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唢呐的爱情·作者:陈宜新

作者: 陈宜新

太阳还没有出来,跛唢呐扛着粪箕,拄着拐杖,拖拉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出村了。一条瘦小的黄狗在跛唢呐的身后无精打采地拖拉着,不停地发出呜咽的吠声。

跛唢呐的脑海里一直在回荡着他的那支唢呐曲子《殇》,唢呐、笙、笛、镲、梆子等乐器激昂有律,以排山倒海之势朝他涌来,他不知是激动,还是难过,流着泪。

跛唢呐今天是被三小姐的二儿子二巴狗早早喊起来的。

那时间,天还没有亮,鸡刚叫乱遍,远处有沉闷的雷声不断响起。二巴狗拍打着跛唢呐那快要腐朽掉了的窗户,带着哭腔,不停地叫着:“唢呐叔!唢呐叔……您老快起吧!您老快起吧!我……我妈看样子要倒头了,她心里有事,她……,她非要您老过去,她……,她非要您老过去……”

二巴狗的母亲在村里是非常有名的。她是邻庄王家村大户人家旗杆王家的三闺女,是三里五乡的一枝花,俊俏得胖人眼睛。然而,她要出嫁的头天夜里却跟着一个吹唢呐的私奔了,坏了自己的名节。所以,这么些年来,无论是她年轻的时候,还是她上了岁数子孙满堂,村里的人们,男女老少,除了她家里的人之外,清一色的叫她“三小姐”。“三小姐”是她在社会上的官称。

村里每年都要死上几个人的。这些年来,村里死了那么多的人,特别是贱年那时,有的是满门绝户,有的是几口几口的死,都是人彻底倒头了,主家才匆匆忙忙哭着找上门来,让跛唢呐去料理后事。村上死一个人,对他跛唢呐来说,好像天上被风吹走了一块云彩,树上落下一片叶子,跛唢呐只要按照主家的意思把村里的人召集起来,给走了的人,该净面的净面,该剃头的剃头,该洗澡的洗澡,该更衣的更衣……扎舍火,钉棺材,吹拉弹奏,唢呐声声,把这块云彩,这片叶子打发到它要去、也该去的地方就行了。跛唢呐木木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悲伤,更没有眼泪。

然而,这些天来,跛唢呐却吃不香,睡不着了,噩梦不断,一麻登上眼皮就能看到狂风大作,天起黄沙,电闪雷鸣,瘦骨嶙峋的三小姐被阎王爷的小鬼黑白无常死死地拖着,朝天上飘着。三小姐走得很不情愿,很恐惧,拼命地挣扎着,流着泪水不停地大叫大喊着和他跛唢呐说:“跛唢呐,跛唢呐,你不能这样让我走哇!你不能这样让我走呀!你这样让我走了,我死也不瞑目呀……”

跛唢呐感到自己伸手就能把三小姐从黑白无常的手里拖回来。但跛唢呐努力试着去抓三小姐的手,去扑上去抱住三小姐的身子,把三小姐拖回来,却怎么也做不到这一点。近在咫尺,却像隔着万水千山。跛唢呐只有眼睁睁看着三小姐的身子那样往上飘。这种感觉给了跛唢呐撕心裂肺般的疼痛。

这几天来,跛唢呐的每天早晨都是从这样的噩梦中惊醒!醒来后,瘦骨嶙峋的三小姐仍旧哀凄凄地站在他的面前。三小姐的眼睛已经哭得非常红肿了,哭得泪水早已打湿了她的前胸。三小姐像一张纸片这样在跛唢呐的眼前飘来飘去,时隐时现,痛苦难忍,使跛唢呐心烦意乱,狂躁不安,揪心的疼痛!

