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宜新《合葬》原文

郝寨大队比观潮大几岁的月天如水是观潮的好朋友。

月天如水的事经常托付给观潮,观潮的事也经常托付给月天如水,他俩好得像掰不开的一块烂姜。王连举舅舅活着的时候,大家曾不止一次地笑话他俩,说他俩合穿着一条裤子。

大家说这话是无意的,然而,月天如水慌了。他那张小白脸刹那间红得像灌上了猪血,酱紫酱紫的,很难看,说话也口吃了起来,前言不搭后语,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观潮曾经问过月天如水,人家说咱俩合穿一条裤子,你慌张啥,你脸红啥?月天如水拉哒着脸,非常烦躁地跟观潮急了,他说,你再问,我非揍死你不可!观潮从那时起,不敢再问了。

不过,观潮却隐隐约约感到月天如水的心里藏着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那个秘密是什么,观潮不知道;观潮想知道,月天如水也不告诉观潮。

月天如水是郝寨大队的民兵连长,分管着全大队二百三十八名男女基干民兵和一个枪械库。枪械库里有一把手枪,一挺机枪,二十三条半自动步枪,三箱子子弹,150枚手榴弹,50个地雷,一个望远镜。月天如水这个民兵连长掌管着这么多的‘家伙’,却一点不像个民兵连长的样子,威武的气派一点也没有。月天如水长得白嫩的皮肤,细条条的个子,走路、说话、办事,温文尔雅非常像个书生。然而,月天如水的枪打得特别准,公社里或者县里组织的民兵射击比赛,月天如水都能拿到第一名。月天如水经常组织郝寨大队各民兵排的民兵到打麦场上搞军事训练。特别是组织郝寨大队民兵连第五排,也就是第五生产队的民兵搞军事训练时,发出的口令,走出的步伐等都非常标准。不了解月天如水的人看了月天如水组织的民兵军事训练都认为月天如水当过兵。然而,月天如水连军营的大门朝哪,都不知道。月天如水的那一套全是从电影上学来的。

月天如水还有非常高雅的爱好。月天如水的业余时间不是看书,临帖,画画,就是拿着他的那杆长箫溜达着到村南的大河堤上,坐在大堤上那些参差不齐的树下,对着那弯弯曲曲、流淌着清澈见底的河水无休无止地吹。月天如水会吹很多曲子,然而,那些曲子却没有一支是欢快的。那些曲子支支凄凄惨惨,过路的行人也会被月天如水的那杆洞箫里发出的声音弄得泪流不止。

观潮也不能听到月天如水吹出的那些曲子。观潮一听到月天如水吹出的那些曲子,曲子给观潮营造出来的气氛会使观潮产生一种幻觉,观潮好像无端端加入了一支扯着灵幡,打着舍火,吹着响器,穿着孝衣,浩浩荡荡悲哀至极的送葬队伍,总有忍不住想号啕大哭上一场的欲望。观潮曾经劝月天如水不要再吹这些曲子了,什么东西!然而,月天如水对这些曲子似乎情有独钟似的,一得空大吹不止,有时吹着吹着连他自己也被感动得泪流满面,浑身颤抖,不能自拔。后来,也就是观潮当生产队里的会计那时,谁也不知道月天如水为了什么原因有点疯了似的,大队民兵连长也不干了,工也很少出了,不是见天往公社里跑,就是一天到晚坐在河堤上看着那青青流淌着的河水发呆。月天如水的那支洞箫也不吹了,衣帽不整,脸也整日价黑着,一天天难得见他说上一句话,或者吭上一声,人也瘦多了,皮包着骨头,像没魂了的行尸走肉,木乃伊,踪迹却像一个幽灵似的,十分诡秘。

月天如水是第五生产队里惟一的一个光棍汉子。月天如水母亲去世得早,在县民政局工作的父亲又娶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城里姑娘做妻子,惧内,又生了孩子,很少回家,也很少问儿子月天如水的事。月天如水从县一中回来和奶奶居住在他家在郝寨的那座老院子里。奶奶在月天如水回郝寨的第二年去世了,他一人独居这座老院子了。老院子里有四间堂屋和三间西屋,院子很大,足有八分地。每年的春天,月天如水在院墙根上植上向日葵葫芦什么的,院子里种满了各种时令蔬菜,绿油油的一畦一畦的非常旺盛,好看。月天如水的堂屋和西屋里收拾得非常干净、整齐,院子里的农具也摆设的井井有条很有规律,根本不像是一个单身光棍汉的居室。

王连举舅舅在世的时候,经常给月天如水介绍对象,但月天如水见了一个又一个,谁也记不得月天如水到底见了多少个大姑娘,俊的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有,却一个也没成。后来,王连举舅舅去打听那些大姑娘,问人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不是人家姑娘看不上月天如水,而是月天如水根本不想成家。王连举舅舅非常恼火了,吼着:月天如水,你个龟孙儿子,你不想成家,你还去相看人家咋?!

