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湿了狮子

1

九月的一场雨让人们从酷暑中缓解过来。

C城第三人民法院审判庭上,犯罪嫌疑人眉头紧锁,看着窗外的天空,干枯了一个夏天的树叶正贪婪着甘露,卷着舌头狞笑。

审判席上又在提问了。

他依然彷若毫无察觉,不予理睬,继续望着窗子外边的天。

雨小了些,有停下来的迹象,远处的云飘逸过来,一团团地围合又散开,一只狮子在天边若隐若现。

犯罪嫌疑人穿着黄色背心向窗边挪动了几步,然后,他说:“雨打湿了狮子,真的,雨打湿了狮子。”

所有的人都望向了他,目光疑惑。

这一天,大同想念那把不在身上的熟悉的手枪。

2

大同第一次使用那种药片是在兰溪的身上,他把蓝色的粉末溶解到了矿泉水里,闻了闻,无色无味。兰溪就睡在身边,打着轻鼾,刚刚过去的那一场激情仿佛能够让她睡得更长久些。大同起身的时候碰着了枕头下的枪,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在床上的时候枪总在枕头下,碰见了枪的大同又有些兴奋起来,借着兰溪的药性,他又做了一次。这一次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兰溪柔软的身体完全凭大同摆布。从此以后,大同就爱上了这种淡蓝色的药片,他总是带在身上,和兰溪的约会也总会悄悄地使用。

名义上,兰溪是大同的女朋友,但是他们两个人又是那样的陌生。大同曾经使劲全力地了解兰溪,可是未果,他只知道她在一家地产公司做销售主管,那是C城最大的地产公司,效益十分的好,最近几年C城的地产销售十分火爆,兰溪所在的地产公司营造的产品品质又十分吸引老百姓,大同知道兰溪比自己有钱得多,自己只是一个穷警察。关于兰溪更多的信息大同就十分模糊,他每次问她,她都利用一些手段来拒绝谈论,比如撒娇,扮鬼脸,装清纯,大同就吃她这一套,总是不了了之。大同使用那种蓝色药片之后,搜过兰溪的包,除了避孕套化妆品之外再也找不出其他值得怀疑的东西。至于兰溪的手机,大同更是迷糊,均是依据规律的号码保存,比如阿一阿二陈三陈四,除了她自己估计没有人能够看明白,大同注意到其中一个号码和兰溪联系比较多,昵称居然是999。大同觉得兰溪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他也很少发现兰溪来主动了解自己。他们很少在一起吃饭,约会就好像是为了一两次或者更多次的激情性爱一样,更多的时候是在旅馆,偶尔也去兰溪的家,她的家在城市之东的桂花园,那是一个大同可望不可及的小区,大同每次去都是小心翼翼,生怕遇见领导。桂花园是C城的富人区,是C城高端社区的代表。兰溪告诉过大同,她是一个孤儿,从小混迹在C城,后来做了地产销售,赚了一些钱,购置了一些房产,精锐水岸,一线江景。大同和兰溪在紧靠长江的落地窗边约会,房间里漂染着淡淡的檀香,让大同感觉自己就漂在长江上,自己就是船上的舵手,一切都自己掌控。

更多的时候,大同觉得自己和兰溪就是情人的关系,到底谁是谁的情人他完全分不清楚,大同不止一次下决心要和兰溪分开,但这样的决心又总是下了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兰溪仿佛给大同设置了一个跳台,大同每次站在跳台上都没有全神贯注,弹跳动作都有一些变形。他一次次地在兰溪身上使用那种药片,又一次次地想扇自己的耳光,每当他从沉睡不醒的兰溪身上获得前所未有的快感的时候,大同都懊悔不已,他太熟悉这种药片了,它的蓝色完全是一种诱惑人的假象,它对人体的伤害作用太大了,但大同总是一次又一次地使用着。

作为刑警,大同对于枪的依恋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在练习馆里,大同从来不习惯戴耳套,他一枪一枪地射击,那时候他是安静的。大同是整个队的神枪手,局里已经安排明年把他从副队提成正的。局里的同事没有人知道他和兰溪在来往,局里一个领导要把他的侄女介绍给大同,大同去见了,不是怎么满意,但又不好表示出来,这个刚刚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孩子和兰溪比起来,简直有着天壤之别。夜里兰溪不在的时候大同总是在想,她就如同一只神媚的狐狸,把自己这个所谓的猎人给迷失在了森林里,大同手里的枪总是有些意外的闪烁。

后来在一次执行任务中,大同无意间获得了那种淡蓝色的药片,他私藏了起来。他知道,就是这种淡蓝色的药片,能够在三秒钟内让一个人昏迷,失去知觉。

C城不大,长江穿过城市中心,温润潮湿,一年大部分的时间里都处于雾蒙蒙的天气之中。C城的人们总是慵懒的,大部分人在工作之余都是以斗地主打麻将混时间,更多的年轻人则光着膀子在夜里大声地划着酒拳,麻辣火锅到处飘香。大同从小就生活在这个城市,但他一直厌倦这个城市,甚至生活在这里的人。如果不是多病的母亲,大同肯定早就离开了这里。大同的父亲也是一个警察,死在了一次任务中,留下一个英雄儿子和妻子,再也没有换来其他的任何一点物质需求。和兰溪刚刚认识的时候,大同还带过她去见母亲,老人家十分喜欢兰溪,礼貌嘴巴又甜的女子总是很容易博取别人的好感和信任。交往时间久了,大同就觉得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她美丽的眼睛,性感的嘴唇,使得兰溪在人群里格外耀眼,但是她好像又一直在和自己捉迷藏,她把自己的真实隐藏了起来,身边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暗号,哪个才是真实的她大同毫无办法判断。她也许仅仅是为了给别人发现,她也许就是喜欢享受这样的过程。

C城的人们是在八月十六日的晨报头版上看见那条骇人听闻的消息的,关于磁器口的碎尸案人们做着种种猜测。作案者十分猖狂,把被害者的身份证竖立在抛尸的垃圾桶上,大有炫耀告知的意思。

