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作者:常跃强

作者: 常跃强

五月里,石榴花开了,红火火的;石榴花把兰子那粉嘟嘟的小脸映红了。她沾了一身石榴花的香气,“咯咯”地笑着从家里跑出来了。那时候,她正是十六岁。我比她小一岁。

有一次,她对我说:“别看你爸爸在县里当干部,你家有石榴吗?咱村三百六十户人家,也就是我家有一棵吧!”

她家的石榴树实在馋人。石榴熟了,满树累累压弯了枝头。三两枝石榴,从黄土墙上探出头来,荡悠悠地笑啊笑啊,笑裂了嘴儿。我痴痴地望着,咽下一口唾沫又一口唾沫。无意中一回头,我看见了兰子就在我身后不远处站着。我的脸倏地热了,很不好意思地干咳了两声,就悻悻地走了。

兰子一句话没说,只是抿起嘴笑。黄昏,兰子给我一根绑了铁丝钩的柳木杆,朝她家西墙外指了指,很神秘地对我说:

“你去偷俺家的石榴吧!”

我迟迟疑疑地望着她。她猛推我一把,就匆匆忙忙地回家了。

西墙外的芦苇密密地爬上她家的墙头,我分开芦苇,蹑手蹑脚地钻进去。芦苇叶子“沙沙”地响,在我胳膊上划出一条条火辣辣的白道道。

石榴在我头顶上悬着。我的心“怦怦”地跳,几乎跳出胸膛。一只很小很小的苇茬子鸟“叽叽啾啾”地叫着,从一棵芦苇飞到另一棵芦苇上。苇茬子鸟呀,你轻些,轻些。我急得几乎要跺脚了。你不要叫,不要叫,别让兰子的奶奶听见了。苇茬子鸟贴着芦苇梢飞走了。我举起柳木杆,钩住一个石榴,用力一拽,一个圆圆的石榴就滚进了我的怀里。我高兴得抓耳挠腮,捧着石榴,颠动着翻来覆去地看。这时候,我听见从墙内传来兰子和她奶奶说话的声音。我又钩住了一个石榴,用力一拽;然而这个石榴长得太牢固了,没有拽下来。我心里一慌,猛地又拽一下,石榴落在了我的脚下。然而枝条却反弹了回去,弄得石榴树叶子“哗啦啦”一阵响。院内说话声戛然而止。“谁?!”兰子的奶奶严厉地大声喝问。我那一颗心一下子蹦跳到嗓子眼,堵得喘不过气来。天哪,兰子的奶奶的鸡头拐杖说不定会敲碎我的脑瓜。“奶奶,我出去看一看!”一个银铃似的清脆的声音。是兰子!我松了一口气。随着一阵芦苇叶子的“沙沙”声,兰子就站在我的面前了。我冲着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她一点我的眉头,掩住嘴,竟笑得前仰后合的了。稍停,她便匆匆忙忙地走了。“兰子,是贼么?”我听见她奶奶问她。“不是,”她说“许是一只鸟从石榴树上飞走了。”好险啊!我后怕得一吐舌头,挟起柳木杆,惶惶地溜走了。

隔了几天,兰子姐约我到大雁河边的梨树园里割草。我把镰刀磨得亮堂堂,拿一根草绳,就随着兰子姐去了。

雨后放晴的天气,梨树园里有一种清新的气息。红蚂蚱绿蚂蚱从草丛里飞出来,翅膀搏动空气时沙沙作响。蝉拖着悠长的音儿鸣叫,一声比一声大。梨园里好幽静。我们一边割草一边说话儿。

“俺家的石榴甜吗?”

“甜。”我说。

兰子姐直起腰来,就笑了。她说:

“白吃俺家的石榴也不说声‘谢谢’,亏你还是个学生呢!”

我说谢谢。她还不愿意。她说你空口白牙说声“谢谢”这算什么情份呢?我说你要我怎么样?她说你喊我一声姐姐!她话一出口,先自己笑弯了腰。

平日里,哪一天我不是姐姐长姐姐短地叫。这么多年。从来也没觉得拗口。现在冷不丁地让我喊她一声姐姐,我觉得别扭极了,怎么也喊不出口。

于是,我把割下的草捆巴了捆巴,扛起来就往回走。走过一棵梨树,又一棵梨树,我没有回头。

“小祥——!小祥——!你站住——!”

