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华栋《流浪者之家》全文

任菁菁最近的心情不太好,因为她的丈夫冯成功告诉她,他外面有人了。这样的事情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可是她竟然毫无察觉。也许这都是她自己的错?她还没有理清楚头绪。

她想起来,时间应该推移到十年之前,他们那个时候还是大学同学,她和他在一个班上,在北京广播学院——如今已经改名叫做中国传媒大学了——编导系上课,很快,他们毕业了,任菁菁到广播电台工作,而冯成功则到香港投奔自己唯一的一个叔叔去了——他父母双亡,在世界上只有那么一个近亲。因此,他的叔叔在自己年老体衰的时候,把冯成功、自己的亲侄子叫到身边,帮助他料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

这个时候,冯成功已经追求任菁菁一年多的时间了,可是,她还是没有答应他。在两个人分别生活在北京和香港的一段时间里,相距遥远,反而使得两个人的关系靠近了。当距离产生美和思念的时候,距离越远,一个人越容易被美化,也容易被理想化。任菁菁在一个个地pass掉身边的追求者之后,准备答应冯成功。这个时候,冯成功的叔叔去世了,给他留下了大约三千万港币的财产。这笔钱,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大陆,是一笔很可观的遗产。眼看他成了富人,任菁菁犹豫了一阵子,而与此同时,自己的另外一个同学,在电视台担任主播的顾荧荧,则开始了对冯成功的热烈追求。不过,他还是喜欢她并且表现得矢志不渝。在紧张的试探、等待和摇摆之后,任菁菁终于答应了冯成功的求婚,而且,她答应他答应得很彻底——她可以辞掉工作,然后,和他一起去香港生活。

他们很快就结婚了,在北京买了几套房子做投资,任菁菁辞职做了一个居家太太。她的同事们都不理解,像她这么一个专业非常好并且很能干的知识女性,怎么能为了家庭而放弃了自己所有的事业呢?但是,任何担心都是多余的,她和他生活得很好。

他们在结婚的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孩子,是一个男孩,过了三年,他们又生了一个女孩子,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在澳大利亚的墨尔本市郊定居了。丈夫后来做生意很顺手,在墨尔本和悉尼都有房地产项目,所以,总是很忙,而她则在家里专心地教育孩子,有时候参加一下社区里组织的活动,星期天去附近的教堂做礼拜,这样可以很快就融入澳洲当地社会。也许,生活会这样一成不变地发展下去。可是,有一天,任菁菁在平缓得像一条发亮的蓝色带子一样盘绕墨尔本市的塔拉河边散步的时候,她忽然产生了强烈的要回国工作的念头。这种念头是如此的强烈,使得她明白,自己的生活将得到根本改变了。可能是多年的居家生活使她产生了厌倦和麻木感,于是,她下定决心回到了北京。

回到了北京之后,她决心改变自己的状态,要成为一个有自己生活的人。她的回国,也使得自己的丈夫不得不重新设计和安排自己的生意格局,把生意的重点,放到了大陆。他们一起回来了,丈夫则在北京、上海、大连等几个城市有些投资。

任菁菁要从自己最擅长的地方入手0她先做制片,出品了一出话剧《结婚与离婚之间》,这是当年的大学同学一起支持她做的。这个话剧是说眼下的婚姻与情感问题的:一个成功的男人,能不能在家庭外面有情人?他如何在家庭之内和家庭之外,找到一种平衡?这出话剧很受欢迎,连续演出了很多场次。也许,这是现代都市人非常大的一个困境,因为,不少人都在婚姻和婚外情的状态里挣扎。

就是在她出品了这出话剧的四个月之后,有一天,她听到丈夫在接听一个电话的时候,说话的语感似乎有些奇怪。她凭借直觉立刻就判断出来,给他打电话的人是一个女人,而且,是和丈夫关系不一般的女人。她想起来自己导演的那出话剧《结婚与离婚之间》,难道,在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也要在自己的身上发生了?她觉得疑惑起来。她不经意地询问丈夫,是谁打来的电话?

