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斌《世界上最好看的手》全文

按照刘辉的意思,哪条线都可以去,唯独这条线不能去。但李北烛坚持,哪条线都可以不去,唯独这条线不能不去。喝了点儿酒的刘辉就火了。他说,如果出了事怎么办?这个责任谁负?李北烛说我负。刘辉说,你能负得起吗?李北烛说我带来的同学我当然能够负得起。刘辉说但现在在我的地盘上呀,饭是我管的呀,车是我租的呀,心是我操的呀。李北烛说,要不要签一个生死合同?刘辉就叫服务员拿笔和纸。李北烛果然就写了一份说明,说明此行一切责任由他本人承担,和刘辉无关。尽管签字画押,但刘辉仍然苦口婆心,说,你明明知道左春玫的心脏不好,红鼻子外国佬的身体状况我们心里也一点儿底都没有,可你非要冒这个险。接着举了许多最近“没有下来”(从山上)的例子,说,这事可存不得侥幸,一旦有事,想撤都来不及。李北烛说,生死在天,在劫的难逃,如果没犯在青海,就没事,犯在青海,躺在床上也死人。再说,我们可以备足氧气,带够红景天口服液和救心丸。刘辉说,那当然。但我还是要给两位客人说清楚。李北烛说,你可千万别说,这样反而增加他们的心理负担,本来没事的都会出事。

李北烛知道,人家左春玫和导师这次就是冲着塔尔寺、可可西里和昆仑雪山来的。人家好不容易从国外回来,又好不容易到了西宁,这条线怎么能够不去。刘辉看了看李北烛说,真想不到,一个当年连跳蚤都不敢杀死的人,几年不见,竟天胆了。李北烛笑着说,不是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嘛,何况这么多年了。刘辉说,你小子再表现,也是剃头挑子,别忘了人家现在可是吃西餐喝洋酒的。李北烛说,胡扯什么呀,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家已经名花有主了。快安排明天的行程吧。

刘辉就极不情愿地给司机拨通了电话,说,七点半吃早餐,八点出发,准备备用轮胎,加足油,带够氧气和速效救心丸,带上猎枪和藏刀。

没想到天不作美,就像刘辉的脸色。司机说,你们赶的真不是时候,天气预报说,明天可可西里地区小雨,怕是看不到雪山了。李北烛说,先别这样说嘛。司机说,青海的天气预报很准的。李北烛说,但愿有次例外。

没想到青藏公路修得这么好。车在上面就像是在水面上漂行。让人觉得在这里开车是件极享受的事情。副座上的左春玫的导师已经举着相机不停地拍上了。刘辉在后排睡觉。李北烛和左春玫在中排聊天。

突然,左春玫的导师叫了一声。顺着他指的方向,大家看到了一幅绝妙的色彩组合。上面是蓝,中间是黄,下面是紫,再下面还是蓝。左春玫问那是怎么回事。司机说,上面是天,天下面是油菜花,油菜花下面是格桑花,格桑花下面是青海湖。左春玫说,真美啊,比我想象的还要美。原来最伟大的山水作品被上帝藏在这里。司机说,美的还在后面呢。左春玫说,是吗?那我要晕了。左春玫的导师则用机关枪一样的快门表示着他的惊叹。

随着车子的行进,那片黄成为主调0想想看,在无边无际的高原上,渐次展开这么一片无边无际的黄,你的心里该是如何一种感受?恍惚间,你会觉得有一个巨大的雾状的蛋黄向你裹来,让你有种被孵化的温暖。李北烛似乎明白了伟大的宗教改革家宗喀巴大师为什么会诞生在这里,明白了他为什么把他创造的教派称作黄教。

左春玫的导师让停车,左春玫跟了过去。左春玫站在油菜花里,一身深红正好派上用场,蝴蝶一样在抢眼的黄里做着造型,满足着导师相机饥渴的胃口。李北烛站在路边出神,左春玫招手让他下去拍照。他说不照了,你们照吧。左春玫就跑过来把他拉过去,然后向他歪着脑袋让导师给他们合影。照完,李北烛说那他叫刘辉,我们仨合个影?左春玫说,他这几天太辛苦了,让他好好补觉吧,下个景点再叫他,好吗?