……

三小姐的确是要走了。

跛唢呐在那张脱了漆的八仙桌子上哆嗦着双手烧上了三柱香,“扑通”跪在地上,老泪纵横了……

这么些年来,跛唢呐腰里别着一弯黄铜唢呐,一天到晚的匆忙,不过是千方百计地打发走,或者是掩埋掉那些死去的人们。村里有人死了,要找跛唢呐;外村里有人死了,还要找他跛唢呐。跛唢呐来到这个世上似乎是一个专门掩埋死亡的人。跛唢呐一天到晚都要与死亡打交道,身上无时无刻不散发着尸首上的那些让活人感到恐惧的气味。跛唢呐无论走到哪里,知道他是一个干什么的人都会远远地躲着他,像躲避一个瘟神一样远远地躲着他。跛唢呐很知趣的。人多的地方他绕着道走,人少的地方,他也绕着道走,似乎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谁走进他的心里过,他也似乎在拒绝着一切要走进他心里的人。好像他的心里没别的了,只有那一具具冰冷的尸首。那是跛唢呐的天地,那是跛唢呐的世界。跛唢呐没这些事的时候,一天到晚在他那口土棚的门口,左侧或者右侧,靠着粪箕坐在那里,或蹲在那里,抽着辣辣的旱烟,烟雾袅绕,远远看着点什么。跛唢呐养的那条小黄狗,趴在他的眼前,也远远地看着点什么。跛唢呐家门口老林上的那一座座像小山一样的坟头早已被政府推平了,眼前一览无余,天很宽,地也很阔;天很静,地也很静。老林上的那十几棵郁郁葱葱的一个人都很难搂过来的松柏树上的、那几只整日与他为伴的乌鸦偶尔的叫声,都传得很远,很远。

这么些年了,村里的人没有谁知道跛唢呐到底打发走了,或者说是掩埋掉了多少个死亡了的人。跛唢呐做这种事情总是一丝不苟。

村里谁家谁的小孩子“丢”了,谁谁就会哭泣泣地跑到跛唢呐这里来,拍拍跛唢呐的这个已经朽了的窗户,或者在离跛唢呐很远很远的地方叫他几声,或者打上几个手势,跛唢呐就会领着他的这条小黄狗,扛起他的这个破粪箕,模摸腰间的那弯黄铜唢呐,在破粪箕里装上几把秆草,拿起那个已经磨秃了的粪扒子,跟着人家到屋里,或者在当院里,提着那小孩的双腿在小孩的后胸拍打上几下,翻来覆去地看上几遍,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块毛巾,找点水把它湿了,双手颤抖着仔仔细细把那孩子的脸,洗了再洗,讨主家的一身小衣服给他(她)穿好,哩哩啦啦吹上一阵子催人泪下的唢呐,之后,用那几把秆草裹好放到粪箕里扛着,到村南的那个乱葬岗子上,挖个坑,埋了。

村里谁家谁的有年纪的老人“倒头”了,跛唢呐做得更仔细了。这样的老人要是“倒头”了,有的人家要在家里停柩三五天,有的人家要在家里停柩七八天,或者十几天。跛唢呐腰里别着那弯黄铜唢呐,天天不离地方,早去晚归,里外操劳,比大孝子还孝子,好像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跛唢呐才是惟一能够陪伴着这个死亡了的人走完人生最后的这段路程的人。

跛唢呐原是村里的大户,家里有十几顷上好的土地,有长工丫环,有成群的骡马牛羊。然而,跛唢呐家里的人丁不旺,几代单传,到了跛唢呐这一代,父亲娶了五房媳妇,不但仍旧是单传,而且还是在他父亲将近六十岁的那年才添了他这个独苗苗。跛唢呐一来到这个世上,他父亲心尖上就像挂上了一个千斤重的大碾盘,找奶妈,请私塾,整日谋划着跛唢呐的未来,希望跛唢呐健康强壮,希望跛唢呐成名成家子孙满堂光宗耀祖。然而,跛唢呐不喜欢读书,不喜欢经商,不喜欢交友,喜欢响器。村南是跛唢呐家的老林,守林的是朱姓响器班。从跛唢呐出生的那天起,那里的响器只要吹打起来,跛唢呐就六神无主了——闹怀。跛唢呐会说话了之后,不闹着哭着去他家的老林上看上一通吹响器的,跛唢呐会闹得憋过气的。跛唢呐会走路了,他家的老林便是他最好的去处了。跛唢呐不大一点点,大人一眼看不到他,他就跑到老林上进响器班里,讨人家的一弯黄铜唢呐,跟在人家的屁股后面,哩哩啦啦,学着人家吹吹打打,用跛唢呐父亲的话说“天生一个下人胚子”。

