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牛虎兔龙蛇·作者:许谋清

我铺纸写十二生肖,开头并没有明确的想法,全凭兴之所至。刚好朋友聚会,便出示案头写就的几则。朋友匆匆翻阅,煞有介事地问:“凡跟人接近的,畜牲家禽,都排入十二生肖,为什么独鸭子和猫例外?”我也有些忍俊不禁。朋友自己回答:“鸭子太笨,走起路来一跩一跩的,排生肖时,它没赶上。别笑,这不是我杜撰的。我老娘就是这么告诉我的。”我还笑:“那么猫呢?”他接着说:“猫太机灵,蹿过头了。”说罢,自己笑了。我想,不过是些野语村言。可略一停顿,却在朦胧中似有所领悟……全篇遂一气呵成。

子是某文学月刊编辑。

他到山里看一个作者,也可以说是专程索稿。他喜欢这位作者作品中所洋溢着的野趣。

两人一块儿吃了一顿便餐。

主人说:“到这儿了,只能吃点儿野味。”

子说:“随便点儿好0”

随便就随便,嫩棒子,两个人一边蹲着烤,边烤边啃,黑了两张嘴。

炕桌就放在屋地上,随便也方便,弄两盘菜,一盘鱼,一盘肉。

肉,是主人为自己准备的。客人来了,见一面,分一半。切点儿葱花儿,用油一烹,喷喷香。

鱼,也许,为了那么点儿野趣,和客人一块儿去钓的。鱼,当然是自己钓的鲜。见着他活蹦乱跳地进了油锅,铲到盘子里了还滋滋地冒油。

菜勾起了酒兴,酒逗起了食欲。风卷残云,杯盘狼藉。

一盘空了。一盘堆着鱼头鱼刺。两堆棒子瓤。

子望着空盘,突然有点儿不踏实,刚才说是什么“野味”来的?别问!可还是问:“什么肉?”

主人嘿嘿乐:“兽肉。”

子有点儿惶惶:“什么兽?”

主人并不想叫他猜,是想让他自个儿悟出来:“最常见的。”

子不敢再问了,样子却还充大胆。

主人刚才见他吃得倍儿香,心想他不在乎,不由脱口说:“这有什么?南方有一道名菜,叫‘叫三声’。”

“你别再说了。”子有点儿顶不住了,他开始反胃。“吱,”“吱,”“吱,”他却分明听见了,还意会到是怎么个叫法。他赶忙找咸东西吃,压一压。

盘子空了,但也不能再看了,赶快撤下去。

一个不敢再说。

一个不敢再听。

主人还了文债,这一篇野趣横生。

子起身告辞,山路崎岖,主人十里相送。但直到最后,谁也没敢碰碰那个字。

丑,国画家,擅长画牛。

有一阵儿,不准他画牛了,拿他当牛。

往事不堪回首。他却偏忘不掉那头牛。那会儿,在干校,一个个都馋疯了,向生产队买了一头跌伤了的牛。谁也不会宰牛。就听说,用斧背儿,往脑袋上那儿狠狠地来一下,牛便倒下晕死过去,得赶快动刀,牛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又不是宰鸡,不行,把脑袋剁下来!为了预防万一,他们不敢像人家那样,一个人牵着牛走,冷不丁回头给它一斧背,而是先把它的四脚捆起来,牛躺在地上动不得,而后看准了,用锤子砸它的脑袋,倒是够狠的。摸了那么长时间的锄把儿,劲儿也满足,可闹了半天,只砸下几颗牛眼泪。

所有的人束手无策。

最后,有人找了件破衣服,把牛头蒙了起来,又找来把锯子,活活地把牛头锯了下来。

把牛送来的老头儿,看到了这幕惨景,走不动了,在外头蹲下了。

丑见老头儿那样伤心,就蹲下去,和他拉话。

老头儿说:“牛最可怜,杀完后,牛肉挂起来,它还瑟瑟地颤抖呢!”