我听见背后她焦急地一声紧一声地喊我。我赌气不理她,继续往前走。

她追上了我,一把拽住了我的胳膊,气喘咻咻地说:

“闹着玩的,你怎么恼了?!”

我猛地甩开她的胳膊,正眼儿也不瞧她一眼,继续往前走。

她跑到我的前面,拦住我,很诚恳地说:

“祥弟,是姐错了还不行?”

话说到这份上,我也就不好再拉硬弓了。迟疑了一下,就默默地跟她走回去。

我们又割草,谁也不说话。杜鹃啼叫不息。大雁河打着漩涡,浩浩荡荡地向前流。兰子姐不时地咳嗽一声,是故意干咳,意思是引我先和她说话。我故意不吭声,低着头,一镰刀一镰刀地割着青草。她不再咳嗽,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手中的镰刀渐渐放慢了。终于停了下来,痴着,满腹心事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她独自“扑哧”一声笑了。三步两步,她跑到背后,猛胳肢我的腋窝儿,一阵奇痒,我丢了镰刀,躲闪着,笑着,连连告饶。兰子姐这才罢手。她说:

“你这个小人儿,还生我的气吗?”

“谁生你的气了!”我说。

“你真没生我的气?”她又问。

“真没有。”我摇摇头。

“那好,”她说,“你去摘一个梨来我吃,才算你有真心!”

这容易!我仰头望望一棵高大的梨树,甩了鞋子,猴一般地爬了上去。兰子说,你慢着点儿!我站在梨树的丫杈上,朝她挤眉弄眼。

这是一棵暑梨树。一入了署天,梨子就发甜了。今年雨水好,梨子挂得很稠,大大小小的梨子藏在枝叶缝里,就在我的鼻子底下。我左手摘一个,放在左边的兜里,右手摘一个放在右边的兜里。贪心不足,又摘了头顶上的一个。梨树一摇晃,不料惊了一窝马蜂。十几只马蜂“嗡嗡”地叫着,一齐向我扑来。我大吃一惊,慌慌张张地从树上溜下来。十几只马蜂象一架架小飞机一样,随着俯冲下来,紧追不放。马蜂在我头顶上盘旋。这时,我脚下一踉跄,忽然跌倒了。“祥弟——”兰子姐飞跑过来。刚刚把我拉起,就听兰子姐“哎哟“一声尖叫,她头被蜇了一下。我大怒,一时变得非常勇敢,脱去小汗褂,在手里摇着,扑打马蜂。经一番扑打,一群马蜂终于被我赶跑了。

兰子姐头上肿起了一个包。

我急忙掐了一把马峰菜,在嘴里嚼碎了,糊在她的头上。

“疼不疼?“

“疼。“她说。

我想了想,说:

“我给你吹吹吧!”

她立刻破涕为笑:

“你是什么神仙吗?会吹法气!”

我说:“我奶奶说吹一吹就好了。”

她不再说什么,把头低下来。我憋足一口气,轻轻地往她头上吹。她的头发飘起来,那么黑,那么亮!我想,她的头发一定很滑,很柔软,摸一摸该多好啊!可我没敢摸,我

怕她恼了我。喘了一口气,我又问她:

“还疼吗?”

“不疼了。”她冲我回眸一笑。

她一笑,把我的心给笑乱了。

入夜,一只萤火虫挑着一盏小灯笼,飘飘悠悠地飞。她追,我也追。荧火虫时高时低,飘忽不定。我们用芭蕉叶扇子扑,用手捧,一连几次,竟没能捉住。萤火虫象故意和我们开玩笑似的,引逗着我们一直往前追。追到大雁河边上,萤火虫飞到河里不见了。

我们很失望。我们坐在河边的一块大青石上,大青石热乎乎的,散发着白天蕴储的余热。

月上柳梢头。大雁河里泊一只小船。月牙儿象小船,小船又象月牙儿,天上一个,河里一个。田野里朦朦胧胧,河面上蒙一层薄雾。草丛里的虫儿时而鸣叫一声。

我们呆呆地望着月牙儿,却不说话。我觉得肚子里有很多很多的话,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怪不自在的。月牙儿弯弯的,美丽极了,柔和极了。我冷不丁地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兰子姐,月牙儿就是你呢!”

“是我吗?”兰子姐依然望着月牙儿,声音柔柔地说:“那你呢?”

