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自白·祁白水

黄昏时分,亓安恬常常捧了一本书,坐在那儿看。不光看书,也看水。给葡萄浇水。葡萄得经常浇水,它渴着呢。种葡萄还得看书,可他经常看的却是小说!过去,忙,没时间,没心情。也怕人说。现在,好像不在乎了:一个种地的,每天看书,看小说?

啊!

咦——这可真……是……!

——谁爱说说去!

几年前,老伴得绝症走了。为了给老伴治病,家中欠下了一屁股的饥荒。办完了老伴的后事,儿子回学校教书,女儿(年前刚出门子,为了了却她娘的心事)留下住了两宿,也走了。一个热热闹闹的家,一下子空旷了,空得打捞不着底儿;安静了,静得坐不住人!亓安恬坐在院子里,坐在初春洒满阳光的院子里,像一个大病初愈的病人,心里、身上虚弱得一丝儿劲都没有。他一个人,呆呆地坐了一个上午,抽了整整一盒“沂山椒”。

一屁股的债总得想办法还呀。亓安恬踩灭了最后一个烟头儿,站了起来!

第二天,亓安恬开始了大饼生涯。

打大饼,既做买卖,又解决了自己的吃饭问题,一举两得。要不,每天做饭,多麻烦!这样,有菜,炒个菜吃;没菜,就咸菜也对付了。对,就这么定了!亓安恬这回(!),自己对自己很满意。

他到卖大饼的老李那里,赊了一个饼扛回来。——不就是烙张饼嘛!照猫画虎呗。他三天没出门。三天里,亓安恬烙了六张饼:一张软的——和面水放多了。一张硬的——水放少了。一张厚的——几乎要比老李打的厚一半儿。一张薄的——真成了“盖顶”!一张夹生的——火候小了。一张糊的——火色儿大啦!

第四天,亓安恬用自行车带着他的第七张饼上街了。五十多岁的人,可还有些腼腆,别人都是吆喝着卖,亓安恬不。他推车在胡同里转悠,碰到收工的,赶集的,出门的才问一句:来斤饼吧?没钱就给麦子,赊帐也行!一开始人还都不相信:安恬哥……你……卖饼?!他张开大嘴,笑得脸像核桃似的:嘿嘿,啊!……啊!揭起雪白的包袱皮来——哎,甭说,饼烙得还真火色儿,白里透黄。掰一块尝尝,筋道,起发,香!不错,不错,来它二斤!

一开始,别人卖大饼,一块四毛钱一斤,他卖一块二;别人一斤饼,收一斤三两麦子,他只要一斤一两。新手货嘛!别的卖家谁也没的说。慢慢地,亓安恬也和别人一样了:人家一块四,他也一块四;人家一斤三两,他也一斤三两。不这样,是要遭同行唾弃的。他的买卖就没法做下去。可像他这样拙嘴笨腮的人,怎么才能拉到更多客户呢?

他不会琢磨别的,只会琢磨饼。别人的大饼用的面粉,都是八五粉(即一百斤小麦出八十五斤面的面粉),而他用八零粉。面实在;一张大饼六斤,别人用四斤半面粉,他用五斤面(才一斤的水头)。饼实在;别人都会“玩秤”:卖饼,秤砣要砸脚!收麦子,秤杆戳破天!他不会,也不去学。一斤就是一斤,半两就是半两。秤实在!这样的大饼,会没有客户吗?

实在人能做买卖?能!原先,亓安恬每天打两张饼,后来要打四张、五张,有时还不够卖的。卖了一段时间,他决定固定在三张饼上。他知道,他的多是靠要的少得来的!饼打多了,也同样要遭人唾弃的。三张饼是不够卖的,不够就不够了,想吃饼,明天早来吧。

现在,亓安恬不用上街了,每天只是呆在家里,就能卖饼了。

在家卖饼,一天只打三张,时间更优裕了,亓安恬琢磨着,要提高饼的质量。先从揉面上着手。刚开始打饼,他是用手揉面,揉个五遍六遍,试着差不多就行。这会儿,他觉得太快了,要慢下来,要多揉。五遍六遍,面还没定性儿,太少了,起码得十二遍!面是要揉的。而且揉的遍数越多越好,筋道,软熟,烙出饼来味道好,也漂亮。试了一个,果然!