丑吃不下那牛肉了。

笔重新回到丑的手里,他又可以大笔挥洒地画他的牛了。

画家看着铺好的宣纸,看着看着,就有一个脸影,慢慢地充斥着整个画面,一张皱巴巴的脸,一双小眼睛苦苦地望着他,好像是在问他:你是真心爱牛的吗?画家不知怎么回答,他总是有些举笔不定了。

终于有了机会,他决定去看看那老头?

一片秧田,醉人的清新。

打听那老头,人一指,一片绿,一点红:“瞧,那是他孙女儿,让她带你去。”

小女孩,歪着头,闪着长睫毛,她伸手拍拍牛脑袋。那头老水牛,慢慢地把头一伸,把下颏一直放到田埂上。小女孩伸出双手,一手抓着一个弯弯的牛犄角,两只小脚丫子蹬上牛鼻子。牛缓缓地抬起脑袋,把小女孩抬起来,一回身,把她送到牛背上。

丑看呆了。

那牛已经驮着穿红祆的小女孩,在万顷的碧波中,向前去了。

寅为某马戏团女驯兽员。她驯老虎。

老虎“峰峰”性情暴躁,有一回和寅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它不过是用它的前爪往她头上轻轻一拍,寅的头顶上马上给划开几个大口子,送医院缝了几十针。

这回,“峰峰”被导演相中了,要当演员。有几个镜头,往前扑,往上蹿,这是它的看家本领,拿手好戏。

戏是人和虎的扑斗。有的镜头用假虎,这是题外的话了。

导演试探着说出自己的设想:“可不可以往它嘴边、身上抹点血浆?”

寅坚决反对:“可不能这么刺激它,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导演只好作罢。

为了确保安全,寅还给“峰峰”剪一回指甲。这是她最不愿意干的事儿了,剪一回,伤一回感情,几个月都缓不过来。这回是没辙了,把它的脚掌夹住,一个一个给剪爪尖。“峰峰”气呼呼,大口大口地喷着气。幸好寅一直在旁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脑袋,脖子,用话抚慰它。“‘峰峰’,听话,‘峰峰’,听话。”老虎可能是看在寅的面上,才咽下这口气。

“峰峰”被带到实景地,有山,有水,有草,有树。“峰峰”擞欢了,又滚又闹,这是放虎归山啊!

可是,把一条狗放到“峰峰”面前,它却步步退缩,吓得浑身瑟瑟发抖。

聚光灯对准它一放,它都不敢动换了,两个耳朵都贴到脑后去。

“峰峰”已经变成一只“熊”虎。它不是原来的“峰峰”了。

导演发愁了。

只有寅能给它做工作。

寅用手轻轻地摸着它的毛,诱导它:“‘峰峰’,听话,蹿一个,蹿一个。”

“峰峰”疑惑地望着寅,脸部表情表现出它的理解力不够,样子很痛苦。

所有的人都看到,“峰峰”在尽量用脑子理解寅的话。看来,把这位驯兽员请来是太对了,他们是能沟通感情的。分别一年了,她喊一声“峰峰”,它马上就回过头来。

她用手摸着“峰峰”头上的毛,继续诱导它:“峰峰,听话,往前扑!”

“峰峰”的眼睛猛地一亮。导演脸上绽开了笑容,但笑容慢慢地僵在脸上了。他看到,老虎很温顺地把尾巴耷拉下来了……卯卯对动物园里的老虎,感情上总是疙疙瘩瘩的。她亲眼见的,工作人员给老虎喂活食,那就是一只毛色纯白的红眼睛的兔子。而她,在动物中,头一样叫她喜欢的就是这不幸的牺牲者。她不知道它们的结局是这样的不幸,她总是一蹦一蹦地,嘴里念着:“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

