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流河》原文·贾平凹

有一条倒流河,河北是两个镇,河南是三个镇。河北、河南的要往来了,没有桥,只有老笨的一条船,那就得去搭船,搭吧。于是,来人在渡口喊:船过来哟——老笨。

老笨就放下水烟锅,使劲地摇橹,力气已经不够了。但河面上空横拉着一道铁丝,船绳套在上边,船不至于被水刮走。

搭船的人往船上来,老笨认得邻村的顺顺,顺顺头上新别了一个发卡,绿莹莹的像落上去的蜻蜓。

大家开始取笑老笨的牙,门牙没了,嘴角两边的牙便显得特别长,那是要长出象牙吗?又戏谑说:人清闲了坐在炕桌前才吸水烟锅的,你拿到船上用,是长年在水上的缘故呢,还是扎个势,要显摆?老笨哧啦哧地笑,却说:你们在河南好好地两条腿走路,咋就去河北趴下四条腿?老笨还会挖苦人,大家扑过去扯他的嘴,船就晃荡不已,在河面上打旋儿。

天上满是些疙瘩子云,船到了对岸,老笨又吸起水烟锅了,一边轻吹细捻,听烟锅子里的咕噜声响,一边望着下了船的人爬到了塄畔。塄畔上一簇一簇的白花。其实那不是花,是干枯了一冬的野棉蒿裂出的绒絮。河南的樱桃已经开了,而河北,绒絮还在风里扯着。

河北那是产煤的地方,到处都是些小煤窑。夜里如果有了流星,朝着流星坠落的方向去寻陨石,那峁呀梁呀下面会发现一个洞,洞斜着就钻进去了。这些洞差不多靠近某一个村庄,三里路或者五里路,路都是黑的。长长的白天里,驴无声地驮着煤筐走,偶尔开过的卡车和拖拉机留下了车辙,很深又很硬,驴在辙里拐了蹄,便被赶驴人日娘捣老子地骂。

骂声让石峁梁上的人听到了,那也是个赶驴的,不免相互喊话,话却在半空里就乱了,嗡嗡一团,只好你招招手,我也招招手0

沟岔底的那个洞,和别的洞不一样,洞旁边搭了个棚,还种了一窝南瓜。因为有了一场好雨水,藤蔓叶大如头,竟爬上了棚顶。下面坐着一伙媳妇,她们是来送饭的,等候得久了,就数起黄灿灿的南瓜花,说哪朵是实花,花下已经有了小瓜胚子,而哪朵没结瓜,是朵谎花。顺顺当下就不数了,坐到一边去,把包着饭罐的帕帕解开了,又包上,再要解开时结紧得怎么也解不开,脸色难看。别的人赶紧使眼色,不说谎花了,说罐子,说:咋还不出来,罐子都凉了。

罐子都是一样,罐子里的饭却不同。有的是红豆米饭,炒了土豆丝或炖了萝卜;有的是油泼的捞面;有的是四个杠头馍,全掰开了,夹了辣子酱豆和葱,还有一疙瘩蒜,说:我那人饭量大。立本年前就害上了胃疼,顺顺给他摊了煎饼,为了软和,煎时在面糊里多加了西葫芦丝,饼子都煎得不囫囵,她羞于给别人看,把罐子抱在怀里了,暖着热气。

一阵响动,洞口里就扔出了个安全帽来,接着爬出来一个人,再接着五个六个都爬出来了。这些男人各自看着自己的媳妇便笑,但媳妇们看着他们都是一样黑衣服黑脸,一时倒认不清。顺顺是第一个抱着饭罐跑过来,立本的眼白多,现在更白了,比别的人都白。立本伸手就抓煎饼,煎饼上留下黑指印,顺顺说:急死你!扯了片南瓜叶子让先擦手。

吃过了饭,媳妇们就走了,男人横七竖八地躺下晒太阳,吸纸烟,开始说自己媳妇。一个说:我呀,晚上回去,她就把长面捞到碗里了。一个说:我回去先上炕,她再忙,擦擦手也就来了。立本说哼,哼了几下,心里想:那算个屁!我一进门,顺顺一手端了饭,一手提裤子,问先吃呀还是……他就闭上眼,眯瞪了。旁边人说:你哼啥哩?立本,立本!立本已经睡着了。怎么叫立本都不醒,掏出一枚硬币轻轻放到他手里,手却立即攥紧了,气得大家都笑,骂:瞧这货,这货!

但洞口经常也有哭声。不定在什么时候,洞里爬出的人双肩上套了绳索,人爬出来了,再把绳索往出拉,就拉出个铁皮斗子,斗子里不是煤块,是另一个血肉模糊的人。洞口就呼天抢地,一片哭声。

棚边的南瓜藤蔓干枯后,露出一堆一堆纸钱灰,有的纸钱没烧尽,风吹着总往人身上沾。沾在立本的裤腿上了,立本就要呸口唾沫,说:我和你没吵过架,也没欠钱,别寻我!

四里外的村口一直有家小卖铺,挖煤的常在那里买酒喝。村里人把挖煤的叫煤黑子,煤黑子买了酒多半要先赊账,店掌柜就在墙上写了人名和钱数。有些账还在,人却在事故中没了,权当给烧了纸吧,墙上就在那个人名上画个叉。不久,都在传说: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有三个人敲小卖铺的门,要买烟酒和方便面。掌柜见是煤黑子,说:不赊账啊?三人说:给现吧!天明后掌柜点钱,发现都是些阴票子。

从此,煤黑子的媳妇们都在租住的村屋里贴菩萨像,天天给菩萨上香。顺顺在立本上窑上时,往怀里放一个桃木节,或者一个小纸包,包着朱砂。立本爱显摆,有一回在洞里掏出纸包给别人看,里边却不是朱砂了,是一张棉布片,上面有血。大家当然知道那是什么血,取笑了一番。立本回来给顺顺发脾气,顺顺才说是村里来了个阴阳师,告诉她经血最能辟邪,立本火降下来,但碗已经拿起来要摔了,就拣了个破碗摔碎。

这个窑的煤黑子有县东的人也有县西的人,而大多是河南、河北的。河南来的八个人,不到六年,死了五个,一个断腿,还有一个躺在炕上能出气,叫不应,活成了植物。而立本活着,立本给人夸自己的那个地方长着一颗痣的,旁人说:还不是顺顺给你的平安!立本也觉得顺顺好,回来把顺顺抱在怀里亲,还亲了她的肚子。

顺顺明白立本的意思,夜里老实得像个猫儿,任着折腾。事毕了,她要给立本去倒温水洗,立本说:不敢让流了!给了个枕头垫在屁股下,顺顺就把头吊在炕沿下。

顺顺已经给将来的孩子起了个名字叫安然。但又过了一年,顺顺还是没怀上。

那时候,煤的市场不景气,小煤窑的煤里矸石又多,更是卖着艰难。矿主就鼓励人去推销,推销出一吨可以提百分之五的成。顺顺给立本说:你的胃病好多了,我给咱跑生意去,两个人赚着总比一个人赚着多,攒够盖新房的钱,明年就该回去了。立本说:那我咋吃饭呀?顺顺说:搭老魏的伙。老魏的媳妇也是送饭的,顺顺出一份钱,老魏同意,老魏的媳妇也同意。