快到青海湖时,前方出现了车墙。下车走到长长的车队前面,原来是蜚声中外的国际环青海湖自行车大赛终点段赛事马上要在这里举行。左春玫和导师就到向青海湖斜逸出去的一条公路上去拍照。公路中间有条黄线,一直连到天之尽头,像是这个世界和另外一个世界的一种神秘关系。左春玫站在那个黄线上,展开双臂,和黄线形成一个十字架,就像一架天线。拍完照,左春玫到路边采野花。这个动作大概出乎导师的意料,只见他又如饥似渴地往相机里一阵猛装。

出太阳了,而且一下子就毒起来。左春玫说,不是说阴天吗?司机说,说的是可可西里。左春玫就拿过李北烛手中的地图,做了一个帽子戴在头上,导师同样一阵猛拍。左春玫导师的举动让李北烛觉得人家外国佬的心态就是年轻,在他们眼里全是趣味,不服不行。

大约等了两个小时,车队过来了,外国人居多。左春玫导师激动得一边眉飞色舞,一边频按快门。李北烛没有见过这阵势,心想,不期然间竟看了一场免费的车赛。但和左春玫,特别是和左春玫的导师比起来,李北烛承认他的低调。他有点儿想不通,这些外国仔何以有如此大的热情,竟然跑到中国,顶着烈日,甚至冒着生命危险来参赛。于他,就是别人内定他拿第一,他也没有这个热情了。这样一想,又为自己这几天和刘辉的较劲自得。毕竟热血了一回,尽管是为同学。

开机,有信号,李北烛给女朋友路红发了一个短信,告诉她他们在青海湖边,因自行车环湖赛堵车,现在正喂太阳。路红来信问,美吗?李北烛回信说满眼的油菜花黄,就像红。路红说那边的油菜花开得真晚,就像是第二春。李北烛说还是第一春。路红说想象不出高原上的油菜花,一向都去看江南的。李北烛说参差,接天,伤人。路红说,又险又美?李北烛说,对,宝贝,就像秘密。路红说,身边除了春玫,还有几个妖精?李北烛说,好多,但不是妖精,是仙子。路红说,哼,明明是青海湖的妖精!李北烛转移话题:天低得就要趴在地上。路红说,美死了,一个在办公室,一个在旷野。旁边还有妖精,还能伸手摘星辰,不公平。

这时,左春玫举着手中的鲜花向他走来,李北烛一阵紧张。果然,左春玫把花高高地捧到他鼻梁下,说,献给护花使者李北烛同志。李北烛有点儿认真地说了声谢谢。虽然这可能是左春玫的一个玩笑,但在他的记忆中,这样接受一个女生的鲜花还是第一次。李北烛发现,这一刻,也被左春玫导师的镜头永远地记下了。

解禁,一路的车像蚂蚁堆一样松动。李北烛心里掠过一阵厌恶。相对于油菜花,相对于青海湖,相对于蓝天白云,他觉得这些蠕动的铁玩意儿是那么地丑陋,那么地滑稽。但几乎在同时,他又觉得自己的这个念头也是丑陋的。

路红又来信:红对没到达的地方充满期待。艳羡!李北烛问,那素(路红对李北烛的戏称)算是你到达还是没有到达的地方?路红说,没到,远着呢。李北烛说,真会甜言蜜语,爱听。路红说,要走多长的路才能到达你呢,比格尔木远吧?李北烛说,你觉得呢?路红说,美景最怕打扰,不回了,好好享受,宝贝!李北烛心里的感动就像窗外接天的油菜花一样绵延。

左春玫见他一直在手里擎着鲜花,笑着说,舍不得扔啊。李北烛说,那当然。再看那花时,已经蔫了。李北烛的心里就掠过一阵难过,心想如果自己的手上有一汪水就好了。

车到戈壁,司机突然停下车,说,我怎么有些犯困,稍睡一会儿。大家附和说,我们也困了,一起睡会儿吧。李北烛没有睡意,就下去透风。不知不觉间,就进入戈壁腹地。在一丛红柳后边,他脱掉鞋,盘腿坐了下来。太阳白花花地照着。天像海一样倒扣在头顶。铺天盖地的寂静水一样拥在身边。那种感觉真是美极。恍惚间,他觉得时间不存在了,他也不存在了,只剩下一种巨大而扎实的感动在心里。李北烛幸福得想流泪。他想起一个词:“高空”。记得第一次坐飞机,当飞机在万里云海上飞翔时,这个词就跳出脑海。只有“高”,才能“空”。相反,只有“空”,才能“高”。当时,他激动得差点儿没有从飞机上跳下去。此刻,他再次想到这个词。

真想一直那样坐下去,化为戈壁中的一块石头。

但是很快,他就想起大家是否已经睡醒,在等他上路。

往回走时,他想,有时间限制的自在是靠不住的。他的脑海里产生了这么一个句子。那么如何才能超越时间?第二个句子。才知道过去那些行者为什么要独自行脚。独自,超越时间的一种方式?第三个句子。假如自己一直这样坐下去呢?当然会死在这里。可见独自也不是超越时间的最完美方式。第四个句子。那死呢?死是超越时间的最完美方式吗?第五个句子。

