿下口。

雾气还没有散尽,他们一言不发地坐缆车下山。

一场雾显然无法削弱杰尼的青春期兴奋,这些疯抢着食物、无休无止地咆哮不做任何信息交换的动物,实际上比不过冷漠恶毒的成年人,而杰尼作为唯一的异类堂而皇之毫不解释地落在他们身边,像一枚干硕的松果,他们完全有理由在这个封闭的小小空间中,用瞬间强大的意念把杰尼推入一场噩运,这场噩运和猛兽的凶残无关。

那天夜里,杰尼做了一个梦。梦见脸被抓破的MR吕变成了猛兽之王,企图征服整个森林。

5

王慧和李小树商量结婚,李小树吓了一大跳。

自从看望大吕回来后,王慧对结婚显得特别积极,这给李小树施加了不少压力。他完全还没有结婚的概念。十年牢狱。几年的马鞍山独居。几年的梧桐树砍伐工人。李小树觉得这些都和结婚这事扯不上关系,太鲁莽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还没想好?不愿和我结婚?那我们还在一起干什么,分开得了。”王慧紧紧相逼。慌了神,舍不得,离不开王慧,她是个好姑娘。李小树左思右想,只有一个办法,求助大吕。

出狱后,这是他第一次单独面对大吕,上次幸好有王慧的调节,他才显得不那么紧张,这一次,他走到了大吕家门口又折身去外面街口的水果摊上买了苹果、梨子,还买了一个笨重的大西瓜,上楼去,几十步梯子他爬得特别漫长,比临江镇的四十米大街都要长,从孩童一直爬到了结婚。大吕为他开门,他的敲门声刚响起一个节奏,仿若等在了门口似的。

“杰尼,真高兴你来。”他直接带李小树去书房。其实这也是李小树的卧室,房间还保持着原来的大致情形,书架旁边的相片墙上,杰尼微微露齿地笑着,MR吕在一块草坪上丢下手中的书。李小树记得那天大吕刚刚从省城回来,给他带回了很多音乐教材、行为规范礼仪书籍。李小树正在付淼的监督下练习微笑,付淼手持一面大镜子,李小树就一次次机械地微笑,浅浅地露出白白的牙齿来。也有练习拥抱的时候,李小树张开双臂一次又一次地对着虚无想象对面站着某个人做绅士状的拥抱,还要练习给他人指引、侧耳倾听、演讲讨论……李小树在这些行为礼仪里寻找路径通往某个点,最烦人的是练习感谢,一遍遍地模拟接受荣誉时的仪态然后发表感言接受全场听众赞扬的掌声,李小树重复着这样一个漫长的过程,他觉得比用萨克斯吹一曲柴科夫斯基的钢琴曲都难。大吕回来总算把李小树僵硬的笑脸从镜子里拉了出来,每次去省城后大吕都特别高兴,偶尔还会买一瓶葡萄酒回来,那种绛红色的液体李小树小学时以为是某种动物的血液,后来迷上了那种味道就悄悄地偷喝。初中时大吕教李小树手执红酒杯的姿势,添酒的时候注意的量,和他人举杯时的神情和仪态。他控制着李小树的量,免得喝得飘飘然。后来李小树在学校大碗狂喝酒时,不知道是否想起过大吕说干杯发音时嘴唇的张合度。现在,李小树站在书房里,看见自己的乐谱还摆放在案头。还有唯一的那只米老鼠,当年经历了多少挣扎和哀求才求得大吕从省城带回来,今天静悄悄地躲在墙角,躲在木质栅栏柜下,没有给进来的李小树眨一下可爱的眼睛摇一下可爱的鼻子。

“你看,还是你那时候的样子。”他们坐下来,“杰尼,你不能够丢掉那么多年的刻苦训练啊!”李小树鼻子一酸,他想过去握住大吕的手,深情地抱住这个年迈的老人,可他不再是当年的那个杰尼,大吕培养他成为未来艺术家的时候,他无声地抵抗着,吃喝赌博打架偷看女孩子。如今的李小树,已经丧失了那份信心,抛弃了那份天赋。当年入狱,李小树那般憎恨大吕,在牢狱里也想着当年大吕抱养他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欲而生起的怜悯,现在没有一丝恨了,真的连一丝也没有,心彻底地透明,彻底地轻松。

“王慧和我说结婚的事儿……”

“你的萨克斯还在吹吗?杰尼,吹的怎么样?好久没有听过了。”

“还在的,MR吕,只是很少了。你说王慧和我结婚怎么办呢?”

