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在布达拉宫的一头鹰》原文·叶弥

蒋百年是我们村子里最令人敬畏的人物之一,这是铁板钉钉的事。我们村子四周围都是山,东南面的山后,还有一方很大的蓝色湖泊。村子里的老百姓性情温和,老老实实种着自己的地,家里有船的人家闲时也到湖里去打鱼,日子过得风调雨顺而平缓单调,昨天和今天一个样,明天还是这个样。感觉到在这儿过上一百年,就像过了一天似的。但是这并不是说村子里的人全都甘于默默无闻,这里也出现过令人敬畏的人物。

比方说,一百多年前从村子里走出的那个冷脸翰林,据说他在皇帝面前也是冷然应对的。还有那个赫赫有名的杀人不眨眼的湖盗,他先是和日本人打仗,后与解放军打仗……他是一条好汉,可惜了。蒋百年身形矮小,木讷寡言,既不是读书人,性情也不凶悍,他与邻村一个绰号叫老黄牛的司机合伙开着一辆中巴车,轮到他休息的时候,他就在院子里给花圃浇浇水,拔拔草,脸上挂着温和知足的微笑。

村子的东面有一座长满竹子的满山,满山上有一座明代造的寺庙,一年四季受着山下百姓的香火。到了“文革”,有一次,城里的“红卫兵”联络了村里的“红卫兵”,浩浩荡荡,手里拿着五花八门的器械,像土枪,皮鞭什么的,居然还夹杂着几杆红缨枪,呐喊着冲上山,指望转眼间就收拾掉这座庙,没料到蒋百年腰里绑着土炸药,守在进庙的路口,脸上比他们还大义凛然呢。从下午对峙到第二天凌晨三点,“红卫兵”们撤走,总算人和寺都安然无恙。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笑容的蒋百年成了英雄,他守卫在进庙路口的形象据说威风凛凛地活像一头老鹰,他从此也被人叫出一个“蒋老鹰”的外号。传说村里最年长的蒋八公放下架子,当天夜里赶到蒋家,掀起自己的棉袄用肚皮给蒋百年捂冻僵的脚。

后来,村子里的婆娘们就告诉自己的丈夫,蒋百年为啥要那么拼命地护寺呢?原来他的老婆私底下是一位笃诚的佛教徒,他要讨他老婆的欢心呢。

尽管风传这样的冷言冷语,此事过后,蒋百年腰缠炸药包的形象还是被人记住了,他与翰林、湖盗一起,成了一位令人敬畏的人物。

蒋百年的老婆葛宝珍笃信阿弥陀佛,每个月的初一和月半吃素斋,逢菩萨的生日也吃素斋。她是个做事大大咧咧的女人,吃素斋的时候,偶尔也会尝一小口葱油饼什么的,吃得嘴巴“啧啧”响。葱油饼当然好吃,粉里拌了鸡蛋和切得绝细的香葱,放在热猪油里炸成两面金黄色,黄昏的时候坐在院子里吃这个,满桌子上就它最是鲜艳夺目,它是餐桌上开放的花,又大又香,简直压过院子里开放的香水玫瑰。

这天是月半,照例上山烧香叩头的日子0一大早,村里的几个女人就来到蒋家叫葛宝珍,葛宝珍让她们坐在院子里,自己楼上楼下地跑,屋前屋后地转。几个人等了片刻,不耐烦起来,一个叫马淑琴的中年女人喊道:“葛宝珍,你再不走,我们就走啦。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上山吧!”

葛宝珍马上出现在她们的面前,应着:“来了来了!”

——走到外面,她小声说:“我亲家两口儿昨天傍晚来的,要住两天才走。我五点钟就起来给他们煮粥、摊饼——这两天我可是有事情做了。”

她说完嘴巴美滋滋地吧嗒了一声。马淑琴把脸凑过去仔细看看她,问道:“葛宝珍,你的嘴巴上怎么回事?油光光的,你又偷吃什么东西了吧?”葛宝珍用手擦擦嘴,睁大眼睛,摆出一副抵赖的样子:“什么?我偷吃东西了?我偷吃什么了?你再胡说八道,等会儿在菩萨面前打你的屁股。”