跛唢呐的父亲为了收拢儿子的心,有个管教,在跛唢呐八岁的那年春天,给跛唢呐娶了一个门当户对、比跛唢呐大十二岁的姑娘做媳妇。然而,在跛唢呐十四岁的一天晚上,跛唢呐翻过家里的墙头离家出走了。两三年没有一点音信。后来,家里几经周折才知道跛唢呐成了一家响器班子里的正式一员,一天到晚在那家响器班里,游街串乡“哩哩啦啦”吹唢呐,给人家发丧送葬,打发死去的人。

马林的祖祖辈辈都是王家村里旗杆王家的守林人,是一班很有名的响器。马林十几岁在他的父亲的调教下就成了三里五乡里的名唢呐了。民间里的那些有名的曲调,如《百鸟朝凤》、《大起灵》、《老大潘》、《苏武牧羊》、《小开门》、《借东风》、《西厢记》、《五家坡》和《孟姜女哭长城》等,和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那些唢呐绝活,没有从马林的嘴里吹不出来的,连小狗小猫的叫声,小孩的哭声,小姐娇嗔迷人的笑声,老太太搦着脚脖子的“喂啦”大叫的悲苍哭声,马林手里捧着的那弯黄铜唢呐也让他模仿的活灵活现。三里五乡的人们,谁家若要发丧出殡娶媳妇庆寿过满月,没有不请马林去吹吹打打的。马林已经三十多岁了,虽然没少沾惹了女人,还是没娶上媳妇。马林不是不想。是他们家所干的这个行当社会地位太低,名气再大也比不上那些家徒四壁的庄稼人,没有谁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那一年,王家村里旗杆王家的老祖宗死了,马林的一曲高亢而又欢乐的《百鸟朝凤》把旗杆王家长得最秀气的三小姐给吹迷瞪了。发了丧的第二天,三小姐趁着夜黑人静翻过墙头,带着她的金银首饰跟着马林下了关外——私奔了。

那一年,跛唢呐已经在一家响器班里吹唢呐吹了七八年了。七八年来,跛唢呐虽然没有学到多少吹唢呐的本事,但是,跛唢呐已经有自己的独创了。跛唢呐独创的那曲透着炙热而又悲情的《殇》,虽然有些粗糟,有些不尽人意,却让他吹得时而悲泣感人,催人泪下,时而又让人感到身陷仙境,痛快淋漓。整个曲子此起彼伏,跌宕有至,惊天动地,让跛唢呐的师傅感到万般惊骇!

跛唢呐独创的这首唢呐曲子,师傅较为准确地给他记录了下来,并取了一个名子叫《殇》。

这曲《殇》,是跛唢呐冥冥之中为他的家人吹奏的。跛唢呐的妻子在跛唢呐离家出走的第二天夜里羞愧地上吊死了。跛唢呐的父母看着一个好端端的家庭这样没了指望,也前后相继谢世了。跛唢呐为了父母,为了妻子,为了唢呐,他终于在醉酒的一天夜里,捧起唢呐,迸发出了这样的一支唢呐曲子!