顺顺先回到河南。别人家的稻子都扬花了,她家的稻田遭了虫害,稻叶子一疙瘩一疙瘩锈着色,忙着三天两夜挑料虫。从田这头到田那头走一趟,料虫能挑少半筐,倒在坑里用木杵砸,而腿上却趴了蚂蟥。蚂蟥往肉里钻,捏不出来,血就顺腿流,过路人说:拍,一拍它才肯出来!拍了三下,蚂蟥掉下来了,那人说:看把庄稼做成啥了!顺顺觉得下煤窑没挣下钱,庄稼也荒了,让人笑话,就发誓要好好推销煤。

县城里各个单位都有着锅炉,一到冬天居民家里又烧炉子取暖,顺顺就挨家挨户给人说好话。头一两个月自己单独骑自行车,早去晚归,后来叫上立本的一个老叔一块去。老叔胖,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顺顺便骑得一身的水,还和人撞过三次,把老叔跌下来,断了一颗牙。顺顺承诺将来要给老叔补个金牙,每次到了县城东门外,老叔跑北城片,顺顺就跑南城片,在一棵柳树后把旧袄脱下,换上一件红底碎花衫子。她喜欢这件衫子,换上了要对着城河水照几回。

在单位里和人家谈价钱,往往谈到最后了,人家就提出要回扣。回扣有五百元的,也有一千元的,顺顺老是心疼,后来灵醒了,再不给现金,运去十吨煤,打的条子上却写上十三吨。但是,卸煤时,烧锅炉的要让她请吃饭,饭就不请了,把饭钱给塞兜,还搭一包纸烟,她帮着一块卸。烧锅炉的时不时拿眼光在顺顺身上蹭,说:听说在窑里挖一年煤要尿三年的黑水?顺顺说:你唾唾沫,唾沫也是黑的嘛。两人都笑,说咱们这是干啥哩,老鸦还嫌猪黑?

推销得好,顺顺五天或七天了到窑上领推销款,晚上就不走,要尽女人的责任,但立本总是下了班就去喝酒。等到醉得摇摇晃晃回来了,立本很张狂,把一沓子钱往顺顺面前一甩,说:给!妈的×。顺顺笑着,也就从怀里掏出钱来,她的钱沓子比立本的钱沓子厚。

撑船的老笨入秋后就一直喊脊背疼,喜欢搭船的人拿鞋底给他拍。去看医生,医生说是受了潮,要求每天去镇卫生院刮一次痧。儿子用自行车带他去了一次,说:不就是用牛骨板在身上刮嘛,你把钱给我,我夜夜给你刮。老笨哼了哼,赶紧把帽子按了按,帽壳里有着一百元的票子。

三十年前,老笨刚开始撑船,河里涨水,一条鲇鱼跳到船上,捉住了提回家,老婆正好给他生下个儿子,他就给儿子起名鱼,宋鱼。这宋鱼长大了,去城里干过传销,传销被政府取缔了才回村种庄稼,庄稼种得不好,却染上了赌博。曾经钻进苞谷地里和人掷色子,掷了三天三夜,胡子长出一指长,从此就留个小胡子。

老笨说:你三更半夜不沾家,你给我刮?

宋鱼听了爹的话,故意把自行车往一个小石头上骑,差点把老笨颠下去。骑到一个小商店门口了,却进去买了个木挠挠,木挠挠是专门搔痒的,河南人都叫它是:孝顺。宋鱼说:我不沾家,它就替我嘛。

老笨说:儿呀,你这么浪荡着咋行?你也去河北下下窑嘛。

宋鱼说:我去下窑?当兵的是死了没埋的人,挖煤的是埋了没死的人!

后来宋鱼赌得大了,面前放一袋子钱,和人坐在公路边上猜车号的尾数是单还是双,谁猜对了就把钱袋子提走。宋鱼输过,也赢过,幸运的是多赢了几次,就买了辆摩托,整天放着响屁地跑,还在后座上驮了女孩子,女孩子的裙子经风一吹,腿像两个白萝卜。

县城里人常有开了车来游玩的,要看倒流河的水是怎么倒流的,还要看河南的老房子。别的地方建房三十年木头就坏了,土墙也坍了,河南的房子砖砌皮,里边的土心也是浸了米浆捶打的,百十年的民居在,而且明代的龙王庙在,清代的魁星阁在,还有一个木刻砖雕的老戏楼子。这天,就有个人停了车,端了照相机四处拍,拍到一座房子,这房子虽也砖砌皮,却椽头腐了,檐角垮了,屋顶上苫了塑料布,拿石头压着还呼啦呼啦响。对着门楼拍那匾额“积善流光”四个字,门道里卧了一条狗,龇了龇牙,没有叫。又转到房的山墙后,那里搭了一间土屋,里边站着一头牛。牛体瘦毛红,脚下垫着的土和草料被粪尿搅和成了稀泥,苍蝇乱飞,臭气烘烘。拍照的说:这牛若是人变的,那人是囚徒。宋鱼就跑过来,喊:哎,干啥的,干啥?

这房子并不是老笨的家,但宋鱼就是不让拍。照相的不拍了,却对着牛圈门口的一块石头说:这石头是老石头。宋鱼说:二百年的捶布石!照相的喜欢捶布石平整光滑,更感叹它挨了多少棒槌击打,就说:把这石头给我吧。宋鱼却要钱,要了一百元,他吭哧吭哧把石头抱上了汽车,狗却汪汪地叫。照相的说:这钱应该给这家主人吧?宋鱼说:走你的,狗说不了人话!

煤还是卖不动,而窑上事又不断,许多煤窑就关停了,或者廉价转售。从河北回河南的人多起来,或一脸灰黑,背着被褥卷儿,或拖家带口的,男人在前边走,媳妇拉着孩子老撵不上。老笨很忙,夜里还得撑一次船。空中的月亮一团明光,船撑到河南岸了,最后下船的是个年轻女子,怀里抱了个婴儿。老笨知道在河北挖煤挣不下钱了,但却躲过了计划生育,说:这世道呀,娃都生娃了。年轻女子不爱听,回过头说:不生娃生老汉呀?戗得老笨半天缓不过气来。

立本没有回河南,却谋划着和另一个人要把沟岔底的小煤窑买下来。两人回到河南来筹款,顺顺在新草帽上搓麻什给他们吃。顺顺的指头嫩嘟嘟的,搓出的麻什像猫耳朵,那人说:手真好!顺顺侧过头了,无声地笑。那人出了厨房,在院子里给立本说:你娶了个好媳妇!顺顺想听自己的男人怎么说,立本却只嘿嘿了一下。