月天如水一点也不恼,只是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傻子似的笑笑,半天才说:我怕拨了你老的面子。

王连举舅舅拖着那条假右腿,一听更加恼火了,大骂着月天如水说:月天如水,你这是放你娘的狗屁!你怕拨了我的面子?就你这个整法,我还有啥狗屁面子?!我跟人家好话说了几口袋,好不容易给你扯上了线,你他妈的……,你……,好,好,好,好个月天如水!你自个能去吧,你!

从那,王连举舅舅再也不过问月天如水的婚事了。月天如水一个人一直这样过着。

月天如水会吹洞箫,也算是队里惟一的有音乐细胞的艺术人才了,大队和生产队推荐月天如水外出参加公社或者县里组织的文艺演出什么的,月天如水总是不顺顺当当听大队或者生产队里领导的支配。月天如水不是说他的那些曲子拿不上席面,就是说自个儿是瞎吹,或者说他自己连个谱子也不会识,去了也丢人。一年的夏天,公社里是按政治任务压到大队里点名让月天如水到公社里参加文艺集训,然后再到县里参加文艺会演,表忠心,拿名次。月天如水刚刚填了入党志愿书,没辙了,扛上他的被窝,拿上他的那支洞箫只好上路了。

然而,大队支书和生产队队长王连举舅舅的笑容还没有消失,月天如水扛着被窝又回来了。

王连举舅舅问:月天如水,咋回事,才去这几天就回来了?

月天如水说:人家说我吹的是些趣味庸俗低级的曲子,和目前的大好形势不合拍,让我回来了。

大队的支书和王连举舅舅大声地训斥月天如水说:那——,你不会给他来点高级的?来点和目前大好形势合拍的?

月天如水一脸真诚,无奈,说:我也想,可他们给我的那些曲子,我一支也吹不上来。真的。

王连举舅舅和大队支书见月天如水一脸无奈,相互看了一眼,摆摆手说:算了,算了,月天如水,看来你真不是吃那碗文艺饭的料,还是在家当你的公社社员吧。

那时间,月天如水还不是郝寨大队的民兵连长。

然而,这一次谁也没有料到,月天如水交上桃花运了。县里文艺会演之后,一个亭亭玉立,活活泼泼,非常讨人喜欢的大姑娘找上月天如水的门了。那姑娘扎着一根铁梅式的黑溜溜的大长辫子,两只黑溜溜的大眼镜,浓浓的眉毛,脸盘不赖,个头不矮,屁股也不小,身材也不错,一进村就打听月天如水的家。那时间,王连举舅舅正拖着他的那条假右腿要出村办事,姑娘就打听到王连举舅舅了。王连举舅舅惊喜不已,问那姑娘是月天如水的啥人,姑娘的脸绯红绯红了,耷拉下脑袋,手不停地玩弄着自己那根黑溜溜的大长辫子,两脚不停地驱着地上的坷垃,对王连举舅舅说:是一个文艺宣传队的。王连举舅舅立时明白了,两手差些拍了起来,心里暗叫道:好小子你个月天如水呀,自个儿搞上了!可也真有艳福的,比我介绍的哪一个都强!王连举舅舅连忙把姑娘领到月天如水的大门口,伸手往大门框上一摸,摸下钥匙把大门开开,把姑娘让进了月天如水那干干净净的堂屋里,给姑娘到上一碗红糖水,忙对姑娘说:姑娘,你先在这儿慢慢地喝着水,我去叫月天如水来。

那姑娘叫遗憾,果真在月天如水的家里住了下来,像住亲戚,对村里去看她的人一点也不怯生。

王连举舅舅想,月天如水这事成了!为了让村里的人早日看到结果,王连举舅舅让月天如水在家里干活。月天如水在县城一中上过高中,有文化,王连举舅舅让月天如水在家里写墙报。生产队里有五六块墙报,除了有政治活动,从来都是一个月或者两个月才换一次,王连举舅舅让月天如水在家里一天换一次,而且还给月天如水提出了具体的标准,要求,要墙报的内容新、奇、好、跟上目前的大好形势。然而,王连举舅舅的苦心用尽,遗憾姑娘在月天如水家里住了七天七夜,这事还是没有成!