爸爸特馋,人说兔子肉最随和,和什么肉一块儿炖,就是什么肉的味儿。他买了一只活兔,挺肥实。

听人说,杀兔要摔头,再乘着体温剥皮。有技术的,从头到脚,能扒下一张整皮。

爸爸抡起了兔子……

卯发出一声尖叫……

这叫声给他们家带来一窝粉嘟嘟,肉呼呼的小兔子。

母兔乏了,半侧着,还没睁开眼的小兔子,一拱一拱的,自然排列开了,一个对着一个咂,等喂饱了,母兔又把毛盖在呼呼熟睡的小兔子身上。它前几天就开始叼毛,用嘴把肚皮上的毛全撕下来。

卯一一的都讲给小朋友们听。全听得出神,可惜,小兔子是怎么生的,她没看清楚。她就知道母兔费了好大前劲儿,她站在一边,直帮它使劲儿。妈妈发现了,就把她叫开了,不许她看。这更引起她的好奇心,但妈妈到底还是不叫她看。

小姑娘爱显摆。卯把一大帮孩子都带家来。把兔毛吹开,让大家看,卯把一个个小兔子轻轻地抱起来。放在小朋友们的手心里,玩了玩,而后再放回去,还用兔毛给盖好。

孩子们手重,小免予是极为柔嫩的。这样的爱抚,对兔子们来说,是相当粗鲁的。孩子们尽了兴,一场悲剧已经铸成了。

终于,妈妈发现了,一边叫苦一边指给卯看,母兔远远地躲开了,一个个小兔子脖子伸得长长的,微微张着嘴,它们在找,在找。

“妈妈,救救小兔子。”卯眼睛里全是泪水。

她们一块儿把母兔抓过来,按着,而后把一个个小兔子拿过来,放在母兔的肚子边上,母免挣看,肚子一下一下动着,它不配合,她们失败了。

妈妈摇摇头:“母兔疑心重,你带那么些生人动过了,它就不要了。”

卯眼泪吧嗒的。

妈妈安慰说:“过一宿吧,等等,看它不能缓过来。”

母兔没缓过来。小兔,一个一个死去了。

卯用双手捧着奄奄一息的小兔子,她的眼睛越陷越深了。

她看到一场愚蠢的残醣的虐杀。可是谁愚蠢呢?谁在虐杀呢?

“小白兔,白又白……”一个声音飘飘浮浮的。

卯,从这一天起,结束了她唱歌谣的孩提时代……辰叶公见到了真龙,可以说是吓得屁滚尿流,又让人想起过去他如何“好龙”,于是乎,举国上下,哈哈大笑。但有一个人没笑,他是辰,擅长雕龙的工匠。

画龙点睛,一点出眼睛,龙便庸空而去。辰雕的龙并不飞走,只是有点儿跃跃欲试,至多是在原地挣蹦。辰的龙多是浮雕,他深知自己的龙的力量,从里侧把它锁住了。

他的手艺也是师傅传给他的,拜师后才知道,那龙是拼起来的,鲤鱼须,牛头,鹿角,蛇身,鱼鳞,鱼尾,鸡爪,所以分外有光彩。

不过龙头是什么,有过争议,一说是狮头,一说是兔头,当然还有牛头。

兔头,不像。

狮子头,古时候,中原没狮子。

那便是牛头了。

一回旋风过后,天上飞下一个牛头,国人都说,是某某龙王被玉皇大帝处斩了,这说明牛头是有点儿依据的。

蛇身是准确无误的,属蛇的叫属小龙。龙蛇有大龙、小龙之分。

但还有人由图腾考证,龙是男性生殖器,师傅可是没说,辰很是有些惶惑,这太不雅了,乃国人之大忌,按下不表。

就算那老学究说得有道理,在这礼仪之邦,也已经用鲤鱼须、牛头、鹿角、蛇身、鱼鳞、鱼尾、鸡爪掩盖起来了,就像人穿了衣服。

辰很体谅叶公,真龙,就象条大蝎虎子,把个光不溜的脑袋伸进来了,谁不害怕?连小蝎虎子,都那么恶心。到了二十世纪,夷人在一个大湖里,看到水里伸出那么个脑袋来,还翻了好些船。这种事啊,谁也别说嘴。至于叶公,第二天见了满屋雕龙,神色惶遽,那是他惊魂未定,吃几副中药就没事了,叶公听到这番推心置腹的话后,很是感动,备了酒席,宴请辰。

可惜辰认不得几个字,还有,一个做木匠活的,有什么资格把自己的想法著之竹帛?雕你的龙去吧!