“在坚持就好,还想训练下去不?”

“训练?想都不敢想了。也忘得差不多了。你不知道,一说起结婚我真慌了神。”

“我反对你和王慧结婚。”李小树以为没有听清楚听错了,又反问了一次后他惊讶地愣住。他嫌弃王慧洗头妹的出身,嫌弃王慧举止不雅,嫌弃王慧没有艺术修养,就是一农村出来的乡姑只知道填饱肚子给男人生孩子,“总之,你绝对不能和这样的女人结婚!杰尼,你是有教养的人,你有天赋,只要不在马鞍山那老宅子里窝着,什么都有可能!”

“我?我还坐过牢。”

“这世界许多杰出人物都有过去的不如意。杰尼,贝多芬又聋又哑呢!你这个算什么瑕疵!”大吕指着墙壁上的那些照片,“你看,你那时候是多么具有灵气。这是你小学三年级在全省比赛中获奖时的照片,这是你小学四年级在国际挑战赛中获得亚军的奖状……”大吕有些激动,说得喉咙有些累,干干地咳嗽了几声。李小树看着那些记忆,一会陌生一会熟悉。李小树站在这个房间里环顾四周,他觉得这是一艘船,载着他不停地在海面上颠簸旋转,驶向杰尼的家。偶尔遇见其他的航船,舵手们总会给他竖起赞扬的大拇指,他觉得脸上的皮肤越来越细滑,肢体越来越轻灵,声音也变得嫩雅,身材逐渐矮小,年龄回到了十岁左右。李小树害怕极了,不停地在船上挣扎,企图跳下海,游上岸去,可那些水手们都长着千万只长长的棱角般的手,像柔软有劲的水草之王把他死死地缠绕住。李小树咬着牙,竭尽全力地想把自己变成一条鲸鱼,成为称霸大海的王。

李小树做了一次彻底的反抗,先前的不肯定不坚决和不知所措的慌乱,此刻全都不重要了。他在心里说:“王慧,我就要马上和你结婚。”紧接着又加了个词语:“刻不容缓。”大吕明白了他的坚决,他蹲在墙角咆哮着,又经受不住自己情绪的折腾,犹如一条老延残喘的狗落入水中,但这样的落水狗也依然保持有威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李小树看着他的反对,心惶惶然,眼神躲闪。他扶着巍巍的大吕到客厅沙发坐下,给他倒上一杯温开水。大吕喝得那么急迫,仿佛有大块大块的沙琪玛卡在喉管,有大勺大勺的青稞面呛在口,他急需水润燥。水喝下大吕平静了许多,他坐在那里,背倦怠着整张脸,嘴唇因为生气而纠结绷紧。李小树在大吕对面坐立不安,他不肯定是否是自己在后面给了大吕一推,促使其表露出落入水中的狼狈。

“我坚决反对。”他还是这句话。

“我必须要和她结婚。”李小树也语气坚决,尽管绷着心跳。李小树的心里怪不是滋味,他本意只是来求助的,不是来征询意见的。可从小到大,在大吕面前,李小树都把倔强掩埋在肚里。今天的爆发,换来的将会是怎样的暴风雨,李小树心嘘嘘然。

果然,大吕冲了起来,他把水杯砸了把桌子上的花瓶砸了把那边垒砌起来的凳子掀了,臭袜子也被撒出来,垃圾桶也翻了。李小树看见大吕从刚刚的水里一跃而起,腾空上岸,然后就开始了搏杀,不见先前丝毫的狼狈,变成了一头勇猛的狮子,撕裂李小树的山头。李小树感觉自己不属于自己,大吕抽了他一耳光,抽得真难受,心被占据了,身体被剥夺了,自己就是一块骨头,被老头子衔在嘴里,他以为老头子回想小时候那样平静后给道歉,给他绅士般的拥抱和安慰,结果没有,老头子坐在那里,没有丝毫反应。窗子外的槐树,花朵一簌一簌地开着,风一吹,就噗噗地往下掉,满地都是花瓣。