八月十五日的深夜大同和同事在接到清洁工报案后的最短时间内赶到了现场,做了现场处理。其实没有多复杂,被害人是C城一个有名气的地产操盘手,做了很多大项目,东边的桂花园,南部的东海岸,还有C城非常出名的大泉别墅,营销负责人都是他。地产圈子里的人都叫他四哥。四哥不是那种低调的幕后操盘手,C城的媒体上时常都能够见到他的消息,不是专业的地产营销,就是他与C城娱乐界某个女人的韵事新闻。四哥那独有的光头和黑色的框架眼镜,深邃背后仿佛藏匿着更多的不可琢磨,以及预知未来的极目远见。

很多时候,大同在电视里看见四哥侃侃大谈房子营销,大同就觉得C城飙升的房价仿佛就是他一手操纵出来的。同事小李是个刚刚从警校毕业一年的大学生,每次都十分赞同大同的观点,如果在酒桌上,如果他稍稍喝多了点,他更是会拍桌子踢椅子。大同喜欢这个年轻的家伙,他带着小李在C城转悠,破案不是他们生活的目的,仅仅是生活的一个工具。碎尸案性质太恶劣了,受到局里领导的高度重视,成立了专门的侦破小组,大同和小李都在这个小组之中。

从局里出来已经是深夜一点过,案情分析会议让大同有些疲倦,小李更是头疼欲裂,那个清洁工提供不了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甚至还破坏了现场。犯罪嫌疑人是用中青旅行社的旅行包装着尸体扔到这里来的,磁器口深夜的治安管理由于不是很严格,而且几乎没有设置录像监控,犯罪嫌疑人什么时候抵达这里如何抵达这里几乎是一片空白。小李和大同去吃夜宵,夜啤酒依然喧闹。

“同副,你说那四哥与什么人有深仇大恨啊?手段这样残忍。”

“小李,喝酒。”大同拿瓶子装小李的瓶子,“我估计他与每个穷人都有仇。”又拿瓶子撞了下,“要回去睡个好觉,真累。小李,你不累?”

从昨天深夜到现场,截至此时,他们都还没有合眼。夜凉起来,加上疲倦,啤酒仿佛也有些索然无味。又撞了几瓶,有些醉意。大同和小李分开。大同顺着街边的巷子走深进去,在黑暗里对着墙壁撒尿。他手撑在墙上,头耷拉在手臂上,想呕吐。

有人拍大同的背。

大同本能地转身,一个擒拿手反盖过去。

是兰溪,大同猛地一包抱住她,迫不及待地吻下去,仿佛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大同掀开兰溪的衣服亲吻她的乳房,兰溪抬头望天,顺着窄小的巷子黑色越聚越深,偶尔有黎明的一丝丝白色显露出来,像水纹般向天边漫散。她很害怕,那中心的黑翻卷起一座险峻的山峰。这太像洪水冲过来,把一切有生命意识的美丽东西遮避起来。她牢牢抓住大同的头发,抚摸他的脸,手里是坚实的肉体,但是瞬刻间就又被黑暗溶解吞没,不知去向了。

大同的舌头很暖,兰溪仿佛要把他的温暖和湿润吸干,可是还是觉得口干舌燥。

“大同,我们回家吧!”

桂花园在黎明时分也是美的,大同已经在车里沉沉睡去。在卧室透过宽大的观景阳台,兰溪觉得长江的江面上静默一片,心里空空荡荡的。

不知道站了多久,大同从后面抱住了她。兰溪心里一紧。

“大同,你怎么看老四的事情?”兰溪转过头来把脸贴在他的脸上。

3

“真漂亮!”兰溪跳起来。

那是一套紫色的内衣,性感,充满媚惑力。这是兰溪第一次收到大同给她的情趣礼物,他们在一起两年了。音乐是《何日君再来》,多年来兰溪一直听邓丽君,房间里充满淡淡的檀香味。

又是一番激情,兰溪看着大同沉沉地睡去。他满脸的疲惫,甚至还带着深深的焦虑。现在是周日的下午,阳光很好,C城这样的秋天很少。上午她和一个客户在两岸咖啡里谈合同,那是一个私营牙科医生,想购买她现在所做项目的一个整层商业,开一个诊所。还没有完全谈定,大同的电话就来了,说在桂花园的家里等她。大同一般不会在她工作时间里找她,难不成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兰溪风风火火地赶回来,看见大同送她的礼物,不由得心里生出丝丝感动。两年的时间,兰溪觉得自己是爱大同的,可是这样的爱又夹杂着陌生,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头呢?她想起他们认识的过程,仿佛就是电影,在音乐步行街上逛街的时候被小偷摸包,大同恰当地出现。至于怎么走到一起的,已经不是很清楚,仿佛就是男女各自的生理需要。那时候,她和不同的男人交往着,朦朦胧胧,说不清道不明。大同的出现填充了一个卧室的空白,把面向长江的美好江景统统地收纳在两个人的激情世界里。兰溪以为,那仅仅是一个过程,是一个随着时间就会荡不起任何一丝波澜的过程,结果,他们维持了两年。

大同睡得很死,太阳洒向西山。兰溪靠着床上一直不想动,大腿有些轻微的麻木,大同偶尔翻身碰到,就轻微地痉挛。兰溪记得以前都是自己睡去,醒来的时候大同多半已经离开,她知道他太忙了,可是,又有些难以言说的心情在作怪。她一直拿捏不准这是游戏还是快乐,偶尔的时候她会拿大同和身边其他的男人相比较,好像各有优点。她俯下身来,亲吻大同的头发。他为了老四的这个案子,累得苍白。太阳光的最后一抹余辉透进来,铺成一条线,金黄色地轻微荡漾,窗子上的风铃,碎碎地响。