辰便口授自己的弟子,可是文人们又造出“空口无凭”这么个词来。辰的传人都被弄得目瞪口呆。

从而,“叶公好龙”只有一种解释法,便谬传至今。

在设计院呆的时间长了,很多人莫名地产生了直角忌。

上台阶,蹬着一个一个直角往上走。楼门,直角。楼道拐弯,直角。办公室的门,还是直角。进了门,天花板和地板,直角对着直角。大眼瞪着小眼。柜子,直角。写字台,直角。桌玻璃,尺子,三角板,图纸,直角!直角!直角!直角!脑子里全是楼房,一个个象火柴盒,直角。不敢低头,中山装,贴兜,整整十六个,直角。骑车上班,街道,横平竖直,直角。早晨,怕晚了。走在路上,灯还亮着,下班,走得晚,灯全亮了。灯光,昏黄的,煞白的,全压成四方块,还是直角。远远的,分不清是灯。还是星。碎碎的,全是小方块。月亮,也算一个大方块,要不,你就被孤立了,得入另册。中午,没食堂,自己带饭。拿出来,一看,喉咙挺不舒服,饭盒也是方的,圆粒米饭也学乖了,翅列的有棱有角。午餐肉,直角,茄子,直角。天很热。从窗口扑进一块四四方方的热气。汗出来了,顺着抬头纹往两边走,到额角,顺眉梢猛地一拐,直角,滑下去了。看电影,眼睛能看到的,银幕,四四方方,直角,眼睛也是方的,难怪这样造辞:眼角。嘴是方的,嘴角。牙齿,小白瓷砖似的,满嘴的小直角。一摸脑袋,吓一大跳……架在直角上干了好几个小时活,中间停下了,休息二十分钟,可以去作操,还没离座,有人送来一张表,直角。要交什么费,直角。下雨了,出不去,两脚和地面,形成直角。有人推门进来了,艰苦朴素,打一个补丁,直角。脚踩在地上,鞋底花纹,直角。

巳来了,所有的人乐了,直角全冲着他。

这小子,没正形,一脑瓜子歪论。从四四方方的银幕上,看完了高尔基的《童年》,他说:“痛苦就是曲折,曲折就是复杂,复杂就是丰富,丰富就是美好。”可以说是满嘴荒唐言!这一下痛苦不成了美好了吗?可让他这么一绕,还挺不好驳他。只好歪着直角构成的脑袋想想,不知怎么。脑子里就出现一条曲线,像一条蛇。

小时侯玩过家家,用树杈子在地上画一条曲线,那就是画蛇,没有添足。

过节时,舞龙,象条大蛇。

写对联,笔走龙蛇,那条绕过故乡的深淙流淌的小河,曲曲弯弯的。成群的小鱼儿忙忙匆匆。柳条儿往下垂着,摇摇摆摆。远山在地平线上起起伏伏。站在石碌石毒上那个小女孩,小辫子编得歪歪扭扭。在碧绿的庄稼里,一条红土路委蛇腾伏,一个谁,要从那儿走来了,不知怎么,所有的人都想起了童年……午叶公好龙,午好马。