手揉十二遍,这可不是个轻松事儿。得用机械!亓安恬从院子里的柴堆里,扒拉出一棵山楂树,删繁就简,随物赋形,做成一个略带弧度的压杠,像一个大叹号。在“叹号”的粗头,上了一个螺丝铁环,像句号。然后,在面板中间,上了一个螺丝铁钩,像问号。就这几个“标点符号”,亓安恬忙了两个晚上。把“句号”挂进“问号”,压动“叹号”,就可以揉面啦!试了试,行!挺称手。有了这个“机械”,不要说揉十二遍,二十遍也不在话下。好是好,只是劲使大了,面板就翘。这好说,他又弄来螺丝,把面板上在下面的两张条凳上。嘿,紧着你怎么压吧,纹丝儿不动!

过去的大饼,都带“花”,饼上都做上各种图案。现在打饼都图快,嵌花费工,费时,捞不着实惠(花饼又不价高),没有人愿白搭工夫,这道工序都省了。亓安恬刚打饼那会儿,一张饼做出来,厚薄、大小、软硬、火色儿都非常合适,还是老觉得少点啥。看着没有饼花的一张饼,就像一张光滑的脸上缺少五官!真难受。

现在,他想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得先做个饼花模子。年前修整梨树,锯下来两根粗树枝,他选了一根,锯成一拃多长的两段,把一头磨平了,用铅笔打上草稿:一块画上一个圆,圆中画上三个香”字,猛一看,像是三个带花的小石榴。漂亮!另一块也画上一个圆,圆正中是一个蝴蝶,蝴蝶两边各是一穗麦穗。真好看哎!简直就是一个“饼徽”。

两块模子,刻了整整三天。

来买大饼的,有的见了就说,哟,安恬哥弄了个什么宝贝?吡着牙笑笑,就走了。有好心的就劝亓安恬,拐弯抺角提醒,可他听什么是什么,根本不拐弯。别人只好摇头,苦笑笑,作罢。渐渐地,风言风语的传到女儿那里。女儿有些沉不住气,回家来了。爷俩说话,可没那些弯弯道道,直接“挖干的”:

你这是何苦!饼是做了吃的,不是做了看的。就是绣上花,不还是个饼?最后还不是一样进肚子里!做买卖不是这个弄法!打饼哪有用八零粉的?哪有用五斤面的?哪有不在秤上玩眼障法的?你好!掉个石头砸个坑,倒实在!你以为这是做给自己吃呀?是呀,刚开始做,没经验。可现在饼都卖了半年啦,买卖却越做越糊涂,不去琢磨怎么少用成本,多赚钱,净弄这些没用的。真是的!

亓安恬也不恼,笑笑:人家是人家,我是我。人家那样,是本事;我这样,也是本事(色)!

压杠做好了,印花模子也刻就了。亓安恬严格按自己的工序打饼:面不压上十二遍,不打饼,不上炉鏊。饼打好了,先用一根细硬塑料管打格(这又是他的发明创造,用尺子打格太刃,饼容易折,细硬塑料管打出的圆滑,饼不折,还好看!),横着五道,再竖着五道,然后再用模子嵌“花”。先用“三香”打一张,再用蝴蝶麦穗打一张,岔花开。每烙好一张饼,亓安恬都要歪着头欣赏老半天。有时,干脆靠墙放在案板上,他干着活,一霎看一眼,一霎看一眼,老也看不够。在心里,自己为自己喝彩!

每天,卖完了饼,早早吃过晚饭,亓安恬就开始了自己的工作。他坚持自己的原则,饼打得非常细致、精致,也非常缓慢。人们忙了一天,都睡下了,亓安恬的压杠还在吱嘎吱嘎地响。两口子就说:“亓安恬还在打饼呢。”然后,辛酸地叹一口气。有时走在路上,听到这辛苦的劳作声,人们都会朝着村西透出昏黄灯光的那扇小窗看上两眼。心想:这老头儿,真不容易!

这里过去的风俗,走亲访友用馒头、烧饼。可自从有了亓安恬带饼花的大饼,人们都爱用大饼走亲戚。嵌着蝴蝶麦穗的饼,美极了,好看极了,带着它出门,真排场!特别是还未结婚的小伙儿走丈人家,没出嫁的姑娘走婆家,都喜欢带他的大饼。吃饭时,端上饭桌,一桌的赞叹声:“真好看!”市场决定生产。亓安恬修改了自己的“原则”:每天打完三张大饼,再打两张小饼,专供此用。

小屋里,打饼换来的麦子,在增长着,放在囤里,囤里满了,装在麻袋里,一麻袋,两麻袋,三麻袋……西山根的地下也排满了,再摞着往上放第二层,第三层……

年底了,亓安恬把面粉厂的车领进村,全部运走。

麦子运走一车,他的小帐本上,就划掉一些债主。

第五年上,他划掉最后一个债权人的名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把那个已经翻得卷边发黑的小帐本,锁进了抽屉。帐还完了,乡亲的情谊不能忘。

忽然有一天,亓安恬宣布:不打饼了。

为啥?