八点过,大同还在睡,他好像一直在做梦,有些不安分的动静。兰溪准备起身,刚动大同翻身就抱住了她。枕头下的枪露了出来,兰溪忍不住拿手摸了下,并没有冰冷的感觉。兰溪很少接触大同的枪,他不让,每次她表达这样的请求他都用嘴唇和抚摸糊弄她。对于枪,兰溪感到大同不是热爱,相反,是憎恨,浓烈的恨。有那么一次,周末他们开车去南山度假,在农家宾馆里,在山顶索道上,大同都急切的想要,他的童年是在农村奶奶家长大的,回到这些地方有一种天然的回归冲动,夜里的床上,他们做完爱,相拥在一起,大同显得那样的不平静,他把原本在枕头下的枪丢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兰溪想,也许他的理想不是做一名刑警。第二天早晨,大同告诉兰溪夜里做的梦:一条铺满松针的路,往西一直延展,兰溪就像是从南山山顶流出来的水,慢慢地流淌,变细,然后绕着另外的一座山,盘旋而去,消失在松树林中,整个过程他都只能够看到她的背影,听到她的声音,他一路追赶,有些路段特别荒凉,他就快就迷路摸索不出来,偶尔的水流声又带动了他,他捡起地上的石子、松果,仿佛那就是枪的子弹,他说就是这样的办法也要让她停下来。那一刻,兰溪是感动的。她把大同抱紧,紧到他就要镶嵌在她的身体里面。大同的身体是瘫痪的,任凭兰溪东摆西弄。兰溪想过和大同结婚生活,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淡薄了,大同越来越忙,兰溪也越来越忙,电话里的声音都是庸散的,充满倦意的。

兰溪看到过大同随身带着的那种淡蓝色药片,三次,只有4片,用一个白色橡胶瓶装着,她惊诧地以为是毒品,但大同从来没有使用过,每次兰溪都没有发现药片的数量减少,她一直想问他,又一直没有开口,她想,也许是警察在特殊情况下才使用的一种东西吧。这让她想起一些电视剧,她感觉到害怕。但是,兰溪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想知道,那些淡蓝色药片到底有什么作用,她非常清晰地知道,即使再坚守欲望,心中也会歌唱。

大同一直睡到第二天,夜里就没有醒过。周一是兰溪的调休日,她起床熬了粥做早餐。阳光比昨天还要好,兰溪有到江边放风筝的冲动。早餐吃到一半,大同的电话就响了。接完电话什么都没有说,大同看了一眼兰溪,丢下碗筷冲出了门。

碎尸案有重大突破。

4

笔录的时候,大同和小李对这个清洁工表示了极度的不满,他说现场除了那张身份证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证据没有交代出来,钱包。清洁工是在磁器口的江边捡到钱包的,第二天通过电视新闻才知道这个钱包的主人就是昨天凌晨见到的那张身份证,钱包里有三千元现金,清洁工为了这三千元钱没有主动来局里举报这一情况。更为可恨的是,那个钱包被清洁工扔进了垃圾桶,他取出现金后将钱包一起抛进了垃圾车。磁器口如此大的垃圾站,大同知道,找到这个钱包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可喜的是,清洁工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钱包里有一张照片,男的就是死去的老四,女的三十来岁,紧靠着老四,一脸的幸福。整个照片背景是一大面红色砖墙,墙壁上爬着稀疏的爬山虎,墙根处开满了牵牛花。对于清洁工如此仔细地观看那张照片以及现在描绘出来,大同抱着难以置信的态度。清洁工解释为什么如此注意那张照片,因为那个背景他十分熟悉,就是C城著名的美术学院里的一栋文化楼,清洁工以前在美院工作过。

大同和小李赶往美院,在动漫学院的教学楼旁边,他们看到了那面清洁工描述的文化墙,秋天的爬山虎已经衰落,牵牛花只剩下枯根。找到动漫学院院长,大同找到了心中早已经猜测到的结果,但又与想象的不完全相同,老四并不是动漫学院的毕业生,但那一届的老师几乎都认识老四,他疯狂追求动漫学院最年轻最漂亮最有才华的女老师,去仔细地听她的课,为她上后山摘大束大束的栀子花,更为惊奇的是,有一天动漫学院的官方网站上出现了老四的爱情表白,全部用动漫设计的,里面全是她课堂上的教学元素。她答应了老四,辞去令人羡慕的美院教师职务,和他一起北上,这是当时轰动美院的一件事情,事后多年都还有人在谈论。

现在的关键是找到那个女教师,也许能够掌握住一些有用的线索。

在美院的档案馆里,大同和小李没有找到有关女教师的资料,她的档案已经调走,他入校的资料也不知道丢在了哪里,档案馆里堆积如山的资料袋铺满了灰尘。间隙里,大同和小李到外面的过道上抽烟,很快,管理人员过来制止。

“他妈的!”小李狠狠地骂了一句。

大同和局里联系,决定专门派人查询有关女教师的事情。离开的时候,动漫学院院长对于老四的命案表示了深深的谴责,“你说他是不是罪有应得?”但小李听出了他话里的另外一层意思。

晚上大同回家陪母亲吃饭,熬了银耳汤,大同从小就不爱吃甜食,但母亲一直把银耳汤熬得很甜。母亲的眼睛有白内障,这些年病情加重厉害,看什么东西都是三个影子,天上的月亮是三个,对面邻居家的小狗肥肥也是三个,不远处的儿子也模糊不清。母亲很少抱怨,大同不止一次带她去医院,看医生的效果好像也不大明显,以至于让大同怀疑母亲到底是不是白内障了。

“兰溪好长时间没和你一起过来吃饭了,你们怎么回事?”母亲的银耳汤大同是必须要喝掉的,她就坐在他旁边,电视开着,地方新闻,大同不知道母亲是看电视还是听电视。

“她忙着的呢!”

“你们年轻人啊,拖什么时间呢?双方合适就把事情办了嘛。”母亲起身去厨房收拾。

“妈,你就不要操心了。”大同喝完汤把碗送到厨房去,“我们自己会处理好的。”

大同倦在沙发上看电视,调到体育频道,正在直播丁俊晖和奥沙利文的斯诺克比赛,大同是个专业的斯诺克迷,倦怠的神情立马生龙活虎。

就在奥沙利文一杆147分的时候,小李的电话过来了,他和同事还在美院档案馆。

“同副,找到了王云燕的资料。”小李的声音十分兴奋。

大同在沙发上没有怎么动,声音是深沉的:“怎么回事?快说啊,急死人了!”