是一个大学的女同学,她咨询我一些房地产方面的事情。丈夫的表情非常正常,也很镇定,使她看不出来什么破绽。但是,对丈夫的怀疑的念头一经产生,就无法停止了。她必须要调查清楚,那个女人到底是谁。于是,她开始注意丈夫的行踪,注意丈夫接听一些电话的神态和举止。在这个方面,女人是有第六感的。她当然感觉到,丈夫有些问题了,可是,必须抓住把柄,才可以确定下来。她的内心里有些难过,毕竟,自己和丈夫已经走了一些年头了,到如今,孩子也在逐渐地长大,丈夫却有情况,那么,这个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她觉得很冤枉,自己从来都没有做过对不起丈夫的事情,也有男人觊觎她,试图勾引她,但是,她从来都不为所动,如今,是丈夫红杏出墙了,这个事情也够怪诞的。

一天,她开车尾随在丈夫的车后面,看着他到达了一个公寓楼门口,然后,她跟着他一起上楼,发现丈夫奇怪地进到了一个房间里,她就都明白了,里面,一定有一个女人。她来到了楼道边上,觉得自己头晕目眩,几乎要摔倒了。她从窗户向外看去,可以看见国际贸易中心、现代城和北京电视台的高楼大厦,可以看见通惠河发亮的弯曲的身影,可以看见高架桥的下面,车流像河水一样奔淌,可以看见铁轨上,从北京站呼啸着开出的火车,像长长的蠕虫一样在发亮的铁轨上奔跑,可以看见,白云朵朵,在天空中一动不动,在城市复杂的表面上投下来了巨大的暗影,如同这个事件在她的内心里投下的暗影一样。她看见了北京的一切亮丽,可是她却觉得这些都和她无关。

她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才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她想了好久,最终决定,不要去敲开那个门,现场捉奸。她一直觉得这样做是泼妇的行为,是不人道的。多年以前,她看见人们对正在尾尾相对实行交配的狗进行残酷的追打,就特别不喜欢,乃至于特别的厌恶。她觉得,这些人怎么这么的下流,狗们要过自己的性生活,要繁衍后代,要有自己的快乐,可是,人们却取笑乃至殴打尾巴连在一起的公狗和母狗,实在是太不像话了。她还想起来,在八十年代后期,她去另外一所大学看望自己的中学同学。两个人在晚上,行走在校园里面幽静的地段,那些有湖水和树林交相呼应的地方,结果碰到了一些校工正在树林里抓捕恋爱的男女,用手电粗暴地往树林里照,然后从树林里揪出来那一对对狼狈的男女,使她的心灵蒙上了灰尘,因为,这都是极其不人道的事情,在她的心里,她想,你们怎么能去打扰那些沉浸在爱情中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呢?恋爱,或者就算是做爱,难道都是犯法的吗?人活着连一点尊严都不能保证,还有什么意思?

所以,在那个门前,她忽然地想到了这些,其实,这之间的联系并没有多少,可她要敲门的欲望就消失了。是啊,即使里面有一对狗男女,但是,他们正沉浸在他们的苟且的欢乐里,在这个时候,我破门而入,我打扰他们,我岂不是像那些要用棍棒分开交配的公狗和母狗的人一样不人道吗?我岂不是像校工抓捕在黑暗的地方谈恋爱的男生女生那样无耻吗?她立即坚定了下来,然后稳定了情绪,迅速地离开了那里。

她像没有事情那样,照样和丈夫生活在一起。她像一个已经掌握了秘密的侦探那样,看着自己的丈夫,在透明的地方撒谎,做戏,不诚实,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装腔作势,内心虚弱有鬼。这些反应和表现,都让她觉得好笑,好玩,觉得男人有时候很幼稚,很像一个孩子。但是,她就是不愿意戳破,她要让他有一天自己坦白。

一天,她决定和丈夫分开房间来睡。丈夫觉得诧异,问她:“为什么?”