叶公好的不是真龙,午好的也不是真马。这自然不是叶公的时代了,但中国的名画家常常以画某某出名,或以画某某为特色。齐白石画虾,徐悲鸿画马,吴作人画熊猫,黄胄画驴,一人占一样,所以午独独喜欢马,也就名正言顺。他还就独独喜欢中国古代雕塑中的马。他不是画家,就喜欢,舍得花钱,出门旅游,主要是想看各种古墓陵前的石马,到各博物馆里去看出土的各个朝代的青铜马,陶瓷马。哪儿没见过,他都揪心揪肝的。他买各种各样的图片和书,各种各样的仿制品,秦始皇墓陵的陶俑马、马踏飞燕、唐三彩,摆在家里,书柜上、桌上。看着它,可以不吃饭,他乐得这样。

有人耍笑他:“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午当然只能算看热闹,人挤兑他是外行。

外行?他想想不是滋味儿,“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见多就是识广,他得找补回来。

可一个人看着满墙贴的图片,他长年这么摸弄,怎么就没摸出个门道来?心里突然又有点儿不是味儿。

他开始读各种说明介绍。

关于霍去病基石雕《跃马》。“……长达2,5米,主题是一匹休憩卧地即将跃起的一瞬间的马的形象。雕刻作者具有敏锐的观察力,不但熟悉马的造形,更能观察利用巨形原石的自然形态,筹划马的图形于开动刀斧之先。然后,又发挥其精湛的表现能力,按计划中拟就的大轮廓,在关键处施以斧凿,结合圆雕,浮雕,线刻等手法,去粗取精,删繁求简,终于使一匹汉代骏马借石质而永生……”

关子昭陵六骏中的《飒露紫》。“……刻有大将丘行恭正在为马拔出征战中被射入的利箭。刻工以高超的表现手法,刻划了拔箭时生理上由于剧痛,马身本能地微向后缩,可由于是英勇战马,却能坚毅地忍痛屹立的一瞬间动态,是非常成功的……”

他明白了许多。踏实了许多。也就有了许多欲望,见到外行,他当然可以大讲门道了,就是当着内行。他也不露怯。可人家却讲什么封建社会由盛而衰,而腐败,在艺术上,“线条软化”的问题,他觉得脑子又不够使了。

他仰躺在床上,马的啼声,马的嘶鸣,嘈嘈杂杂。各个朝代的马一古脑儿向他跑来了,大的,小的,粗犷的,细腻的,写实的,变形的……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还真真的有了发现,霍去病墓石雕,确如人所说,是造型浑朴,气派宏大,力量雄厚;而到明清墓陵前的石马,却一个个温顺随和,面捏的似的。他手指头儿一掐,千把年呢!心里豁然亮了,当然得有变化!略一沉吟,他终于说出一句精辟的话来——“艺术来源于生活,这马是越来越驯化了。”

物以群分,人以类聚。

在妇产医院,生男孩的在一块儿,生女孩的在一块儿。

这是羊年就要过去,猴年就要到来的日子。属羊命苦,都不愿意孩子属羊。

属猴的命好的孩子的妈妈在一块儿,必定命苦的属羊的孩子的妈妈在一块儿。

到这产妇汇集的地方,都长了见识,有一大串说头:“蛇虎如刀锉”、“兔龙泪交流”、“鸡猴不到头”、“羊鼠一旦休”……见识多了,苦恼也就多了。“腊月羊,冻死羊。”结婚的时候没算计,等到要生了,却又犯嘀咕,羊年还闰月,春节特别靠后,把很多猴年的孩子都耗在羊年了。唉,有的还是夜里生的,又黑又冷的羊哟!冷不丁,眼睛一亮:三羊开泰!可哪有那么容易凑成三个,神色便都有点儿戚戚。

未和胖子同病房。

胖子生了男孩,她就盼男孩,可就差两天,二十八生的,她心里直犯别扭,和谁都没话,把脸冲着墙。

未是妊娠中毒,提前住进医院,产期还早着呢!她可爱说啦!以一个命好的孩子的妈妈的姿态去欣赏必定命苦的孩子的妈妈的烦恼。人不听,她还说,成心给人添恶心:“早先结婚换帖子,讲究生辰日月,都不要腊月羊。其实呀,要是挺前那么十个月就好啦!春天的羊,有青草吃……”

胖子气的,不回头也不答茬,还拉了被子,堵上了耳朵。

谁知刚躺下不久,未羊水破了,十一点多就生了,还是个女孩。

未灰溜溜地回到病房,门一开,吓一跳,胖子把脸扭过来了,没睡,瞪着两只眼睛,幸灾乐祸地等着她呢!