她们上了满山,来到寺庙里。天还没怎么亮,庙里黑乎乎的。除了她们几个,还有别的村里的妇女也在烧香或轻声唱经。葛宝珍走进庙里的时候,一个跪在菩萨面前的老女人嘀咕了一声:“谁吃了荤啊?”这老女人形容干枯,瘦得剩一把骨头,头发却整整齐齐地挽在脑后。葛宝珍偏过头去一看,认得是浦村的戚寡妇。这戚寡妇是个没人敢惹的主,她打一斤酱油,非要人家给一斤二两不可,她说人家短秤。不补给她二两的话,她就朝地上一躺,说出她的经典名言:“我是个寡妇!我要什么没什么。你们样样齐全,当然要欺负我这个苦命人。可怜可怜我这个苦命人吧!我在菩萨面前给你们烧高香了。”

葛宝珍见到是她,肩膀一耸,暗地里一笑,马淑琴看到她的笑容,嘲讽地在她的胳膊上揪了一下。

葛宝珍上了香和供品,跪下来。她与戚寡妇隔着七、八个人,但是戚寡妇还是从空气里嗅到了一些什么。不,确切地说,是感觉到了什么。戚寡妇直起上半身,张开她那薄削的鼻孔,脑袋慢吞吞地四下转一圈,厉声问:“谁吃了荤啊?”她的声音嘶哑悠长,在黑暗静谧的屋子里显得十分凄凉。一时间,她成了众人瞩目的中心,她得意起来,晃晃身体,语调平和地重申:“有人吃了荤了。”

大家都不去看她,该烧香的烧香,该诵歌的诵歌。戚寡妇在众人的脸上扫了一眼,心里开始打退堂鼓。这件事眼看着再过几秒钟就没人理会了,突然事情起了变化,佛堂里走进一个和尚,傲慢地问:“我听说谁在今天吃了荤了?”

女人们看到他,不安地交头接耳,就像一阵风刮过池塘,又像一阵风刮起了一堆干草。这和尚大家自然是认得的,一个小庙,大家常来常往,每个和尚从什么地方来,什么脾性,大家都是清楚的。一般来说,寺里的和尚都是安静祥和的人,走进来的这个和尚叫智修,恰恰不是个安静祥和的人物。有人说他极聪明能干,精通周易八卦。但他脾气暴躁,为人自大。原先是城里一座大寺里的和尚,因为老是和师兄弟们拌嘴,还经常对香客胡乱预言命运,香客告了状,被住持赶到这里来修炼。

他走进屋来,站在那里像一座铁塔一样。屋里很暗,但是葛宝珍看见了智修脸颊上没刮干净的两道络腮胡子,它们呈现出让人害怕的青黝黝的光。他问完话,一个一个地挨着审视,他看到葛宝珍时,葛宝珍忽地在人群里举起手,诚实地招认:“是我,是我尝了一口葱油饼。”

谁也不知道这时候的葛宝珍是怎么想的,促使她举手认账的动机是什么。事情发生得太快,也许她自己都不太清楚到底想了些什么。有一点肯定的是,她的诚实表白让众多的女人松了一口气,当然戚寡妇除外。大家都想,凭着葛宝珍的身份,只要她认下账,这事情就轻松地过去了。

智修好像没听清楚,瞪大了眼睛凶狠地直视葛宝珍,问:“你吃了什么?”葛宝珍在大庭广众被这和尚逼问,不由得又是羞愧又是后悔。事到如今,无可奈何地回答:“我尝了一口葱油饼。”智修想了一想又问:“是不是猪油煎的?”这次葛宝珍闭紧嘴巴了。智修看了一眼葛宝珍,低下头,嘴里开始嘀嘀咕咕的,像是在祈祷,又像在咒骂。马淑琴挤上来劝解道:“大师傅,你饶了她吧。她平时做了很多好事呢。她的当家人,你也许听说过,叫蒋百年……蒋老鹰的,‘文革’时候护过这座庙的……”智修嘴巴里停止嘀咕,手一摆打断女人的唠叨,朝葛宝珍脸上一指:“你冒犯菩萨,马上就有大祸降到你头上了!”葛宝珍终于忍不住了,喊道:“我要见方丈。方丈不像你这样的。”智修说:“方丈今天生病了,在床上躺着起不来了。你快快回去吧,把你嘴里的腥味刷干净。”

葛宝珍默默地走了出去,脚步沉重,下山的路比来的时候长了好几倍。

她刚出去,智修就显能说:“对那些存心亵渎佛祖的人,佛祖的惩罚最严厉了。你们瞧着,不出三天,她就会出车祸。我说话是极准的。”

邻村的一个老太太听不过去,说:“阿弥陀佛!你还准呢?谁不知道你在城里胡乱给人算命,出了事才到我们这里来的。”

