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妇与琴师·陈宜新

少妇是经常到琴师家去的,她那忙忙碌碌的丈夫无事可做了的时候,也陪伴着她去。

少妇是几年前嫁到这个村里的,是村里的蘑菇种植专业户。家里五冬腊月也种着蘑菇。早晨,早早起来,少妇给蘑菇喷撒上一遍水,收摘了成熟了的蘑菇,装到腊条筐里,封盖好,刹到丈夫的摩托车上,看着丈夫一溜烟出门卖蘑菇去了,少妇就弹弹身上的土,拢一把头发,就到琴师家里去了。

少妇到琴师家去,几年了,好像是她每一天里必作的功课,又好像是她的一种病。只要一日不到琴师那里,少妇就六神无主,魂魄散尽了似的打不起一点精神来。少妇到琴师家不是帮着琴师的夫人做做饭,就是帮着琴师的夫人拆洗拆洗被褥,洗洗衣服什么的。屋里屋外,很少闲着。少妇爱穿红色的衣服,少妇的家里就经常有一团红红的火焰在琴师的屋里或者院子里欢快的跳来跳去,琴师的家里就像有了灵魂。琴师家里也不是天天都有活可干的。琴师家没有什么活可干了,少妇就或倚,或坐,或站,抱着胳膊,睁着水灵灵的一双大眼睛,在那里略有所思地听满脸沧桑、眼睛混浊,皮肉松弛,几乎整天闭着眼睛打盹,时而还有眼食挂在眼角年迈的琴师在屋内,或在院子里的树荫下,木木的,一语不发,紧皱眉头似的操琴捧笙。琴师的家里就多了一面凝固了的红旗,非常庄严,肃穆。

琴师夫妇是从城里搬到这儿来的。琴师搬到这儿来,琴师的夫人说,是琴师不喜欢城市里那些整日轰鸣烦乱的噪音、污浊的空气和那些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什么的。那些都会使琴师发疯的。琴师的子女就在这个有山有水,山清水秀的小山村子里,给琴师夫妇建造起了这座占地面积大约有四分地的院子。琴师的这座院落建造的非常富有章法,进这座院子里的人都感觉非常舒服。这座院落,有四间宽八米的前出厦的堂屋,窄窄的两间东屋和带门底的四间南屋,透过矮矮的红砖西院墙就是青山碧水。院内植有广玉兰、棕榈、芭蕉等花草树木,盛有睡莲直径一米有余的广口瓦缸里,在影影绰绰的树荫下,数条姿态不一的五彩金鱼摆动着尾巴绅士般地游来游去,使小院显得非常幽静,清雅。琴师是很少做事的,不是坐在那把能躺也能坐的椅子上两手捂着拐棍顶端打盹,就是操琴,捧笙。琴师尤其喜爱弹奏古筝。琴师的夫人一天到晚都在忙碌,不是做家务,就是伺弄那些花草鱼虫。琴师的夫人尤其喜爱那缸开白色花朵的睡莲、五彩金鱼和那两株枝繁叶茂、花蕾叠叠,散发着浓浓清香的米兰。

琴师的夫人无事可做了,就佝偻着腰一边伺弄睡莲、金鱼和米兰,一边自言自语低声地和它们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无人能听懂的话。少妇要是伸伸手的时候,琴师的夫人就会对少妇说:孩子,你坐。少妇就会不知道对这些金鱼、花草怎么摆弄了,就跟在琴师夫人的身后看这琴师的夫人做,特别是摆弄那些金鱼的时候,一道道的工序非常繁琐,少妇看着看着就失去了耐性,打一个招呼,就跳跳的走了。

琴师夫妇都很老了,八十岁?九十岁?一百岁?哪里的人?姓氏名谁?几个子女?过去在城里干什么?子女为什么很少来?他们在城里干什么?少妇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对少妇似乎一点也不重要。

琴师夫妇裸露的皮肤上都爬满了老人斑,花白的头发,松弛的眼袋,浑浊的眼神,佝偻着的腰几乎触着了地,身上的一个个骨节,使他们每走动一步,都会发出一种像缺了机油的机器干喳喳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是从地下发出来的断裂声,很骇人的。少妇不止一次听到过这种声音。少妇很害怕听到这种声音。少妇每次听到这种声音,心就不自由主地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扯了一下,隐隐的痛。那天,少妇站在那缸睡莲的跟前,静静地观察着琴师夫妇,第一次听到琴师夫妇骨节里发出这种声音时,心里“咯登”一声,就酸酸的了,随后,泪水也就无端地“哗哗”地流淌了下来。琴师的夫人看着少妇,微微笑着,十分慈祥,说:“孩子,我们老了,老了,都老了!是阎王在叫我们哩……”