“到局里再说吧,这份档案有着一个惊人的秘密,到时候你会吃一惊的。”小李的声音充满兴奋,“我相信这与案子有重要关系。”

“王云燕。”大同默默地念了一下这个名字,起身披上外套出门,赶向局里。

5

兰溪的肚子上有些臃肿的肉,她用跳操来解决,效果不是太明显。兰溪的耳垂厚实又带点细腻,大同说十分性感,兰溪于是每次见他都变幻着不同的耳环。兰溪还有很多很多的特点,她都在为大同的喜好而改变,爱一个人就应该适当地为他改变一些,她一直这样认为。

大同从来不认为兰溪就是一个带点小资的会喝点红酒抽点外烟的女人,比如她的嘴唇原本有些偏厚,她的口红涂进去一圈,就使它变薄了,她的口红有些浓有些深,但从来不会在酒杯上留下印痕。大同很少见到过这样的女人,再忙再累,也始终保持着温婉的举止和优雅的风度。大同不止一次地想问明白,但终究没有开口。他爱躺在兰溪的胸口,像孩子一样贴住她的乳房。城市之东的桂花园,在C城的夜里总是变幻着不同的色彩,大同每看一次都觉得有些不同。更多的夜里,他和兰溪轻声地交谈,那些穿过房间朦胧灯光和轻缓音乐的声音温润,带着丝毫的不清晰,因而产生了一种眩晕之感,大同知道,这时候的兰溪多半迷失在一种遐想之中。

栀子花是兰溪的最爱,清雅淡定的花朵,与她有时候很浓烈的化妆很不协调,但她就是喜欢,在空中花园里精心地栽种,至于名贵的兰花绚丽的玫瑰兰溪是嗤之以鼻的。偶尔,大同会陪着她在家里伺候那些盆栽,间歇里兰溪会讲一些故事给他听,大同也听出了一些名堂,这些假日里的兰溪大半是不怎么化妆的,只是喜欢唇上抹一丝盈盈欲滴的葡萄色水晶口红,大同对这样装扮的兰溪从内心深处欢喜,他抱紧她,看见落地窗外的江面上有飞鸟划过,越来越小,他的心也越缩越紧。

有些时候,大同还是会使用那种淡蓝色的药片。他不知道兰溪是否已经发现了一些真相,猜测到了一些过程。兰溪还沉浸在药力之中的时候,大同习惯亲吻她的眉头后下床,穿过落地窗,撞到那些风铃,发出悦耳的碎响,然后是一阵突如其来的静寂。

有一次,兰溪隐隐约约提到过自己的爱情。那天大同刚好执行完任务,在中兴路一间酒吧外面的座椅上看到了有些醉意的兰溪,她抽着烟,慵懒的面容里拖着淡淡的伤。兰溪穿着奔放的连衣裙,上面有热带地区的花卉,绚烂地开放着。大同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来,她一把抱住他,压抑地哭泣起来。

好一阵子,就那样不动,大同俯下去亲吻兰溪,泪水湿漉漉地浇满了满张嘴。卖玫瑰花的孩子过来,缠住大同,花了二十元,买了很大很大的一束。这一束贱卖的玫瑰花,让兰溪破涕为笑,大同知道如果真去花店也许还达不到这样的效果。回去的路上,兰溪给他讲述她过去的爱情,充满忧愁和愧疚。大同想把她抱得更紧一些,他们把车停在路边亲吻。

其实大同知道,最伤人的还不是时间,而是随着时间流逝的一切。大同不止一次告诉兰溪,她拥有一双魅惑的眼睛,像一个春天的湖,波光涟滟,却笼着一层淡淡的雾霭。在这湖里,大同每次都能够清晰地看见自己,仿佛这湖就像阅读自己的大地,轮廓清晰地读懂了他要表达的什么,要阐述的什么,有时候大同也看见她暗暗叹息,湖里怒放的水草,纷乱凄迷,大同也跟着凄迷起来。他想在这片湖里探寻出什么来,又觉得这是迷宫,怎么都找不到正确的方向。大同有时候也能够感觉到兰溪在向他裸露这片湖,在等待他走进去,深入到湖水,感受冰热凉寒。大同不知道自己到底占据着什么样的位置,比如在她眼睛里发现自己的时候是湖心,亲吻几分钟,再细观看,又游离开了,像那些清淡的花朵,在不知不觉间散发完了幽香,也许它自己都还没有察觉。大同习惯亲吻兰溪的眼睛,仿佛要把嘴唇以及整个自己都嵌入那片湖,那里含蓄柔媚,那里又克制内敛。那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湖,大同又心甘情愿地被湖淹没。

和兰溪在一起的第一个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大同带她回家见了母亲。第二个春天,他们去C城的千年古镇磁器口放风筝,在兰溪的大花园里撒下了向日葵的种子,在她喜欢的小酒馆里喝啤酒吃烧烤。到了秋天,到了这个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古镇磁器口发生了碎尸案。

大同准备在这个秋天结束冬天第一场冰降的时候向兰溪求婚。

6

小李在会议室门口等大同,烟抽得很猛。他把大同让进去,所有的人都把目光对着大同。大同点了一支烟,拿目光扫了众人一眼,一屁股重重地坐在桌子上。

幻灯片打开,大同朝边上挪了挪身子。

“从各种情况来看,王云燕是这次破案的一个关键人物。”关于王云燕的讨论分析整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这个神秘女人的资料局里掌握了很多,大同完全没有想到小李的办事能力如此超强。幻灯片里正一张张地播放着王云燕不同时期的照片和相关资料,大同觉得有些炫晕,会议室的窗没有开,空气污浊,有些缺氧。

一些初步的方案正在形成,撒网,待鱼,然后是人员安排。大同知道,其实还是模糊的,不清晰的,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希望,就像现在窗子外面的夜,黑得叫人踹不过气来。快凌晨两点,大同和小李走出局里,凉意渗入衣服,钻进骨头,大同裹紧衣服,小李明显看出大同的倦意和困顿。

“同副,吃毛血旺去?”

“好,搞点白酒,暖暖。”

张胖子竹楼毛血旺在C城的名气不小,24小时经营,即使是深夜两点也还依旧人声鼎沸,C城的人们总是习惯在深夜里喧闹。

“在哪里地方找到这样多的资料的?”