抬头,左春玫在路边,向他这边看着,目光水汪汪的,有点艳羡,有点激赏,又有点怨。

你不困啊?李北烛说,不困,睡醒了?左春玫说,不是说有狼吗?你不怕?李北烛说,狼就站在我对面。李北烛就从左春玫的眼睛里看到了—个狼阵。

开始行车。李北烛第一次感到了什么叫“大”地。车子在公路上飞驰,但你觉得它实际上没有动,也许这就是戈壁的效果。李北烛突然想唱歌,却觉得所有会唱的歌都不能抵达他现在的心境,心里一阵憋。就在这时,左春玫拿出MP3,让他听一首歌。一听,心里就生出一个巨大的惊叹。真绝,哪里搞来的?左春玫笑笑,说,天堂。李北烛说,这话说得棒,就是,此曲只应天上有。过了一会儿,李北烛说,茫茫荒原上,一个人在行走,无始无终,既大忧伤,又大欢喜,既大无奈,又大自在。对吗?左春玫用滴水的目光表达了她的激赏。李北烛说,在这茫茫戈壁上,听它,有种宿命的和谐。回去发给我啊。左春玫说,喜欢现在就送给你。李北烛说,真的?左春玫说,我又不是送不起。

傍晚时,车子进入柴达木盆地。那种一望无际的平坦,陌生、神秘又夺人。左春玫说,如此寂静的行车,让人怀疑。李北烛知道左春玫是什么意思,赞同地说了声是。

再就无人说话,也说不出话。

不一会儿,海蓝色的暮色就鸟阵一样一层层落下来,温情、暧昧又霸道。不知为何,李北烛的心里突然涌上一阵忧伤。

一个梳着麻花长辫的女子踏着暮色向他走来。他的心里一阵莫名的疼。

那是一个周末的晚上,有人在中文系的女生楼下喊二一三宿舍的女生。大家好奇地到阳台上去看,原来是他们班的诗人。诗人站在楼下的月影里,手里举着一个笔记本,说是二一三宿舍的女生给了他灵感,让他写了一首可能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诗。现在,他要在第一时间献给她们。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大家明明知道这是海子的诗,但还是非常地感动。不知谁说了一句,献给哪位姐姐的啊,也不报上名字。大家就齐声起哄。诗人说,哪位姐姐下来认领,我就献给哪位姐姐。宿舍门就响了一下,那是左春玫。紧接着窗子响了一下,那是路红。门响是因为左春玫约会回来,窗子响是因为路红跳了下去。幸亏是二楼,路红总算全着身子回来,并且带回来一个为她用热毛巾敷腿的诗人。大家一点儿没有因为诗人的存在觉得碍事,反倒公劝他留下来继续为伤员服务。诗人也不客气,就真留下来为伤员服务。

路红伤得不轻。当时他的心都要被感动撑破了,却没有现在这种莫名的疼。那么,现在让他心疼的到底是什么呢?是像这暮色一样的没有理由的茫然吗?还是因为自己的目光透过了茫然?李北烛的目光落在“疼”上,蓦然发现自己走神了。李北烛没有想到自己的思绪会滑出去这么远。好一阵自责。

再看车外,戈壁的苍茫、辽阔、粗粝、荒凉已被夜的渔夫全部收进网中。眼前的车灯渐渐丰满,无言、狐媚、温暖、慈悲。车子渐渐沉入钢蓝色的海水里。李北烛能够感觉得到,有无数的鱼擦着他的身体飞来飞去。就有一尾自愿落在他的肩上。扫了一眼车内,除过他和司机,大家都在梦中。睡觉的鱼。李北烛的脑海里出现了这么一个偏正词组。他突然觉得这个“睡”是一个十分有意思的事情。现在,左春玫梦的触须就搭在他的肩上,散发着青草的芬芳。但车子却在行进。一辆车,载着一个人的梦,飞驰在茫茫戈壁。一个肩膀,做着梦的花架。这一切,是怎样的一个……李北烛没有把这个问题想完,另一个问题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梦中的春玫在干什么呢?