智修对老太太翻了一个白眼,这话说到了他的痛处,他不好说什么,转身走出来了。到了门外无人的地方,他歪着脑袋,两眼瞧着天上,愤愤不平地自言自语:“哼,葱油饼!我有三十年没碰过它了,你倒是想吃就吃的……”呆乎乎地想了一想,猛然一跺脚,正想再次发点什么牢骚时,屋子后面转出一个和尚,对他说;“智修,你又在乱思乱想什么,是不是又被师傅训了?”智修正想发作一下,那和尚也不理他,一阵风似的走了。

太阳升起很高了,山上吹着小风,被夜露打湿的路和树都干了。平常从庙里下来,是葛宝珍最快活的时候,谁不知道她的男人护过这座寺庙?谁不知道她的男人宝贝她?但是今天不同了,葛宝珍一步一拖,走到半山腰就再也走不动了,坐下来睁大着眼睛喘气,眼睛里空空的,什么也看不到心里去。

过了一会儿,同村的女人们从庙里赶过来了,于是她们一起坐在地上休息。很奇怪,天并不热,葛宝珍的身上却一个劲地出冷汗,额头上的汗珠密密地朝下流,擦也擦不完的样子。马淑琴怜惜地看着她说:“葛宝珍,你想开点。自古以来吃荤的和尚都多的是,你没听说过‘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这句话?你不过是尝了一口葱油饼。智修是个恶和尚,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上次他说人家刘三婆婆不敬菩萨,要遭天雷打。人家刘三婆婆听了哈哈一笑,理也不理他,到今天还活得好好的。”葛宝珍听到马淑琴拿刘三婆婆打比方,心里有些不悦,因为刘三婆婆无儿无女,一年四季有三个季节在外面捡垃圾或乞讨,她住的房子在湖边,两间破瓦房,又小又潮湿。这个乞丐婆逢人就说好话,点头哈腰,怎么和她能比呢?她是蒋百年的老婆,蒋百年在地方上是一个人物,这么多年来她帮着丈夫经营家业和声誉,里里外外一把手,她不是个等闲之辈,算得上是一个女中丈夫。

葛宝珍抹了一把汗,不说话,站起来先走了。

葛宝珍回去就睡觉。蒋百年带着亲家到镇上去了,中午就在那里吃了饭,一直到傍晚,两亲家才在路上搭上蒋百年的中巴车回村。葛宝珍在无人干扰的情况下从中午睡到傍晚。当蒋百年把她从绣着鸳鸯图形的枕头上摇醒时,她糊里糊涂地看一眼老伴温和的笑脸,又看一眼窗外浅黑的天色,喃喃地说:“天还没亮呢,淑琴她们要到出太阳的时候才来叫我上山。”她一刹那把今天上午发生过的事忘了,以为一切还可以重来一遍的。

她坐起来,把丈夫支出去,想起智修的预言,郁闷地淌了几滴眼泪,然后爬起来给一家人做了晚饭。两亲家嚷嚷着早晨的葱油饼好吃,她只得又做了几张葱油饼。看着大家争着吃饼,她一个人没滋没味地在旁边喝着米粥。

这情形被蒋百年看在眼里。

晚上睡觉时,蒋百年问她:“你今天精神不大好,是不是上山去受了风寒?”葛宝珍闷着头在床上整理被子,淡淡地说:“没有。立秋了,我浑身乏力,每年立秋都是这个样子。”铺好被子,她自己先躺下来,脸朝着墙,摆出一副不愿答理别人的样子。蒋百年在她身后坐了一会儿,看她没有回心转意的迹象,就干笑了一声,走出门到马淑琴家去。隔着没多远就听见她家里吵嚷得厉害,走近了,才知道她与两个双胞胎男孩吵成一团。她对孩子们嚷嚷说,当年她求菩萨,只要一个的,又没要两个,请他们中间的一个谁现在就回去吧。一个男孩眼泪汪汪地说:“你让我们回到什么地方去?”淑珍大声说:“从什么地方来的就到什么地方去,你们两个读书不用功,以后只能像刘三婆婆那么活。我要你们干什么?你们趁早走一个。”另一个男孩儿凶狠地说:“我们要走就一起走,你休想留下一个当奴隶。”马淑珍的丈夫阿坤背对着他们看电视,“哈哈”狂笑起来,不知道是听了这句话觉得好笑,还是从电视里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