“就在美院的资料管里。”小李看了看大同,“怎么了,同副?”

“随便问问,干得不错。”大同找小李喝酒。

“兰溪姐最近还好吗?”在大同的同事中,认识兰溪的只有小李。

“工作上还顺利的,只是情绪有些不对头。”大同灌了一大口酒,“最近忙着这个案子,也没怎么陪她。”

“说起这个案子,同副,你有什么看法?”

“我能有什么看法?”大同拿眼神啾小李,“不是都已经商讨好了方案的吗?”

继续喝酒,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沉闷。邻桌的一对男女,正在为热播的电影《太阳照常升起》争论着,黄秋生摸屁股的事情好像比面前的毛血旺更让他们感兴趣,很显然这是一对情侣,不知道他们躺在床上的时候是否还在为类似的争论而坚持己见。小李想到这里就无声地笑了出来。大同也跟着笑了什么,小李看不出大同笑容里所包含着的内容,只好又跟着似懂非懂地展露笑脸。还好,有冰冷的啤酒和麻辣的毛血旺做掩饰。

也有这样的一个夜晚,就在兰溪的家里,大同和她喝着酒,为了一件事情争执不已。兰溪那时候和一个神秘男人联系得比较紧密,深夜了都还有短信和电话,大同没有问过,但通过一些动作一些眼神和言语表示了出来,他希望引起她的注意。大同很容易地就猜测到这个男人是谁,知道他们的关系,唯一不清晰的就是他的身份以及其他,当然这些并不重要。大同想让这个人从兰溪心中死去,大同想让自己像向日葵像百合那样傲踞地开放在兰溪心里。大同不喜欢和兰溪像朋友那样大肆喝酒,还行着酒拳,但那天晚上的兰溪对行拳的兴致似乎特别高,拽着大同不放,大同有心地输,他不想让她喝多,大同喜欢品酒的女人,对闹酒的女人反感,因为那是哥们儿而非爱人的行径。喝酒过程中兰溪的电话信息一直不停,大同和她闹了些情绪,尔后争执了起来。那时候,他们认识刚好第十七天。第二天早晨,他们掀开被子做爱,窗子没有关,寒意袭人,百合快要枯萎,凌晨里的香气淡淡布满房间,夹杂着他们的气味,温氲里透着暖意,大同非常清晰地获悉自己的内心,他希望这样的早晨能够一直存在。果然如此,在以后的多个早晨,在城市之东的桂花园,他们的喘息爬满了C城。但是,大同还没有真正地完全地了解透彻兰溪,有那么一些言语那么一些动作那么一些隐藏的话题,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合适的场合讲出来。大同看见兰溪的眼里布满了一些生涩的神情,想深入,又想淡出,想把控整个过程,又犹犹豫豫地莫可奈何。大同知道,兰溪一直是心知肚明的,她肯定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在准备什么,对于她又有什么样的深刻情感和保留。兰溪有时候想完全地裸露出来,可是她又怀疑大同啾她时候的眼神,怀疑大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她犹豫了,又矛盾着坚定自己的想法。这时候,兰溪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怎么样的裸露在脸上,眼睛上,鼻子眉头上,但她知道大同肯定会选择亲吻。每一天,他们都在密度亲吻节。兰溪语气潮湿,大同耳朵呢喃。

“同副,在想什么呢?”小李撞大同的瓶子,“干!”一扬脖子,咕噜咕噜底朝天。

“小李,平日里你们怎么看我的?”大同看着小李。

小李觉得大同神情严肃,低头想了想,又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不说又不好,于是凑数般地冒出来了几个类似和蔼可亲的句子。大同笑了笑,啤酒漫过舌头,滑过喉咙,凉入胃,仿佛那是一场不可言说的战斗,大同就在这样的战斗里迷失了方向,找不到突破口,火力越来越猛,大同的呼吸越来越重。

埋单,下楼。竹楼已经有些破衰,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大同和小李相互搀扶着。

大同向东,小李向西。没有走几步,小李又停住脚步转过头来叫住了大同。

“同副,你觉得兰溪姐和王云燕是不是有些相像?”

“相像?我怎么没有觉得?”大同转过头来不假思索,“小李,你喝多了吧?”

小李没有理会大同,出租车在他身边停下来,载着他驶入黑暗的夜。

大同依旧向前,迈着细细碎碎的步子。转过一个墙角的时候,被绊了个跟头。挣扎着爬起来,摸了一把脸,有些血腥的味道。

大同想大声地吼叫何勇的歌,比如《姑娘漂亮》,比如《垃圾场》。大同把手探进内衣的口袋里,触摸到那个装着淡蓝色药片的瓶子,他的心疼痛了一下。

7

八月二十六日是一个艳阳天,C城气温高达42埃舳纠钡乜咀琶恳桓鋈耍胙У氖奔渲挥屑柑欤嗣嵌嘉言诳盏鞣坷锵硎芾淦U馐侵芪澹笸急赶掳嗪笕コ新蛱貊儆悖枷裕急赶月兑皇郑炀萍依锸怯械模镁妹挥惺媸实氐鹘谝幌虑榉樟耍淙蛔ò缸榈牡鞑橐恢蔽圃谕踉蒲嗟纳砩希飧錾衩氐呐巳聪袷ё倭耍г诒本┟CH撕V小? 大同是在买完鲑鱼从超市结完账出来刚刚搭上出租车的时候接到警讯的,渝州路的一个高档小区里发生了抢劫案,作案者现场挟持了人质,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大同眼皮跳了跳,有些担心,甚至是莫名的害怕。正是下班时间,渝州路堵车厉害。大同心急如焚,跳下警车在路边抓了一辆出租摩托赶往现场。