不过,那天月天如水送别遗憾姑娘时的场面几乎让全村里的人都掉下了泪。

那天,月天如水是用他的箫声送走遗憾姑娘的。遗憾姑娘泪流满面,恋恋不舍,月天如水吹着一支接着一支,送她。大地在颤抖,苍天在哭泣。王连举舅舅心情十分难过地一拳打在了路边的一棵大树上,说:真是做孽呀!阵阵凄惨悲凉的箫声,越来越浓。

遗憾姑娘走了之后,月天如水的箫声断了。直到王连举舅舅去世的那天,也没有谁再听到过月天如水的箫声。那时间郝寨人知道月天如水会大病一场的,然而,月天如水却像没有发生什么事似的,走路说话办事仍旧温文尔雅。要说月天如水与过去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月天如水比过去更加喜欢一个人坐下来沉思了。月天如水的沉思,王连举舅舅曾以为月天如水是得了相思病或者精神病,但是,当王连举舅舅拍拍月天如水的膀子招呼他干活时,月天如水便利马从沉思中醒来,该做的事情一丝不苟,井井有条,比任何一个人做得都好。郝寨好事的人便把月天如水列入了郝寨大队有史以来的“第一大怪人”了,人们把这样的称谓叫到了月天如水的头上,他一点也不介意。

听习惯了月天如水箫声的郝寨人,箫声突然消失了,郝寨人非常不适应。那感觉像炒菜没了盐,吃席面没有酒,品茶没有水,耕地找不到了牛套绳。郝寨喜欢月天如水箫声的人遇见月天如水就问:月天如水,你怎么不吹箫了?月天如水只是不好意思地右手摸着后脑勺或者抓着头皮,脸上像灌满了猪血,酱红红的,微微地傻笑,不答。也有人敢跟月天如水开一些荤的玩笑,说,月天如水,是不是你的那杆箫让那个遗憾姑娘给你咬掉了吧?月天如水的脸更加红了,表情更不自然了,像个大姑娘被人家光天化日之下脱光了衣服那样使他尴尬,难堪。也有人说,月天如水,你根本就没有那件东西。然而,当几个爱和男人开荤笑、非常豁达的娘们把月天如水拖到高粱地里,按住,脱下月天如水的裤子,都惊呆了:月天如水的那件家什直棱棱地像个巨大的棒槌,紫溜溜的,非常生动,仔细一看像贾宝玉的一条大腿。村里的人们再也没有谁提这件事情了。

遗憾姑娘知道月天如水和蝴蝶姑娘很多很多的事情。

那天,观潮坐在遗憾姑娘的家里听遗憾姑娘讲述着月天如水过去的那些事情,感到非常惊诧。

遗憾姑娘说,月天如水迟迟不谈恋爱,不成家,是在遵守一个诺言。遗憾姑娘说,月天如水的这个诺言也许是为蝴蝶姑娘承诺的,也许不是。遗憾姑娘对观潮说:我也不太清楚。

蝴蝶姑娘的身世,观潮是非常清楚的。蝴蝶姑娘是王连举舅舅的亲侄女。所不同的是,王连举舅舅是蝴蝶姑娘的爷爷强奸了蝴蝶姑娘家的一个小丫环生的,小丫环生了王连举舅舅之后,又跳井死了,是蝴蝶姑娘家的长工把王连举舅舅拉巴大的,而蝴蝶姑娘的父亲李玉平是蝴蝶姑娘爷爷的大婆的次子。这里面的弯弯,总让后人感到有一些莫名其妙和不可思议。

蝴蝶姑娘的爷爷李家财的确是郝寨一带的恶霸大地主,支持过丰系军阀,当过日本鬼子的维持会长,有几顷良田,有五六进深的四个大院子,二三十个长工和十八九个丫鬟;有护家队,长枪和短枪二十多条,城里开着钱庄,镇上做着丝绸生意。文革前,蝴蝶姑娘总把家里的历史当离奇古怪的掌故听。因为她当过国民党少校团长的父亲李玉平在淮海战役中,反戈一击,阻援黄维兵团时,作战勇猛,战功显赫,身受重伤不下火线,不但保住了团长的职务,而且还随大军南下、抗美援朝,连立数次战功。所以,蝴蝶姑娘的家人常想,早已过世的爷爷李家财做的那一点烂事,对他们李家来说,这又算得了什么!然而,蝴蝶姑娘的家人全看错了。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蝴蝶姑娘的父亲李玉平转业回家来了。那时间,蝴蝶姑娘一家人都非常清楚:这哪儿是转业,这是被清理出了中国人民解放军队伍!回家来的李玉平团长不久郁闷而死,蝴蝶姑娘的母亲也经常让红卫兵拉出来挂上个大大的纸牌子,与其他的牛鬼蛇神,地富反坏右一块站在万人批斗大会上挨批挨斗,或者让人撵着,牵着,像在为一只价值连城的发情了的母猴寻求配偶那样游街串巷。

那时间,蝴蝶姑娘在县城里上高中。蝴蝶姑娘的自由也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吃饭,上厕所,换换衣服,梳梳小辫,摆弄一下小脚趾甲,也有几双眼睛,十几双眼睛紧紧盯着。学校里有人组织大串联了。全学校的师生都轰轰烈烈地打点好行李整装待发的时候,有人把蝴蝶姑娘的行李扔进了泥水坑里,并指着蝴蝶姑娘的鼻子说:你也配去见毛主席吗?你不配!你这地主老财、资本家双料的孝子贤孙!接着,人们乱推搡蝴蝶姑娘,蝴蝶姑娘也摔进了那个泥水坑里。蝴蝶姑娘十分伤心地哭了。蝴蝶姑娘一边哭着,一边从泥水坑里拖起了她那沾满污泥浊水的行李……