蒋百年站在门口,轻轻咳了两声。还是阿坤听到了,拿了香烟走出来。蒋百年说:“我不抽烟,戒了一年多就没上过嘴。”阿坤自己点燃了一支香烟吸着,隔着香烟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说:“家里这三个东西老是闹哄哄的。”蒋百年说:“哪家不是这样的?就说我家里那口子,先是请了观音,后来又请了大肚菩萨、钟馗、八仙……说是避邪的。前几天又要我上城里给她带一张毛主席的像,说如今时兴家里挂毛主席的像,也是避邪的。我总是忘了这件事,今天想着你是做古董生意的,你手上兴许有。”阿坤殷勤地说:“有,有,我手上有几张‘文革’时候的毛主席像,朋友托我卖的。百年哥,我去拿一张你看看。”

片刻,蒋百年拿到毛主席像,看也不看,握在手里说:“你忙吧。明天和你算钱。我走了。”他走到门口,回过头,好像无意中说道:“你嫂子今天和淑琴她们上山,回来精神不太好。淑琴有没有告诉你什么?”

蒋百年很快就从阿坤那里得知妻子和智修的冲突了。阿坤说到预言那一节时,十分激动,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好像他亲身经历了一样,从中也可以想见当淑琴向他描述这件事时有多么激动。

现在我开始说蒋百年了。当蒋百年听见智修的预言时,他脑子实实地晕乎了一下。但他是个要强的男人,他不会让别人看见他内心的慌张,一丝一毫也不会。他马上笑起来,满不在乎地说:“谁不知道智修这东西老是胡说八道?他的话也能信?”

事至此,他的思路和所有人一样,放到那个莫名其妙的预言上去了。大家都想:就算这个预言是荒唐可笑的,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万一说准了呢?这世道谁都靠不住,只有靠自己凡事小心在意。

屋子里淑琴和双胞胎不吵了,三个人六只大眼睛齐刷刷地望着他们。蒋百年被他们望得浑身不自在。

他走时,阿坤追着他问:“百年哥,要不要叫人去教训那和尚一顿?请他滚回城里去,少在我们这里惹是生非。”蒋百年说:“教训他不管用的。”淑琴的丈夫眨巴着眼睛想不明白,为什么教训智修不管用?

蒋百年现在要走回家去。从淑琴家走到自己的家,需用大约十分钟时间,经过人居住的屋子和屋子边上的果园、花圃,再要经过一个大池塘。夜里的小路散发着鸡鸭的粪便味,新割的稻米味。橘子的清香是整个夜晚的大背景,晚饭花的味道特别悠长。秋露水下来了,露水没什么味道,但是你仔细想想,露水里就有淡淡的往事一样的味道。短短十分钟的路程,闭上眼睛都能摸回去的路,温暖可亲的路,蒋百年却走得风云变幻。

如何描述蒋百年此时的心理活动是一个问题,他此时的心理十分复杂,当他得知那个预言时,他马上觉得自己矮了一头。这种感觉不仅是心理上的,还给他带来了无比真实的现实感。就像他现在走在路上,时不时地看看自己,再看看头顶上的月亮,寻思着:是不是今天的月亮特别地高,人的个子才显得特别地矮小?他皱起眉头。他不喜欢现在的感受,这种感受让他痛苦。

刚才说过了,秋露水里有一股淡淡的往事一样的味道,这也是蒋百年的感受。想起了往事,他便觉得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有些话是不能对别人说的,有些话只能对自己说。于是他在池塘边蹲下来,两只手抱住膝盖,这种姿势让他有了一种满足感和安全感。池塘里有一条鱼“啪”地跳了出来,又“啪”地落进水里,水波在月亮光里荡漾开来,伸展到岸边,岸上的虫子忽地齐声鸣叫起来。趁着这热闹的时候,蒋百年大声说:“蒋老鹰,你别信邪!”

邪门的事还是发生了。这天夜里,蒋百年回去时对葛宝珍说:“有我在,你会活得好好的!”葛宝珍早就睡着了,听不见他的话。第二天早晨,蒋百年被葛宝珍推醒,葛宝珍一脸惊恐地说:“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被你的汽车压死了。”蒋百年推她一下,斥责她:“胡说!”葛宝珍激动地说:“我做了两个这样的梦,记得清清楚楚。百年,我要大祸临头了。”蒋百年披衣下床,被葛宝珍一把拖住,她可怜巴巴地说:“老头子,你到哪里去?”蒋百年掰开她的手说:“你放手,我要出去静静心。”