次日酒醒之后,师傅让跛唢呐看这支曲子时,跛唢呐虽然感到很多不顺畅的地方,却也惊呆了!跛唢呐顺着师傅记下的谱子吹起来,昨日醉酒中的那种感觉一下又回来了。跛唢呐完全陶醉在里面了,可他却不能完善这曲《殇》,他失意极了!师傅没有帮他完善的本事,一点也没有。师傅虽然会识谱,甚至作曲,却是个野师傅,没有正宗唢呐世家的根基。这天,跛唢呐的师傅再次听了跛唢呐的《殇》,看到他失意的样子,便和他说:“你在我这里早晚要耽误了的,正宗的唢呐是马家,你去找奔马林吧。”

——跛唢呐腰里别上那弯黄铜唢呐,辞别了师傅,北上去找马林了。

转眼十多年过去了,村里的人谁也不知道马林和跛唢呐死活的时候,跛唢呐腰里别着那弯光光亮亮的黄铜唢呐领着病歪歪的三小姐和她生养的瘦得没有人形了的三个孩子回来了。回来的那时,跛唢呐像三小姐家里的一头不会说话只会出力干活的牲口,赤胸露臂闷不吭声地在村东头他家那块老宅基地上,给三小姐一家挑起了一口三间的大堂屋和两间厨房,又挑起了院墙,安上了大门。跛唢呐把三小姐的一家安置好了,夹上一床烂铺盖,在父母和妻子的坟墓旁边,捡了块空闲的地方,搭了间草棚子住了下来。

跛唢呐就是这样一个人孤孤独独当上了父母和家族里的守林人,就是这样成了在这个村里专门迎接和掩埋死亡的一个人了。

跛唢呐在他家老林上住下来的那天,他家老林就开始非凡地热闹了起来。跛唢呐像当年朱家响器班那样,三五天拉起了一个专门伺候死人的响器班子。吹笛的,打镲的,捧笙的,拉弦的,敲梆子的,扎舍火的,做老衣的,喊丧的,车马炮齐,应有尽有。跛唢呐白天领着这班子人马游街串乡地给人家出殡发丧,晚上就领着这班子人马在他家老林上一吹就是多半夜。跛唢呐家的老林一时间成了村里的一大风景线。农闲了的村里人会坐在远离他们的地方,听他们吹奏出的一曲又一曲动人而又美丽的唢呐曲子。

人们在听那些美丽动人的曲子的同时,人们还经常看到三小姐那纤细的身影像一只花蝴蝶,轻飘飘在跛唢呐的身边转来转去,非常扎眼。

三小姐早就有病,跛唢呐是知道的。三小姐得了绝症。那绝症已是后期了,三小姐能呆在人世上的时间往多里说还有半年,往少里说也就剩下两三个月了。人人虽然都瞒着三小姐,但三小姐早就感觉到了。三小姐除了躺在病床上的时间,就是一天到晚地跑,跑!跑她在人世间还没有办完的那些事情。

那天,三小姐终于跑到跛唢呐这里来了。三小姐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抱着痛苦难忍的胸脯跑来找跛唢呐。那时候,跛唢呐正在火神庙忙着给六跛子的父亲出殡。三小姐很艰难地挤过看热闹的人群,接着像她年轻的时候那样情绪激动了,泪流不止了。跛唢呐把三小姐领到了背处,三小姐失声地恸哭不止了。三小姐哭着掀开她的胸脯让跛唢呐看着,让跛唢呐摸着。那里面有硬硬的像石头一样的一块东西。那块东西像盏不灭汽油灯,把三小姐煎熬得仅剩皮包骨头了,像个早已干瘪了的木乃伊。三小姐说,她躺在床上已经看到阎王爷好几次了。三小姐说,她没有日子了,一个日子也没有了。三小姐说,她的子孙,她的儿女虽然寸步不离她的床前,虽然给她请来的是最好的医生,服用的是最好的药物,但是,她望着膝下那满堂承欢的子孙,她没有感到病疼在什么地方,也没有感到多么难受,也没有感到多少痛苦。她感到痛苦、难受的是她愧对她的子孙!她不能看到他们,她一看到他们,她心里像刀搅的一样让她难受,叫她痛苦。三小姐说,这些天来,她不知有多少次张开了嘴想一吐为快,却又欲说不能,欲罢不休!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流泪!三小姐说,她想了,一遍一遍地想了,想彻底了,她不能把她心里的这些东西这样闷不吭声地带进棺材里,她不能,不能……