月天如水也是县一中学生。月天如水和蝴蝶姑娘是同岁,加邻居。在县一中和蝴蝶姑娘同级,不同班,却是非常投缘同学。他们投缘的重要原因不是因了同村同岁同学,是他们都非常喜欢跟那个资本家出身,长得非常俏丽,气质高雅,能歌善舞,多才多艺,快三十岁了还没有谈婚论嫁的女音乐老师学习。他俩一有空喜欢扎进这个女音乐老师的寝室里。月天如水扎进女音乐老师的寝室里是学习吹洞箫,蝴蝶姑娘扎进女音乐老师的寝室里是学习舞蹈,各取所需。月天如水也没有参加学校里组织的大串联。月天如水没有参加大串联,是因为学校里的追求女音乐老师而得到女音乐老师严厉拒绝的那个体育老师,请教美术的老师用红卫兵的名誉给女音乐老师、蝴蝶姑娘和月天如水贴了一张很大很大的漫画式的大字报。画面上是月天如水和那位音乐老师、蝴蝶姑娘三个人合穿着一条极瘦的变了型的裤子,虽然是在那儿十分夸张地吹洞箫,给人的感觉却是春宫画里两女侍一男的淫秽画感。由于这幅漫画是学校的美术老师画的,专业水平很高,三个人的面孔被画的惟妙惟肖,一看就是他们师生三个。为此,女音乐老师神秘的失踪了,蝴蝶姑娘有这幅画面又联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在宿舍里哭了将近一个礼拜无颜见人,月天如水则和他的几个非常要好的男同学在一天的夜里把体育老师和美术老师的胳膊各砸断了一支,扛起被窝跟学校彻底拜拜了。

遗憾姑娘告诉观潮说,蝴蝶姑娘要摆脱自己的命运是从学习毛主席著作开始的。

蝴蝶姑娘能坐下来认认真真学习毛主席著作,完完全全是受月天如水的父亲姚起昆突然拿回村里来的一张人民日报上的一篇社论里的一句话所启发的。那句话是这样说的:“一个人的出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学习好毛主席著作,要用毛主席著作彻底改造自己,彻底改造自己的头脑,跟伟大领袖毛主席走,跟伟大的中国共产党走。”蝴蝶姑娘的母亲非常赞同;在郝寨大队包队工作组的那位后来成为公社革委会主任,再后来又跑到其它地方当大官去了的汪大肚子也非常支持。

那时间,郝寨大队有毛主席著作这样红宝书的人还不多,非常金贵。有红宝书的都是宝书不离手,里三层外三层地包着,蝴蝶姑娘想学习好毛主席著作,难!后来,蝴蝶姑娘听说月天如水在县民政局当局长的父亲姚启昆有两套红宝书,就到月天如水的家里,要月天如水去城里找月天如水的父亲姚其昆借一套红宝书。

因了在学校里的漫画事件,原本和蝴蝶姑娘非常投缘的月天如水感觉自己又和蝴蝶姑娘亲近了许多。蝴蝶姑娘要求什么,月天如水从来就是一口答应她什么。这次蝴蝶姑娘提出要向月天如水父亲借一套红宝书,月天如水想也没仔细多想进城找他那个原本不想多见的父亲姚启昆了。月天如水的父亲姚启昆是一个非常谨慎、自卫能力很强的人,怕红卫兵及其他的人发现他把一套红宝书随随便便借给了地主分子的子女,到时候事上说不清楚,要求儿子月天如水答应让蝴蝶姑娘跟月天如水到家里让月天如水陪着蝴蝶姑娘抄,陪着蝴蝶姑娘学,他才能借给他们红宝书,否则算了。蝴蝶姑娘听到月天如水学出这样的话的时候,又想到了那张漫画,脸上一红,接着还是神情无奈地点了点头。这样蝴蝶姑娘和月天如水不但在一块抄毛主席著作,学毛主席著作,还抄什么是“一个学校”,什么是“一个核心”,什么是“一个根本”,什么是“一条生命线”,抄中央文革领导小组领导名单,抄“十六条”,与当前政治形势有关的,他们统统都抄,统统都学。他们白天抄了,晚上抄,只要是得空就是个抄,就是个学!他们抄了背,背了抄;他们正过来背,反过来背;你提问我一段,我提问你一句;你问我第几页第几行第几个字是什么,我问你第几页第几行第几个典故是什么、出处、现实意义是什么。他们抄累了,背累了,学累了,讨论累了,他们脊背对着脊背休息上一会儿。那天,月天如水突然感觉着这是上帝恩赐给他的呀,拿起音乐老师赠给他的那杆洞箫,一眼也不眨地吹了起来。

月天如水吹洞箫,非常认真,非常投入。特别是吹他自己随心所欲琢磨出来的那一支曲子时,更是一丝不苟。这一切使蝴蝶姑娘实在没有想不到世上还有这么优美动听的声音,听月天如水吹完好久了,还觉着有下回,问月天如水:就这些?