立本把购窑的事说给顺顺,顺顺吓了一跳,不敢同意,立本就反复给她讲,现在的煤窑设备不行,又没有木支护,所以老出事故。矿主只会骂人,不善经营,煤就卖不出去。趁着眼下煤价落到了底,咱买了肯定是好事,一时煤卖不动,总有能卖动的时候呀。如果咱命好,那挖的就不是煤,是金,日进斗金。顺顺说:那咱命就能好?立本说:我那个地方长着痣啊!顺顺想了想,说:我依你吧。就同意了。

决定了买煤窑,那人出五十万,立本也要出五十万,而立本总共积攒了十万,还准备要翻修老屋的。立本去贷款,信用社不给贷,顺顺说:我给你过三十六吧。

三十六是男人生命中最重要的岁数,河南的乡俗就是摆宴席,亲朋众友来相贺。立本的生日原本在腊月,顺顺却给他提前过,为的是能收一笔礼,还可以向亲戚们借钱。但是,席桌上顺顺说了借钱的事,立本却站了起来说:这不是借钱,是让大家人股哩,有十万的人十万,没十万的五万八万也行,我给经营着,明年就给你们分红。立本还介绍了这个煤窑的情况,也讲了它的光明前景,拍着腔子说要让大家的钱鸡生蛋,蛋生鸡,不停地生下去。亲戚们被他煽呼起来了,顺顺的二舅当下拿出五万,说他要买水泥铺院子呀,不铺了。二舅一带头,大姨父应允了五万,二姨父应允了五万,大伯五万,二伯四万,三伯三万,姑姑六万,大舅四万,三舅四万,三个侄子各五万,五个舅表姑表各四万,六个侄女和外甥女各三万。顺顺娘有个干姨妹,其儿子和女婿来了,心也热了,说:让我们也沾个光吗?立本说:你们也是亲戚嘛,行呀。那两人各应承了两万。

三天后,所有的钱都拿到手了,九十八万,顺顺又卖了要翻修老屋的一副大梁担,还有她的一双银镯子,共两万整数。账一笔一笔写好,账本装在一个盒子里,顺顺抱着盒子要放到屋梁上去,一只老鼠在看她,又担心老鼠会咬盒子,便把盒子用铁丝吊在梁上,铁丝上还加个旧电灯罩。天开始下雨,雨也关心着,敲得屋外树叶子响。顺顺给立本说:这不老鼠爬不下来了!

有了自己的小煤窑,立本很辛苦,扩拓了坑道,加固了木支护,又新招了一批煤黑子,忙得小便都尿不净,裤裆里老是湿的。顺顺让老叔继续推销,自己也在窑上忙活,她办了一个大灶,媳妇们都不各自送饭了,省了的人手都运煤装车。她不愿意窑后的坡上只是野棉蒿,从河南挖了一桃树栽在那里,时常提了水去浇,希望能活。

桃树真的活了,可顺顺一年下来,人瘦了一圈,再穿那件红底碎花衫,又宽又长,衣不附体,风一吹,大家都说:你要上天呀!

夜里回到出租屋,立本当然还要做那事,顺顺心里不要,把身子给他,但黑暗里睁大了眼,要听着远处有没有狗咬,炕台上的电话会不会突然响起,提心吊胆着窑上出事。

月底发工资,还放一天假,煤黑子们都去喝酒了,顺顺领着一伙媳妇去坡上拾地软,嚷嚷着回去包饺子捏馄饨。等着大家都下坡了,顺顺坐在那里看桃树,几日不来,春便老了,桃花落了一地。

不觉得就春节了,回到河南,立本说:初五把亲戚都召来吃顿饭吧。所有出过钱的亲戚都来了,口口声声叫着立本是老板,盼望老板分红呀。饭菜吃了一半,立本给各位敬酒,却说这一年窑上的煤依然卖不动,还伤了三个人,虽生命都保住,可住院和补偿就花去了二十三万,总之,是赔了。大家面面相觑,就往顺顺脸上瞅,顺顺脸也茫然,立本又说了:做生意就是有风险嘛,既然赔了,如果各位还要把这个窑维持住,就等待以后的大分红,那就需要各家再缴三万。三舅说:赔得血本都没了,还敢再缴!立本说:都是亲戚嘛,不愿意我也不强迫,那就不缴了,也就没股了。

顺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她得依着立本。亲戚们七嘴八舌议论了半天,都是不再缴钱了,怨恨自己当初发财心切,不该听立本的话,他只是个煤黑子,哪里是当老板的料呢?饭没吃毕,屁股一拧都出门走了。

顺顺的娘家人再不和顺顺往来,顺顺的眼泪流到了正月十五。

正月十六,村长得了孙子要过满月,宋鱼张罗着通知来客。十五的晌午他就站在村前公路上见人便说:村长给孙子过满月呀,让请你哩!被挡住的人说:哦,那就去随礼嘛。也有不说去也不说不去的,却问:把你积极的,是不是村长让你承包修水渠上的那个涵洞呀?宋鱼说:我不赚那小钱。那人说:那你给人家的孙子出过力?宋鱼说:他那儿媳妇……我口没那么粗吧?嘻嘻地笑。

宋鱼骑了摩托再往另一个路口去,路上就有人和牛挡了路,中间是一个老汉,两边各一头孺牛,悠闲缓慢地走。宋鱼鸣喇叭,那老汉没反应,左边的牛却立刻走向了右边,宋鱼骑过去了骂:你不如个牛,牛都知道靠右行哩!顺顺刚好过来,说:他是个聋子,你骂他哩?宋鱼见是顺顺,也通知了顺顺,说:你一定得去的。顺顺说:那为啥哩?我和他不是本家子。宋鱼说:他是村长呀,你和立本树梢子在河北,树根子在河南呀! 顺顺回来给立本说去呀不去,立本不去,说:礼钱咱能赚回来?顺顺明白立本在吃醋,把头低了没再多说。但第二天,她还是一个人带了礼去了村长家,把人家的小孙子抱着喜欢了半天。

村里过红白事,是乡里乡亲维持关系的平台,都去帮忙呀,上礼呀,即使有小怨小仇的也去示个好,隔隙也可修复。而村长这天村人去了多半,仍有小半没来,村长脸上挂不住,问宋鱼:你咋通知的?宋鱼说:我再去喊。

宋鱼又站在门外十字路口喊人,有几户来了却来的不是大人,是孩子,还有来的人把礼钱一上又顺门要走了。宋鱼说:走呀?走的人说:礼上了。宋鱼说:那得吃饭呀!走的人说:为啥不吃,叫他想去!