司机停车让大家解手。男左女右。因为担心有狼,李北烛拿了藏刀,先陪左春玫到路右边去。李北烛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不知该如何完成这个艰巨又光荣的任务。离远了左春玫会害怕,离近了又不好意思。直到左春玫说李北烛你要走到天边去啊,李北烛才意识到自己走得太远了。说话间,身后的左春玫已经蹲下去了。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一串水声已经在他身后响起,酣畅、清脆、悦耳、自足,给茫茫大漠无限的温情和滋润。出乎李北烛意料,那一刻,他的心里没有任何男人的念头,只有幸福。

好了,英雄卫士。左春玫说。李北烛开玩笑说,这么简单啊。左春玫说,那你还让我马拉松啊。李北烛说,还真希望你马拉松呢。李北烛觉得,他心里一个高浓度的难题,被左春玫用她的轻松稀释了,这让他既感轻松又觉得有点儿淡淡的遗憾。

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经过水声响起的地方时,他的心里竟升起一缕格外的亲切。

回到车边,刘辉和司机拼命地抽烟,导师架着三脚架拍夜景,左春玫到车上拿水。李北烛看着水声响起的地方出神。在茫茫宇宙,在漫漫人生长河,让他和左春玫有这么一次特殊的合作,这是谁的安排?在他的生命中,这一合作又有什么意义?这样想时,左春玫拿了一瓶绿茶过来,李北烛才意识到自己十分地渴。左春玫把茶给他。李北烛能够感觉到她动作里的温情。

左春玫说,怎么样,很幸福吧,什么时候喝你们的喜酒?李北烛没有想到左春玫在此时此地突然问这个问题,说,我也说不定。左春玫问为什么,出了什么事?李北烛说,倒没出什么事。左春玫说,那为什么?李北烛说,是我的问题。左春玫说,你小子要做陈世美?李北烛说,我怎么能够做陈世美。左春玫问,那是什么问题?李北烛犹豫了一下,说,有一个立场一直没有达成一致。左春玫问,什么立场?李北烛说,该上车了。左春玫说,别打岔啊。李北烛说,将来告诉你好吗?左春玫说,不相信姐啊?李北烛的心就漾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左春玫会用姐来自称,他甚至忘了他们到底谁大。可心中高筑的那道防线已经叛变了,答案就眼看着从自己口中出去了,是饮食立场,李北烛对自己不满意极了。左春玫说,我知道了,你非要人家跟着你吃素是吧?干吗非要那么形式啊?小问题,让了人家。李北烛说,是小问题吗?左春玫说,和婚姻大事比起来,当然是小问题。李北烛说,可我不这样认为。左春玫说,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原则啊。大学时,你可不是这样。在同学们心目中,你是一个最没有原则的人。还记得那次我和路红叫了你去买裙子,她挑了一件灰色的,你说特好看;她挑了一件蓝色的,你也说特好看。接着她挑了一件红色的,就替你说了,还是特好看,对吧?她总是喜欢宽大的那种,你说宽大的不好看,穿着像个孕妇。她说,我就喜欢孕妇,怎么着?还记得你怎么说吗?你说,要说宽大的也好,让人看着心里也宽大。到面馆吃饭,我们要的是羊肉面,可服务员却上了牛肉面。我和路红要服务员换,你却说我们要的就是牛肉面。路红说,不会吧,就算我们两个说错了,你平时可是不吃牛肉的,难道你也说错了?你说没说错,你今天就是想吃牛肉面。坚持不让服务员换。现在,倒原则上了。李北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有这事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左春玫说,还有更精彩的呢。李北烛说,这事别给同学们说啊。左春玫说,我明天就发公告。

到格尔木时,已经半夜,几人在夜市吃了碗面,就早早歇了。

第二天一早向可可西里出发,果然阴雨。李北烛在心里说,不会吧。但是越来越浓重的云层和不停摇动的刷雨器告诉他,这是事实。左春玫和她的导师神情有些沮丧,这让李北烛不快。但他又坚信事情不会是如此结果的。

海拔标志越来越高。李北烛的心事从能否看到雪山转移到安全问题上。他心里虽然有种大自信,但仍然禁不住留心左春玫的呼吸和脸色。不想左春玫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中午时分,车到昆仑山口。海拔标志四千七百六十七米。李北烛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左春玫,她还是一点儿异常都没有。

车在索南达杰纪念碑前停下。左春玫说,忘了在山下请个白色哈达。李北烛就把自己从塔尔寺请的一条白色哈达给左春玫。左春玫没有客气,自家人似的,双手举着,非常虔敬地向纪念碑走去。李北烛心的胶片上,就留下了一个背影,一个像索南达杰的名字一样潮湿的背影。李北烛到碑后,看到了如下碑文:

一九九四年一月十八日,青海玉树州治多县西部工委书记索南达杰,带领四名队员在可可西里抓获了二十名盗猎分子,缴获了七辆汽车和一千六百张藏羚羊皮,当他在押送中行至太阳湖附近时,遭十八名盗猎分子袭击,不幸壮烈牺牲。当搜寻小组找到他时,已是冰雕般的索南达杰依然保持着半跪的射击姿势。

李北烛在心里说,海拔的高度,就是心灵的高度。

车到不冻泉动物保护站,左春玫要找一个名叫索南顿巴的站长。刘辉问她认识吗。左春玫说,她在电视上看过,一个英俊的康巴小伙,事迹很感人。刘辉就带她和大家进去找。不想索南顿巴正好在陈列室做标本。刘辉向他介绍了左春玫、她的导师。顿巴没有表现出多少热情,但也不让人觉得冷漠,恰到好处的那种温度。倒是在介绍李北烛时,他的目光一亮。李北烛忙闪到一边。

顿巴开始讲解。李北烛才知道,犯罪分子之所以冒死猎杀藏羚羊是因为一条藏羚羊绒的围巾在香港等地要卖十万元人民币。当站长讲到犯罪分子为了省子弹,先打死一只羊,其余的羊就不顾一切地围了那只倒下的羊打转,犯罪分子就乘机开着车冲过去,把它们全部碾死的情景时,他有些听不下去了。他看见,左春玫和导师还有刘辉的眼圈都红了。当顿巴说到有许多被猎杀的藏羚羊肚子里都怀着崽子时,声音是颤抖的。他说,许多志愿者为了巡哨,冻成终身残疾。有的同志,永远献出了生命。整个讲述过程中,顿巴是微笑着的。可那微笑落在大家心里,却是凄风,是寒雨,是承当,是悲壮。

顿巴讲完,陈列室的空气就凝固了。没有人能够说出话。

是左春玫先开口,我们可以捐一些钱吗?顿巴说,不用了,谢谢。左春玫说,如果没有什么规定,我们就捐一些,不多,一点儿心意。说着掏出两张美元,放在展台上。她的导师也掏出两张。刘辉也掏出两张人民币。李北烛见状,溜出去了。

看完志愿者的宿舍,大家到一些标志性的景点拍照。李北烛没有去。他借解手隐蔽在一辆北京吉普的后面,面对一个红色的风车出神。

在高远、荒芜、寂寥的高原上,那抹转动着的红格外让他感动。如果是从前,他会在笔记本上写下一些诸如——

在伸手可触的天空下

在海拔五千米的地方

我看见

风在轮回

不动的是蓝

动着的是红

一类的句子。但此刻,他却没有在风里停驻多久。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在风轮转动的地方,他看到了一组音符,一组闪着金光飞翔的音符。那是刻遍藏地的大慈大悲观世音的六字真言。那还是顿巴和他的弟兄们一个个昼伏夜出的日子。烈日酷暑,冰天雪地,寂寞孤独……接着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宁静的浩瀚的星空,那是可可西里最美的梦,也是昆仑神最美的梦。星空上面,布满了藏羚羊的眼睛。假如这个世界上没有枪声?

李北烛的思绪被刘辉喊走的声音打断。

他从吉普车后面出来,看见大家已经上车了。他就不好意思地往车边跑去。刘辉厉喝他不要跑,他才意识到这是在海拔五千米的地方。上车,刘辉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有点儿闹肚子。左春玫说,北烛还没有和顿巴合影呢。李北烛说,不用了。左春玫说,这地方,也许此生就来这一次,还是合张吧。还有刻着不冻泉保护站的昆仑石造型,也挺好的,去吧。李北烛说,真的不用了,天不早了,上路吧。左春玫说,等一下顿巴,他回去接电话了。

李北烛意识到,他今天的表现有些不好。既然陪人家来,就应该有个陪的样子,结果倒让人家客人招呼他。他能够感觉到刚才左春玫劝他去和顿巴合影时口气中的公事味儿和隐藏在背后的不快。

这时,一个小伙子跑过来,隔窗递进四张收据。左春玫问是什么,小伙子说是捐款收据。左春玫看看刘辉,说,不要了吧?小伙子说,这是纪律,你们必须收下。左春玫接过收据。看了看,说,怎么多了一张?小伙子说没有吧。左春玫把票拿出窗外,指着一张票说,这张没有捐款人,是不是弄错了?小伙子眼睛向车里扫了一圈,指着李北烛说,他的。左春玫的目光就很重地打在李北烛脸上。问小伙子,怎么上面没有他的名字,小伙子要说,李北烛挥手阻止,但小伙子还是说出来了。他坚决不留名,我去问站长怎么办,站长说,名可以不留,但收据必须开。左春玫看了一眼李北烛,翘了翘嘴角,说,我替他收下吧。