劫持小女孩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在小区的景观带上被很多人围着,她精神状态已经完全崩溃,水果刀架在女孩的脖子上,手抖动得厉害,嘴里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叫刘根生来!叫刘根生来!”那个惊慌失措的小女孩已经惊吓得失去了应有的反抗能力,目光呆滞脸色铁青,整个身体软绵绵地被中年妇女另一只手紧紧地从腋下箍住,无力挣扎地悬挂在她的手臂上。草坪上很乱,小女孩的拖鞋、发卡,中年妇女的一只棕红色皮鞋、黑色的提包,还有包里散落出来的女人时常使用的诸如口红、唇膏之类的东西,还有面包屑,矿泉水瓶。已经有同事在维持现场,和中年妇女谈判,安抚舒缓她的情绪。“叫刘根生来!要不我杀了他女儿!”小李已经从人群中找人打听清楚,中年妇女就是刘根生的老婆,被绑架的女孩不是她亲生的,平日待她都以打骂为主,小女孩十分乖巧,邻居们都很是喜爱。

中年妇女的情绪平静了些,有熟悉的邻居在劝她放下刀。小李是第一次亲身经历这样的劫持人质案,以前都是电视上看到,大同看得出来他把兴奋使劲地压下去,又不由自主地窜上来。从嘈杂的人群中,加上小李回报上来的一些信息,大同听出了个大概,刘根生的女儿是前妻生的,草坪上这个中年女人没有生育能力,和刘根生结婚后两人一直处于争吵之中,于是做地产销售代理的刘根生在外面又有了一个女人,两人的矛盾开始升级,打架是经常的事情,刘根生下手及其狠毒,女人惨叫的声音楼下园区都听得见,但刘根生就是不愿意离婚,每次毒打妻子之后又懊悔不已,跪在妻子面前认错,妻子原谅他,让他写下保证书,可是依旧不管用,性子急上来后照打不误。女人哪里是他的对手,伤痕累累,邻居最开始还上去劝架,可经不起刘根生举起菜刀追赶的场面,后来也就习惯了。刘根生打女人,女人就拿刘根生的女儿出气,下手也不轻,大家都觉得怪可怜的。邻居们说,最近一次打妻子是两个多月前,刘根生把妻子打进了医院,出院后妻子坚决要和他离婚,刘根生还是不愿意,这次妻子的去意十分坚决,刘根生痛哭流涕地悔过最后和妻子谈妥了一个协议,刘根生给妻子20万保证金,倘若以后再有打老婆的情况发生,无条件离婚且20万归妻子所有。刘根生打老婆的事情是没有再发生,却惹得老婆劫持了女儿,人们也在猜测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惹急了这个平日里受男人毒打的女人。

刘根生赶过来了,和刘根生一起来的还有个女人,大同呆呆地看着这个女人,不知道说什么,兰溪喘着粗气,嘴巴在大同眼睛里一张一合,这让大同想起他们的性爱游戏来。

“放下刀,不然打死你!”大同还没有反应过来,刘根生就冲了过去。原本情绪平静的妻子又给激怒了起来,对骂,都不示弱,刀划着了小女孩的脖子,有血溢出。小女孩已经完全失去了应变的基本能力,看着爸爸到来也没有多少反应,张嘴想叫却没有叫出来。小李和同事们把刘根生拉到了一边。

谈判和舒缓工作还在继续。

兰溪站在一棵银杏树下一动不动,大同走过去,在她身边停下来,点烟,使劲地吸了一口。到底要说些什么,大同没有一点准备,乱乱的,兰溪不看他,顺着树杆蹲下去。大同扔了一支烟给她,点燃,猛吸。兰溪的神情有些不知所措,零乱里透着莫可奈何,仿佛又在拼命地坚定着。大同抬头看看西边,落日正在做落后的挣扎,光芒斜斜地打在兰溪的脸上,有些怜楚,大同很想去抱住她,紧紧地抓在怀里。这应该是一个充满柔情蜜意的下午,即使C城如此炎热,如果在空调适度的江景房里,迎着夕阳,揽着满满的一个下午,邓丽君的音乐很舒缓。

“不要问我为什么!”大同刚准备开口,兰溪就坚决地抬头,语气和目光一样果断。

有一架纸飞机从楼上飞下来了,轻悠悠的打着转。大同辨认出那是从小学生的自然课本上撕下来的纸张,上面还有几只绿油油的青蛙,眼睛鼓得大大的圆圆的。大同站起来,扬手一把抓住,然后用烟把飞机点燃,这个过程兰溪一直抬头看他,大同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可琢磨的刚硬。快烧着他手了,大同扔掉纸飞机,兰溪清晰地看见他的嘴边掠过一丝轻蔑的笑容,她的心里泛起不安。

刘根生在被同事们请过去和老婆对话了,此时的他显得安静,被同事们教育得有条理有逻辑,可惜效果依旧不是很明显,女人的情绪没有多少好转,她在使劲地数落,一点一滴的细节都不放过,刘根生在那里使劲点头陪不是。太阳早已经沉落西山,晚霞映在天边,一会儿是老虎,又变成狮子,要不哭丧着脸,或者使劲地瞪眼做怪脸。大同走过去,心里愈加烦躁,如果可以,他真想扇那个点头哈腰的男人耳光。

好像是说到那个女人了,女人又激动起来,小女孩脖子上的血迹明显。女人的声音高起来,原本没有什么动静惊吓得呆住的女孩不由得又是眼泪直流。

“让那个婊子过来!”女人朝兰溪那边努了努嘴,“让大家看看你们这对狗男女!”

所有的人都望着兰溪,兰溪灭了烟,使劲地踩上几脚,不看任何人,深吐一口气,走过来。她站在刘根生旁边,大同站在后面,心里好像撒满了辣椒面,一次次地翻涌。

女人还在施威,兰溪和刘根生被迫按照女人的要求跪了下来。

大同使劲地抽烟,他看着快要黑下来的天空,感觉所有人都不在自己的身边,天空中有一只乌黑的斑鸠飞过去,快要消失的时候又折回来,贴着他的脸打转,他伸手去抓,怎么也抓不到,他烦躁极了,真想一枪打下来。他对着斑鸠做了瞄准的动作,扣动了扳机,可是斑鸠还是飞在天空,盘旋在他头顶。没有一大会儿,天上的斑鸠越来越多,黑压压的朝着大同俯冲,大同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有困难。

大概是叫喊累了,女人明显软弱下来。

“水,我要喝水!”女人提高声音,“拿水来!”