那时,六跛子家唢呐声声,孝子们都悲痛至极,人们都停留在这样的悲伤的环境之中,是没有谁关注跛唢呐和三小姐的一举一动的。那天,跛唢呐和三小姐却像孝子们那样抱着头在那儿老泪纵横,伤心得死去活来,好像那悲哀的唢呐声是为他们的痛哭而鸣发的。

六跛子家那出殡发丧用的大喇叭里传出了一遍遍急促的呼叫着跛唢呐的声音,跛唢呐才抹着眼睛找了个可靠的妇女千叮咛万嘱咐把三小姐送走了……

跛唢呐每次给死去的人办理后事的时候,从来没有感到伤心过。然而,那天跛唢呐却怎么也不行了。跛唢呐看着那些穿着孝服,戴着孝帽,腰里扎着粗粗的麻绳的大小孝子们,哭得是那样的悲痛欲绝,那样的惊天动地,他的泪水止不住地“哗哗”地流了下来。

那天,跛唢呐像往常那样是个来喊丧的。然而,跛唢呐看到,跛唢呐听到那些大小孝子们对他们过世去了的人那悲痛欲绝的情感,大丧已经进入了起丧的程序,他却怎么也喊不出声来了。跛唢呐站在人家的棺材前面——那个该喊丧人该站的地方——扶柩伤心欲绝的“呜呜”大哭了起来。

刹那间,一切都静了下来,没了大小孝子们的痛哭,也没了跛唢呐那些弟子们吹奏出的响器声,更没了看热闹人们的吵吵声,人们都惊呆呆地看着跛唢呐那无端端的伤心欲绝的样子。立时,看出纰漏的弟子们一支曲子接着又一支曲子给跛唢呐掩盖着,不停地催促着,呼叫着,让跛唢呐给人家起丧,跛唢呐却像中了邪一样仍旧站在人家的棺材前面扶柩大哭,痛哭,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跛唢呐好像一点也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跛唢呐似乎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跛唢呐别的什么也没有,只有这悲痛欲绝的大哭,抑制不住的痛哭,锤胸拍地的恸哭。

——跛唢呐听到了他的那曲《殇》,扯天盖地朝他袭了过来……

那一年,跛唢呐的确是去关外找马林了。

跛唢呐去找马林的确不是为了别的,完完全全是为了他腰里别着的那弯黄铜唢呐,为了讨到唢呐的那些绝活,为了他那一曲《殇》。跛唢呐心里很清楚,马林虽然领着旗杆王家的三小姐下了关外,但跛唢呐相信马林是绝对不会放弃手中的那弯唢呐的。得了唢呐真传的那一肚子的唢呐曲子,那些绝活,一定会在关外那块肥沃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然而,当跛唢呐踏过千山万水、历进艰难找到马林的时候,跛唢呐看到了马林的幸福生活和挂在墙上的那弯爬满蛛网的黄铜唢呐,大失所望了。

马林和三小姐的确是投奔到了关外马林的大姨妈家。马林和他的大姨妈家一样,在那块黑土地上以伐木、种植、采药和狩猎为生。跛唢呐找到马林那里的时候,马林的日子过得的确很不错了。他们用原木依山傍水盖上了三间木屋,垒上了火炕,喂上了家禽,很有男耕女织幸福小家的味道。