顿巴走来。大家下车和他一一握手告别。

司机打火时,左春玫突然记起什么似的要下车。刘辉问,落东西了?她说,她要一下顿巴的电话和地址,到时好给他寄照片。不想顿巴说他有她的名片,待会儿发到她手机上。左春玫有点儿不放心地说,那我等着啊。顿巴说没问题。

在顿巴和他的弟兄们深情、忧伤而又隐忍的目光里,车开了。

突然,顿巴招手让停车。他跑过来,到了窗前,却一言不发。刘辉问,顿巴站长有事吗?顿巴做了一个抱歉的表情,然后把手上的两挂念珠摘了下来,绿色的给左春玫,暗红的给她的导师。左春玫把念珠戴在手腕上,目光潮潮的。李北烛的脑海里就出现了一个打马飞奔的康巴汉子,那是池莉《心比身先老》中的情节。飞机就要起飞,带着太多离愁别绪的女主人公就要出发了,马背上的康巴汉子像箭一样射来……

此刻,他就站在她面前,她是多么幸福啊。

谁想就在这时,顿巴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出乎李北烛意料的事情发生了,顿巴的手伸进衣领,从脖子上摘下一个东西,端详了一下,双手举给他。

是一个玉观音。

往回走时,天还阴着。李北烛心里有些着急,就在心里举着一把顶天立地的大刀从天空划过。让他感动的是,过了昆仑山口,他的愿望实现了,前面的云层出现了一道亮光。他指给大家看,大家齐声叫绝。沿着那道亮光,厚重的云彩的冰山缓缓分裂,不一会儿,在冰山的裂缝里,隐约可见一位披着哈达的仙女,侧身躺在云海里,像是做着一个美梦,又像是一个千年回眸。

冰山的大幕以非常快的速度拉开,仙女渐次从云层里剥离出来。不同于川西的四姑娘雪山那么严实地包裹着自己,也不同于滇西的玉龙雪山那样半裸着自己,而像一个素质绝佳打扮得体的大家闺秀,该露的露着,该裹的裹着,既超尘,又烟火。

车停到一条河边。左春玫的导师一下车就举着相机向雪山方向猛拍。刘辉、司机到车对面解手。李北烛叫左春玫下车,左春玫没有吭声。回头一看,她的脸上挂着泪水。李北烛从包里掏出一袋面巾纸给她,什么话也没有说。

左春玫的导师拍够了空镜头,在远处喊左春玫。

左春玫突然记起什么似的,从包里翻东西,最后手里是那条在塔尔寺请的黄色哈达,两手举成一个蝴蝶,向雪山飘去。

大家拍照时,李北烛向身后的河边走去。他不知道这条河的名字,也不想问司机。就当它是恒河吧,李北烛给自己说。这是他此生见到的最高的一条河,也是最从容的一条河。他不知道是因为高成就了它的从容,还是从容成就了它的高。太阳的碎银撒在上面,闪闪烁烁。李北烛想,如果自己这时是一条鱼就好了。李北烛突然想在水上写字,就蹲下写了起来。但他发现,没有一个字能够在水上面留得住。可他不仅没有沮丧,反而为自己的这一发现兴奋得想跳进河里。

看了一眼身后,他们还在变换着角度拍照。心想,这么难得的美景,他们会拍一阵子的。就往前走了一下,找了一个可以隐身的河湾,脱了鞋,临水坐了,闭上眼睛,倾听河水。涛声就鲜花一样开放在他心里,然后把他填满。最后,连自己都是一片涛声了。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包括自己,包括刚才的胡思乱想。他才知道了观自在为何在涛声中悟道。

有声音。侧脸,身边坐着一个人,和他同样的姿势,盘着腿,双手结着空心印。李北烛不知该如何形容他的感动。

真想一直那样坐下去,地老天荒。

可是不久就有刘辉喊上车的声音传来,像一块巨石落在他心中的水面。他没有理会,继续坐着。不约而同,左春玫也没有理会,继续坐着。李北烛就理解了一个词,心心相印。

直到刘辉站在他们身后。

但不同于以往,李北烛对刘辉没有任何厌恶,反而觉得他是那么可爱。临风喜悦,御风同样喜悦。坐着美好,上路同样美好。爱那射出的箭,也爱那静止的弓。谁说的?现在想来,真是智者之见。他看见,他的心里也有一条河,左春玫、刘辉,包括他刚才写下的那句话,都是水面上阳光的碎银。

