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兰姐姐·作者:老刀客

作者:老刀客

羊垴沟的贵生把媳妇叫姐姐,人前人后都叫,没人怪。

贵生第一次把香兰叫姐姐时九岁。那时候他大大(父亲)被队里派到城里看厕所,一冬天没回来,就把自己看进了一个城里女人的家;后来带了话来,再不回羊垴沟了。贵生的妈妈一听,就坐在地上,再没起来。贵生天天守在妈妈跟前。最后妈妈说,娃娃,妈妈一辈子没盼头,就想你长大了能给我买点肉吃……贵生听说,就天天到山上黑刺林里转;也不知道转了几天,他终于捡到只半死不活的野兔。他掐住就跑。谁知刚到庄子口,却被一个尕娃(男孩)挡住。尕娃左挡右挡,见他还要跑,就对准他脚背一弹弓。贵生一蹦子跳起来,“啊哟”一声就趴下了,但他紧紧抱住野兔,同时一嘴把野兔死死咬住。尕娃一脚踏住他一个胳膊,硬扯出野兔,转身要走,正好香兰从沟渠边洗完衣裳回来。她用木盆顶住尕娃:

“给掉。”

尕娃一拧脖板,把小肚子朝她一顶。

香兰皱皱眉:“你给掉,我给你洗脚。”

尕娃看看精脚板上黑厚的垢痂,笑了:“中哩。”

多年以后,尕娃还吹:“香兰给我洗过脚哩。”

香兰是贵生的远房姐姐,贵生嘴硬,从不叫,这回他叫了一声:

“姐姐。”

那年香兰十三岁。

贵生第二次把香兰叫姐姐,是他妈妈去世那年。

葬掉阿妈,他去城里找大大;左打听右打听,好不容易找到了。后阿妈横过手掌在胸部比一下他个子,又捏住自己鼻子:

“你把鼻揩净脸洗白了再来。”她一松手,鼻尖立即由白变红了。

大大把贵生拉到一边,悄悄塞给了几个馍馍,就打发回来了。

贵生一步三回头,一路哭着回到了羊垴沟。一些亲戚听说后,一商量,就决定把羊凑起来让他挡,然后每家出粮食。洋芋、萝卜、青稞、大豆、馍馍……给啥都行。轮到谁家谁家出。这天轮到香兰家了。香兰就背来些新洋芋。她见贵生喝开水吃馍馍,就到厨房看看。厨房里一点火气都没有,凉洼洼的。她又到台子跟前的炕洞看看,也是凉洼洼的,就“哎哟”一声:

“生生哎,你不做饭?也不煨炕?”

“嗯。”

“噫……”

第二天,贵生老远就闻到了烟草味。香啊。他越走饭香越浓。羊怎么进的圈,不知道。他三步两步进到院子,看见香兰在厨房绾着袖子下面片,就走到柱子上。

“哎哟生生,碰坏了没?”

贵生摇摇头。

香兰笑了:“看着点儿……赶紧炕上去。”

贵生把鞭杆一撂,就蹿到房里;又一跳,就钻进了破被窝。哎哟,热啊,舒坦死了。

一会儿,香兰用木盘端来几碗萝卜面片。贵生头没抬眼没睁,连吃五碗,香兰都有些倒不及了:

“哎哟生生,胀坏哩。”

贵生把碗舔尽,然后举给香兰,还要哩:“姐姐香哎,你放给猪油了吗?”

香兰笑了:“哪来的猪油哩?”