月天如水非常不好意思地对蝴蝶姑娘说:就这些;是给你琢磨的;短是短了点。

蝴蝶姑娘心里一阵颤栗,目光里又露出一种贪婪的意识,说:月天如水,你再给我吹吹看。

月天如水双手颤抖着看着蝴蝶姑娘又吹了起来。吹着吹着,月天如水把蝴蝶姑娘的两腮吹得绯红绯红了,眼睛里也吹出泪,月天如水激动地扔下洞箫十分贪婪地和蝴蝶姑娘紧紧拥在了一块。苍天黯然失色。过后,月天如水非常动情地扳着蝴蝶姑娘的脸,对蝴蝶姑娘说:蝴蝶,答应我,我们今后,今后……就是生不能在一块,死也要合葬在一块……

蝴蝶姑娘紧紧地咬着嘴唇,点着头,险些失声泣哭起来。

月天如水和蝴蝶姑娘像两颗璀璨耀眼的星星突然闪耀了起来是解放军叔叔来郝寨支左的那年,也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叔叔开始支左的第二年。也就是1968年的八月,也是郝寨大队得“三忠于”最红的时候。那年,月天如水已经是郝寨大队的民兵连长了,也是公社里最年轻的一个民兵连长。月天如水能当上大队的这个民兵连长是他在靶场上拿抢打出来的。月天如水是全县所有参加打靶的民兵有史以来惟一的一个一连打了十个十环的人。那天,月天如水打出了这个成绩,县武装部长当场把月天如水担任郝寨大队民兵连长的事拍板了。

那年,月天如水和蝴蝶姑娘他们两个被解放军叔叔树立成了“一帮一、一对红”的典型,到处表演他们背诵毛主席语录以及介绍他们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先进经验。他俩从县里到地区,从农村又到军营,从乡村又到了城市,辉煌极了。他俩所到之处,所有听了他俩背诵毛主席语录的人都被他俩惊人的记忆所震动了。然而,在全县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表彰大会上,县里把月天如水总结为“根红苗正,是我党的红色接班人”,却把蝴蝶姑娘总结为“可团结、可教育的子女”。蝴蝶姑娘听到县里总结她的这句话时,强咬着嘴唇没有把眼泪流下来。

散会后,当蝴蝶姑娘听公社里带队的革委会副主任,也就是在郝寨大队包队工作组的那个汪大肚子说,县革委打算要月天如水到县团委工作的时候,蝴蝶姑娘的心里更加难以承受了。在顺着大河堤回家的路上,蝴蝶姑娘仍旧紧紧地咬着已经发紫了的嘴唇,脸发黄,泪水在眼眶滚来滚去,无论月天如水跟她说些什么,她都一言不发。走到半路上,实在是不能再忍受了的蝴蝶姑娘突然扑到了月天如水的怀里失声地痛哭了:月天如水,我这一辈完了!彻底完了!我无论怎么努力,也不会出人头地了……

月天如水安慰她说:蝴蝶,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汪主任不是说了,让你到公社广播站去当广播员,先锻炼着,等有机会了再说。

蝴蝶姑娘不理会月天如水,哭得更惨了,说:前一段时间,我妈看着我的前程来了,我妈就挖出我爷爷藏的一坛子银元让我献给国家,献给党,表示我与家庭彻底决裂的决心。我捧着坛子送到公社里,可他们觉着我家的银元不仅仅是这一坛子……,还有,我比谁差啦?!我帮五保户跳水、磨面、拆洗被褥衣服、做饭,参加集体劳动的人都收工了,我还在地里干!他们让我批判我妈,说我妈是地主婆,是资本家的臭小姐,一肚子封资修,我就给我妈糊个大高帽子,胸前贴张大字报,背上也给她贴张大字报,让她黑夜白天都带着。他们让我监督我妈学习劳动,一天让我妈背二十五条毛主席语录,我妈上了年纪,背不会,我就让我妈一夜一夜地不睡。有一天,我妈一头栽倒地上两个小时都没爬起来……

蝴蝶姑娘又哭着说:“汪大肚子说让我到公社广播站先锻炼锻炼,等机会,都是骗人的屁话!汪大肚子是看中了我这张白净的脸皮,看中了我的人……说他老婆春上得病死了,要娶我……”

蝴蝶姑娘伤心地说不出来了,直哭,好大一会儿才又对月天如水说:“他都那个我几次了……,他说……说,我的命运全掌握在他的手心里,要是……要是……我认了这个命,他就马上和我结婚……,然后再给我转成正式的……”

月天如水把蝴蝶姑娘死死地搂在怀里,吼着:蝴蝶,我不要,我不要——!