也带着些倔气,李小树走得急冲冲的。穿过四十米大街的时候,他站在临江镇最中心的地方看马鞍山,陡然想起那个熟悉的传说,想起土匪爷魁星和大吕的穷秀才父亲,他不知道穷秀才曾经奉承了多少赞美给魁星才换来重用,才将魁星的信任和财产据为己有。太阳从山上照射下来,李小树睁不开眼,眩晕得厉害,慢慢地就觉得自己的身体被太阳掏空了,天狗吃太阳,太阳吃李小树,吃得骨渣都不剩。

“要不,我去和他谈谈?”王慧反问李小树。

“用不着,他反对也要结。”李小树说得斩钉截铁,其实心里早打起了退堂鼓,虽然只有零星的散落的鼓声,那么间歇里咚咚地响着,但王慧看出来了,看得那么透彻,看得有心无力,有那么不达目的心不甘却又莫可奈何的神伤。她觉得自己就是大吕窗外的那些槐花,一束束地扎在一起,没有办法自由分离,紧挨着自己的这一朵那一朵,即便先于她衰败(就像她多病需大量用钱的父母),也得把她闹闹拴住,甚至在她花枝招展的时候刻意获取怜悯的同情。

她去见了大吕,然后带回来一个条件:结婚也行,但李小树必须下马鞍山,和大吕住一块儿,继续他的天赋训练。

李小树懦懦然答应着,他把头点得像一根根拔起来的萝卜寻找地面上的坑那么娴熟。

6

婚礼在教堂举行,这也是大吕的条件。之前,他们已经和牧师排练过多次,李小树觉得就像付淼监督杰尼练习微笑、拥抱和感谢时那般枯燥呆板。

第二年,王慧生下了一个女儿。大吕很快就把理发店交给了王慧打理,他在家带孩子。李小树也没什么事情可做,每天陪着大吕和女儿。他们给小女儿买来了很多课外读物,英语入门,音乐器具,启迪智慧的书籍。

有一天,大吕和李小树争吵了起来,双方都不让步。起因是为了一架钢琴,大吕托人给孙女在省城买了一架顶级钢琴回来,李小树觉得女儿年龄太小,钢琴在家里太占地方都没地方排放,大吕又找来人把李小树原先的卧室拆修了一番,照片墙不在了,书柜不在了,全腾空出来让位给钢琴。他们为此大吵大闹,大吕说李小树诅咒他早点死,李小树说大吕赶他滚出去。王慧回来劝导他们两个,满屋子的狼藉。

小女儿三岁时,大吕去世了。

收拾大吕的遗物李小树极其不情愿,但必须得腾出房间来堆放女儿的东西。尽管只有三岁,李小树却觉得出嫁之前她都可以不再考虑购置其它东西了。最多的是如何把女儿培养成一个天使的道具。李小树想起来,只会呷话的小女儿问过大吕:“天使是什么呢?爷爷。”

“天使是人世间最骄傲的女儿。”大吕笑呵呵地说,“最漂亮,最有才干,最叫人羡慕。”李小树看着外面的槐树,花还没开,却已经结成一束一束的串儿,满树都是。小时候他也这样问过大吕:“少爷是什么呢?MR吕。”

李小树继续折腾,把那些应该扔的全都扔了,其它的用那个巨大的彩电包装盒包起来。他是在一本书的夹页中偶然翻到那份协议的,签署方是大吕和王慧。内容是要王慧想尽办法接近李小树,并且和他结婚,待生下孩子后,大吕的理发店就归王慧所有,在这之前,大吕还得提供大量的资金用于王慧的父母治病。附属条件是王慧必须促使李小树继续训练他的天赋,以便将来能够给孩子指导,和孩子交流促进孩子的大未来。李小树惊呆了,哑口无言,又想破口大骂。他先前以为自己是捕获猛兽的猎人,狮子、老虎、黑熊、豹子,都在马鞍山被降服,今天却突然发现自己是他人掌中被降服的宠物,毫无攻击之力并且心安理得地享逸。

尔后,李小树想起大吕是在熟睡着的孙女床边过世的,他打了一把逍遥椅躺在旁边,神态安详没有丝毫痛苦甚至还面带微笑,他的左手紧紧握着孙女的右手,握得好像是拽着自己右手的手指。殊不知这一握,李小树和王慧费了好大劲好大劲都没扳开,最后只有去找执手术刀的医生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