这年香兰十五岁。

隔不几天,香兰就来给贵生做饭。什么“黑油八罗”、“猫耳朵”、“搅团”(均为面食);有一次还弄了点白面,包了顿“扁食”(饺子)。哎哟香死了。阿妈活着,他都没吃过。有时候他吃着吃着,眼泪就下来了:

“姐姐,你要一辈子给我当姐姐哩。”

香兰给他擦擦泪:“姐姐还能当半截吗?你别哭,我有时间就来,啊。”

香兰除过做饭,还常给贵生洗洗补补。在贵生十二岁那年的春节,香兰给他做了双布鞋。贵生从记事起就捡鞋穿,这回穿上新鞋都不会走了,好几天他都迈不来步。这双鞋贵生差不多穿了三年。他平常只在土路上穿,一到石头路就脱下来,提着。

贵生放羊,以前是随羊走,现在是赶羊走。每次,天还早,他就把羊往回赶。一进到家,他就蹿到热炕上,钻进破被窝,等香兰端饭。

“姐姐哎,饿死了。”

“就来就来。”

贵生在炕上乱翻腾,装死。

香兰袖子绾得高高的,托着木盘端饭来了,喊一声:“活来。”

贵生就“啊”地吓她一下,然后叫一声:

“姐姐。”

一天,贵生赶羊早早回来了。按时间算,香兰来做饭,但没来。

贵生把羊圈好,一溜儿火燎般蹿到香兰家。他进院就喊“姐姐”。没有回答。他进到房里,见香兰躺在炕上张着嘴喘粗气,脸象紫萝卜。香兰的阿妈眼睛红红的,半脆在炕边上,守着香兰,直朝他摆手:

“别喊,别喊,姐姐烧了两天了。”

贵生轻声叫“姐姐”,不应,他眼泪“扑噜扑噜”就下来了。

贵生没吃晚饭,连水也没喝。他蜷在凉洼洼的炕上,望着黑夜发呆。后来啥时候睡着了,不知道。

贵生天天去看香兰。他站在炕边,不说话,一站就是好长时间。有时候他一边流泪一边悄悄默语,“姐姐醒来……姐姐你醒来……”,就象念经一样。

白天贵生去放羊,呆呆坐着,望着半空里默语:

“天爷保佑我姐姐……天爷保佑我姐姐……”

半天,羊跑得看不见了,他才一蹦子惊起。

大概七八天,香兰终于慢慢好了,可是她下不来炕了。她气不够用,说话都费力。她见贵生来,就笑一笑:

“过两天……姐姐学着给你烧……‘寸寸’(一种面食)……”

贵生定定看着香兰,用指甲盖抠裤子,“磁磁”响。

贵生常给香兰送些野鸡蛋、酸刺果、沙枣,再不就拣点地菀、野蘑菇。他顾不得擦汗,就耍戏法一样住外拿。

香兰直喘:“哎哟……你能死哩……山上还有这么些……”

“姐姐,我聪明哎。”

香兰笑笑:“你能把苦萝卜……变……甜?”

贵生摇摇头。

香兰让贵生挖出个窖藏的青萝卜,切成四条,撒些青盐末,搓一搓:

“吃,”

贵生一吃,果然不苦不辣了。

这种大青头萝卜,平常人家最多的吃法就是在做面片时下在锅里,再不就是过年时弄些肉炒了吃,那是条件好的人家。而这种生吃法,贵生却是第一次见。

香兰笑笑:“姐姐还会……用洋芋……做……凉粉哩。”

贵生只听说过凉粉。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香兰:

“噢哟,姐姐才能死哩。”

几年里,香兰好几次差点儿殁了。家里早已习惯了,也做好了送葬准备,但每次香兰都活过来了。

香兰能动一点儿,就挪到大门上,说是晒太阳,其实等贵生。她很远就能听出贵生的脚步。

贵生到处打听,什么草能治香兰姐姐的病。他有点时间就到处找草药,然后煮给香兰吃。好多次,香兰的病居然缓解了很多。

每次给香兰煮好药,贵生都是自己先喝些尝尝,过一天没事了,再让香兰喝。有一次,他喝过药,到晚上热得睡不着,第二天一看,鼻子血都流到了枕头上。

慢慢地,他知道了很多草药的药性药理,如黄芪、地黄、丹参、百合、马鞭草、通经草、甘草,等等。

有人告诉他,单味药不行,组方效果好;但许多药黄土山上不长,要上更远的仙米达坂山去挖;再说,你才上两年学,不行。

贵生赶着羊,围学校转了两天,最后,他对香兰说:

“姐姐,你教我文化。”

香兰就找出课本,教:“蓝天……白云……”

贵生学着念:“青山……绿水——”念着念着,他咬咬牙,“姐姐,我去不下仙米达坂山就人不是!”