她要摊牌了,不客气地说:“你的脸上、头发上有别的女人下体的味道,我受不了。”

丈夫忽然想暴怒,他脖子上的血管鼓胀了起来,他想发怒,但是,看见她冷静的、仿佛洞悉了、知晓了一切的眼神,他立即就明白,自己被搞定了。他立即泄气了,他交代了自己的行为,“是的,我是和一个女人有来往了,我承认,因为,我有时候似乎在你这里没有自尊。你没有给我一种做男人很尊严的感觉,这对我很重要。”

“这就是你的理由?”她讥笑地看着他。他一向很能干,但是,这个时候,他在她面前却十分虚弱了。当然,她也反思了自己是不是的确让丈夫觉得没有自尊心了?自尊心是一个什么东西,对一个男人来说?

“当然是我的理由,而我,在她的面前却获得了这些。”他很爽快地回答,仿佛这些话他已经憋了很久。“我外面就是有女人了。”

她虽然对他现在喜欢的那个女人有着强烈的好奇,但是,她想了想,说:“那我们就分居吧。”

他们分开居住了。她带着孩子住在另外的一个地方,这个时候,她的内心有很强烈的受伤感。一般遇到这样的情况,女人要么选择隐忍,要么选择离婚。可是,她不想离婚,她对婚姻有一种坚定的信念。于是,她就先对自己是否伤害了、或者挫伤了丈夫的自尊心,想了很久。也许,这不过是丈夫找情人的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也许,他真的在内心里对她感到了畏惧和厌烦,需要寻找到新的感情出口?但是不管怎样,自己是受到了伤害,她确定了这一点。可是孩子是无辜的,他们不能也不应该受到坏影响。

而这个时候,过去的老同学顾荧荧给她打电话。顾荧荧也离婚了。她嫁给了一个体育明星,后来两个人不仅文化素养相差很多,而且,她还遭受了他的家庭暴力,他们就离婚了,她也离开了电视台,在一个基金会工作。而这个基金会,正是一个慈善机构。听到任菁菁和冯成功分居的消息,顾荧荧笑了,“哎呀,当初幸亏没有和冯成功在一起啊,要不然,我今天就是你了,他这个人,怎么能够公开找女人呢?我倒挺好奇的,你老公,他喜欢的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你这么好,他这简直是——也就是一个混蛋——”

她说:“我想自己先呆一阵子,因此我们暂时分居了。至于他喜欢的那个女人,我觉得,我现在根本就不想把她当作对手。”

顾荧荧笑了:“也好啊,你的脾气从来都是处乱不惊。其实,我找你是有事情的,我所在的基金会在城市北边的郊区搞了一个‘流浪者之家’,专门资助那些到北京漂着的年轻人的,你来帮帮我,怎么样?”

任菁菁很高兴:“好啊,我当然愿意了。在澳大利亚,我就经常在教会帮忙呢。”

第二天,她开车按照顾荧荧说的地点,走了很长时间,才在东北部的郊区一处村落找到了那个“流浪者之家”。说到这个地方,其实,就是顾荧荧租的一个农民的大院子,院子里还有两棵枣树。她停好车,进了院子,看见了一个长头发的小伙子,正在院子里弹着吉他唱着歌,一只很大的狗在他的身边蹲着,似乎对他的歌声很入迷。

顾荧荧出来迎接她,“嗨,菁菁,你真很准时啊。来吧,看看我们这里吧。”然后,她带着任菁菁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一个个房间看了看。现在,任菁菁知道了,这个“流浪者之家”、类似政府机构的收容救助站,就是给来到城市的那些流浪人员,提供一个简单的住宿和吃饭的地方,等到这些人有了新的落脚点,再离开这里。“流浪者之家”并不接待所有流浪的人员,比如乞丐、上访人员等等,就不救助了。这里主要救助那些离家出走逃学的孩子、来北京闯荡的艺术家、遭受家庭暴力逃出家门的妇女,还有一些找工作的外地大学生等等,大概有二十多个床位,不过很多人都出去了,有的在找工作,有的出去打工了。这里还专门雇了人打扫卫生,整理房间,有专门的保安负责安全。