月天如水像疯了似的双臂勒得蝴蝶姑娘喘不上一口起来。

那天,天快亮了的时候,他们才回到村里。他们什么也不求了,哪儿也不去了,他们要结婚,要养儿育女,要过凡人的日子,分手的时候又紧紧地抱在了一起谁也不想放开谁,个个哭得像老牛叫似的。

然而,当蝴蝶姑娘回家跟她母亲商量这件事的时候,蝴蝶姑娘的母亲狠狠地扇了她两巴掌,又把她从上到下体无完肤臭骂了一顿,继而,还没有等蝴蝶姑娘反应过来喝下了一瓶子农药。蝴蝶姑娘的母亲是蝴蝶姑娘的父亲李玉平投笔从戎后娶的天津一家银行老板的女儿,是一个非常有主见的女人。她进李家这些年来,李家的一次次重大的变故,若不是她掌着舵,李家的这个家早就完蛋了。

据说,那天,蝴蝶姑娘的母亲临咽气的那刹,让蝴蝶姑娘立下了一个诺言,发下了一个毒誓。至于那个诺言和那个毒誓是什么样的内容,外人不得而知了,蝴蝶姑娘也从来没说过。蝴蝶姑娘草草地埋葬了母亲之后的一天,蝴蝶姑娘穿着一身新衣裳,一大早去了月天如水的家里。她在月天如水家里像月天如水的媳妇似的呆了三天三夜。她给月天如水拆洗衣服被褥,做饭,收拾房屋,拾掇院子,和月天如水住在一块。那三天里,月天如水没有出工,他看着蝴蝶姑娘不停地激动,不停地要,发了疯似的要,拼了命似的要,竟昏厥了几次。他们的激情充荡着偌大的一个院子,世界变得无比混沌了。

然而,第四天的早晨,月天如水一觉还没醒来,蝴蝶姑娘到公社广播站上锻炼去了。一去不回。

王连举舅舅去世后“五七”的那天,蝴蝶姑娘是要接任郝寨大队第五生产队王连举舅舅队长一职的。

王连举舅舅过“五七”的头天夜里,月天如水的箫声骤然又响了起来。那天晚上,掂量着明天怎么给王连举舅舅过“五七”事儿的观潮,在王连举妗子家安慰好了王连举妗子、马驹表兄、马兰兰表妹之后,早早的睡了。酣睡的观潮被一个奇特的噩梦惊醒,观潮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月天如水的那早已经断了的洞箫声。那洞箫声如泣如诉,像一个冤魂似的鲜血淋林地在空中飘来飘去,十分揪人心肺。观潮穿好衣服起身走到院子里仔细聆听那如泣如诉的箫声的时候,那箫声却突然停止了。观潮感到非常心寒地捻上了一支烟抽着,想着这突然骤起的箫声的时候,一堆巨大的火光映入了观潮的眼帘。观潮利马反应出了那发出火光的地方是生产队里的仓库。仓库里有20多袋子硝酸铵,1500多斤粮食种子。观潮机灵地打了一个寒战,连忙到厨房里提起一桶水,一边急促地呼叫着,一边迎着火光疯了似的跑去。但是已经晚了,失了火的仓库随着里面的那些硝酸铵的剧烈燃烧,“轰”地一声,无影无踪了。和观潮一样赶来的也提着水桶或者端着脸盆的社员们惊呆了,手中的水桶或者脸盆“咣咣当当”从手里滑落了下来。

天明了,怕仓库余烬再复燃的社员们惊悸未定,队里的饲养员老侯头又十分惊慌地跑来了,说:队里的牛和羊不知让谁都给放跑了!社员们再一次惊呆了!人们找到那些牛羊的时候,它们像吃了兴奋剂,在庄稼地里疯狂地窜来窜去,像来到了它们的精神伊甸园,更像被逼上了绝路了的陈胜吴广,面前的庄稼就是那些把它们逼上绝路的官吏和衙役,它们面对需要解决问题的惟一方法——只有亡命地拼杀——也许还有一条生路似的。地里的玉米、高粱都朦牛了,被糟踏得一塌糊涂了。人们满地里驱赶着这些亡命之徒的时候,它们见了人影更加疯狂了。不怕天,不怕地,四肢乱蹦,横冲直撞,被糟踏了的庄稼像似遇上了一场百年未遇的大灾害!特别是那些一贯非常温顺,听话的耕牛,像一群视人类为天敌的野牛,豺狼虎豹,直棱着坚硬的犄角,见谁攻击谁,不到一个时辰,伤人无数。面对这疯狂的局面,准备上午有公社和大队里的领导宣布接任王连举舅舅队长职务的蝴蝶姑娘,提前进入了郝寨大队第五生产队队长的角色。蝴蝶姑娘面对着庄稼地里这些发了疯的牛羊,形势紧迫,利马率领基干民兵砸开了民兵连的枪械库,动用了所有的枪支和部分弹药。蝴蝶姑娘指挥有方,行动果断,措施有力,一阵阵枪声过后,这些不知道为什么发了疯的牛羊被镇压了下去。目睹了蝴蝶姑娘指挥着生产队里的基干民兵射杀牛羊的大人小孩们,对脸上身上布满泥土和灰烬的蝴蝶姑娘竖起了大拇指头。一位老人,感动地连忙递上了一块毛巾。