他走出去,四下望了一望,心里乱七八糟的,决定先到公厕解个手。村子里只有一个公厕,坐落在大路边上。他蹲下来,突然发现厕所门口有个人影一晃掩到墙边去了。他定定神喝道:“谁?”马上有个人走进来说:“我。阿坤。”蒋百年恼火地问:“你鬼鬼祟祟地干什么?”阿坤结结巴巴地说:“百年哥,我来向你说个事,你只当我放了个屁,别朝心里去……我老婆昨天夜里做了一个梦,说是宝珍嫂子被一辆汽车撞翻了,那汽车像你的汽车……”他还没说完,像一头蚱蜢一样蹦了出去。

蒋百年蹲在那里,摇着头苦笑,一个劲地骂:“放屁放屁……”

他提上裤子出去,迎面碰到刘三婆婆。刘三婆婆祖上可是显赫过的,她是那个冷脸翰林的后代。世事沧桑,刘三婆婆现在推着一辆破自行车,正要到镇上去捡垃圾。刘三婆婆碰到什么人都要说一番好话的,她一看见蒋百年话马上出了口:“英雄,你是个大英雄。真的是英雄……大英雄……”蒋百年闪到一边让她过去。

刘三婆婆却不过去,慢吞吞地,不动声色地说:“你家要惹上麻烦了。我刚才看见淑琴,她告诉我说,夜里做了一个怪梦,说是宝珍被汽车碰坏了。她叫我不要去和别人说,但我看见她告诉方达海的老婆了。方达海的老婆肯定再要去告诉别人……百年兄弟,这几年你发了财,也不知道惦念惦念我们这种人。”

蒋百年什么也不说,让刘三婆婆走过去。刘三婆婆最想说的其实是最后那句话,听得出她是有点怨气的……仿佛村里对他蒋百年有怨气的人还不少,平时风平浪静的时候还不知道呢。

蒋百年接下来就碰到了村长,村长也是来上公厕的,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一个习惯,一定要到这里来拉屎撒尿,否则就便秘。两个人脸对着脸,没有说话,乡下有身份的人在厕所里外是不说话的。两个人擦肩而过。蒋百年忽然起了疑心,他好像看见村长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脸上冒出一抹嘲笑。他回过头去叫住了村长:“你在笑我吗?”村长吓了一跳,慌忙回答:“没有没有。有啥好笑的?”蒋百年“噢”了一声就走。村长回答完了觉得不对劲,情绪激动地向蒋百年的背影招着手,喊道:“百年哥,你怎么用这种腔调跟我说话?”蒋百年头也不回地说:“就是用这种腔调!怎么?”这句话村长听到了,他不快地嘀咕:“妈的,人越老就越是像个小孩子。你当你真是个英雄啊?”

蒋百年不答理村长,他站下来四处看看,陡然觉得生活的什么地方隐藏着无形的杀气。他没有目标地冷冷地笑了一声,这一声冷笑颇有力量。

大约一个小时后,他出现在满山上的庙里。住持把智修叫来,一边咳嗽,一边训斥他。智修等住持数落完,撅起嘴巴说:“你说来说去,就是说吃葱油饼是对的。我今天就下山去吃葱油饼。”说完扬长而去。住持猛地咳嗽了一阵,咳得弯下了腰。片刻直起身体对蒋百年说:“我不生气,我不生气……他心怀怨恨,不能开悟。这种人由他去,但是蒋先生要知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各人有多少福分上天早就注定好的。”蒋百年皱起了眉头,不快地说:“我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难道上天也要整我一下吗?”住持从袖子里拿出一块手绢擦擦嘴,说:“今生修养,前生还有冤业呢。”蒋百年听出住持的话里有些傲慢,不禁笑了起来:“这么说这世上就没有地方讲道理了?”住持文绉绉地说:“你是我小庙的大恩人……”说完这句话后,他语气一顿,眼睛也垂了下去。他不喜欢提到这个话题,那让他有欠债不还的感觉。他继续说:“你是我小庙的大恩人。我会想办法在菩萨面前消你的罪业。你要静心,还要坚忍,不然有难。”

蒋百年被住持吓唬了几句,不好多说什么,忿忿地从山上下来,在山脚下碰到前来寻找他的老黄牛。今天应该是老黄牛出车,但老黄牛的孙女今天满月,他想在家里喝酒。他刚才把车子开到蒋百年家里去了。他走在村子里听别人议论说,蒋老鹰上山求菩萨去了。村里有些人这么说:别看蒋老鹰狠了大半辈子,人家智修胡说一句,他就顶不住了,吓得屁滚尿流地上山找方丈去了。方丈受过他好处的,铁定会为他消灾的。菩萨那边也能开后门的。老黄牛说完就笑出声来,他觉得这些话很好笑,太有趣了。他笑了一半没能笑下去,因为蒋百年的脸色陡然铁青。蒋百年咒骂道:“我一上山怎么就有人知道了?这个地方有鬼。”老黄牛劝解道:“百年,你这几天跟往常不太一样呢。这些小事也计较起来了?这样吧,不管有鬼没鬼,你今天也不要开车了。你今天开车是有危险的。你跟我到儿子家里喝两杯,消消闷,长点精神,下午再回去。”