“我能做些什么呢?”任菁菁很喜欢这里的感觉,尤其是她一进门,就听见有人唱歌,歌声在柔和的阳光里飘散。枣树上青涩的枣子,也一定都听到了这样的歌声,在加速地成长。那个小伙子很帅,大概二十多岁,脸色白皙稚嫩的样子,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已经三十多岁了,和他那样年龄的人,基本没有打什么交道了。

“你能做的很多呢,最主要的,我看你和人谈心最好了,你可以当他们的心理辅导员。最近,我们这里救助的大都是学生、年轻的流浪艺术家和遭受暴力的妇女,他们的内心里对生活都是很迷茫的,你可以给他们进行心理辅导啊。”

任菁菁笑了,“这可真是一个巨大的讽刺啊,你看我自己现在——我还要去辅导别人?我有这个能力吗?”

“怎么没有这个能力呢?你有的,毕竟,你的人生经验比他们丰富,年龄也大些,你又有婚姻的经验——虽然现在——哈哈,其实,当你在给别人辅导的时候,你自己的心理和情绪都会发生变化,你就当在给自己治疗吧。”

任菁菁觉得她说得有道理,“那,你说我先辅导谁呢?”

顾荧荧指了一下那个闷头在前面院子弹吉他的小伙子,“先从他开始。他刚刚大学毕业,不喜欢在一所学校当老师,就跑到北京来了,他现在梦想当一个画家。他和父母亲、女朋友关系全部断绝,这个孩子需要你去沟通沟通。”

“那我现在就去。”任菁菁很高兴。她走过去,那个小伙子已经不唱歌了,他回到了房间在画画。“嗨,”她向他打招呼。

“你好,靓女。”他说。然后,他们很自然地聊天说话,很快就熟悉起来了。原来,这个小伙子今年二十二岁,叫吴有,刚刚毕业于湖南一所大学的美术系,因为不喜欢在一所中学教书,“那个中学,没有一个孩子有美术天赋,”他就跑到北京来了。起先,在北京的一些地下通道里卖唱,可是也就保持了一个温饱的水平,“就是那些十多岁、二十多岁的女孩子给钱最大方,有一个一次就给了我一百元。后来,城管的来了,叫我离开那里,我就到处打游击,和他们捉迷藏,是那个顾姐姐在美术馆附近的小公园里看见我,告诉我,她可以帮助我,我就来到这里了。”

“那么,你到北京,有具体的想法没有?”她问他。

“没有。也许,是成名成家,当个大画家?我知道,这些年很多流浪艺术家都来到了北京,我想找找他们去,先看看再说。”他的脸色有些迷茫,“可是,我的绘画作品,还没有一张卖出去过。”

“好,我来帮助你。我可以帮助你先联系画廊。你必须有人代理才可以。”她说。她已经明白该如何帮助他了。这个长头发,长着一双很大的眼睛的小伙子,有着一种秀气和灵气,还有一种无所畏惧的坦然。况且他还年轻,自然有很多机会的。

任菁菁是说干就干,她有不少朋友都在艺术界,有一个朋友,过去是写诗的,叫王燎原,现在开了一家画廊。当代画家的画,价格在最近两年疯狂地涨了起来,他就把一家古董店盘给了别人,专门开了一家画廊,代理了几个画家的绘画。