入了夏,河南的树荫把村都罩了,夜夜蝉声嘶叫,蛙声如雷,河北的峁梁上草长不到半尺高,牛虻却多得像苍蝇,撵着人隔衣服蜇。

窑上的生意不好也不差,收入盘点后,合伙人提出再买一个窑,立本又和顺顺商量,顺顺这回是坚决反对,因为不可能再筹到钱了。立本说:咱卖老屋房,把房卖了。立本是入赘到顺顺家的,顺顺说了狠话:那是我爹我娘给我留的,你别打它主意!结果合伙人拿了他的红,又抽走了当初买窑的一半钱,自己单独去干了。

大部分的钱都被抽走,煤黑子的工资发不了,原本关系还和和气气的,这下子红脖子涨脸,闹僵了,有人竟把三十个安全帽偷走了。顺顺得知那人是邻村的,并且回了河南,就也撵了去要。那人说:这不是偷,是顶账的。顺顺说:兄弟,我用别的给你顶账,你把帽子还我,下窑没帽子你这不是卡我脖子吗?带那人到了老屋,指着那个五格子板柜,让抬走了。板柜一抬走,顺顺趴在地上给她爹她娘磕头,爹娘下世早,只有照片挂在墙上,她就呜呜地哭。

把安全帽装了两麻袋,一袋先背着走一段路,放下来,又反身去背另一个麻袋,黑水汗流地背到老笨的船上了,头上的发卡不知道遗在了哪里,头发扑撒了半脸。老笨说:哎哟,现在兴减肥哩,顺顺你减得有效果。顺顺说:你是说我黑瘦得没人样了?她不敢坐到船头去,害怕水里照出影子。

仅仅是过了四个月,谁也没想到,窑上的煤突然卖得快了,而且价格越来越高,已经用不着去推销了,拉煤车在每一个窑前都排队,还是现金交易,来人提着一口袋一口袋的钱。

立本觉得奇怪,顺顺更是要呆了,晚上关了门,两个人在炕上数钱,手指头把嘴里的唾沫都蘸干了,还没数完。顺顺说:这不是在梦里吧?立本说:我拧拧你的脸。拧了一把,拧得重,顺顺疼得哎哟了一声,立本就扑过去压她,顺顺要把钱收拾了再说,他说就在钱上,钱欺负了他半辈子,他也该给钱点颜色。那几天顺顺还真来了那个,好多钱就成了红钱。

河北的羊多,镇街上有几家水盆羊肉店,立本一定要带着顺顺去吃一顿。路上顺顺说有人看他们的眼神邪邪的,是不是要打劫?立本说:走你的路,越紧张贼越看出咱有钱了。顺顺又操心家里的钱全放在炕洞里安全吗,立本不理她了,解开外套扣子,说:咋这阵热的!顺顺想笑,但她没笑,心里说:钱烧的来呗。

进了一家店,要的是包间,包间里没窗子,灯不甚亮,屋顶棚还黑乎乎的。立本喊:来个妇女!店主跑来了很疑惑,立本说:端盘子的女服务员呢,把灯泡换个瓦数大的嘛!店主说:应该是叫小姐。吃了一半,立本在汤里发现了一只苍蝇,责问小姐汤里怎么能有苍蝇,小姐说整天杀羊哩还能没苍蝇?顺顺这才发现灯泡吊绳上爬满了苍蝇,而顶棚上也是苍蝇趴得多了才黑的。

这顿饭没有吃好,但是包间是木板隔的,隔板那边的包间里也有人吃饭,在说着国家改革的事。他们说南方改革的力度大呀,一个镇的财政收入抵过了西北地区一个县的财政收入。还说,现在中央政府的经济政策向西北倾斜了,给的大型基础建设项目多了几倍,一起上马,咱这里要振兴呀。顺顺不懂得振兴,却明白振兴了才使窑上的煤卖得快嘛!

立本突然大骂以前的合伙人。

顺顺说:煤能卖了,可惜他走了。

立本说:他舅在县上是干部,他肯定是早知道国家的政策了才闹着要分手的。你知道不,他新买了三个窑。

立本开始恨顺顺当时不让再买窑,顺顺也后悔,可谁能长前后眼呢?庆幸的毕竟还有着这个窑,够了,这就够了嘛。立本说:够啥呀,风来了就要多扬几木锨啊!他警告着顺顺:以后有决策的事,要听他的!

于是,立本谋划着再买几个窑,可跑了几个地方,窑都涨了价,是以前的五倍,而且第一次去问一个窑五百万,过了几天,又成了八百万。等到下了决心再去买吧,已经是一千二百万了。立本当然掏不起这么多钱,回来就喝酒,发酒疯,顺顺劝他,他踢凳子,把凳子腿都踢断了。

顺顺说:你疯啦?

立本说:煤疯啦,河北疯啦!

河南的人又多往河北跑,跑得像一窝蜂。老笨撑船的次数比往常多了五趟,就让宋鱼在岸边搭了个茅屋,把被褥拿来,也支了锅灶,基本上就不回家了。宋鱼十天半月来送一次米面和蔬菜。但来一次,老笨的钱就少了些,他不清楚儿子怎么就知道他把钱一卷一卷塞在那些破鞋窠里,鞋又是藏在床角的麦草里。他和儿子嚷,宋鱼说:你要那么多钱干啥,我是你儿哩,你不给你儿花?

老笨夜里躺在茅屋,水鸟在河滩的芦苇丛里一声声叫,他想:家里那院房子保不定什么时候就让儿子卖了,自己会不会最后就死在这茅屋呢?睡不着,起来又坐在门口吸水烟锅,成群的萤火虫在面前飞,像是星星从空里掉下来了,明的明,灭的灭。

到了六月二十四日,是荷花生日。河南的三个镇都有水田,每个村前又都有荷塘,六月二十四日就要给荷花过生日,企盼着荷花长得好了也就是水稻也收成好。老笨回了一趟家,拿了一把香在塘边刚点燃,村长就急急忙忙来喊他快去渡口:来了大领导要过河呀。

过河的是有十几个人,大多穿着褂子,五个人却西服领带的穿戴整齐。老笨拉住村长问:那是多大的领导?村长说:是市长和县长,你把船撑稳些。老笨说:穿得恁厚的?知道西服领带的就是官服,觉得那些煤黑子搭船时也有穿过西服的,但没有领带,还穿着旧布鞋,怪不得那么不好看。

船到了河心,市长对县长说:这河上得修座大桥呀。县长说:我们已经规划了。老笨听了,想:呀,修了大桥,我这船就撑不成了。迟疑了一下,船就顺水往下漂,赶紧摇了几下橹。却又想,这么大的河面怎么修桥呢?县长或许说说就是了,前几年县上办葡萄酒厂让河南人大种葡萄,把葡萄能增加收入的话说得天花乱坠,可葡萄种了,收葡萄时却没钱,农民把葡萄一架子车一架子车倒在县政府门口,来年全把葡萄园铲了。难道为了方便运煤,县上就给这里修大桥?咋会呢?不会。

船靠到河北,领导们上了岸,岸崖上有几辆小车在迎候,还整齐站了一排人。县长给市长介绍着这位是某某老板,那位是某某老板,都是煤老板。老笨远远地看到煤老板里有着立本,而顺顺却和一伙人走下了岸崖上船,他们要回河南去。