“你说呢?”

“你也是个月牙呢!”

“是就是吧,”我笑着说,“只要圆了就好。”

她不愿意了。她说:

“你不是!……你是黑狗、白狗、花狗、狸狗……”

“我是天狗!”我说了,心里暗暗得意。她歪着头寻思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就捶打我的胸脯,连声说:

“你是坏,你是坏……”

我抓住她的手,攥得紧紧的。

她的手抖了一下,把脸儿扭过一边去。我搓弄着她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她回头,用哀怨的目光望了我一眼。

终于,她倒在了我的怀里。我抚摸她,她闭着眼睛,象是安祥地睡着了。后来也许我的手抚摸到了不该抚摸的地方,她身子猛一抖,忽然从我的怀里挣脱出来,象一只受惊的小鹿怯怯地望着我。她说:

“这跟你偷俺家的石榴不一样。别胡闹了!”

我说:“你不跟我好了!”

“你呀,”她急了,“我要真成了你的人,你爱怎么着我都依你……咱这算什么呢?”

我们默默地坐在大青石上,一句话也不说。她也不说话,低着头站在我的面前,手指不停地绞缠她那乌黑乌黑的辫子梢。

月牙儿渐渐地坠落下去了,露水降下来,连草丛里的虫儿的鸣叫声也喑哑了。喧哗了一天的大雁河似乎疲倦了,河水变得徐缓了,平平地流。梨树园里黑黝黝地,偶尔闪出一点萤火虫的光。

她说:“咱们走吧!”

我不动身,也不吭声。

“真拿你没办法,”她叹息了一声,想了想,说:“你抱抱我吧,可不许胡闹!”

我抱住她。我觉得她的身子在微微地颤抖。我的心活泼泼地跳,喉咙一阵发干。我要亲吻她。她说,你是得了灶窝上炕头呢!忽然把我推开,就蒙住了脸。当她的手掌从脸上移开的时候,我发现她眼里有一滴泪,缓缓滑下来……

她怎么哭了呢?

黄昏后,兰子姐约我到大雁河边的梨树园里去捉“知了龟”。我提着一只小铁罐,拿着手电筒,跟着兰子姐一棵树一棵树地找。手电筒的光柱一闪一闪,照亮了一棵又一棵的大梨树。那些呆头呆脑的“知了龟”,往往是刚钻出洞穴,或是刚刚爬上树干,就被我们捉住了,于是,一个个糊糊涂涂地就进了我的小铁罐里。

两个人合用一只手电筒,终是不方便。兰子姐说:

“要是能买一只手电筒就好了。可惜我的钱不够……”

“差多少?”我问她。

“一只手电筒要三块五毛钱,我手里只有三块钱,还差五毛钱呢!”

“我这里有……”我把交学费剩下的八毛钱从兜里掏出来,数了五张毛票,交到她手里。

她捏着五张毛票,迟疑了一会儿,就说:

“这钱,我早晚要还你。”

“哪里话,兰子姐,”我说“这是谁跟谁呢!”

也悠然一笑,笑得很甜。黑暗中,我看见了她那两排很白很白的牙齿。

兰子姐买了一只手电筒。她对她的的手电筒很爱惜。用红红绿绿的胶丝编了一个手电筒套,可以挂在脖子上,即美观又牢靠。

有了手电筒,我们捉“知了龟”就更方便了。我们分头去捉,满梨树园都闪亮着我们手电筒的光柱了。

小铁罐很快就被装满了,我们又来到大雁河的大青石上坐下来。

白天落了一场雨,河岸上的低凹处积了一个又一个的水洼。一个水洼里映出一个月亮,青蛙蹲在月亮里唱歌。我倒在兰子姐怀里看月亮。兰子姐,你是月亮,我就是蹲在月亮里唱歌的青蛙呢!兰子姐梦幻般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手是那么轻,那么柔。我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我说:

“你瞧,月亮圆得真好!”

“好是好啊,就怕圆不长久呢!”兰子姐望着悠悠流淌的大雁河,呆呆地想远了。

“会长久的。”我说。

恰此时,天边一块云彩游过来,渐渐地把月亮遮住了。

暑热渐渐地散去。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快了,树叶儿开始一片一片地往下落了。兰子姐天天找我去放羊、去割草,或是到大雁河里去摸鱼。她一眼看不见我,就象掉了魂似的东寻西找。

有一天,我故意逗她,躲到邻居曹家二奶奶家里。曹家二奶奶把门带上,就迎了出去。我扒着门缝往外瞧,看她怎么和曹家二奶奶说话。曹家二奶奶问她:

“兰子,你找谁呀?”