葛宝珍夜里连续做了两个噩梦,白天一边手里做着事,一边心里胡思乱想。往常这时候她可是精神十足的,有时候嘴里还要哼哼地方小调。两亲家坐在院子替她剥毛豆,他们自然不知道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就是知道了他们也不会多说些什么。后来马淑琴打来了一个电话,说她家里大蒜叶子没有了,问葛宝珍可有。葛宝珍刚回答说没有,马淑琴紧跟着说蒋百年上山了。

葛宝珍“啊呀”一声,浑身冷了。

放下电话,葛宝珍就呆呆地守在电话边上。她像痴了一样,守了一个多小时。突然醒悟过来,明白自己根本不知道要守候些什么,这才给村长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村长不在,村长的老婆知道蒋百年上山去了,她安慰葛宝珍没事的,说,凭着蒋老鹰的为人处世,那智修还不乖乖认错。再说这件事确实是智修不对,佛也不是这样强加于人的。吃了一块葱油饼并不说明这个人对佛祖就不诚心了。葛宝珍听得眼泪汪汪的,不停地擦眼睛,她现在安心多了。她小声纠正村长的老婆:“不是一块,我就吃了一小口。”

心情大好的葛宝珍开始准备午饭。亲家婆在院子里笑着喊她,说:“宝珍,我还想吃葱油饼呢。真是百吃不厌的。我回去就吃不到了。”葛宝珍答应着去屋后橘园边上掐葱,心里说:“我才不管你这个老太婆爱吃不爱吃。”她想的是蒋百年,此时,她对老伴满心的感激,她想不通怎么找了这么一个好丈夫。其实她一开始根本不会做葱油饼,只是看见蒋百年到别人家里去最爱吃这道点心,才下决心学会了。今天中午当然她会把自己的心全融到葱油饼里去,不怕他吃了不开心。

做葱油饼就四样东西:糯米粉、葱、鸡蛋、盐。并不是鸡蛋和葱越多越好吃。不是的,恰到好处才好吃。什么是恰到好处?在到位的地方多一点点。什么东西多一点点?那就是葛宝珍的经验在起作用了。

这天中午,葛宝珍做好葱油饼,又做了几个菜,坐在院子里的树阴下等蒋百年。蒋百年的手机没有带走,就放在床头。眼看过了午饭的时间,她打发两亲家先去吃。两亲家让她过去和他们一起吃,她坚决地拒绝了。她往常不是这样的,往常她和蒋百年两个人的日子过得松松散散的,谁先吃谁先睡没有计较。

她今天非常计较。非但不肯吃,还悄悄地溜出门朝满山的方向去了,她心里想着也许会在路上碰到蒋百年,那样的话,他们就一起肩并着肩走回来,她的心里不会再虚弱,将会无比踏实。她迫切地需要这种感觉。路上,有个熟悉的女人招呼她:“宝珍,到哪里去啊?”她诚实地回答:“老蒋到山上去了,我去看看他。”那女人马上取笑她:“哎呀,弄得像小夫妻一样,不怕丢人。”葛宝珍笑了一笑就算应付了。

昨夜里下了一场雨,路上早就干了。但是路边的竹林在阳光强力的蒸郁之下,散发出一股霉烂的气息。这气息让女人想到了一些与死亡有关的令人不快的场景,她在满山脚下站住,抬头看看山丘,那山上满山遍野都是竹林——令人不快的竹林。

再说蒋百年跟着老黄牛到他的儿子家里去,他酒量不大,平时也不好酒,只喝了一瓶啤酒,剩下的时间全在听人家说话。吃完这顿饭,他的心情好多了,两只手背在后面,独自从小路绕回了家。两亲家告诉他,葛宝珍见他没回家,中午不肯吃饭,后来就悄悄走了,有一个小时吧。也许她到什么地方去找他了。

蒋百年二话没说,开着小中巴车就朝满山脚下去找葛宝珍。他往常也不是这样的。往常他回家根本就不管老婆在不在家,在谁家玩或者帮谁家做什么事,他对女人很放心的,他的女人很能干,很有脑子,她从来不会有事的。