顺顺给老笨说:船年头久了,该换换新的了。

老笨说:再耐活几年吧。

顺顺也是回家来要给荷花过生日的,虽然有钱了,再不指靠家里的庄稼,但顺顺坚持要给荷花过生日。还有一桩心事,惦记着院子里那棵石榴树开花了没,石榴多籽,她也要拜拜,希望自己今年怀上孕。

傍晚里,河南人家家做了麦仁粥,端了饭把粥一疙瘩一疙瘩放在塘靠边的荷叶上,就眼望着这儿的一朵朵荷花开了,那儿的一朵朵荷花也开了。宋鱼在家里把粥盛在碗里,说:我先吃一口。院门外就进来了讨债人。 宋鱼顺梯子到院墙头要逃,来人把梯子扳倒,宋鱼跌下来,说:不就是一万元吗,我给你取。进了堂屋,出来时手里却拿了一把刀,当着讨债人就在自己腿上开了一个大口子。讨债人说:我不吃这个!宋鱼说:我不是自残赖账,你权当我是个女的,我开个肉缝给你。那人扇了他一个耳光,又扇了个耳光,宋鱼眼前满是星星,看讨债人也是两个三个,待看清只是一个人了,他躁了,拿刀朝前一戳。

讨债人没有死,他就坐了两年牢。

两年牢出来,村里人少了许多,他更找不下个媳妇,连妇女也都往河北去了。他才知道河北现在富得流油哩,一个窑的价钱是两千万三千万,而立本也拥有了四个窑,是河南三个镇里最有钱的人。

三个镇的小学都找过立本赞助,立本先是给了一个小学十万元,又给了另一个小学十五万,剩下的那个小学去说如果能给二十万,小学就以他的名字命名,立本就给了二十万。校长领了一百多学生抬了个大匾过了河送到窑上。窑上已经有了大楼,立本的办公室很豪华,还供着一尊铜铸的关公像,说关公义气,是个财神。大匾往墙上挂时,却掉下来拦腰断了,顺顺觉得这是立本承受不了这样的大匾,给立本说:你不识几个大字,咋能把名字做校名?立本才改了主意。

宋鱼给村长鼓动,立本钱这么多了,他应该给村里硬化道路呀,若能给十七八万,咱两个负责修,每人还不落三四万?村长却有他的想法:何不以村的名义去贷款,也买一个窑来?两人先去河北打探,一个窑已涨到三千五百万,买不起了,再去见立本,立本却迟迟不肯见。村长气得骂,宋鱼说:咱是向人家要钱呀,还怕伤脸?他找到顺顺,让顺顺通融。顺顺劝立本,说:村里人不敢得罪,尤其是村长。立本才同意村长和宋鱼到他办公室。

立本坐在沙发上,没给村长和宋鱼让座,也没给递纸烟,刚说起硬化村道的事,立本就开始打电话了。一个电话是让财务室催督市某某部门把两千万快打过来呀,另一个电话却是询问县长的秘书,县长来检查工作是后天上午还是下午,是爱吃烤全羊呢还是喜欢狗肉,冬天里吃狗肉喝烧酒最好。电话打完了,立本说:不就是硬化个路吗?从抽屉里拿出了二十万。又让宋鱼回河南到三个镇里去看有没有百年的桂花树,有了,想办法买来他要栽到公司大楼的门口,钱的事回来了报账。宋鱼应承了,却问:你还是四个窑吗?立本说:卖了两个。宋鱼说:一个卖三千五,你命里有钱,钱就引钱哩!立本说:屁!人家买过去又一转手,卖到四千万了。村长和宋鱼则暗自后悔逮不住机会,活该看着别人吃肉自己只能舀一勺油腥汤喝喝罢了。

硬化了村道,宋鱼净落了三万,又买了两棵大桂花树,一棵一万元,给立本说一棵是两万,再落了两万。拿这些钱就在镇街上办了个商店,进的都是高档货,一般人买不起,专门供应从河北过来的老板买。

立本就来买过几次,每一次都是山参呀鹿茸呀,或是名酒名烟和普洱茶,那时都兴着喝普洱茶,装满了车的后厢,开到县城去。

有一次,立本又来了,他算计着要当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问宋鱼能不能弄到钱钱肉?钱钱肉就是驴鞭,烹制好了吃时要切成片片,样子像铜钱。宋鱼说:这难呀,再难我给你弄去!宋鱼去了河南再往东五十里的凤阳镇,那里能做钱钱肉,他买了大叫驴,还亲眼看着把活驴杀了取鞭,弄了五根,他想县上是四套领导班子,每个班子的一把手一根,得给自己留一根吧。

立本来取货,宋鱼吹嘘这是大叫驴的,而且别人买的都是病驴死了才割的,它这是割了才杀驴,一根一万五千元。把驴鞭摆出来,四根上都贴了纸条,上面写着书记的,县长的,主任的,主席的,还有一根写着:我。立本说:我是谁?宋鱼说:我给我留的。立本说:你吃啥哩!顺手也拿走了。

立本当上了县政协委员,经常要去县上开会,好多人都帮着他打扮形象,立本也慢慢会讲究了,名牌西服,名牌皮鞋和皮带,后来又戴上了外国进口的名表。当然也给顺顺买了几箱子时兴衣服,顺顺开始穿着不自在,出了门手不知道在哪儿放。立本说要给顺顺买高跟鞋,顺顺说:这我不穿,那么细的跟,咋走路呀,咋干活呀?但立本还是买了回来,不止是一双,是五双,逼着让她穿。

立本给顺顺讲了一件事,说他认识的一个煤老板,钱都几个亿了,就是穿戴上不讲究,北京一个歌星在市里演出,有人给拉皮条,肯出一万元就能和人家共度一夜。这老板提了钱去宾馆敲门,歌星开了门,一见是个农民嘛,衣服扑稀拉沓的,嫌脏,把钱袋子扔出来门就关了。

立本说这故事的时候,耻笑那个老板给企业家把人丢了,顺顺心里想:如果那歌星不嫌呢……就把事情做了?

