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夏擎《狼》原文

从他记事起,他就认识这把猎枪和他脸上连自己都不敢看的伤疤,还有身体每况愈下的父亲,还有家门口不远处的三个土堆。

他常问父亲,为什么在这个森林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的母亲在哪儿;他脸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父亲的身体越来越糟而他自己却从来不管;门前的三个土堆是怎么回事。

父亲告诉他,这是个很大的森林,他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儿。他的母亲早就死了;门前的三个土堆是坟。

他追问,我脸上的伤疤呢?那坟是谁的?

父亲猛一阵咳嗽,说,我快要死了。

他说,您不会死……我脸上的伤疤……

父亲说,我快要死了。

父亲得了种怪病,经常被折磨得喊叫。儿时教他打猎的强壮的父亲已瘦成了骨架,皱纹把眼睛勒得陷了下去,牙齿也只剩下几颗了。

特别是当父亲听到那只狼叫时,病会发作得更加厉害。他在床上翻滚,用被野兽咬掉两根指头的手抱住头,眼泪、鼻涕、口水顺着皱纹流下。这时,他颤抖着说,去……杀掉它。

他安慰着父亲,拿起枪。他知道父亲不会让他杀那只狼。

果然,他没走两步,父亲哭喊着说,别,别杀它了。

父亲哭着,喊着,慢慢睡去。

父亲每次听到狼叫,总会经历这么一段过程。

他见过那只狼,那是一只巨大的毛色发黑的母狼,而且一只眼瞎了。他有一次打猎碰上它,单是看它的样子,他已有点害怕;父亲又那么怕它,他也很疑惑,所以没有杀它。他看到了它那只眼睛。他看到过很多动物的眼睛,但它的眼神,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们对视了很长时间后,它慢慢地退着,走了。

于是,他又问父亲,为什么怕那只狼。

父亲抽动一下嘴,说,我快要死了。

每年开春,他都要在一棵老树上刻一条痕记,表明长了一岁。听父亲说,前三个是父亲刻的,第四个第五个是他把着他的手刻的,第七个以后是他自己刻的。当他刻到第十八个时,父亲每喘一口气就得一阵猛咳。突兀的眼珠涨满血丝。

狼还是不断地叫,父亲还是不断地喊叫,他还是不断地安慰父亲。他不想不明不白地让父亲死去,可当他一提出问题,父亲就说,我快要死了。

终于有一天,父亲把他叫到身边。父亲的神情平静得吓人。

父亲指指枪,说,杀了我……是时候了。

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从前这个森林里住着两户人家,我和我的妻子,你的父亲、母亲。我们两家相距只有几百米。我和你的父亲是结拜兄弟。

你父亲是条汉子,也是个好猎手。他猎豹、猎虎、猎熊,不知有多少大家伙死在你父亲枪下。那时候我们吃熊肉、穿虎皮,日庸煤旎穑筒钣懈龊⒆印?br> 我妻子生过好几胎,都没活成,她病得起不了床,瘦得不象样子。从那,我们就把希望寄托在你父母身上。

你母亲生你时流了很多血,差点死了。生下你后,全身就不会动了,话也不会说了;每到吃饭的时候,都是你父亲喂。

我把你认做干儿子,经常把你抱到我们家去玩。我妻子更是喜欢你,哪天不见你,就睡不着。

那时候,林子里的大家伙都快被我们打完了,我们得到更远的地方打猎,一走就是几天。我和你父亲轮流打猎,留一个照顾我们的妻子。

大概在你十个月的时候 ,我和你父亲突然发现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一只狼。它胆子真大,总是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奇怪的是我们只看到了它巨大的足迹,而从来没有亲眼看见过它。我和你父亲想尽了办法,也没有打到它。

有一天,你父亲告诉我,他给妻子喂饭的时候,发现她的眼中流露出恐惧。后来你父亲又告诉我,他发现有一只小狼崽总是乘他不在的时候跑进家来,接着就传出你的笑声。我吓了一跳,说,这孩子怎么能和狼玩到一块,太危险了,大狼寻着狼崽的气味找来怎么办?下回狼崽来的时候,抓住它,送到远处。你父亲说,很久没有打到大家伙了,我要用小狼崽把母狼引来。

那时我的妻子已经快不行了。又过了两天,妻子流着汗,喘着粗气说想见你最后一面。我急了,叫她坚持住,就朝你家奔去。

可是还没到你家,我听见了狼的吼叫。我看到你父亲正在和一只大狼搏斗。那是一只巨大的母狼。它抖动着黑色的长毛。这么多天我第一次见到它,当即就呆住了。

你母亲浑身是血,躺在不远处。你在你母亲身旁哭着,也满脸是血。我跑过去抱起你,发现你脸上伤很重。

狼低吼着,朝你父亲扑去。你父亲和狼一块倒地,狼嘴呼出来的臭气使他皱起眉头,他挥舞着拳头。当时我就想你父亲的枪呢?猎刀呢?后来我才知道,他的枪瞎了火,刀跌落在远处。

狼又扑过来。你父亲一躲,狼扑空了,你父亲再次朝狼的头砸去。狼一声嚎叫,一只眼瞎了,流着血;它向后一跳,接着后腿一蹬,再次朝你父亲扑去。

我抱着你,看着与狼搏斗的你的父亲,想想我快要咽气的妻子,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朝家跑去。

可是当我跑到家,妻子已经死了。我放下你,拿起枪去救你父亲。

你父亲被狼死死咬住。我看准机会朝狼开枪,但不知怎么我的枪居然没响。我的手剧烈抖动,无论如何也装不进弹药了。就在这时,我突然看见了栓在树上的小狼崽,我奔过去,割断绳子,抱起它朝远处跑去。母狼甩下你父亲,向我追来。我拼命地跑,最后,竟跑到了悬崖边上。母狼离我很近了,看得出它是使了最后的力气。它喘着粗气,甩着头上的血,呲着黄色的长牙,低吼着向我扑来。我看见了它的眼睛。

我将狼崽扔下悬崖,母狼狂吼一声,纵身扑下。

我躺在地上抖动不止。我看看悬崖下面,那是茂密的树木。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只巨大的母狼居然没死。

我回到你父亲跟前。他已经不行了。他身旁不远处是他那枝被母狼咬碎了的枪。

他对我说,让儿子离开森林……

我点点头。

你父亲又说,开枪打死我吧,我不想死在畜牲手里,打死我吧。

我摇摇头。

你父亲又说,是兄弟就成全我。

我拿着枪,没有抠扳机。

你父亲闭上眼睛,泪流了出来,说,开枪吧,我死了儿子就是你的。

我手一颤,枪不知怎么就响了。

父亲的脸又沾满了眼泪、鼻涕和口水。他哽咽着用那张漏风的嘴说,早知道我妻子见不到你最后一面,我就会帮你父亲……这只母狼天天折磨我,我曾经想尽了办法杀它,但都失败了……开枪吧,杀了我吧……你一定要离开森林。

泪水从他眼里流出,他颤抖着举起了枪。

他迟迟不开枪。父亲突然伸出脚在他握着扳机的手上踹了一下——子弹把父亲消瘦的身体炸碎了。

他在三个坟旁埋了父亲。他看着四个坟,呆了一夜。

他抚摸着父亲留给他的猎枪,抚摸着连自己都不敢看的伤痕,久久地呆望着天空。

远处,那只母狼又在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