任菁菁带着吴有,把北京的艺术家聚落的地方一个个地跑了一遍。她早就知道,在1990年之后,在圆明园附近的村落里,居住了不少外地来到北京闯荡世界的艺术家,形成了最早的“圆明园”画家村,那个时候,公安还认为这些游荡的画家属于社会不稳定因素,慢慢地把这个画家村给驱散了。后来,一部分画家到了通县的宋庄定居下来,另外一些人到了更偏远的山区自己盖房子,形成了新的聚落,有的则出国发展了。2000年前后,在大山子的798工厂——一个由德国建筑设计师设计的军工厂,大量闲置的厂房被艺术家租了下来,迅速地形成了新的艺术家聚集地,并且,很快就闻名海内外了。经过了几年时间“拆还是不拆”的争论和厂区管理者、地产商和艺术家之间的博弈,最后引来了北京市的党政首脑实地考察,798工厂被当作发展“文化产业”园地而保留了下来。而更多的艺术聚落,在北京这个日益国际化的城市里出现了,比如“酒厂艺术区”、“西山艺术区”、“怀柔山谷艺术家群”等,艺术家在北京真是四面开花了。当国内游资和不明来源的大批资金,开始进入艺术市场之后,当代画家、艺术家的作品的价格猛烈地上涨了起来,在最近几年的拍卖会上,刘小东的油画《三峡新移民》拍出了2200万人民币的高价,而吴冠中的《长江万里图》更是拍出了3795万元的高价格。其他在最近十多年获得了绘画和艺术名声的艺术家的市场价格,都在迅速的上浮,并且逐渐地产生出一些泡沫来。

任菁菁想,她是不怎么懂绘画的,但可以叫王燎原先看看。她带他和他的两幅画,来到了王燎原的画廊。她心里有点打鼓,问题是,像吴有这样年轻的孩子,他的画现在还在起步的阶段,他必须要经历严格的生活和艺术的砥砺,才可以获得更大的成功。他现在的迷茫和寻找自我的行动说明,他还有希望,但是到底会怎么样,就很难说了。

“他的画中有强烈的个人符号,这就成功了一半,这孩子,有绘画天赋。你看,方力均的光头,岳敏君的绘画里面人物的笑脸,张晓刚那种被时代所剥蚀的影影绰绰的全家福,王广义的政治波普的大批判,都是相当符号化的,也和时代的情绪暗合,所以,他们在市场上也成功了。吴有这孩子的作品中体现的是更年轻的一代的心理感受,那就是增殖,就是什么都在增加。你看,他这幅《电子元件》,画的是无穷无尽的电子垃圾。而这幅《我的物品》也很有趣,将他所有的个人物品全部以平面的形式画下来,像照相写实主义那样真实,繁多,而他不做价值判断,他只是呈现。很好,他的画不错,我来代理吧。”王燎原很高兴地说。

任菁菁的丈夫冯成功要约她谈谈,她答应了,他们约好在一家咖啡店见面。见面之后,她要了一份卡布其诺,而他要了一份纯咖啡,“我需要提提神,我最近心情很乱,你看,我都不知道我们的生活之中到底出现了什么问题,我们——”

“是你出问题了,是你养了一个女人,在家庭的外面,是你,违背了我们在上帝面前的誓言——”任菁菁看到眼前的这个她那么熟悉的男人多少有些憔悴,内心里依旧充满了怨恨。

“可是,这难道不是你把我推向别人的吗?我在你的面前,总是没有一种成就感,我总是——”丈夫很委屈,他在给自己找理由。

“你自己外面有了女人,你把责任还记到了我的头上,这是不是非常荒唐呢?谁会相信你说的话呢?要是这样,我们为什么要见面呢?我还有事情,我走了——”

这个时候,冯成功软了下来,“别别——我想念你,想念和在孩子们一起生活时的感觉,你们回来吧——”

“那你和那个女人呢?你们要怎么样才好?总要有个结果才行吧。再说了,这个事情严重地伤害了我,我也很难回头了,我也需要好好地想一想,我到底应该怎样生活。”

他很颓丧地说:“其实我、我过得很糟糕。一句话,当你一直向往某个东西,一旦你真正得到了,你就会遇到新的烦恼和麻烦。我现在就是这样,我是和那个女人在一起了,可是,我觉得很糟糕。我得到了一个崇拜我的女人的那种尊重,但是,我又失去了家庭和孩子,我和孩子们见面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你向他们描述了什么——他们都不喜欢我了。”

“我什么都没有说,我只是说你们的父亲他最近想一个人过——”