小李准备送矿泉水,大同示意自己去。从小李手中接过矿泉水的时候,大同看到头顶上的斑鸠正在散去。他转过身,对着兰溪微笑。

大同把水递给口渴至极的女人,他走近她后看得见她干裂的嘴唇,女人拧开瓶盖就灌了下去,大概三秒钟,所有的人都看到她倒了下去。

众人惊讶,大声地叫了出来,小李和同事们快速地奔过去。

大同转过头来,朝兰溪挤了挤眼,狡黠的神情像瀑布一样喷洒。

兰溪一直看着大同,她没有注意到女人倒下去,就在大同转身的那个瞬间,兰溪看见他扭开矿泉水瓶盖,把那种淡蓝色的药片悄悄地放了进去。

8

9月1号,C城大街小巷上都是学生,这是劫持案后第五天,大同被带进了审问室,昔日的兄弟坐在他对面。熟悉的枪不在腰间,大同觉得少了点什么,心里有点慌乱。

“药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耸了耸肩,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大同转头看着那盏灯。昏黄昏黄的,朦胧里看不见对面人的脸。大同使劲地憋了一口气,脸涨得红红的,瘦削的额头上血管青筋显现。

“同副,不是兄弟们要怎么样怎么样,你说话吧!这样我们也难受!”

他还是不说话。大同想起兰溪电话里那个昵称为999的号码,应该就是刘根生。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他就是一个不知情者,到处都是高墙包裹着他。还有那个叫昵称为阿四的号码,大同不想再想什么了,他使劲地甩头,心里间的那些柔软正在一丝丝地瓦解,他看见自己举着枪,拼命射击,那堵墙正在一砖一瓦地倒塌,偶尔里一丝丝亮光蜿蜒地闪过残骸的砖瓦,如同流水在干涸龟裂的地上流过,发出哧哧的声响。大同看见兰溪在他的对面转过头,狠命地吞下喉咙口的那团堆积起来的柔软,没有给他留下点滴。她从来就是这样毫不客气,坚决,毅然,她电话里那些隐藏起来的号码,就是所有关于她的秘密。大同把枪对准兰溪的眉心,透过准星看见她的泪痣散发着烁烁光芒,燃烧着他的枪管。

“有什么说的呢?”大同仿佛在自言自语。

有一个星期六,大同不值班,兰溪也轮休。他们去洋人街玩,在世界上最大的厕所外面,大同等她出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小偷正在行窃,于是他冲上去抓住,小偷狂跑,他在后面追,等他把小偷抓住交给洋人街管理处回来发现兰溪不在了。他到处寻找,然后看到兰溪和一个男人谈得正欢,大同心里很不愉快,上前打招呼,兰溪介绍说大学一个同学刚巧碰到。后来怎么说着说着就争吵起来,兰溪掀翻了羊肉串的盘子,留下大同一个人在赌气。有时候,大同真觉得是上辈子欠了兰溪的。也许那时他在沙漠里走,缺水,渴得快要死去,兰溪出现了,从她的骆驼上取下皮水袋,给了他一杯水喝,那水是救命的水,所以这辈子要用数不尽的折磨来还他,即使是折磨,他气消下去还是觉得甜蜜。大同害怕兰溪就像自己手里紧紧拉着的风筝,说不定哪天还是彻底地断了线。大同想结婚,新娘是兰溪,人到了三十岁左右,就会慢慢向传统屈服。那时候的大同满脑子都是爱情,觉得婚姻都是落俗,婚礼更是俗不可耐。现在觉得是真情就要结婚,要结婚就要繁繁琐琐地办一个婚礼,才证明诚心与决心。如果可以,他愿意和兰溪举办一次轰动的叫人难以忘记的婚礼。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她求婚,就发现了她电话里的那些猫腻,大同知道,必须得彻底解决掉一些事情,他才能够获得那场期盼在冬天的婚礼。

局长进来了,他没有说话,绕过去拍了拍大同的肩,一重一轻很有节奏,他扔给大同一支烟,把火机凑近,火苗子很高,快要烧着大同的眉毛,然后,又不声不响地出去了。大同注意到局长有坐下来的意思,刚刚准备挪动屁股,又硬生生地自己给收了回去,把烟点燃,走出去之前透过烟雾看了大同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长,又颇有微辞。

从刘根生老婆劫持女儿的案场回来后,大同想起碎尸案的那个关键人物王云燕,他回过头去翻阅了很多档案资料,终于查阅到了一个重要信息,这对寻找王云燕的真实身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那一天,他带着那个重要的信息去了长江边,畅快地脱掉鞋袜泡进水里,对岸的那片沙滩上,有两对情侣正在打着水漂,薄薄的石块在江面上掷出一道又一道划出来的水花,穿红衣服的年轻女子举着摄像机,拍摄着整个过程,他们大声地欢笑。两个男人比赛丢石头,他们像掷铅球一样向着大同这一岸使劲地助跑,滑臂,石块落在江面上,听不见入水的声响,大同觉得那些石块如果是子弹多好,朝着自己的头颅射过来,把脑中死死印着的那张照片彻底地射碎,不留下任何一点渣迹。

天黑下来的时候,大同去了兰溪那里。面对面地坐着,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兰溪睡意朦胧的双眼,虚浮地肿着,神情懒散,刻意地装出满不在乎,长江对岸的灯火,熄熄灭灭的,大同几次想说点什么,又好像被那些灯火给堵住了,燃烬在口中。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的关系需要这样勾斗心角?他起身,动作迅猛,刚硬有力。越过他们之间的茶几,扑住了兰溪,死死地咬住她的耳朵,那是一头狂怒的抑郁的狮子。

“请你记住,我爱你。”昔日的潮湿温暖都不再是呢喃,“不管在什么情况下。”

兰溪充满哀怨,又使劲地憋着,她透不气来,大同把她箍得太紧,仿佛是一张弹力网,越挣扎越紧。有船经过,汽笛声响起,大同松开兰溪,手机短信的声音刚好滴答,大同抓起来一看:亲爱的宝贝,想你了,我们老地方见。信息来自999。

大同终于克制不住了:“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他愤怒的脸有些变形,声音里还夹着下午江边的风声,显得嘶哑,疲惫。