未的脸都不是色儿。

胖子这会儿可不困,她也想说话了:“人说,男孩属羊不怕,女孩属羊才不好呢!女的属羊命薄。真巧,还让咱们的孩子一天过生日,今天是农历二十八,这还有说头呢,你不会不知道吧?男占二、五、八,女占三、六,九。男的占八是吃八方,女的占八是巴结命。”

未再也受不了了,她用被子把自个儿整个蒙了起来,这一宿,两个人,背冲着背,都没睡好。

第二天一醒来,却同时翻身,脸冲着脸了,都有点儿不好意思。

胖子说:“得了,咱们认亲家吧!”

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未马上接着说:“结婚后,再让他们生个属羊的!”

山林里有一块扁平的大石头,世世代代的猴子把它磨光滑了,母猴们带着小猴,抱起来往石头上一墩——猴子不会说话,这就算是猴子的语言:坐好别动,别乱跑,呆会儿给果子吃。

小猴子们侧着头,彼此看看,有谁不乖。

母猴回了两回头,蹿上树去了。

小猴子们惦着果子,一个也不猴儿。

山林路上也有一块扁平的大石头,世世代代的路人也把它磨光滑了。

申和他的伙伴们就围坐在石头上纳凉。

有一人不食猴脑,心想,活活的,就往脑子里拌作料,太残忍了。他看了看申。

“人为什么吃猴脑?”

“猴子聪明。”

“聪明就得吃吗?”

“先人传下的。”

那人不言语了。

申却来了精神头儿:“猴子,聪明。关一大屋子,想吃时现挑。都鬼着呢!全往后退,往墙角上缩,这不算奇。把别的猴子往前推,这也不算奇。它们能帮你挑一只肥的,推出来!”说着,有点儿神色飞舞了。

听的眼睛圆了。

说的眼睛细了。

“我爷爷的时候,就雇人家的猴子上树摘果子,跟雇工似的……”申扭头看看,那些小猴子都老老实实地坐着,好象想起了什么,随口这么说。

母猴们带着果子回来了,高高兴兴的。

小猴们吃着果子,欢欢喜喜的。

吃了果子的小猴子,屁股更沉了,还坐着不动。

母猴抱一抱小猴,抱不动,比大石头还沉。它眨眨眼睛,东看看,西看看,全好好的,又抱,还是抱不动。使劲抱,也白搭。它四下照看看,眼睛有点儿红了,要急眼,用爪子倒挠着腮帮上的毛。它开始乱拽小猴子,弄得小猴叽哩哇啦乱叫。这是怎么回事?聪明的猴子,脑子不够使了,它们瞪大眼睛,望着那块光滑的大石头。

猴子们的叫声惊动了路上另一块扁平的大石头,有人站了起来。申一把拽他坐下。“别操那闲心了,等闹够就没事了。”他知道他用的粘胶的质量,母猴们捶胸顿足。终于,全都筋疲力尽了。