“可是孩子们很聪明,他们什么都知道,他们问我,你是不是不要妈妈了?是不是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了?他们什么都知道——”

“你现在感觉到不舒服了?这些都是你强加在我们头上的。现在,你自己选择,要么你离开那个女人,回到我们的家庭里,要么,就这样僵持下去,毕竟,我们还有孩子。我现在还没有想离婚的事情呢。”

冯成功睁着一双迷惑的眼睛,他觉得很痛苦,因为,他现在无法选择到底要采取什么样的生活方式,他也不能告诉任菁菁自己能够如何选择。

这次的见面没有什么结果,他们依旧采取分居的模式,他还是每个星期来带孩子出去玩儿一天,而她,则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流浪者之家里。她帮助从山区的贫困家庭出来的几个孩子到处联系工作,把自己很多社会资源都用上了,她还帮助一个因为遭受了家庭暴力的妇女,以法律援助的办法,成功地打赢了离婚的官司,使这个女人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支点。

她在帮助别人的时候,一方面内心里得到了安慰,也有一种成就感,同时,也隐含着一种失落,因为她觉得自己的生活仍旧没有改观,丈夫和那个女人还住在一起,他们没有分开。虽然他不断地打电话给她,说,那个女人现在开始让他觉得烦躁了,厌烦了,可是,要摆脱那个女人,他同样要付出代价——包括金钱、情感和决心,现在,他左右为难,骑虎难下了。

吴有的画在王燎原的代理下,竟然被北欧一个专门收藏中国当代艺术家的驻华外交官看中了,他一下订购了不少,吴有很快就有钱了。他不再住在“流浪者之家”,在望京地区租了一套房子。还不到大半年,他的状况就发生了根本的转变。当然,他最感激的就是任菁菁,他也从顾荧荧那里知道了她现在的情感处境。当他有一天向她表白他爱她的时候,她就觉得事情似乎开始变得麻烦了,她就有意地躲着他。

一个月之后的一天,这是一个星期六,冯成功早早地来到她这里将孩子接走了,要明天下午才送回来。任菁菁被邀请去那个北欧外交官家,因为他在家里给吴有等多个中国艺术家搞一个派对。晚上很热闹,外交官家里来了一百多人,位于三里屯。等到任菁菁和吴有从里面出来,天色已经很晚了。

他们喝了很多酒,吃了不少的东西,任菁菁觉得体内发热,就提议散散步。于是,他们穿越了灯红酒绿的三里屯酒吧南街,穿越了整个第二使馆区,一路向亮马河走去。

初夏的天气,空气里弥漫着花粉和植物生长的气息,他们走在河边,说了很多话,吴有迅速地进入了北京的绘画圈子,他很兴奋,在散步的过程中,他忽然拥抱住了她,亲吻了她。她有些猝不及防,被他抱得紧紧的,他身上的油彩的气息和年轻男人的味道也进入到了她的鼻子和头发里,她有些晕眩,有些半推半就就被他的舌头侵入了自己的嘴唇,他热烈地、充满了欲望地亲吻她,她觉得身体更加热了。

现在是晚上,亮马河边上的柳树非常茂盛,树叶也在沙沙地响,远处,一艘游船式样的餐厅,挂满了霓虹彩灯,在河中闪烁,附近的空气里有让人迷惑的地方,他抱着她,他们亲吻、纠缠在一起,她感到体温在升高,她感到欲望的潮水在迅速地浮起来,很久了,没有和男人亲密了。六个月?十一个月?她记不得了,和丈夫分居多久,她就有多长的时间没有和男人亲热了。现在,这种欲望在她的体内出现了,而他,吴有,当然更加强烈。他们吻了很长时间,他的手伸进她的文胸,摸到了她的乳房,她感到乳房在膨胀,像受热的某种东西一样,也许,要炸开来也说不定呢。他的手像泥鳅一样滑来滑去,带给她的皮肤一种战栗,但是这种战栗很舒服,她甚至有一种冲破了某种禁忌的欢欣,他的手探索了她身体的敏感部位,她向他开放了这些区域。然后,他有些忍耐不住了,醉眼迷蒙地对她说:“我们找个宾馆开房吧。”