老是做“饭”,没意思。

唉哟,赚钱没意思,什么有意思?

种葡萄。

不吃饭,是要饿肚子的;不吃葡萄,还不照样活人?

可亓安恬说:我就愿种葡萄,管它赚钱不赚钱呢。有钱难买我愿意!活了大半辈子,我要为自己活一回!

您听听!——为自己活!……

亓安恬围着村子转了一圈,看中了村西的一块地。地块不大,也就半亩不到,在山跟的小土坡下,地的西、南两边是沟崖,崖头下一条小溪,常年水流不断。依山傍水,背风朝阳,最适宜栽葡萄。两边是崖头,看护园子也轻省。是块好地!他知道,这是村东老杨的地。因为偏僻,每年栽几垄地瓜撂在那儿,靠天收几个算几个。亓安恬用自己最好的一块地,换下了这块地。老杨高兴坏了——一个煎饼换了一张大饼!逢人就说:啊呀,您看看!……啊呀,您看看!……

开春,亓安恬又开始了葡萄生涯。

先从整地入手。生茬地不要紧,亓安恬有办法改善:先刨一遍地,用锨把上面的一层熟土起出来,堆在一边,直到露出下面的生土。然后,相距两米,平行挖三个条带,每条宽四十公分,深六十公分,挖出来的生土堆一边。之后,用手推车运来五车土杂肥——都是上好的猪圈粪。把开头起出来的熟土,填进条带,填到三分之一许,开始填圈肥:填一层圈肥,再填一层熟土;填一层熟土,再填一层圈肥,直到填平。然后,把挖出来的生土撒开:撒一遍生土,再撒一遍圈肥;撒一遍圈肥,再撒一遍生土,直到全部撒完,撒匀,撒平。

地弄好了,买来葡萄苗,栽到三条条带上(他事先都留好志子,插了三根树枝)。然后,畦了一畦花椒、一畦酸枣。夏季发瀑雨时,把花椒苗移栽到西、北、东三面的地边上,把酸枣苗移栽到南面地边上,密密地栽上两行。地整得这么好,花椒树一年就窜到一人多高,乌黑的拧条子,长满了锋利的葛针刺。这就是天然的围墙!南边的酸枣虽说长得矮(既当篱笆,又不遮阴),可外边就是一人多高的沟崖,也不用担心有人爬上来。

头一年,葡萄长得挺好,藤粗叶大,黑油油的。虽然没坐果,也怪喜人。

第二年,过了正月十五,亓安恬请来一帮石匠,在葡萄园外小溪上游一百多米处,名叫柳树行子的沟底下动开了工程。一开始,都不知他又要弄什么新花样,修到一半时,人们才看出来是个小拦河坝。咦——!他这又是唱的哪一出?人们还是纳闷。拦河坝修好了,可真漂亮!顺地势砌台阶似地从沟底砌上来,全是青条石,一共九层,堤坝足有三米宽!溪水注入坝中,汪汪如镜,清亮的溪水从青石上漫溢而下,形成一帘水瀑,跌下一级一级石阶,九叠水瀑!呀,太美了!亓安恬指挥工匠,在堤坝下靠山的一侧,开了一个侧渠,曲曲弯弯,迤迤逦逦通进葡萄园。噢!他这是为了浇葡萄!——这个亓安恬,真行!买个喷灌机也就一千多块,修个这个小一万。你说,哪头是帐!这是种葡萄呢,还是玩儿?