又过了半天。

母猴站在小猴前边,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小猴给两个嘴巴子。歪着身子,走了。

这是一个古朴的村庄。

一只老态龙钟的大红公鸡,据说已经养了二十几年了,它蹲在窑洞前边晒太阳。

大人,小孩都穿土布衣服。老头一身白,小姑娘一身黑。

土里刨食。不吃鱼,也不吃鸡。

不吃鸡,可家家养鸡,捡鸡蛋到小铺去换火柴和盐。

酉是村里的一个傻子,没人管他,但有人用他,支他跑腿。

大学生到这里接受再教育,一个个老老实实,围一个大圆圈,蹲着吃饭。二米饭,炒茄子、黄瓜。

酉举着一个鸡蛋,远近地站着,傻乎乎地往那边看。

大学生排着队去千活,还喊一,二,一。

酉跟在后边踏步,后来捡了一个破草帽,像大学生那样戴着,冲拿他耍笑的本村人傻乐。

大学生觉得油水少。肚子刮得慌,不由地搞起了精神会餐。

“我们那里吃炖鸡,鸡吃得很细。鸡头上的肉吃完了,头骨慢慢咬开,把鸡脑子整个剥出来,是一个小人儿,白白胖胖的,还有两条细腿,脚上穿着皂靴,鱼也吃得细,带鱼头,把肉都吃干净,别咬坏骨头,那骨头,手巧的,能插成一只麻雀。

“有一种风味鸡,活鸡挑好了,从杀到洗到切到做到出锅上席桌,只用三分钟。”

于是说开了,烧鸡,扒鸡,酱鸡,香酥鸡,生烧鸡块,溜鸡片……酉站在一边听,发出一阵一阵傻笑。

大学生终于忍不住了,这儿的鸡便宜,官价才两毛六分钱,民间买卖不用秤,用手捏着鸡翅膀,掂一掂,四斤来,给一块钱。一开始,不敢太张扬,用麻袋,偷偷的,可人那么多,二十多岁,正能吃,虽然做法很简单,可规模大,回回是百鸡宴。

几回百鸡宴过后,村子里的鸡几乎被吃光了,村里人还是不吃鸡。看大学生吃鸡,和狼吃鸡差不多。

全村,只有傻子酉知道鸡是什么滋味儿。有一回,他抱了一个鸡架边走边啃,让一个老头看见了,老头呵斥他一顿,让他扔了。一只狗过来,马上把它叼走了。傻子一开始是怕老头,等见狗吃了,他哭了起来。

后来有一天,酉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只鸡,偷偷地躲在小河边拔毛……十几年后,一批历史系的学生到这个村子搞调查,这儿的人已经吃鸡了。他们作了一番考证。据说非常严密,这村子的人吃鸡的历史,是由一个傻子开始的……

戌从小好画画,画什么,象什么,也没人教他,乡里人都觉得奇。

全都注意他,觉出他眼睛“毒”。

他指着天上飞着的云疙瘩说:“狗在跑,”

乡里人看了半天,眼睛一亮:“是狗。让他这么一说,越看越象呢!”

他看着墙上的各种裂缝,水迹,摇头晃脑说:“狗蹲着呢!”

乡里人又看了半天,他们觉着自己笨,没看出来,在一个孩子面前,有点儿难为情地笑笑。

戌从地上捡块碎砖头,随便在哪儿再给蹭两下。

“有了,有了。”全喊了起来。

戌在地上尿一只狗,戌在灯边上一比划,埔上有一只咧着嘴的大黑狗,他怎么看怎么是,怎么画怎么象。于是,乡村的墙壁上,到处都有他画的狗。他家里有一墙的狗,几抽屉的狗。他随心所欲,画的全是似狗非狗。乡里人觉得,看看才象呢!

不久,人们就萌发了一种念头,哪个最象呢?

这时,戌的身子也不知不觉长成熟了。他有一种欲望,得画一只最棒的。

很多姑娘有着更热切的愿望,那双神奇的手,叫她们心里好一阵跳荡,戌是无师自通,这下倒有些犯难。幸好村里有许多狗,他便盯着那些狗,一只只细看,一根根毛都琢磨,终于,他想了一招,用毛笔干蹭,画了一只毛绒绒的狮子狗。

藏了几天,不敢叫人看。

乡里人可是都知道了,全聚到他家来。

戊只好打开来让人观赏。

男女老幼,赞不绝口:“象,跟真的一样。”这么说不够味儿。“绝了。”还不够味儿。“能凸出来。”“活了。”还有点儿欠缺。仿佛得说,能下一窝小狗儿才能表达出心里的那些感觉。