蝴蝶姑娘擦了一把汗水,她那张俏丽而又洁净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笑。

那天早晨寻找羊群和牛群,观潮没有去。观潮和马驹表兄、马兰兰表妹到王连举舅舅的墓地上去给王连举舅舅过“五七”去了。王连举舅舅的墓地离郝寨很远很远。在王连举舅舅母亲的娘家庄上,有十七八里地。蝴蝶姑娘掂着手枪去喊观潮的时候,观潮刚从王连举舅舅的墓地上给王连举舅舅做过“五七”回来。观潮的脸上密布着悲哀的阴霾,伤痛的心情还没有从马氏兄妹那沉痛的哭声中摆脱出来,蝴蝶姑娘风风火火地从打麦场上赶到了观潮的家里。

蝴蝶姑娘到公社里上班这些年来是从来不回家的,但是,关于蝴蝶姑娘和汪大肚子的种种绯闻却像长了翅膀在郝寨的上空带着浓浓的气味,飞来飞去。每一个绯闻,是真是假,不知道,却都与蝴蝶姑娘每一步的晋升有关,大使郝寨人蒙羞,蒙垢。

蝴蝶姑娘这些年来一直没有结婚。蝴蝶姑娘早已经不是那个干临时工的播音员了,不但转了干,入了党,而且还是公社团委书记兼县团委委员,职务晋升得非常快,不但是公社汪大肚子身边的大红人,也是县里领导身边很红很红的人。还有传闻说,县革委会主任做的媒,蝴蝶姑娘今年秋后就要嫁给王大肚子。蝴蝶姑娘这次出任郝寨大队第五生产队的队长职务,虽然没有关于她的绯闻传来,但是,关于她接任郝寨大队第五生产队队长之后,上级对她今后工作职务的安排早已经内定好了。蝴蝶姑娘将是下一届公社党委副书记、县委常委。现在上级正式任命的文件没有下来,一个传说是上级要进一步考察考察她,二个传说是上级领导的意见还不一致……

蝴蝶姑娘的衣服上打满了露水,女式军官上衣和凡尔丁裤子紧紧地贴在了她的身上,使她的线条分明动人。蝴蝶姑娘那齐耳的短发也被露水打成了绺。蝴蝶姑娘一进观潮家的大门就大喊大叫着:观潮,这是有人在有意识搞破坏,在有意识搞破坏!破坏我担任这个队长!蝴蝶姑娘喊叫着钻进了观潮家的厨房,舀起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摸了一下湿漉漉的嘴巴,接着用命令的口吻对观潮说:观潮,你快到场院里看着去,我去公社里向领导汇报。

蝴蝶姑娘还没等观潮反应过来,她就急匆匆地走了。平常时间,郝寨人的炊烟早就袅袅升起了。可是,那一天,那个时辰,郝寨没有一丝炊烟升起。

蝴蝶姑娘是在八点多钟带着公社里的人来的。来的是已经荣升为公社革委会主任的汪大肚子和其它的三个公社干部。

郝寨大队第五生产队一夜之间出了这么多这么大的事情,男女老少吃饭的心情一点也没有了,大家都心惊胆战地集聚在打麦场上。有的坐在那里不停地抽烟,有的站在那里抱着两个膀子流着泪,木呆呆地注视着从庄稼地里拖出来的还在流着鲜血和呻吟的牛和羊,有的无奈地来回走动在打麦场上唉声叹气。永远也不知道生存艰难的小孩子,也一个个木呆在那里。乌云笼罩了起来,大雨要磅礴了。

汪大肚子主任大腹便便,抄着把纸扇,倒背着双手,气势汹汹地看了所有的现场,然后来到打麦场上看了一眼死伤的那一大片牛羊,非常严肃地大声对蝴蝶姑娘说:蝴蝶同志,这不是一般的抵制你出任第五生产队队长的问题,而是有意识地破坏你们五队“农业学大寨”的革命果实,破坏社会主义的革命建设,是典型的反党反社会主义恶劣行为!接着,汪大肚子主任对在场的所有郝寨人说:同志们,公社绝对不会放任这样的阶级敌人为非作歹的!

说着,公社革委会汪大肚子主任拿眼往人群里看来看去,问:你们大队的支书来了没有?