水渠修进葡萄园,亓安恬叫人在园子边上挖了一个水塘,水塘是椭圆的,一米多深。水渠经由水塘出来,绕着三行葡萄成S形改筑土渠,渠堤底宽八十公分,上宽六十公分,堤高三十公分,用夯夯实了。土堤中间挖一上宽三十公分,下宽地二十公分的水道,用碎石砌起来。S渠的两个拐弯处,开有水口,一处朝内,一处是内外各开一口。都安有小闸板。

亓安恬又指挥工人,在塘边盖了一座简易小屋,青石为墙,麦草为顶。里面仅能放一张小床,一张简易小饭桌。床上一床薄被,一个枕头,两本书。枕头底下一支笛子。桌上一把暖壶,两个碗,一双筷子。桌底下是炊具。墙上挂一便携式干电池灯。

这一切弄好了,二月也就来了。

树绿了。冰冻化了。葡萄要出窖。把葡萄窖一锨一锨挖开。挖下的土堆在四面,葡萄藤露出来了,乌黑,湿润润的。有的梢头已经绽开了芽苞,吐出指甲大的苍白的小叶。不大一会儿,小叶就变了颜色,叶边发红;不大一会儿,绿了!——出完一窖,出汗了,头上都冒热气!亓安恬停下来抽烟、休息,坐在一边都看呆了——简直一眨眼一个样儿,一眨眼一个样儿!

三月,葡萄上架。先刨坑,竖柱。然后搭横梁,用铁丝摽紧。然后搭小棍,用细铁丝缚住。然后,请葡萄上架。把葡萄藤放在架上,把枝条三面伸开,像五个指头一样伸开,扇面似地伸开。然后,用细绳在木棍上固定住。葡萄藤舒舒服服,凉凉快快地在上面呆着。

每天,亓安恬一个人呆在静悄悄的葡萄园子里,默默地收拾他的葡萄。立柱之间的距离,他要用尺子量好;摽的横梁,也要用手拃一拃;选择的小棍,也要放在一起对比一下粗细、长短是不是均匀;连铁丝拧几道花扣,都要斟酌再四。做这一切,就像娘给闺女梳头辫辫子,生怕弄乱一根头发;又像母亲给儿子缝棉袄,不敢走偏了一个针脚。做这一切,他的脸上始终微微笑着,笑得那样自在,那样畅快。有时累了,他就坐下来,在太阳地里抽上一支烟,再接着干。亓安恬甚至觉得,要是一辈子这么干下去,真好!

葡萄上了架,就施肥。施的是大粪。种葡萄现在谁还用大粪?但亓安恬坚持用。就像打饼时,坚持用八零粉一样原则,通融不得。虽然淘换费事,但他总是有办法能弄来。在葡萄根的后面,距主干一尺,挖一道半月形的沟,把大粪倒在里面。葡萄上大粪,不用稀释,原汁倒下去,就得。

四月,浇水。挖窖挖出来的土,堆在周围,筑起垄,就成一个长池子。要放水了,亓安恬到园子上边拦河小坝上,用抓钩套在闸板的铁环上,把闸板提起来,侧渠就打开了:水就争先恐后地挤进来,也就几分钟,渠里的水就平和起来,活~~活~~活地流起来。水在渠里,受到约束,它的脾气是急的,等进了园子里的水塘,再从水塘出来,就乖顺多了,流在S渠里简直就听不到它吭气儿。拔开弯渠处的小闸板,水渠的水面和葡萄垄几乎是平行的,不过要稍猛量点儿,水走得既不吃力,也不太急,走不了水。正好!而上边小河坝上的那一帘水瀑,就像慢慢泄了气一般,骤然短小了,轻薄了,柔和了。

有时亓安恬去放水,正好女人们在坝上洗衣服,孩子们在坝上玩水。见他放水,孩子们立刻凑上来瞧稀罕。闸开了,水下来了,一群孩子在水前面呯噔呯噔跑着,噢噢噢地叫着,引得洗衣女人也都笑着望过来,真比过年放花、放炮仗还要开心。亓安恬站在渠上,看着这一切,高兴!烟灭了也不知道点火。这坝、这渠修得,值!——谁说只能浇葡萄?

施了肥,浇了水,葡萄就使劲抽条、长叶子。真快!原来是几根枯藤,几天工夫,就变成青枝绿叶的一大片。

五月,浇水,喷药,打梢,掐须。

六月,浇水,喷药,打条,掐须。

每次浇水,光放满水塘就用一个多小时。用喷灌机,整个园子也就一个小时齐活。要个水塘有啥用?有用。亓安恬种了藕!六月里,一池子的红莲花、白莲花。真美!葡萄树外边的空闲地上,亓安恬种了一畦芹菜,一畦芜荽,一架芸豆,一架黄瓜,两垄西红柿,两沟葱,两垄辣椒,两垄茄子,也都红的红,绿的绿,白的白,紫的紫。呀,园子里安静得热闹。瀑雨天来了,亓安恬到山上刨来一担狗皮草和野菊花,种到园子里的渠上,绿了一堤。站在山上看,绿色的S形水渠,像花园里的甬道,又像一条绿色的大纱巾。真不错!