贵生长到十八九,有人不断地提亲。他听见,就走。有本家老人也说。他说没心说媳妇。

有人知道他是为香兰的病,就说:“香兰病好不好与你啥相干?”

他歪头看对方:“你这个人说话牙不疼。”

香兰也劝:“我说殁就殁了。你早早说下个媳妇,姐姐好好给你做点针线放下。”

“闲枉枉的说那个做啥哩。有姐姐就中哩。”

“姐姐是姐姐,媳妇是媳妇。”

“不啊!”

贵生全不听。他只想办法弄钱给香兰买药或买吃的。冬天,他收酒瓶,冻得脸上直流水;夏天,他摘下鲜嫩的豌豆瓣,走上几十里路上城去卖;秋天,地里刚有了秋蝉,他就去抓,用麦杆编成小笼子,一只五分;春天,他满山追着抓出壳不久的石鸡,卖给打猎的,有时能卖两角三角。

一天,贵生买了几根棒棒糖,跑来;还没进院子,就听见香兰的阿大哭得不行了。他喝醉了,边哭边说:

“命苦啊……啥瞎事都落到我的头上了……天爷啊……”。

阿大在东房哭,弟弟妹妹们围着阿妈在院里哭。乱了套。

贵生几步跨进西房。香兰急忙擦泪,装出笑;但她上不来气,脸是紫的。她眼泪止不住又流下来。

贵生第一次看见香兰掉泪,他拉拉香兰袖子:

“姐姐,上我家来。”

羊垴沟的人听说贵生要娶香兰,先是一惊,然后说:

“唉,没娘娃心好啊。”

有好朋友问:“贵生,香兰有病你不知道吗?”

“知道。”

“那你为啥要娶个病胎子。”

“凭我的本事,肯定能把她治好。”

人们再没话了。

香兰的阿大还想要彩礼,就有老人背手走到他跟前,歪头看他的凹鼻梁:

“你个瓦窝脸,马步芳⑴的尻子(屁股)你要哩?”

贵生结婚成了羊垴沟一件大事,也是多年来参与人最多的一次。有的送大馒头,有的送鸡蛋,有的送钱,多少不等,最少的送了一角。有个老奶奶没啥给,就把藏了几十年的绣得非常精美的针线香包给了香兰,她说这是她出嫁时妈妈给的。香兰闻闻,针线香包上还有香草味。

没用贵生操心,婶婶娘娘(姑姑),姨娘舅母,远近亲疏,都来帮;扯布的扯布,缝被子的逢被子;割肉的,做席的……能参与的都来了,场面前所未有。

娶亲这天,三更时分,正是“青龙头上”(2),贵生由迎新的贵人伴着,乘座扎有彩色轿蓬的手扶拖拉机,来到香兰家大门前。鞭炮声中,贵生散过五道喜钱,才打发掉小娃娃们。他拜见香兰父母,恭过喜,行过大礼,进到香兰房里。香兰早已打扮停当。贵生看着喜美无比的香兰,竟一时无语。贵人直催,他才将大红绸花献与香兰,并为她披戴:

“姐姐,我接你来了。”

香兰微笑着,热泪夺眶而出。

吃过上马席,在迎新贵人的一顿颂辞中,贵生抱起香兰。

香兰蜷在贵生怀里,微微颤抖。贵生抱着香兰实墩墩踏过大红毛毡,出得门来;又是一阵鞭炮爆响,早有人掀开手扶拖拉机的彩色轿蓬。

饮罢上马酒,小拖拉机“砰砰砰”一阵响,就把香兰拉到新家。远远的,又是一阵鞭炮迎接。

饮罢下马酒,吃过下马席,众人稍事休息,就进入正式婚礼。

司仪又唱又说,一套婚礼颂辞下来,客人们酒还未喝,已让他用颂辞唱醉了。在司仪的颂辞中,伴娘搀扶香兰,和贵生一道,祭拜天地,敬谢媒翁(贵生也象征性地请了两个媒人),敬舅翁、岳父母、众亲友,谢过马前喜客、党家本族之亲,最后谢过厨官。