还是那样冷冰的脸,兰溪看着大同,她的脸经过精心修饰,平淡光滑,打理得没有棱角,仿佛一张刚刚铺好的床,大同真想一屁股坐下去。她的眼睛里升腾着雾气,大同在不安的痛苦中迷惑着,慢慢地,汪出一眼的泪水来,显得楚楚可怜。

平静下来的大同还是那般死死抱着兰溪。他心中的疑惑再一次地显露,那样的清晰,他需要证实,他知道自己必须得玩一点点心机,他不敢动,生怕稍稍动一下兰溪就给看了出来,那是她的强项,多年来的职业习惯很容易洞悉到别人在想什么。

不知道是什么情绪在启动,他们两个人开始亲吻,桂花园小区静谧得听见绿树开花的声音。大同很温柔,兰溪很激烈。两个纠缠的人各自怀着心思,犹如一场仪式,在客厅沙发上堵着一面墙,他们努力地摧毁,重建,又一次次地完成这样的过程。墙消失了,不再堵在他们中间,只有从长江江面上透进来的水雾,在夜里散发着腥热的味道。桂花香还在小区里飘逸,只要一开窗屋子里都是。

休憩之后,大同变得勇猛,兰溪温柔了。他是一头狼,赤嘴长啸地寻找食物。两个人都瘫软下来,他们都不说话,大同想起腰间的枪,被兰溪连同裤子扔到墙角。大同想说些什么,找不到合适的切入口。

“桂花真香。”

“嗯。”

“去年也是这样?”

“嗯。也许香味更纯正点。”

“纯正?”

“哎,主要还是闻的人感觉了。”

又是沉默。灌进来一阵风,风铃响起来,碎碎的。

“你妈还好吧?”

“念叨着你呢,好久没有去看她了。”

“也是,好久没有去了。”

“……”

“给我一杯水?”

还是老习惯,大同起身去倒水,经过墙角的时候,大同犹豫了下。

“还是按照老习惯,放进去吧。”

大同一惊,她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呢?那些淡蓝色药片就在裤袋里。大同取出来一粒,按照以前一样,放入水杯。兰溪静静地看着,甚至露出了清淡的微笑。

不知道是谁家的猫在院子树林里叫了起来,声音拖得长长的,心里痒麻,兰溪接过水杯,没有丝毫顾忌全都灌了下去。大同犹豫着是否要再做一次,就像以前一样,兰溪就沉沉的睡在沙发上。他躺下来,亲吻兰溪的全身,细致入微,润着舌头,滑过鼻子嘴唇,然后向下深入浅出。最后,他深深地吸一口气,把兰溪翻过来。

“给我一杯水。”大同很平静。他在审讯室里陷入回忆里。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看到的一句话,爱是得到一切再失去一切的一场记忆。大同正在记忆着,也是美好的。那些丑陋不堪的场景,都要统统忘掉,不留痕迹。犹如大同钟爱着的花椒,吃到嘴里,麻痹着一切味觉,待苏醒之后,又是一口崭新的舌头。柔嫩,湿润,对美味充满不可抵制的诱惑,让味蕾彻底散发。

“药是一次任务中私藏的。”大同面无表情,他的讲述显得十分平静,语速基本一致,没有高高低低地随着情绪起落。他的讲述如果是对记忆的一次重新梳理,那么闪现在他眼前的那些画面,则是对于记忆的一次忘却。那天晚上,大同翻过兰溪的身,在她的屁股上清晰地看见两个字:英雄。大同惊呆了。和他查阅到的资料一模一样。他的求证得到了证实。资料里说,这是王云燕的特征,打一出生屁股上就带着英雄两个字,胎记。

兰溪就是王云燕。

9

出乎很多人的意料,碎尸案破得没有惊起一丝波澜。

小李在执行一次抓赌任务中被一个家伙从二楼楼顶掀翻下来,摔成了骨折,但那个人也没有逃脱。例行公事的审问过程中,他的闪闪烁烁引起了同事们的注意,没有花费多少手段和功夫,他就交待了关于碎尸案的全部过程。

兰溪被拉入了这个案子,她以王云燕的身份在整个事件中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卷入的还有刘根生,他策划了整个事件。他是幕后的凶手。刘根生和老四在生意上起了疙瘩,损失了一百万左右,这是刘根生的全部资产。让刘根生生恨的还有老四缠着兰溪的事情,这是大同不知道的。有一个夜里,刘根生和兰溪约好在石桥的一个酒店见面,结果兰溪没有去,刘根生赶往桂花园,打开门的时候撞见了老四,他收拾好了衣服鞋子正准备走出门,两个人恨恨地又各自怀着心思盯了对方几眼。老四出去,刘根生进去,他们抬腿跨越的姿势很像,门关得很响。兰溪在卧室里,光着身子哭,然后她死死地抓住刘根生的手,讲述了一个类似于旧情人强奸的故事。刘根生的江湖匪莽气息冒了出来,怒火中烧,自己的女人容不得他人侵犯,他当即表示要杀掉老四。接下来,在兰溪的鼓动下,刘根生布置了一个局。操刀的凶手是他在一个赌场找到的,一直输钱,被别人追债,刘根生花了五万,和操刀者精心构设了磁器口的杀人案。至于刘根生老婆劫持女儿的事情,完全不在他的预谋之内,但也正是这个事情的发生,让警察们找到了些许的突破口,将调查的对象放在了刘根生身上,结果刚刚才一展开,案子就在无意间给破了。

至于残忍的碎尸,完全是一个意外,操刀者在杀害老四的过程中遇到了最彻底的反抗,害怕和愤怒已经完全让他失去了理智,在老四倒下停止呼吸的时候,操刀者血红着眼睛一直在挥刀,尔后平静下来,他再按照刘根生的设想给杀人案布了迷惑的局。

大同由于在执行任务中私藏明令禁止药品,受到了严厉处分,除去了他的一切职务。审批开庭的那一天,他以一个普通民众听审,那天的雨一直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他朝着刘根生望着的方向看了看,云朵里的狮子变成了老虎,变成了大象,幻化成了凶恶的狼。

如果,自己是一个猎人,那会怎么样?大同摸了摸腰间,枪已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