临行,李北烛用中指蘸水,抹在自己的前额上。左春玫也学李北烛的样子,用中指蘸水,抹在自己的前额上。李北烛觉得,他们把河带在身上了。

中午已过,大家都喊饿。但司机说再坚持一会儿,这些路边小饭馆都没法吃。下午两点时,车到一家叫宝银的餐馆前停了下来。坐定,司机悄声说,这条线,就这家有湟鱼。左春玫说,不是说一级保护吗?司机说,是,所以只有这一家卖。左春玫说,他们怎么就这么特权。为什么?司机示意左春玫声音小点儿,说,不知道,反正就他们有得卖。左春玫说,我们不要鱼了行吗?司机说,来青海不吃湟鱼就等于没来青海,要一盘尝尝吧,真好吃,没听导游说湟鱼十年才长一斤吗?左春玫问多少钱一斤。司机说,一百。左春玫说,太贵了,不要了不要了。刘辉说,贵贱的问题我们就不要讨论。你们一辈子能来青海几次?就算来了青海又能到这地方几次?

对啊,是这么一个理儿啊,我们一辈子能来青海几次?左春玫幡然醒悟的样子让大家有些诧异。接着,左春玫问司机,是活鱼吗?司机说,是。看看好吗?我还没有见过湟鱼是啥样子呢。司机叫来老板,说,自己人,可以看看黄姐吗?老板说,不行。左春玫说,黄姐,什么意思?刘辉悄悄地说,湟鱼的代号。李北烛和左春玫面面相觑。左春玫说,那我们可以买一些活的吗?老板说,不行。左春玫说,两倍的价钱?老板还是说不行。左春玫说,三倍?老板还是说不行。李北烛说,春玫别开玩笑了。左春玫像是没有听到李北烛的话,说,四倍?老板看司机,司机说,自己人。老板想了想,说,要多少?左春玫说,有多少要多少。老板说,我们每天就能进十斤。左春玫问,还剩多少?老板说,大概六斤左右。左春玫就拿过包数钱。李北烛说,春玫别闹了——老板,她是跟你开玩笑呢——刘辉点菜吧。

刘辉说,鱼还是要吧?左春玫说,你们就发扬一次风格让给我好不好,你们想吃随时可以再来啊,剩下的六斤黄姐我全要了。刘辉说,你真要啊?安检过不了关的。左春玫说,带回西宁,让人做成鱼干总可以带出去吧?刘辉说,这倒可以。左春玫说,我突然想起,湟鱼能够治风湿,我爸风湿病可严重了。刘辉说,还有这一说?左春玫说,你竟然不知道啊,还青海土著呢。刘辉说,惭愧,真没听说,那就全留给你吧。可怎么带呢?司机说,这倒好办,我有一个备用水桶。

可钱不够。李北烛见状,过去问缺多少。左春玫说,一千。李北烛身上正好还有一千,就全给了她。

海拔下到三千米时,左春玫和她的导师有了反应。左春玫最严重,备用氧气终于用上了。刘辉就让司机不要停车,开飞车往西宁赶。李北烛多少有些后怕,才理解了刘辉当初为什么要坚持取消这条线。不久,刘辉也开吐,脸色蜡黄蜡黄的。

李北烛一边掐着左春玫的合谷穴,一边在心中默默地祝告。

那天,左春玫打了水往宿舍走,一个男生提了水壶迎面过来。近前,她说,去提水啊。男生不说话,却挡住去路,盯了她看。她说,犯什么神经啊。还是不说话,盯着她看。她说,讨厌,干吗啊。还是不说话,盯着她看,脸都贴着她鼻梁了。突然,啪的一声,胶一样的目光就惊飞了。是路红,朝他的后脑勺上给了一本子。他又转过身去,盯了路红看,左春玫就在那儿开心地大笑。但路红不同于左春玫,当着她的面把他的鼻梁揪住了,直揪得男生大喊春玫姐救命。

是春玫救了他吗?现在,春玫就在他身边,但他却觉得她是那么不真实,那么不能让他相信。李北烛、路红、左春玫……是那所大学让天南海北的他们到了一起。也是那所大学让他们再次天南海北。然后有那么几对又把天南海北变成结巢而居。那么他呢?假如他不和路红结婚,他将要和她分手吗?假如他和她分手,那他们的这么多年又是为了什么?假如他和她结婚,他们将要相守着一天天变老吗?然后呢?然后的然后呢?假如他和她结婚,那这个世界就是他们两个人吗?那么其他人呢?春玫呢?如果说他和路红是烟雨楼台,那么春玫是什么呢?是楼台上空的月吗?这月和楼台又是什么关系呢?又为何要照着楼台呢?月光不是楼台,但它照着楼台。楼台不是月光,但它却在月光里。而楼台和月光哪个更真实呢?他更需要那个住还是照呢?李北烛的眼前就有无数的水墨画在翻飞,但他却不知道那个画者藏在何处,用心何在,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选哪一幅。这背后有着太深太深的水,让他看不透。