“二奶奶,小祥在你家吗?”兰子姐说着就脸红了,低着头瞅脚尖。

曹家二奶奶就笑了,她说:

“二奶奶是过来人,你的心事我早就猜透了,天天缠着小祥,莫不是相中了?”

“二奶奶,你真是的……”兰子姐窘得拿脚尖搓地,回头白了曹家二奶奶一眼。

曹家二奶奶“哈哈”地笑起来。笑声停了,曹家二奶奶忽然认真起来,说:

“兰子呀,二奶奶说一句不怕你生气的话。论模样你是能配上小祥子,可他上罢中学上大学,是要出去当干部的呀!你一个庄稼闺女,到头来别落个竹篮子打水……”

我看见兰子姐的脸刷的白了,白得象一张纸。她象傻了一样,一双失神的眼睛久久地望着一个地方。

我吓了一跳,急忙拉开屋门跳到院子里。兰子姐望望我,目光失神,脸上硬磨出凄惨的苦笑……

“二奶奶,二奶奶,你说的啥呀?……”我跺脚埋怨她。

“二奶奶说的是实话哩,不信走着瞧……”

兰子姐身子歪歪斜斜地跑了。我发现她的脚下很软,很软。我追她,她不应声,也不回头。

追到她家门口。“咣当”一声,她把门插死了。我被隔在门外。

早晨,太阳还没出来,地里露水很重。我娘正在一片金瓜地里掐金瓜花,说是回家给我炖面辣子吃。我把我和兰子姐的事给娘说了。我娘很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顺手掐了一朵金黄金黄的金瓜花,在我眼前晃晃,就说:

“这是‘谎花’,不结瓜的……”

我不听,撒着娇晃她的膀子,苦苦地求她。她突然沉下脸来,训我:

“你不好好上学,胡思乱想,看我不告诉你爹,拿鞋底砸你的屁股!”

爹没用鞋底砸我的屁股。他从县城回来,主动问起我和兰子姐的事。他的态度和蔼极了,也耐心极了,使我感到他是真诚地关心我和兰子姐的事。于是,我便把我和兰子姐的事一古脑都给爹说了。他听了以后,对我娘说:

“瞧这孩子多么实心眼儿,小孩子过‘家家’的事,他倒当真了!”

我娘忍不住笑了。

我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我侷促不安,连一点儿勇气也没有不了。

那一会儿我很恨我爹。

听说兰子姐突然病了,我就跑去看她。

推开虚掩的黑漆大门,一眼就看见了那棵很大很大的石榴树。兰子奶奶坐在石榴树下的浓荫里,扶着鸡头木拐,似睡非睡的样子。我脚步声惊动了她,她立刻睁开眼睛,扬起鸡头木拐,向我喝斥道:

“你这个馋猫,是又来偷我们家的石榴吗?”

我吃了一惊,觉得头皮麻醉酥的,仿佛鸡头木拐敲在了头上。

“不是,”我说,“我是来看看兰子姐的病。”

“闺女和闺女玩,小子和小子玩。”兰子奶奶的鸡头木拐把地面戳了一个坑,“兰子病了关你什么事?你走吧!”

我在院子里迟疑着,不甘心离开。这时候,从屋里传出兰子姐的一阵咳嗽声。兰子姐的声音是召唤我,我什么也不顾了,象一头发了疯的小牛似地直往屋里闯。忽然,我头上被重重地敲了一下。脑袋很疼,耳朵里“嗡嗡”地响。还没等我明白过来,兰子奶奶那鸡爪一般的手就揪住了我的耳朵。她责骂我说:

“你一个半大小子,动不动往闺女屋里闯,安的什么心?”

“兰子姐!兰子姐!”我拼命大喊大叫。

忽然,兰子姐披头散发的从屋里疯跑出来,她哭着,连声喊道:“奶奶,你放开他,放开他!”下死劲掰开了她奶奶揪我耳朵的手。我脱出了身子。她奶奶捣着鸡头木拐回屋里去了。我们对望着,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一汪泪。我问她:

“兰子姐,你不跟我好了?”