她点了点头,为什么不呢?她觉得自己需要男人的肉体安慰,需要一种解放的感觉。眼下,解放的机会来了,此外,她还需要报复,报复丈夫带给她的伤害,她现在确实地感到了要报复丈夫时的那种快乐了。

他们走到了昆仑饭店大街上,找到了一家叫如宾快捷酒店的小宾馆,彩色的、小巧漂亮的宾馆似乎非常适合情人的约会,他去订房的时候,她就坐在厅堂里假装等人,但是,她还是感到了有些紧张,可她发现,包括那些服务员,没有一个人多看她一眼,也没有人会觉得,正在订房间的那个帅气的小伙子,和她有什么关系。不过,就是在这个时刻,她感到了体内的欲望在迅速地减退,负罪感油然而生。她装着翻看一册时尚类杂志,不去看他的样子。她想走开,但是脚却没有挪动。

他一个人订好了房间,先上楼了,然后,她接到了他的手机短信,告诉她房间号码,又等了几分钟,她才跟着一对情侣,向电梯走过去。

从4楼电梯出来,她向407号房间摸了过去,门是虚掩着的,她进去了。是他,他在里面等着。他过来重新拥抱她。房间的设施非常温馨,色彩是多样的,别致的,这是一家很受西方来北京的旅客喜欢的那种Inn式样的酒店,舒适,温暖。他们更加热烈地,没有任何顾忌地接吻,他带她倒在了非常松软的床上,他解开她的衣服,她剥掉他的衬衣,他们现在显得从容了,她这方面当然更加成熟和富有经验,她现在有机会打量眼前的这个小伙子了,他是很帅气,甚至有些顽皮,和她,三十七岁的女人,现在在一起要做爱,她几乎不能相信这样的事实。

她温柔地把他推开:“咱们应该洗个澡,去吧,你先去吧——”她推开在她胸前像要寻找什么东西吃的孩子一样的他,“去吧——”

他站起来,跳着去卫生间了,很快,就传来了淋浴的声音。而且,他还在快活地哼着歌,对马上要来到的和她的肉体的亲密行为,充满了一种喜悦的期待。

她整理好衣服,站了起来,悄悄地走到了门边,然后打开来,轻轻地带上,没有走电梯,直接从楼梯走下去了。

没有人看见她,她走出去,向一辆出租车招手,然后坐进去。她告诉司机要去的地方之后,犹豫了一下,关闭了手机。汽车在黑暗中,向她要的地方而去。一路上,到处都是霓虹闪亮,人们都有自己的欢乐在追寻。她忽然啜泣了起来,泪水将自己刚才有些凌乱的裙子都打湿了。

司机问:“喂,您没事儿吧?”

她朝后视镜中看着自己的司机摇了摇头,抱歉地笑了一下,“没什么。”然后,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些发冷,这种体温的变化这么快,她都不知道是为什么。她知道,自己一个人绝对不想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孩子们明天下午才被送回来,因此,她决定到“流浪者之家”去过一夜。过去她还从来都没有在那里过过夜,今天,她要去那里了。因为,实际上,她在今天晚上,成了一个无助的流浪者。她也不知道明天醒来,她是不是还要面对这一切,面对生活已然带给她的这一切,她又应该怎么办。

作者简介

邱华栋,男,1969年生于新疆,河南西峡人。1992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城市战车》、《夜晚的诺言》、《蝇眼》、《正午的供词》、《花儿花》等,小说集《黑夜河流上的闪光》、《都市新人类》、《别了,十七岁》、《把我捆住》、《城市中的鸟群》、《哭泣游戏》,诗集《花朵与岩石》、《从火到水》,随笔《城市的面具》等各类著作三十余部,三百余万字。曾获老舍文学奖长篇小说提名奖,《山花》文学奖,1996年《上海文学》小说奖。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法、德、日、韩等文字。现在北京某杂志任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