顺顺穿了高跟鞋,身子总挺不直,屁股就耷拉着,头一天脚就磨烂了,一回家脱下,指着骂:鞋,鞋,你害我!但她还得穿,给立本穿,就买了一盒创可贴装在了兜里。

立本做那事时,开始有了各种姿势,这让顺顺感到不适应,她说:你折腾啥呀?老催快点。立本就不做了,坐到桌前去喝酒,还摔烟灰缸。顺顺又觉得欠了立本的,主动说:那你来吧。立本却自己不行了,顺顺说:这不怪我。立本嫌她不吱声,像个死人,说:你要叫床哩,你一叫床我就很厉害。顺顺便低声叫:床呀,床呀!立本打了顺顺一拳头,穿衣出门走了。

这是立本第一次打顺顺,顺顺觉得委屈,决心要和立本闹一场。可立本一走五天没回来,整得顺顺没脾气了,又自己寻自己的不是:是我不好,没给他生个一男半女的,又没能满足他。她到公司去找立本,立本当着众人没有给她脸色看,却说下午要去市里办事,打发她回家。这一走,竟然走了一个月。

宋鱼的商店赚了钱,几次拿了点心给他爹,还带来三只鸡,杀了让爹熬汤喝。老笨说:买这么多东西干啥?宋鱼说:花你的,有的是钱。给爹又掏出一条纸烟,把老笨的水烟锅丢到河里去了。害得老笨又下河捞了半天,才把水烟锅捞回来。

老笨对儿子说:有钱了你就攒着,你要攒不住,拿来交给我攒,攒够了娶个媳妇。为娶媳妇,老笨急,宋鱼不急,父子俩捣了几次嘴。

村长的兄弟在镇政府工作,胖得腆个大肚子,老笨对宋鱼说:人家和你同岁,娃都上小学了。宋鱼说:生娃还不容易?老笨撇了撇嘴,又说:三十多岁的人了,连个肚子都没鼓起来,看人家多富态!宋鱼说:有本事的搞大别人的肚子,没本事的才把自己的肚子搞大。老笨就气得不和儿子说了。

从此宋鱼又不好好经营商店,往河北跑,而且每次都领着三四个年轻女子。老笨每次载儿子和年轻女子过河,他都兴奋,橹摇得特别欢。他觉得儿子是生心了,认识了这么多年轻女子,是不是和其中一个谈恋爱呢?便暗暗打量这些年轻女子,给儿子悄悄说那个穿红衣服的看着身体蛮好的,千万不要那个长腿细腰的,腿长细腰了不好生娃。宋鱼说:去去去!宋鱼把几个年轻女子领去河北了,几天后又带回来,再过几天重新带了几个还去河北。

又是一个清明,顺顺早早几天就催立本回河南给亡去的老人祭坟,立本也就和顺顺回了一趟村子。他们带了香烛烧纸、水果和酒,跪在坟前祭奠,阴票子印得像真的人民币,但面额都是亿元、十亿元的。顺顺说:这么大的数怎么花呀,我爹上集吃碗凉粉得有个零钱。还是掏出一百元的人民币在那些烧纸上一正一反地拍打了一遍。纸烧了起来,立本说:爹呀,娘呀,我现在是政协委员了!政协委员的势儿有多大,给你们说你们也昕不懂,就是当年西镇的许县长!

许县长是民国的一个副县长,顺顺也听她爹在生前说过这人,是河南三个镇出的最大的官,那时穿着四个兜的中山装,戴着礼帽,胳膊上迟早都挂个文明杖。

立本的话让司机听到了,很快在河南、河北传开,也传到了县城。再开政协会,政协主席见了立本,说:你怎么拿敌伪县长比政协委员?脸色很严肃。立本慌了,赶忙解释,说:主席,这话你都听到了?那是哄鬼哩,哄鬼哩嘛!主席扑哧笑了,事情才安然过去。

宋鱼已经是立本公司的人了,专门负责采买礼品,比如衣服呀,烟酒呀,手表玉器甚至家具,不一定是最好的,但一定是时兴的最贵的,采买了又要亲自送到该送的人家去。在县委县政府的家属院里,宋鱼从来没有送礼送错过门,也从来没有给张三送时让李四看见。立本对宋鱼很信任,后来出门,一般就让他在身后跟着。宋鱼的眼色又活,立本要上电梯了,他肯定先小跑去摁键;立本进了厕所,他肯定在厕所门口拿着手纸;立本招待客人去歌舞厅娱乐,他会在门口组织一拨一拨坐台的女子进去陪酒。立本差不多离不开宋鱼了,一有事,就习惯地扭头看,宋鱼就说:我在这儿。

这一年春节,顺顺和立本都没有回河南,而河南的风俗是年三十夜里要在屋门上挂红灯,还要去祖坟上挂红灯,以彰显这家有人,鬼也不是绝死鬼。立本就支派了宋鱼去。宋鱼把最大最亮的灯笼在顺顺家的大门上挂了,也在顺顺家的祖坟上挂了,才去河边的茅屋看他爹。老笨在喝买来的苞谷酒,他陪着喝,自己醉得吐了,老笨给他擦洗了半夜。

回到河北,宋鱼给立本建议:得修修老屋了,虽然人不在那里住了,但老屋修得高大堂皇了摆在那里,也是光前裕后的象征,事业干得这么大了不在村里显耀,那如锦衣夜行。立本同意了,就委派他去监修老屋。

宋鱼给立本和顺顺说:我会把老屋修得像个祠堂。

宋鱼到河上游的山里买了上等的木料,运不下来,就放在河里吆排,吆到村前的河滩捞取,结果吆失了三根檩木。买了砖请泥水匠先磨砖,要求每人一天只磨十块,必须棱齐面平,然后各类工匠都到齐了,给准备吃的喝的,仅辣子面就买了两斗。

老屋热热闹闹修着的时候,县委书记也交给了立本一个特殊任务。县上的领导差不多有十多年了没有被提拔高升的,请了阴阳师察看县城的形胜,说不该在修高速路时把城南的山梁挖开一个豁口,要补换风水,就得在豁口旁建一个寺或一个塔。县委书记当然不能建寺筑塔,就让立本盖一座楼,要盖得像市里的钟楼,县上可以拨一块位置好的地让立本便宜购买。

宋鱼得到消息,心里酸得怨立本这么大的事没告诉他,也没让他去负责工程,便喝了闷酒。

闷酒是在村长家喝的,喝高了才到修老屋的现场去,风一吹,脚下发软,倒在院里的石榴树下,树枝把脸剐破了,气得起来让人拿刀砍了树。那个中午,新的房子立木上梁,苫板已经铺了,坨泥苫瓦进行了一半,宋鱼却说柱子下的顶石雕刻得不好,大发脾气,要求换掉。换柱石得把柱子用杠子撬起来,可四根杠子把柱子撬起来了,抱着柱子脚的人原本有经验,以前也做过房子调整的事,可偏偏这回他在抱着的时候咳嗽了一下,身子打个闪,柱脚就斜了,听到屋梁上嘎巴嘎巴响。有人忙喊,快跑!撬柱子的人就往外跑,而屋顶即刻塌下来,把抱柱脚的人压死在下边。

一出事,宋鱼酒醒了,也害怕了,决定这得跑了,就说:我给老板打个电话。拿了手机放在耳朵上,一边走一边回头,走到村口撒脚就跑了。

老笨是在立本和顺顺从河北回来坐船时才知道修房出了人命,要跟着一块去现场。立本说:你去干啥,让人知道宋鱼那瞎货是你养的?立本和顺顺走后,老笨心慌意乱,头晕得差点栽到河里。