蒋百年从昨天起,心里开始莫名其妙地虚弱。他要让她稳稳地坐在边上,有她在边上,他心里会十分踏实。他们这么多年来互相依靠,彼此能感到凝聚在他们中间的那股力量。

他看见葛宝珍了。葛宝珍无精打采地一个人在路边走,脸朝着他,是回家的方向。她想着什么,根本没发现蒋百年的车子已到了面前。蒋百年高兴地咧开了嘴,猛地按了两下喇叭。她听到了,突然抬起头来,脸上一副惊喜的模样。在惊喜之下,她朝路中间跨了两步,对着驾驶位上的蒋百年挥起手来。

于是事情就发生了。蒋百年感到自己稳如泰山地踩下了刹车,但是他却惊奇地发现车子非但没有停下来,反而猛地向前一冲。待到它停下来的时候,葛宝珍不见了,她在汽车底下。蒋百年瘫倒在位子上动弹不得。他现在明白过来是踩了油门了。他想起葛宝珍还饿着肚子呢。

捡垃圾的刘三婆婆是村里最早的目击者,她马上在闯祸的汽车前跪下来祷告上天,还感叹了一句:我一无所有,阎王爷不会来找我。做人真是不能太风光的。

满山脚下发生的这件事,满山庙里的和尚很快就知道了。住持一边派人下山去帮忙,一边叫人找来智修。他一看见智修就拿起红木抓手打他的秃脑壳,骂:“你这张破嘴,你这张破嘴,叫你这张破嘴……”智修辩解说:“我是瞎说八道的。我喜欢乱说话,你又不是不知道。”住持说:“知道,知道。”一抓手下去打在智修的眼睛边上,把他打得跳起来,大叫:“死掉个把人有什么了不起?那是她的命!”住持一听更是恼怒,恶狠狠地说:“还说什么命。没有什么命!就是你这张破嘴。”他下手越发沉重。打着打着他哭了起来,好像他打的是自己。智修挨了一顿打,瞅个空,一溜烟地逃走了。住持气喘吁吁地坐下来,自言自语:“我算看透了!”他看透什么别人不知道,走进来服侍他的小和尚只看见老和尚一脸的伤心无奈。

现在是下午快接近傍晚的时候,东南方向的天空乌云密布,雷声隆隆,西边快落山的太阳陡然无比明亮炽热,把人的脸都照薄了。蒋百年坐在院子里,拿起一张葱油饼放在眼前一照,阳光透过它映到脸上,苍黄而黯淡。

按照地方上的风俗,死人在家里停放三日后火葬,富有一些的人家还要请和尚诵经超度。蒋百年第二天下午就把葛宝珍送进了火葬场,也不请和尚诵经超度。但是他还算近人情,葛宝珍火化的当天晚上,他按规矩在家里摆了四大桌子。大家都提心吊胆,不敢大吃大喝,只有他喝得酩酊大醉。

看看夜深,露水下来了。赴宴人早就走光,蒋百年还赖在桌子边上不肯起来,老黄牛心肠很软地陪着他说话。蒋百年酒后说了许多疯话。

比如:他说他是个英雄,永远都是个英雄。虽说他长得不像个英雄。

再比如他攻击命运这个玩意儿,他说也许有命运,但他偏不相信。

老黄牛点头如捣蒜,他赞同蒋百年的话,蒋老鹰确实是个英雄。命运这东西也是飘忽不定的,可有可无的。现在夜深了,夜幕下只有他们两个。老黄牛说:“你看,露水把头发都沾湿了,该睡觉了。”

蒋百年拍着桌子大叫:“不睡,今天不睡。”他痛苦万分地用脑袋撞桌子,告诉老黄牛,出事那天他才喝了一瓶啤酒,才一瓶啤酒。而且离出事时还相隔着一个多小时。他想来想去想不通,究竟为什么他要去找葛宝珍呢?