黄昏里,亓安恬捧了本书,坐在水渠上,看水。给葡萄浇水。园子里水流,花开,葡萄香(淡淡的酒香),知了叫,小风吹着。亓安恬的心里就像葡萄园一样充实,像渠水一样安详。

七月,掐须,打条,喷药,大大地浇一次透地水。

葡萄眼看就要熟了。葡萄熟了,就不能再浇水了。再浇,颗粒就会涨破。今天,是最后一次给葡萄浇水。亓安恬早早地吃过晚饭,到上边坝上拔开闸,开始给葡萄放水。

浇到第二排葡萄,月亮上来了。天上真干净,一点渣滓都没有,透明透明,蔚蓝蔚蓝的,像一块大蓝玻璃!亓安恬坐在水渠柔软的草地上,望着天上呆呆地出神——月亮真好,快要月半了。沟那边就是老伴的坟头,过不了两天,就下葡萄了,一定先摘一串送给老伴“尝尝”。她天天陪我看园子!他仿佛看到老伴穿了月白褂子,坐在对面的葡萄树下纳鞋底,麻线哧哧,针儿闪光……

亓安恬回到小屋里,取来笛子吹了起来!吹的竟是《彩云追月》!宛转悠扬的笛声,在山村的月夜中飞翔,飞翔,传的很远,很远……一曲终了,脸上湿漉漉的,用手一抺,一把的泪水。亓安恬叹口气,站起来,出了园子,朝着小坝走去——该放闸了!

第二天,儿子带着孙子回来了——学校放暑假了。亓安恬高兴!得有半年没见孙子了!长高了!长胖了!这小子,不赖!亓安恬在葡萄园招待孙子:一个红烧茄子,一个肉炒芸豆,一盘麻汁拌黄瓜,一盘花椒、辣椒、葱三合一的葱泥,一个鸡蛋柿子汤。四菜一汤。全是葡萄园里的产品,棵上摘下来,直接做得的,鲜着呢!

亓安恬对孙子说,你尝尝,比你平时吃得可强?告诉你,北京城里的大官也吃不上这样强的菜!孙子喷哧一声笑了:爷爷真会吹牛!儿子喝斥自己的儿子:胡说什么!怎么说话呢对爷爷?亓安恬却哈哈大笑:吹牛?爷爷是吹牛!

平时,亓安恬是不喝酒的,今天破例喝了两盅。平日里“闷葫芦”一个,今天打开了话匣子——这些话,在他心里不知过了多少遍,有时在卖葡萄的路上,有时在满天星斗的漆黑夜晚;有时浇着水,自己和自己说;有时喷着药,也对着葡萄树说。今天,终于来了安全的听众,就像小坝上提开了闸板——

别看我,一个老头儿,爱板整!不管干啥。下地,一把镢头、一张锨也要擦得锃明!做饭,刀、板、锅、灶也要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打饼,我的饼,漂亮是出了名的!栽葡萄,我最不愿意鼻子孔里、眼睫毛里都是葡萄棵子;浇一回地,用喷灌机喷得葡萄像落汤鸡似的,地下就像发了洪水,泥水狼藉,三天进不了园子。我就愿意把葡萄园子弄得不像个葡萄园——像花园!花也有,草也有,菜也有,葡萄也有,里面顺头顺缕,清清爽爽。什么时候来葡萄园,就像进花园一样!你看,这种地就不是苦,也不是累了,是享受!栽葡萄,也不是我有眼光,知道葡萄像现在这么值钱。就是觉得弄着轻松,好玩!——帐还完了,我得轻松轻松!享受享受!

如今,这条峪二、三十里全都是葡萄。你知道他们都怎么种葡萄的?施化肥,罩大棚,抺药水,往葡萄里注葡萄糖粉!唉,这哪还是葡萄?!我这人,脾气犟啊!哪怕种一棵葡萄也要弄真的。我是个不合时宜的人:人都要快!要多!我却要慢!要少!打饼是这样,种葡萄也是这样。可有钱难买我愿意,有钱也难买我喜欢!

我不怕人说!种葡萄,别人为挣钱;我一半儿为钱,一半儿是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