跛唢呐初到马林那儿的那几日里,马林夫妻虽然又炒又煎,又炖又煮,让跛唢呐吃最好的饭菜,喝最好的红高粱酒,热情非凡,但跛唢呐却天天像霜打的茄子一样焉儿八叽的,一点精神也没有。跛唢呐很想从腰间抽出那弯黄铜唢呐来,跑到森林里,或者蹲在山头上海吹大吹上一气,可跛唢呐一想到马林和马林家墙上挂着的那弯爬满蛛网的祖传的黄铜唢呐,就感到羞耻,就感到没有什么意思了,好不容易上来的那点情绪霎时间也就烟消云散了。这不是他跛唢呐的久留之地,跛唢呐连忙备足了盘缠,选好了回关里的日子。然而,就在他跛唢呐选好日子的那一天,上山伐木的马林,身子被一棵大油松死死地砸在了下面。跛唢呐和人们把马林从大树底下拖出来的时候,上山时还活蹦乱跳的马林,一点气息也没有了。若不是一个很有名气的老中医及时赶到了那儿,马林生还的可能性一点也没有。

马林是在被那棵大油松砸伤后的第十七天才醒过来的。

醒过来的马林彻底不行了。别说让马林吹唢呐了,让马林坐起来说上几句话,马林也不可能做不到了。马林清醒一会儿,昏迷一会儿,接着就是发高烧,下身腐烂。吃喝拉撒尿,半步也离不开人。硬食,马林吃不下去,跛唢呐就和三小姐合计着给他做流食,一天几次灌食。他们这样无微不至的护理,一段下来,马林还是骨瘦如柴了。跛唢呐看着好端端的一个马林,转眼间成了一个大废人了,心里非常难过,痛苦。跛唢呐原打算要走的,却怎么也不忍心离开他们了。跛唢呐只有心情郁闷地承担起了他们的全部劳作。跛唢呐开始学伐木,学采药,学狩猎,学垦荒和种植。跛唢呐劳作的空闲里,他会抽出他那弯黄铜唢呐坐在山头上,或者坐在他播种上庄稼的那块黑土地上,流着泪水,不停地吹着他的那曲不怎么完善的——《殇》!

跛唢呐的那曲《殇》,在跛唢呐不停的吹奏下,更加悲天感人了。然而,三小姐却不能听到跛唢呐吹奏的这曲高亢忧伤的《殇》,一听到跛唢呐吹出的这曲《殇》,那在上空盘旋着的揪心的音律就会让她发呆,就会让她流泪不止,就会让她睁着那双湿湿的美丽而又凄然的眼睛,不是执著地看着跛唢呐,就是六神无主,像是她的哪根神经出了毛病。

跛唢呐在一次次吹奏《殇》的感觉中,那天,跛唢呐看到了这样凄美的三小姐,像终于捕捉到了这曲《殇》里要追求的那种生与死,那种欢与乐,那种痛快淋漓,那种悲痛欲绝,那种把喜怒哀乐杂糅在一起的、震撼人心至高无上的境界似的。可跛唢呐这样吹来,那样吹去,却怎么也无法用他这弯黄铜唢呐把这种感觉准确地吹奏出来,跛唢呐悲哀地哭了,跛唢呐愤怒地大嚎大叫了,像一只发了疯的野狼。坐在那里流泪、发呆的三小姐被眼前发疯的跛唢呐惊呆,她一跃而起,朝他扑了上去,把他扑倒在地,顺势骑了上去。他们发疯地扭在了一块,一次次不停地重复着,嚎叫着。时间静止了,空间凝固了,大脑出现了空白,天空没了阳光……

一天,马林把跛唢呐叫到了眼前。跛唢呐的脑海里立马回荡起了的那曲《殇》,那曲他无法吹奏到境界的《殇》,唢呐、笙、笛、镲、梆子等乐器虽然激昂有律,以排山倒海之势不停地朝他涌来,却无法激起他的任何情绪。跛唢呐望着马林,难过得浑身颤抖,眼睛里流出了泪。