这时,车子一颠,左春玫就整个儿到了他的怀里,这一意外,让李北烛的心一酥。他才意识到,现在的左春玫是这么孤弱,这么需要依靠,他却没有体察到。在此之前,楼台的门窗是一直紧紧关闭着的。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词:冷月无声。现在看来,冷的不是月,而是他的心。这一发现让他大吃一惊,也羞愧万分。他突然觉得这两天莫名的忧伤和纷乱的思绪不但无聊,而且无耻。这样想着,一直端着的身子就松开了,就变成了一个摇篮,左春玫的身子就舒服地陷进来了。一种来自左春玫身体重量的美好把他的心填满了。接下来,李北烛的所有心思都在保持和维修那个摇篮上,忘了困顿,忘了烟雨楼台,也忘了危险和担心。

傍晚时分,车到青海湖。一直昏睡的左春玫突然醒来,问到了什么地方。李北烛说青海湖。左春玫就坐起来,给师傅说,我们到湖边去一下好吗?引来大家不解的目光。司机说,还去?左春玫说,我想换一桶青海湖的水。我看过资料,湟鱼在别的水中最多只能活两天。司机不解地看了左春玫一眼,说,有这个说法吗?左春玫说,绝对,《动物世界》放的,赵忠祥亲口讲的,我记得清清楚楚。司机有点不高兴地说,那就去吧。

车到停车场。刘辉说他帮左春玫去换。左春玫说,你就好好歇着吧,让李北烛陪我去,他精神。李北烛说好的,说着,打开后备箱提了桶往码头去。

路上,李北烛问,头还痛吗?左春玫说,还有点儿,让你担心了。说着举起右手,看着被李北烛掐肿的地方。说,谢谢啊。

到了湖边。左春玫说,这水怎么换啊?

李北烛说,需要我帮你换吗?

左春玫说,当然需要啊。

李北烛就弯腰掬了一捧湖水,举在左春玫面前,说,鱼呢?

左春玫说,桶里呀。

李北烛说,它明明在你心里。

左春玫说,绝,真绝,那就替我换吧。

李北烛说,好,请把你的旧水先倒掉。

左春玫怔了一下,说,找不到出口啊?

李北烛说,找的那个便是。

左春玫一怔,说,我现在好像能够看到你的那个立场了。

李北烛没有想到左春玫会想到这一路,有些意外,又有些感动。

左春玫说,时间不早了,北烛诵咒吧。

李北烛一惊,说,诵咒?什么咒?

左春玫说,当然是放生咒啊。

李北烛的心里就被感动填满,有种把左春玫揽入怀里的冲动,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他从兜里掏出念珠,在湖水中蘸了一下,一边往桶里的鱼身上洒,一边诵咒。

诵毕,左春玫说,我可以补充一句吗?李北烛说当然啊。你也可以送给它们一个祝福。左春玫说,下世做人,去吃他们。把李北烛惹笑了。

李北烛说,春玫你放吧。左春玫就蹲下去,却不动手,只是盯了鱼看。李北烛顺着左春玫的目光看去,就迎着那些婴儿一样乖顺的目光。李北烛的身体打了一个战,心里突然一阵痛,他清楚地记得,他是在哪儿见过它们的,却一时想不起来,目光就再不敢到桶里去了。

左春玫仍然盯着那些鱼看,不动手。

李北烛担心大家等,说,春玫,该动身了。她才从愣怔中回过神来。

桶子慢慢地在左春玫手中倾斜。

李北烛第一次发现,左春玫的手是那么好看。他的脑海里甚至出现了一个此刻最不应出现的词:性感。

作者简介

郭文斌,男,1966年生于宁夏西吉县,先后就读于固原师范、宁夏教育学院中文系、鲁迅文学院,已发表作品近二百万字。著有小说集《大年》,散文集《空信封》、《点灯时分》等,作品先后多次被多种选刊选载,被收入多种选本,被中央电视台选播。曾获第二届冰心散文奖、第二届国家金童奖、中央电视台电视散文奖、宁夏第七次文艺评奖一等奖。短篇小说《吉祥如意》获“人民文学奖”。散文《腊月,怀念一种花》被收进《百年中国经典散文》。现在宁夏银川市文联供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