琴师夫妇虽然都很老了,像熟透了的随时都要落蒂了的瓜,散开的云彩。但是,自从琴师的夫妇来到这个小山村里的第一天起,天还没有明亮,琴师从城里带来的那些乐器就开始发出美妙的声音了。那些声音里虽然缺少了气力,却仍旧透着一种人世间少有的神韵。琴师操琴捧笙弹奏出的声音,时而像高山流水,时而像风花雪月,时而像起伏不平山峦,时而又像奔腾咆哮的大河,旋律婉转,优美动听,很调村里一些人的胃口。农闲的村里人,特别是那些有些学问、喜好音律的中青年人,男男女女都喜欢跑到琴师的家里,默默地听上一阵琴师弹奏出的那些微妙而又激动人心的音律。

少妇就是被这种优美动听的音律吸引过来的。

那天,少妇是给村西头的王二奶奶家送蘑菇去的。少妇走着走着,就猛然听到琴师操琴弹奏出的这些音律了。那是古筝发出的声音,绵长而又浑厚、典雅,少妇心里一阵激动,怀里抱着的那些蘑菇就散落在了地上。少妇就随着这优美动听的音律,走进了琴师的家里。后来,少妇就成了琴师家里的常客。

琴师的夫人是今年龙抬头的那天,“走”了的。琴师的夫人“走”的非常突然。年迈的琴师夫人和少妇正在给琴师做着早饭,面目慈祥的琴师夫人无疾无痛,两手扶着锅台,颤巍巍地对少妇说,孩子,我不行了。琴师的夫人这就真的不行了。少妇扶琴师的夫人到床上,慌忙拿起电话,还没有挂通城里医院急救中心,琴师的夫人佝偻着腰躺在床上,就很安详地一点气息也没有了。

琴师的夫人走了之后,琴师就不再弹奏古筝什么的了。琴师情有独钟的是少妇没有见琴师拉过的那把古古怪怪的胡琴。胡琴里拉出的音律就不像古筝奏出的声音那么吸引人了,非常凄美,一天到晚都像琴师在为失去的爱妻哭哭泣泣,在送葬。琴师用胡琴拉出的那些使人听了就落泪的忧伤曲子,虽然仍旧优美动听,却的确像是在给谁哭泣,给谁送葬。给人的那感觉就像一支支庞大的不像人似的白花花的送葬队伍,打着幡,吹打着唢呐,架着舍火,抬着沉重的灵柩拖拖拉拉从村口走来,很晦气。琴师家就很少很少有人再去听琴师弹奏的曲子了。而且,那些常去的人们,也远远地躲着那些曲子走,像是怕被曲子里固有的那些晦气扑在了身上,背时。

琴师的夫人走了之后,少妇到琴师家去的就更加勤了。一日数次,而且非常喜欢听琴师用胡琴拉的那些曲子。那些曲子,少妇没有感到它们的忧伤,而是感到了它们的凝重、久远及亲和。那些曲子就像是从远古时代顺着琴师胡琴上的弦——黏黏的,慢慢地流淌下来的,支支曲子让少妇听了都感到惊心动魄,激动不已。琴师的夫人去世之后,少妇每次去琴师的家里,琴师只要不拉上一阵胡琴,少妇的心里就感到空落落的,也涨涨得痛。少妇就会看着手捂着拐棍顶端坐在椅子上打盹的琴师,说,伯父,你老拉一曲吧。琴师就会打一个机灵,好像从睡梦中刚刚醒来,混浊的眼睛里有了一点亮色,手脚也灵活了许多,就拿过胡琴来,颤巍巍地把胡琴放在大腿上,打好黄香,调好弦,试好音,眯缝上眼睛就给少妇拉上一支曲子。少妇经常看到拉着胡琴的琴师,有混浊的泪水顺着琴师那两个松弛了的眼袋上像一块块的巨石似的滚了下来,打在胡琴上。

——那些泪,也很烫,很烫,打在胡琴上起白烟。

琴师的夫人去世的那些日子里,琴师的夫人非常珍视的那缸开白花的睡莲、五彩金鱼和那两株米兰,已经从屋里搬到了院子里的那棵广玉兰树下了。金鱼已经开始甩仔了,睡莲也已现蕾。特别是那两株枝繁叶茂,花蕾叠叠的米兰,花香已经从院子里往外溢出了,浓浓的,很浸人心脾。少妇嗅着这米兰的香味,不止一次古怪地想,这多么像琴师那古筝里发出的那绵长、浑厚而又典雅的旋律呀!