下午,船不撑了,老笨还是去了顺顺家。立本在处理后事,顺顺坐在院子里哭,立本不让哭,给了被压死的那匠人家五十万,让人土为安,却继续要匠人们盖新房,不但要盖,还要盖得更好。老笨跟前跑后给立本赔情道歉,顺顺说:这与你没关系的。老笨说:儿是我的儿呀!自己打自己的脸,然后去搬砖搬瓦,黑水汗流得谁也挡不住。 顺顺没有很快回河北,她怕出这事故招村里人耻笑,特意要多待些日子,拉扯拉扯和四邻友舍的关系。她没再穿那些鲜亮衣服,更是脱了高跟鞋,没事了就和村人拉家常。四天后,一户人家给儿子结婚,又恰逢镇街逢集,她去集市上给匠人们买了烟酒,又买了些水果糖回来给孩子们散发。水果糖散发完了,才拍打着衣服要去结婚的那家坐席吃宴,村长的兄弟媳妇就拉了孩子到院里,说:快叫你富婶,你富婶给你糖呀!孩子就叫着婶,富婶,顺顺没了糖,尴尬得脸都红了。那媳妇还在说:你富婶当年搞推销时,我给你富婶揉过腰,你富婶还能不给你糖?顺顺在口袋里掏出一百元钱,塞给了孩子。

结婚的那家见了顺顺,拉着让坐上席,顺顺不,一头钻到厨房帮着洗菜淘米,端了一盆泔水倒到猪槽去,上房台阶上有礼桌,好多人去上了礼。村长说:顺顺给上过礼了?顺顺说:还没哩。提着盆子去上了五百元。记礼单的说:呀呀五百元!旁边有人说:人家五百元算个啥!顺顺又回到厨房,村长进来了,黑脸训她:你再有钱你不能害大家嘛!顺顺说:咋啦?村长说:你又不是没在村里生活过,村人行礼都是五十元,你一下子来个五百元,别人还活不活?顺顺没和村长争辩,但吃饭时喉咙噎得难受,吃了半碗就回了家。

立本还是爱喝酒,却好像不胜了酒力,喝到半斤就喝多了,常常被人三更半夜地背着回来。顺顺总是埋怨送的人,埋怨得多了,立本再喝醉,送的人把立本背到门外了,使劲敲一阵门,人就跑了。立本酒醒后,嫌顺顺埋怨送他的人,影响了他的声誉,说:我要应酬能不喝酒?我的事你不要管!顺顺和立本吵了一顿,顺顺没有赢,她想要控制住立本,立本却拿住了她,酒照旧喝,一喝多了就不再回家来睡。

之后,凡是夜里立本没回来,那必定又喝多了。时间一长,顺顺想,我怎么成了个闲人了,老窝在家里?她去了几次公司,立本不让她干活,说老板的夫人了再干活就丢身份。顺顺想想也是,又回到家里闲着,把头发烫卷了又拉直,拉直了又烫卷,也往脸上抹各种润肤油。一天公司销售主任的老婆来家串门,说用黄瓜切了片往脸上敷能防皱纹,顺顺当下就切了黄瓜,两人睡在床上,贴了一脸的黄瓜片。两人说了一阵话,那老婆突然说:老板还是不回来睡?顺顺说:他事情多呀。心里却想,她怎么知道立本不回来睡?那老婆说:他不回来,你能睡得住,不想那事呀?顺顺说:这么大年纪了还想那事,从来都没想要过。那老婆说:男人和女人不一样。顺顺想,她怎么说这话,是立本在外头胡来哩?但嘴上却说:胡来就胡来吧,那就把咱轻省了。说完还呵呵呵地笑。

顺顺明显地觉得自己年龄大了,头上有了白毛,腰上的赘肉也长出来了。夜里当然是睡不踏实,坐起来要吸几根纸烟,然后睡下了却一觉又能睡四五个钟头。她要求立本把存折都交给她管,她说:我只管存折!心里想,管好存折就管好这个家了。

河北的镇街是三天一集,集市上有个妇女在卖一窝狗娃,一只白毛黑蹄的见了她就叫,声音细得像猫儿似的,顺顺觉得可爱就买了。妇女见顺顺还买了许多东西,打发自己的女儿把狗给她送去。那女儿水灵灵的漂亮,顺顺就和那女儿说了一路的话,知道名字叫苗苗,说:我喜欢你,给你改个名吧,叫安然。到家后还留安然吃了一顿饭。

以后的日子,狗长得很快,顺顺也是三天两头就给安然打电话,安然便跑来陪她说话,一块吃饭,走时还要给送条丝巾呀或者一双皮鞋。安然要叫顺顺是婶,顺顺说:叫姐。

立本回来过一次也见了安然,说:河北还有这么漂亮的人?要让安然到公司去上班,顺顺不愿意,要安然就跟着她,说:你真喜欢她了,就给她每月发一份工资。

终于有一夜,门外的狗叫,顺顺一听脚步声,知道是立本回来了,急得要去开门,把拖鞋穿成了对脚,开了门才发现衣服也披反了。立本又是喝多了,但这回身后没人,顺顺说:咋没人送你?立本说:啊!吐了她一怀。顺顺说:怎么能没人送呢,真是的!扶立本进屋到床上,要给立本脱衣服,立本却怎么都不让脱,躺在那里就睡着了。这半夜,顺顺被酒气熏着,被鼾声聒着,她有些兴奋,人回来了还是好,两个人睡觉总比一个人睡觉着好。她睡一会儿要起来捂捂立本身上的被子,又要去盛开水给立本喝,端着开水一边吹着一边看了窗外,天上正是天狗、吃月亮,月亮只剩下半个细牙儿,特别白,特别亮,像是银打的簪子。

河北的矿区现在成了一个新的镇,四面八方的人全来讨生活,求发财。立本从镇街上走过,许多人都问候他,尤其河南来的人更希望能在他的公司寻个活干。立本不愿意河南人到他公司来,因为他们知道他的根根底底,又担心他们来了难管理,要干就去挖煤吧。但河南人不想挖煤,也不死心,就让媳妇们去缠立本,立本出现总是被一些媳妇们围上纠缠,镇上人就说:瞧这个煤老板是唐僧吗,惹得白骨精多!