在祭拜天地时,司仪是这样说唱的——

举手举手,天长地久,

吉利吉利,吉祥如意,

云马上天,清酒祭地。

祝告祝告,祝告过往神灵来到,

过往神灵降吉祥,

一对鸳鸯配成双。

儿成对,女成双,

梧桐树上落凤凰。

今年二人拜花堂,

明年生个探花郎。

婚礼过后,是八盘八碗的大席。人们尽情猜拳喝酒。

有人弹起了三弦子,一曲《闹洞房》弹得喜气洋洋、热闹极了;和着曲子,几个腿已经醉软的汉子即兴跳起舞来。还有人唱起了《迎新娘歌》——

吉时一到上马行,

大红灯笼照前程;

或闻锁呐袅袅吹,

或闻马嘶吵子鸣;

押马贵人精神采,

护送女眷乐盈盈;

新人安康入洞房,

一曲关睢重千金。

酒足兴起,小伙儿们围在了新房门口,想闹,但不敢动,只是看着香兰“嘿嘿”笑。不知谁把贵生扎了一下,他“哎哟”一声,小伙们立即把他按住了;他的脸马上被抹成了花旦脸,一条裤褪也扯掉了,露出了不该露出的。

半夜了,老人们连哄带劝,赶走年轻人,也随后离去。

送走客人,贵生洗掉黑花脸,给香兰倒碗开水,就不知做啥了。香兰慢慢脱衣裳。贵生勾着头,不敢看。

“生生,睡吧。”

“嗯。”

“睡吧。”

贵生突然扑在香兰怀里:“姐姐,我羞……”

香兰久久抚摸贵生脸庞。

贵生听着香兰微弱的心跳。

香兰悄悄用手指肚抹去眼泪:“要改口哩,再不能叫姐姐。”

“中哩,姐姐……哎哟不成,不成……”

香兰笑了。贵生也笑了。

为治香兰的病,贵生想尽了法儿。他听说海纳(凤仙花)能治病,就跑了几个庄子,找来种子,一口气种了半院子。还有人告诉,有一种叫瓦楞子的药也行,结果问了许多人,没人能说出名堂。后来他走了几十里,找到一个老中医,查了药书,才知道瓦楞子是海里的一种毛蛤壳。

贵生也会看病了。庄子里谁头疼脑热,就找他;他不收钱,一般的病,拔点草根根就治了。

婚后,尽管香兰病情有所好转,但还是犯了几次。眼看香兰肚子越来越大,贵生更加担心。

一天,香兰在院里晒太阳,来了个讨饭的老奶奶,香兰给她点儿吃的喝的,两人寒喧起来。老奶奶拉住香兰的手,抚摸着:

“你人好啊,心善着,唉……我给你教个法儿吧,你这种病,仙米达坂山有一种叫手掌兰的草根差不多能治;再配些草药,效果还好。”

贵生听说,望一望远处云雾缭绕的大山,摸摸香兰肚子:

“姐姐,这一回我非去哩。”

十一

贵生背着干粮走到大山根下,脚已血肉模糊。他洗洗脚,休息会儿,就着溪水吃干粮。

一阵山风吹来,他忽然感到冷。他颤抖几下,头里“嗡”一声——他根本不知道手掌兰长得啥样子!

他在山里转啊,见人就问,砍柴的,拉木头的,放羊的……他看见一个到“水转麻尼” (3)上供的藏民也问,结果言语不通,对方硬给了他一块酥油;不管他如何推让,对方都要给,都快发火了。

贵生抱着双拳直作揖,说“谢谢,谢谢”。那个藏民也不知懂不懂,只是憨憨一笑,一挥手:

“哑!”