“嗯……”她点点头,眼里的泪水汩汩地流了出来,“不跟你好了!”

“真的?”我简直不敢相信。

“真的,”她说,“你走吧!”

我一听就恼了。她奶奶揪我的耳朵,她又撵我走。走就走,我气昂昂地出了她的大门。她跟出来。当她要关门的时候,我觉得她真绝情,愤怒使我失去了理智。我突然回转身,用颤抖的手指指着她说:

“你自然不跟我好了,把钱还我,把那五毛钱还给我!”

她的嘴唇白了。她的嘴唇哆嗦了半天,说:

“你等着吧,我会还你的!‘

暑假过完了,我该回学校去了。

临去上学的头一天晚上,兰子姐约我到河滩上的芦苇丛里说话。还说什么话呢?她反正是不和我好了。但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按约定的时间去了。

月白风清,夜凉了。芦苇在月色里摇荡着。一片虫声。我走进芦苇丛里,兰子姐早已在等着我了。见了面,我们都沉默了,勾着头不说话。我摘下一片芦苇叶子,撕成一条一条的,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过了好一会儿,兰子姐说:

“祥弟,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这是没有办法的。你看,犁巴叔和梅姑,黑牛哥和二玫姐,旺水和菊英……咱村里一对一对的,到头来都没成。咱也认了吧!”

为什么到头来都成不了呢?为什么末了都也认了呢?夜风吹来,芦苇纷纷伏倒,响一起一片“沙沙”的声音。我觉得好凄凉!

兰子姐碰碰我,苦笑一下。说:

“你要我还那五毛钱,我没有钱还你。一个庄稼院里的闺女,不生意,不买卖,哪里来的钱呢?我从家里偷了五个石榴,一个算一毛,只当是钱顶了吧!”

说着,兰子姐从兜里掏出五个大石榴,塞进我的怀里。

我不要。石榴滚落在地上。兰子姐捡起来,虽然泪水盈满了眼睛,但却笑着,劝我收下。我一阵心酸,泪水顿时模糊了我的眼睛。我说:

“兰子姐,你别往我心里插刀子了!”

她再也忍不住了,“哇”地哭出声来。忽然又捂住嘴,呜呜咽咽地说:

“我们……这就……断了,清清白白的……断了!”

我的心都快要碎了,泣不成声。兰子姐掏出手绢,急忙帮我擦眼泪,劝我说:

“好弟弟,别哭了,这是没有办法的——没有办法呀!”

夕阳西坠,秋风正紧。放了学,我从板桥镇中学往家走。一路上,黄叶纷飞,衰草凄迷,只有一个长长的、孤独的影子伴随着我。

到了梨树园里,我停了下来。梨树园里,落满了一层经霜染红了的叶子。一棵棵梨树都变得光秃秃的了。偶有几片红叶挂在树枝上,秋风一吹,不停地抖动。我心也随着抖动;夏天的往事,一件一件,涌上心头……

忽然抬头,我看见兰子姐穿得新崭崭的,挎着一个红包袱走过来。她对我凄然一笑,说:

“祥弟,我订婚了。”

我觉得头嗡的一响。

“今天我跟他去买衣裳去了,刚回来,”她说,“我估摸你放学该回来了,就在这儿等你。”

我低着头不说话。

她又说:“我看他人厚道,也老实,黑也罢,丑也罢,我认了。”

兰子姐把一支崭新的钢笔插在我的上衣兜里,说:

“买完了衣裳,他问我还要什么,我就又要了这支钢笔。姐把这支钢笔送给你,你好好上学吧,将来出去当干部,姐看着也高兴!”

我心里一阵热浪奔涌,喉头被哽咽住了。她低着头匆匆地走了。我望着她的背影。她踩着满地红叶,脚步越来越慢,十分沉重的样子。我心里发酸。刚出梨园,她又匆匆忙忙地回来。我问她还有什么话说,她迟疑了好大一会儿,才说:

“祥弟,你抱过我,你千万不要说出去,我踏进他家门槛就是人家媳妇了。他家一大家子人,上有公婆,下有小叔子,小姑子,我要做人哩!祥弟,姐求你了……”

我的眼泪“哗”地流下来了。我激动地握住她的手,哭着说:

“兰子姐,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啊——”一声,长空里传来一只孤雁的凄厉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