少妇是不懂养花养鱼的。但是,面对琴师的夫人留下的这些花卉、五彩金鱼,特别是琴师的夫人非常珍视的这几种五彩金鱼,少妇百般的用心养护,生怕它们死了。

琴师的夫人在世的时候,琴师的夫人隔几天就把那些五彩金鱼从睡莲缸里捞出来,用食盐或者高锰酸钾掺在水里给五彩金鱼消消毒。琴师的夫人去世了,少妇也学着琴师的夫人用食盐和高锰酸钾掺在水里给五彩金鱼消毒。然而,少妇没有掌握着好消毒的时间和药量,把十几条霹雳啪啦活蹦乱跳的五彩金鱼放到消毒盆里就去做事去了,回来一看,十几条五彩金鱼全在消毒盆里浮头,死了。少妇大睁着双眼看着,手里拿着的水舀子“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脸色蜡黄蜡黄,双手打着哆嗦,半天没言语出来。琴师夫人的五彩金鱼死了,少妇就更加精心侍弄起那两株米兰了。少妇既怕米兰缺了水,旱死,又怕米兰短了肥,亏了米兰,不能旺盛生长,用的肥、水,都很大。不久,那两株米兰也死了。

少妇看到那两株米兰死了的那天,那是一天的黄昏。天非常干燥,也热,似酷夏,却又不是酷夏。有风从远方吹来,夹带着春天的芬芳,伴随着琴师胡琴里拉出的曲子,使在厨房里给琴师做饭的怀孕了的少妇,心里感到凉丝丝的,很惬意。给琴师做好晚饭,走出厨房仍旧穿着红衣像一团火焰似的的少妇,出厨房一搭眼睛就看到了花朵及嫩芽早已枯萎了的那两株米兰,黄黄的叶子无力地垂着。米兰上那一枚枚黄黄的叶子被那阵清风一吹,落了下来,枝梢上立时光秃秃的了。少妇“哎呀”惊叫了一声,在院子里的那棵广玉兰树下,坐在椅子上正拉着胡琴的琴师,拉着拉着,也没有了下音。

少妇走到琴师的眼前,琴师多时拉出的那支曲子,虽然仍旧优美动听地盘旋在空中黏黏地没有散去,鹰雀在随着那旋律不停地飘舞,然而,坐在椅子上的琴师却一点气息也没有了。琴师身上,那像没有机油了的机器的干喳喳的声音,不断,越来越大。少妇惊骇万分,大喊“伯父伯父”,琴师没有声音。少妇就看到琴师怀里的那把胡琴,慢慢地从怀里滑落了下来,掉在了地上,碎了,刹那间化成了尘埃,随着一阵清风吹来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琴师死了,就这样死了,死得也非常安详,没有一点痛苦,没有一点挣扎,也是无疾而终,像琴师的夫人那样死的非常简单。但少妇却感到惊心动魄,泪水“哗哗”地流个不断,继而,大脑出现了一片空白险些昏厥了过去……

琴师死了之后,少妇大病了一场。少妇躺在床上,整日迷迷糊糊,魂魄飞散了似的,不想吃,也不想喝,打不起一点精神来。然而,蘑菇总是要种的,要卖的,少妇丈夫的影子就更加匆忙了许多许多。

一日,躺在床上还没有痊愈的少妇,突然迷迷糊糊地看到了琴师在看着她,像她的老父亲,真的像她的老父亲,仔细一看却又不像。琴师十分慈祥,微微的笑;少妇从来也没有见过的琴师的——微微的笑。随后,仍旧是那副表情,那副状态,那副模样的琴师虚无而又缥缈地坐了下来,坐在她院子的那棵雪松的下面,阳光斜视在他的脸上,他怀抱着那把古古怪怪的胡琴就给她拉起了一支似是有音却也无音的曲子,却使少妇听来欲罢不能。少妇从来不记得琴师何时拉过这样的一支曲子,少妇听着听着的确就听入迷了,像听天籁。少妇猛然从床上坐起,耳边虽然还回响着那支曲子,眼前却什么也没有,少妇才知道自己刚才是做了一个梦。梦醒过来的少妇,强撑着身子从床上下来,穿上鞋,就走到了那棵雪松的下面,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腿脚感到有一些累了就走到了琴师的子女留给她的那缸睡莲跟前。碧水绿叶,那缸睡莲生长得非常茁壮。少妇转着圈子看,惊讶地发现那缸睡莲一个高高如伞的叶子下面竟掩藏着一朵艳艳的红花,稀疏的阳光撒在上面,格外耀眼。这原本是一盆开白花的睡莲呀!少妇心里不停地惊叫道:“花!红花,咋是红花?!”少妇扶着缸沿要蹲下来却怎么也蹲不下来,便一手支撑在缸沿上,一手拨拉了拨拉那些叶子“哗啦哗啦”响,让那朵红花透了出来,迎着阳光笑,傻傻地笑。少妇那么拨拉着,她又惊异地发现红花绿叶的下面还游动着一群一指多长的小五彩金鱼!

少妇站在那里惊喜地笑了,看着那朵艳艳的睡莲花,那些游动的小五彩金鱼,笑了,笑得很甜,足有半个多小时。少妇有些累了,捂了捂肚子,想想,自己和忙忙碌碌的丈夫的孩子也快该出世了,就脸上羞红地回到了屋里拿出针线簸箩,坐在那缸睡莲的跟前,给未出世的孩子做起了虎头鞋。

少妇做的虎头鞋,针脚很密,很密;每一个针脚,都像一个跳动的音符。很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