十多天过去了,他只采些百合、益母草、四叶参,等,仍不知什么是手掌兰。

他坐在山石上,看看不多的干粮,落下泪来:“姐姐……”

忽然,他听见有人走来,是一个背小背兜的瘦瘦的老人。

“娃娃,一个人在这儿做啥?”

他叫声“爷爷”,说了难处;说着,眼泪又流下来。

老人笑了,告诉,手掌兰象佛手,也叫佛手参;高一两尺,花紫红色;药用块根,有补肾益虚、理气和血之功……

贵生跟着老人不知不觉上到一个山顶。他觉得有些渴,老人从怀里掏出小牛皮罐罐,让他喝。哎哟,好死了——说酒不是酒,说水不是水,满口喷香,直香到肚子里了,还暖暖的。

老人向前一指。天哪——白云茫茫,山峰隐现。东面,彩虹闪现;脚下,松林起伏。再往细处看,红红绿绿,黄黄蓝蓝,什么花草都有。有一群很小的鸟在树上跳来跳去,叫个不停;还有一只小鹿探探头,跑了。不一会儿,一只大公蓝马鸡昂首挺胸过来了,它后面是一群温柔朴素的母蓝马鸡。

“跟着我采药吧。”

“嗯?”

“有你的好酒喝哩。”

“不啊爷爷,我姐姐谁管哩?”

老人哈哈大笑,领他来到一处山洼。哎哟—— 一片佛手参!

贵生走时,老人又给他一块散发清香的药物,说是用千年佛手参的蕊粉制成,可做急用。

十二

贵生走走,就用草缠缠脚。他一瘸一拐,快到家了,老远看见自家的庄廓院上冒着烟。他跌倒,又爬起来。

他连跑带瘸,到了院子跟前。门外站了好多男人,都喊“赶紧,赶紧”。有人过来扶他。他顾不上打招呼,就瘸进院子,一看,到处是女人。婶婶、娘娘、丈母,还有姨娘、大妈妈;远房的姐姐、嫂嫂……还有几个认识不认识的老奶奶,都不说话,静得让人害怕。

他扔下药口袋喊着“姐姐”,就往房里钻。

一个婶婶撕住他,挡在门外。一个姨娘提着扫帚,围着他念念有词;一个大妈妈点一把草,在他前后左右燎,又说“在火盆边跳三跳”。贵生只跳了一下,就跪下了。他咬咬牙,又要跳。一个娘娘不让跳了:

“赶紧看一下,怕来不及了。”

贵生掀开布帘就钻进房里:“姐姐哎!”

香兰脸上没有血色,早已说不出话来。

贵生掏出老人给的佛手参蕊粉,哭叫:“快吃!哎哟姐姐啊!”

他眼一黑,啥也不知道了。

十三

贵生醒来时,已是两天以后。他被娃娃的哭声吵醒。他闻见了药味,听见了煮药的声音;再四下看看,才想起事情的头尾。

香兰拍拍他的脸:“你这一觉睡得吓死人。叫也不醒。”

贵生爬起来,看着香兰和她怀里的儿子,“嘿嘿嘿”笑起来:

“噢哟,活象做了个睡梦。”

香兰也笑了。

香兰气色好多了,虽然早产,但奶水好。她给儿子喂奶,贵生就趴在旁边看。儿子小嘴嘬在一起,“咕咚咕咚”,香啊。贵生定定地看,直咽唾沫。

香兰托起一个奶给贵生:“来,咂两口。”

贵生的脸红了,他躲一下:“哎哟姐姐,我不。”

“生生啊,你要姐姐的心都给哩。”

“姐姐,我羞哩。”

“傻子。”

香兰把贵生的头按在另一个奶上。好长时间,贵生才抬起头:

“哎哟姐姐,甜丝丝地香哎……”

香兰笑了。

十四

可是,香兰没能活到老。

香兰去世时三十八岁。她留下一个十四岁的儿子和一个十岁的姑娘。

那是五峰寺(4)四月八“花儿”会那天,羊垴沟好多人都去耍。

贵生说:“多少年姐姐连门都没出过,今年闲了,走。”