立本虽然注意着体形,但毕竟还是胖了,当陪着县工业局的领导检查工作了,领导也是个胖子,两个人都凸个肚。领导问立本:你站直看得见小弟弟吗?立本说:两年了没看见过。领导说:要减肥哩,下决心得减肥了。往窑上去,沿途的电线杆上都贴着治性病的野广告,领导问:你没性病吧?立本说:我怎么害性病?领导说:当老板的能不害性病?你也让领导害害病嘛,害性病不是你们的专利啊!两人哈哈大笑。

宋鱼在外跑了两年,混得不好,打听到修房死人的事早已了结,就又跑回河南。他没脸再去见立本和顺顺,却又阴谋着怎样还能在立本的身上再挣到钱,后来真找了个智障的流浪汉,让另外两个同伙带着去立本的煤窑挖煤,挖了半个月,寻机把流浪汉从一处煤层面推进一个坑里,又弄坏几根木支护,让煤块掉下去压死。窑里死了人,立本就慌了,害怕县上安检局要追究责任,影响他的政协委员,于是严格封锁消息,想偷偷联系死者家属,以私了完事。宋鱼立即又派一个同伙冒充了流浪汉的本家哥去立本的公司谈判,要求赔偿一百万。立本不同意给一百万,给了七十万。

顺顺的老叔得知亡者运回河南后是宋鱼把尸首在山坡挖了个坑埋的,把话说给了立本,立本明白了是宋鱼在搞的鬼,气得破口大骂,发誓要报复,要报警。顺顺知道后,到公司去看立本,说:看你交的啥人嘛!数说了一顿,和立本商量对策,一夜愁得头发全白了。天明时,顺顺给立本煮了一碗荷包蛋,说:吃饱了,脑子就清白了。她的主意是不要报复,也不要报警,以免事情弄大了拔出萝卜带出泥,说:咱扑索扑索心口,咽了这亏。

立本听了顺顺的话,却窝了一口气,不久就病了。

为了让立本散心,顺顺要立本跟她去矿区西北的月亮岭上采野菊。月亮岭上的野菊全开了花,一朵花小是小,并不起眼,可一面坡上小花一朵挨着一朵密密实实铺开来,却金光耀眼,极其壮阔。立本采着采着,觉得后背疼,以为是岔了气,也没在意。回来把野菊泡水喝,喝了拉肚子,吃止泻药都不行,就去了医院治。住了三天医院,腹泻停了,顺顺说那就势把后背疼也检查一下吧,这一检查,医生说拍出的片子上在乳房部位有块阴影,怀疑是癌,乳腺癌。立本当时就躁了,说:我怎么能患癌,一个大男人的患什么乳腺癌?

在省城的大医院经过确诊,立本确实患的是乳腺癌,很快就做了手术。手术是傍晚开始做的,顺顺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坐不住,跑到楼下的花园里哭,哭到天黑。那一夜天阴着没一颗星,顺顺合着掌说:要是能出来个星星,他的病就能好的。仰头在天上寻,寻了半个小时还是没有星星。她得去手术室门口了,仍不死心,一边往楼门道走还仰头往天上看,就在进楼门道时终于看到了小小的一颗,啊地叫了一声,手术室在十楼,她一口气就跑了上去。

做完了手术,立本能说话了,第一句话就问医生:我还能活多久?医生说:你这是早期,而且这种病多半是能康复的。立本说:那我就是那多半!顺顺也高兴立本有这种信念,说:你当然会好的,你不是那地方长着痣吗?立本竟然还让顺顺拿了镜子来,躺在那里照了看,说:我死不了,县上的那座楼就继续盖,你去省城买一套商品房吧,要精装过的,出了院我就住下来做化疗。这事一定不能给任何人说,消息封牢焊死最少三个月,三个月我就回去了!

顺顺也就在省城买了房,出院后在新房里伺候立本。伺候了半月,立本就让顺顺回河北料理公司的一摊子事,顺顺不愿意回去,立本必须让她回去,顺顺就雇了保姆,让司机也留下,她回到了河北。

顺顺突然地坐镇公司,公司里的人都莫名其妙,顺顺解释是老板出国了,去考察了。她去了窑上三次,去了销售部一次,去了财务室一次,还去了县上盖楼的施工现场一次。检查工作严肃认真,一丝不苟,检查完了却宣布发补贴发奖金,数额是立本在时的三倍。她觉得人赚钱不能太多,钱太多了就反过来伤人。

顺顺忙过了公司的事,回到家里就指教安然,安然也知道了立本的病,问顺顺几时去省城呀。顺顺说:我不去了,这得你去。她就每天晚上给安然讲立本爱吃什么,爱穿什么,是什么性格和脾气,手把手教安然做饭,炒菜,熬汤,如何叠衣服,如何布置房间,还有怎么站怎么坐怎么笑。有一天说到洗澡,顺顺就说:哦,他背上以前受过伤,搓澡的时候不敢太用劲。还有,他睡觉打呼噜,别让他窝住了头。安然说:咋给我说这些?顺顺说:这有啥哩,你应该知道。

两个月后,顺顺让司机回来,把安然送去了省城。走的时候,给安然理了刘海,说:你真漂亮!车一走,两股子眼泪却流下来。

立本在城里住着,三个月并没有回来,五个月也没有回来,但他几乎三天就能接到顺顺的一次电话,先是询问身体怎样,又询问安然表现怎样,末了汇报公司的情况。立本知道了煤又卖不动了,是越来越卖不动,曾经拉煤车排得像长龙一样的,如今一天来不了三辆。

立本在电话里问:那是怎么回事?

顺顺说:不知道呀!

立本又问:是不是管理上出了问题?

顺顺说:别的公司都这样呀!

立本看报纸,他看报纸字老认不全,让安然给他念,报上不断地写着美国金融危机、欧洲金融危机,全球的经济都在衰退,也影响到了中国。他去医院化疗时遇着一个年轻女子陪她母亲也化疗,交谈起来,那女子是台湾在大陆一家公司的白领。他说:现在真是经济衰退吗?那女子说:别的行业我不知道,我们公司是专卖高级酱油的,但我知道我们今年的销售量只有往年的三分之一。

顺顺在月底的一次电话里告诉立本,有十多个公司的窑已经关停,是不是咱们的窑也关停了,或者先关停一个,因为卖出去一吨就亏本一吨,既然亏本就不卖了,既然不卖了就不挖了。

立本却在电话里说:不能关停!我不是病也一天天康复吗,我不是有那个痣吗?挖,继续挖!

两个窑就继续生产,煤堆了那么大的一堆,又是一堆。公司的钱没有进的,只是每日投入,所有的钱都变成了煤,堆得沟岔里到处都是煤。

去年旱了一秋,开过年到了初夏,雨却下了三场,最大的一场连下了三天四夜。沟岔里的煤被雨一层层地冲刷,高高的丘堆变成平的,又变成了槽渠。顺顺打着车去看了,她骂着天,骂着骂着却笑了,说:这也好,好了,立本的病总该康复了。就想到了河南的老屋。

倒流河上的船还在撑,船千疮百孔了。过河的人说:老笨呀,你真要换换船了。老笨说:是该换换了。过河的人说:那怎么不换呢?老笨说:政府说修桥呀修桥呀,这几年了也没见修起来,我能换得起吗?

过河的依然很多,是河南的去河北的少,河北的回河南的多。

三天四夜的雨后,河里更涨了水,波涛满河满船,船不能撑了,河北岸崖上还聚了好多人,他们要回河南,大声叫喊:船过来哟——老笨!看着船停在那里,船上没有了老笨。

老笨也没有在茅屋,茅屋三个月前就拆了,他在村里的老屋睡着,做了个梦,梦见拾到了一大筐的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