马林心情很好,从枕头下面拿出了一沓线装的曲谱递给跛唢呐,说:“兄弟,这是我祖辈留传下来的吃饭家什!到我这辈已经二十八代了。上面的一些曲谱,我爷爷,我父亲也没有搞懂过。我听你吹的那首曲子,有这方面的悟性和灵气,你拿着它说不准哪一天你就功成名就了。”跛唢呐伸手要接过曲谱来,马林却把曲谱却楼回了怀里,说:“有一个条件,你必须给我拉二套!我不能没有三小姐……”

……

马林躺在床上活了整整十五年个年头,跛唢呐也和研究了那些曲谱十五年。跛唢呐时刻都在被马家祖辈上留下的那些曲谱的博大精深,感动着。十五年来,跛唢呐弄明白了曲谱上很多曲子,学会了滑音、颤音、吐音、气拱音、三弦音、箫音和循环换气法等吹奏技巧。

马林倒头的那天,跛唢呐的脑海里又不停地回荡起来那曲《殇》,唢呐、笙、笛、镲、梆子等乐器激昂有律的合唱,也以排山倒海之势朝他涌来了,虽然已经让他感觉到了这支曲子已经又进了一层,但还是没有找到他想要的效果,他仍旧难过地流出泪。

太阳还没有出来,跛唢呐就扛着那个粪箕拖拉着那像灌了铅似的双腿出村了。

三小姐的确是倒头了。跛唢呐是为了三小姐轰轰烈烈地走完最后的路程,去找他的弟子的。跛唢呐要他的弟子来和他给三小姐吹响器,吹他的那曲《殇》,让三小姐痛痛快快、高高兴兴上路。

跛唢呐的腰间虽然从来没有离开这弯亮亮光光的黄铜唢呐,那曲《殇》在他的心里也没有断流过,但是,他的那曲《殇》,在三小姐快要倒头的这几天里,却无限地在他的心理膨胀着,像要炸裂什么,像要摧毁什么,像要造就什么,唢呐、笙、笛、镲、梆子等乐器是那样激昂有律,是那样以排山倒海之势不停地朝他涌来,要冲碎他的天灵盖,可他感觉自己老了,真的老了,那冲上了的气势,使他感到自己心里有余而力不足了,他悲哀地想到他再也没有能力来完善他的这曲《殇》了。跛唢呐艰难地咽下了一口口水,心里很不是滋味。

跛唢呐出村请他的弟子们回来,坐在三小姐的床前,眼睁睁看着三小姐倒头的。

三小姐倒头时,三小姐眼望着床前的跛唢呐,把她的子孙一个个叫到了跟前。跛唢呐知道三小姐要和她的子孙交待什么,可跛唢呐不希望,真的不希望。跛唢呐站起身来要往外走,三小姐却来了一股蛮力一把抓着了他,干瘪的手指要嵌进他的肉里,要融入他的骨血似的,他无法摆脱三小姐。三小姐这样僵死地望着他,抓着他,努力张了一阵嘴,说:“跛唢呐,我的跛唢呐,我……我还说什么?说……说什么?人这一辈子,这……这就够了,够了……”接着,三小姐深情地拍了拍跛唢呐的手面,一口气没喘上来倒头了,头枕在他的手面上,滚热滚热。

跛唢呐呆了!

跛唢呐的上牙床磕打着下牙床,泪水瞬间全部倾泄了出来,无限回荡在脑海里的那曲唢呐《殇》,使他突然感到自己找到什么,真的找到了什么!跛唢呐把三小姐扶正,放平,颤抖着双手从腰里摸索出来那弯亮亮光光的黄铜唢呐,捧着一座大山似的,捧起来,庄严地昂起头,嘴衔着唢呐哨,鼓起干瘪的双腮,“哩啦”一个高亢的长音刚刚拉起,跛唢呐却像一座雕塑那样永久停留在了那儿,没了下音。

众人脚下的那条瘦小的黄狗呜咽了,跛唢呐也入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