支书连忙从人群里两腿颤抖地走到了公社革委会汪大肚子主任的跟前,公社革委会汪大肚子主任马上非常严厉地指示他说:你们大队要全力以赴配合上级对这个恶性案件做好调查、侦破。对郝寨,特别是对你们郝寨大队五队的每一个嫌疑对象,要马上隔离审查……

不用了。革委会汪大肚子主任正在那里气势汹汹地慷慨陈辞,颐指气使,月天如水情绪激动地大叫一声突然冒了出来。

月天如水像是和谁殴斗过,脸上有血痕,衣服上有几处被扯烂的地方,身上沾满了泥土。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月天如水,他的眼睛冒着异样的光芒死死地盯着和汪大肚子主任并排站着蝴蝶姑娘。蝴蝶姑娘的脸有红变黄了,接着又变乌了,身体也颤抖了起来,人群里出现了骚动。

你……,公社革委会汪大肚子主任狐疑的打量着月天如水,说:你想干啥?

月天如水上前一步紧紧地抓着蝴蝶姑娘胳膊,哀求地说:蝴蝶,咱别想当那个啥县委常委了,咱啥也别求了,咱就过凡人的日子……,回头吧,蝴蝶,不晚……

蝴蝶姑娘浑身更加颤抖了,嘴唇也发乌了。她竭力地摆脱着月天如水,可月天如水那瘦挑挑的身子像着了魔似的却怎么也被她摆脱不掉,气急地大声斥责,说:月天如水!你……,你疯了你?!

蝴蝶……,月天如水仍旧抓着蝴蝶姑娘的胳膊继续哀求着说:蝴蝶,我没疯,兽医站的刘站长啥都对我说了,这些都是你指示他干的。你让他给咱队里的牲口和羊下了药,它们才疯癫了……

然而,月天如水还没有说完,蝴蝶姑娘突然凄惨地对着蓝天长啸一声:

妈——,天意!这是天意呀,妈——

说着,蝴蝶姑娘掏出手枪对着自己太阳穴“砰”地一枪倒下了……

那天,陪着伤心过度的月天如水过夜的观潮一觉醒来,月天如水穿着一身十分干净的衣服神态安然地坐在当门的椅子上,已经一点气息也没有了。当门的八仙桌子上放着月天如水写好的一封信和那杆洞箫。

观潮颤抖着双手打开信:

“观潮弟:

请你把我和蝴蝶姑娘葬在一块,拜托。

另,请你转告遗憾姑娘,我虽然没有听她的话好好地活下去,但是,我终于和蝴蝶姑娘走到一块了,我很欣慰。还有,我的这杆洞箫你也转给她。她多次说过这杆洞箫里发出的声音,她很喜欢。

月天如水敬托

即日”

观潮把蝴蝶姑娘和月天如水合葬了的那天夜里,观潮做了一个噩梦:

观潮看似蝴蝶姑娘,又的确不是蝴蝶姑娘的一个穿着非常洁白的白裙子,相貌端庄美丽的姑娘和月天如水嬉戏着在空中追来追去。观潮在想着那个姑娘是谁的时候,观潮又听到了月天如水的箫声在空中飘来飘去,曲调优美而又动听,是观潮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曲子。那姑娘在那儿随着月天如水吹出的那优美动听的曲子翩翩起舞了。

后来,观潮又看清楚了翩翩起舞的那个端庄美丽的姑娘的确是蝴蝶姑娘,她的胸口仍旧“咕咕”地冒着鲜红鲜红的血液,接着,那血液像一条彩带朝观潮飞了过来,把观潮缠住,越缠越紧。观潮的面孔被她缠变了形,身体也被缠成了麻花。观潮感到自己快要被缠断了缠死了的时候,观潮突然惊醒了。

观潮想,我也许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月天如水和蝴蝶姑娘,伸手摸过来了那本观潮准备在月天如水和蝴蝶姑娘“五七”时,要给月天如水烧掉的日记。观潮打开月天如水的那本日记,一张底子已经发黄了的小照片飘飘地掉了出来。小照片上是个穿着白裙子,脑袋上扎着把子,站在那里闭目吹着一支洞箫的大姑娘,非常俊俏,受看。看她那音容笑貌酷似蝴蝶姑娘,却又不是蝴蝶姑娘。惦记着那张发黄了的小照片的观潮,月天如水和蝴蝶姑娘“五七”的那天,观潮和遗憾姑娘在月天如水和蝴蝶姑娘的坟前烧他们的遗物时,观潮不知不觉地拿出来让遗憾姑娘看,遗憾姑娘看了一阵,非常惊骇地说:“这就是教月天如水吹洞箫的那个女音乐老师!”接着,遗憾姑娘流着泪说,“她对月天如水很好……,可惜,几年前,她跳楼死了,死得很惨,脑袋瓜子都摔崩了,是月天如水去给她收的尸……”

观潮看着说话的遗憾姑娘半天没有吱声。突然,一个小小的旋风在观潮和遗憾姑娘的跟前,正转了三圈,又倒转了三圈,一唱三叹似的,继而,把那张发黄了的小照片卷进了火堆里。

那张发黄了的小照片非常欢快地在火堆里跳了几跳,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