香兰穿上干净衣裳,梳梳头,打扮一下。贵生把她扶上架子车,一家人就出了门。

麦子一片连一片,青青的;树叶就象开了花,繁繁的。一路上,儿子、姑娘又蹦又跳,“阿妈你看,阿妈你看”,叫个不停。姑娘摘一朵马莲花,硬插在妈妈头上;儿子做一只柳笛,吹得脆生生响。

贵生拉着架子车慢慢走,路上人越来越多。好多人认识他们,都问,浪(逛)“花儿”会吗?贵生香兰应一声。

有卖汽水的,贵生买一瓶给香兰。香兰喝一口,给了姑娘。有卖雪糕的,贵生买一根给香兰,香兰咬一点儿,给了儿子。

到了山根,歌声早已此起彼伏。这边唱“叫一声尕妹跟前来,心里的‘花儿’漫来”,那边唱“当中里隔着三架山,有心的不怕路远”。有对唱,有单唱,还有起哄凑热闹的。男人们盘腿一坐,划拳喝酒;女人们支起大锅,煮肉擀面。热闹。

贵生坐在车帮上休息,香兰给他擦擦汗:

“我十几岁的时候也会唱‘花儿’。”

“知道。”

“可惜唱不动了。”

“那你说个词我听。”

香兰看儿子、姑娘在一边玩得兴头正大,估计听不见,就小声念道:

哎哟——

枣骝的马驹三脚绊

绊住(者)再不散了

我俩的姻缘一千年

拿钢刀也砍不断了

贵生憨憨一笑。

香兰看儿子、姑娘正在追一只蝴蝶,就问:“还听不?”

贵生又憨憨一笑:“听哩。”

香兰微微笑着看着贵生。

“说啊。”

“别急。渴着,想喝点泉水哩。”香兰指指不远处翻冒着的泉水。

贵生就去舀了一缸子。

香兰接过:“哎哟,好啊,多少年没喝了。”

香兰喝一口,慢慢咽下去,然后又看缸子里的泉水。清亮亮的水啊,蓝天白云都映在里面,晃一晃,真好看。天蓝啊,云白啊……

香兰说:“贵生……我瞌睡着……”

她刚说完,就歪倒了。

贵生跳过来,一把把她揽在怀里:“姐姐!哎哟姐姐啊!”

香兰再没醒。

“花儿”声不断飘来——

哎哟——

姐姐和我分路哩

心尖上插刀子哩

……

十五

贵生不吃不喝,不断默语着“姐姐,哎哟姐姐”。

儿子姑娘日夜守候,高一声低一声叫着“大大”。贵生不哭时,就搂住儿子姑娘久久不松手。

香兰去世第二年,贵生正式开起羊垴沟第一家中药铺,贵生也成了乡里第一个自学成材的医生。他凭着山里洼里、沟边渠畔到处都能找到的草药,治好了许多病人。

人们说起他就夸:“贵生聪明啊。”

他摇摇头:“聪明啥哩,我连我香兰姐姐都没治好。”

有人就安慰:“要不是你,香兰活不了那么多年,也给你生不下儿子和姑娘。”

贵生望一眼远处云雾缭绕的仙米达坂山,就想起那个领他挖药的老人。他曾去看过他,但没找到。

(1):马步芳,国民党时期的青海省政府主席。

(2)青龙头上:青龙,古称东宫苍龙;主东方七宿。凌晨左右,七宿中头两个星座是角星和亢星,正分布在子时前寅时后时分。河湟地区民间出于对龙神的崇敬,故娶亲时多在凌晨三四点钟。有“青龙头上入洞房,金玉满堂万代昌”之说。

(3):水转麻尼,用水冲转的经筒,安在磨房一样的小房里,日夜转动。

(4):五峰寺,在今青海省互助土族自治县境内,每年四月八和六月六都举办规模盛大的“花儿”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