乡里人看到了最好的狗。

戌也明白了这是最好的狗。

姑娘们郝爱上了他,九岁的小女孩也给他写求婚信。

戌挑了一位十全十美的美人儿。

结婚得刷房,很多人都来帮忙,用白灰把墙上乱七八糟的狗统统刷掉了。

亥是个老头儿,他每天到这个小铺里喝二两二锅头,无论暑冬腊月。

他领口的扣子不结紧,露出一块紫红色的胸脯来。冬天小雪花往那儿钻,眼看着化了,胸口便是湿湿的,他不在乎。

回回就要一盘小菜,不是猪下水,就是猪头肉,有时要半拉猪蹄子,或者是两条猪尾巴。

酒下肚,话头儿就多。不管认识不认识,他得找人拉拉话。

他微微醉了,但人醉话不醉。

开头总是这一句。“您说说,什么东西最好吃?”

喝酒最容易交朋友,马上有人歪过来搭茬:“燕窝,鱼翅,熊掌、娃娃鱼,见都没见过,王八大补,鹿鞭壮阳……”

亥一听,赶忙用手一按:“好东西不一定就好吃,咱说吃过的。”

又有人来了兴致:“宁吃飞禽一口。不吃走兽半斤,飞龙(沙半鸡)够味儿!三只才够半斤。冬天,常常就藏在雪地里,上边留一个小眼儿。有时,让狗蹚着了,呼噜噜,飞起一大片……”

但马上有人截断了他:“唉——意思不大,大碗肉,那才解气呢!飞龙,干瘪瘪的,那纯粹是肚子里有油水,光咂摸味儿的主儿才惦着它。”

亥两只眼睛缩得小小的,象装在老墙缝里的两个小灯笼,发出幽幽的光。

有人咝地啜了一口酒,说:“整牛,把皮剥了,内脏一掏,不洗,劈成几大块,放大铁锅里,就搁盐,不搁作料,烀得了,随便吃。人家挑大腿上的肉,说吃起来文明,又有营养;当地人吃前腿,还有肋巴条附近的肉,‘要吃肉,肥中瘦。’可有人告诉我,吃牛头,牛鼻子,牛舌头最香。舌头好吃,这是在论的。牛鼻子,倒得尝个新鲜,整个牛头摆在郄儿,我就用镰刀拉,牛鼻子肉,挺有嚼头。人说,这么吃太野蛮了,可我觉得,不这么吃,就不来劲儿。”

亥向他举了举杯,而后夹一口猪耳朵扔到嘴里。

话引话,另一个人说:“你们可吃过东北的蛤士蟆?冬天从冰水里弄出来的。做法一般,就用黄酱汤煮,整煮,不剥皮,也不开膛,冬天,里边挺干净。炖好了,一口咬下去。肚子里全是油……可惜只吃过一回!”

亥照例向他举举杯。

等所有的人说完后,亥笑眯眯的,显得胸有成竹:“按我说呀,还是猪身上的东西最好吃。咱不比单样的。瞧,对虾好吃,就一个味儿;螃蟹好吃,蟹肉、蟹黄,也就分出两个味儿;鸡呢,心和胗肝儿合一个味儿,肝一个味儿,也就三、四个味儿;牛,羊都有点儿单调,尤其羊,膻气味儿把什么都盖了。可您瞧,这猪,各有各的味道,猪心,猪肝,腰,肠,口条,耳朵,蹄子,没有掺和的……”老头挺得意,说完就不再听别人的了,把剩下的酒,是多是少,一口,全搡嘴里,站起身来:“失陪了。”

大家伙儿都看着他摇晃着走出小酒馆。

他又回过头来,醉醺醺地说。“瞧这猪,怎么长的呀,自个摆出这么一份好菜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