他说完就站起来走出去,老黄牛紧紧跟在后面。蒋百年在村口找到了出事的那辆中巴车。出事以后它一直孤零零地待在那儿,已经蒙上了一层灰,没人敢去碰它。它犯的错误可不小,但是它浑身上下看不出犯错误的痕迹,除了车头那儿略有凹陷外,它每一个地方都没有损坏。

蒋百年一把拉开门坐了进去,他要证明给老黄牛看,他今晚喝了那么多的酒也能把车子开得稳稳当当的。老黄牛含着眼泪上去抱住他,想把他抱下车子,但是蒋百年机灵得很,已经把车子发动起来了。

说真的,蒋百年开车开得好极了。往常他的驾驶技术是一流的,这次简直顶呱呱。他沉着地问老黄牛:“黄牛,怎么样?”老黄牛翘起大拇指夸奖:“这条路上找不出第二个人!”开着开着就到了出事的地方了,蒋百年突然警觉,问:“老黄牛,到啥地方了?”老黄牛说:“到满山山脚下了。我们回去吧,还是你开车。”蒋百年“噢”了一声,停下车子,把头探出去朝山上看了一阵,说:“我是护过这座庙的。现在看看它实在太小了,我要找一座世上最大的庙去保护。”老黄牛耐心地劝导他说:“你不要去操心人家的事,人家的庙,自然人家会保护。”老黄牛说:“你说的话当然有道理,但是不去看一看怎么能知道呢?”他显得脑子很清楚。接下来他就很有条理地问老黄牛:“我说老不死的黄牛,世上最大的庙在什么地方?”老黄牛的儿子今年夏天刚与几个朋友开车到过西藏,所以他脱口而出:“布达拉宫,在西藏。”蒋百年想了一想说:“我知道了,那天在你儿子家里喝酒,你儿子跟我说过这件事。他们是从南京走的,到安徽,到兰州,到甘肃……从格尔木进青藏线……他们说开了八天到布达拉宫。我算了一算,用不了八天就能到那里。”老黄牛生气地说:“你爱到哪里就到哪里去吧。”蒋百年说:“那我现在就去了。”老黄牛赌气说:“去吧。你这破车到不了安徽就要抛锚。”

蒋百年真的走了。

老黄牛后来对人推心置腹地说,蒋百年当时虽然喝多了酒,但他不是说着玩的,他真的要走了。

从此以后,老黄牛的生活多了一件事,那就是等蒋百年的电话。

蒋百年第二天没来电话,第三天也没来电话……到第十二天的傍晚,老黄牛的手机响起来,上面显示一个陌生的区号。老黄牛打开一听,里面一阵线路嘈杂声过后,蒋百年语调兴奋地对他说:“黄牛,你是不是以为我已经死了?我还不想死呢,我马上就要翻唐古拉山,明天就能到布达拉宫了。”老黄牛的眼泪下来了,还有些生气。这个蒋老鹰,要走起码带个手机,可以随时联系,大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为他担心。心里这么埋怨,嘴上说出来的是:“你到了布达拉宫,要是人家那里不需要你保护,你就赶紧回来。外面再好,不如家乡……”

手机突然断了,老黄牛马上打回去,怎么也打不通。他只好对着“嘟嘟”响的手机把话说完:“我不在乎车子,只要你人安全回来,车子就是报废,我也不骂你一个字。”

老黄牛当天夜里一夜没睡,蒋老鹰在翻越唐古拉山,他不敢合眼。

但是蒋百年就此杳无音信了。关于他的传闻很多,有人说他在翻唐古拉山的时候必死无疑,有人说他去西藏不过是个幌子,实质上是畏罪潜逃。也有人说他根本没有去西藏,他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了。只有老黄牛深信他的老搭档已经到了布达拉宫,并且在那里驻扎下来。

于是一年以后,老黄牛到布达拉宫去寻蒋百年了。他的儿子在拉萨有朋友,儿子的朋友是个灵活人,替他多方打听,人家都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开着小中巴的汉人到这里。这一天傍晚,老黄牛又来到布达拉宫广场,坐在地上,不甘心地看着山上的布达拉宫,太阳光从西边照亮了布达拉宫的一侧,它投下的巨大的阴影覆盖了山顶上的大部分建筑,这是一天中最美丽也是最有魅力的时刻。就在这时,一只老鹰从老黄牛的头顶上飞旋而过,它翅膀搅出来的风吹起了老黄牛的头发。它落在了地上,离老黄牛不远。老黄牛心里一动,对它说:“喂,你是不是蒋老鹰?”老鹰一本正经地转过来了,黄澄澄的圆眼严肃而善解人意地看着老黄牛,它保持着这种姿势,一动也不动。老黄牛恭敬地站起来,他认定这头鹰就是蒋百年。蒋百年说过,这世上也许有命运这东西,可他偏不信。不信命的蒋百年也许变成了一头展翅高飞的鹰。

片刻,鹰一冲而起,向着布达拉宫飞去。老黄牛极目远眺,目送这头鹰消失在布达拉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