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斌《大生产》全文

腊月和正月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睁眼,地上站着哥。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娘,快,我媳妇要生了。娘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你小子还真行啊,数着天数当爹,恭喜啊。哥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夜凉,娘你穿暖和些。娘说没事,惯了。爹也穿了衣服,坐起来抽烟,一脸的开心。爹把烟盒放在哥面前,意思是允许哥抽烟。自从哥娶媳妇后,腊月和正月就发现,爹不再阻止哥抽烟,分家后更进一步。每次哥来家里,爹就先自己装上一锅烟,然后把旱烟盒往哥面前一放,只不过不像对外人那样出口让。哥说他不想抽。正月说,抽吧,平时逼着让我们从爹这里给你偷烟抽呢,这时倒做起人来了。哥瞪了正月一眼,但很快又换了大度在脸上,真像一个要做爸爸的人了。娘一边系扣子,一边说,真快,才几天,这小子也要当爹了。

哥弯腰把娘的鞋摆顺,好让娘快点儿出发。娘说这么心疼媳妇啊?哥说她反应重,娘说别急,先让她疼一会儿。哥就笑。接着问,娘你的家当呢?娘看了一眼地柜。哥会意,就过去拉开柜门取出一个保健箱,背了,立马要走。娘却在盆里倒了水,慢条斯理地洗脸。哥就急得在地上直挪脚步。腊月和正月趴在被筒里看着这一幕,觉得好玩。他们无法想象,哥做了爹该是一个什么样子。平时,他还混在他们一起玩儿呢。突然,正月说哥你还没有磕头呢。哥被正月的话惊了一下,忙放下保健箱,跪在地上,说娘我给你磕头。娘像是没有听到哥的话,倒带着一个特别的表情看了被筒里的正月一眼。这让腊月很羡慕,她也知道每个请娘的新爹都要给娘磕头的,却怎么没有想起来,让正月给赢人了呢?看正月,正月一脸的得意,刚刚抓到一个特大俘虏似的,正月把脖子伸到炕沿前笑呵呵地看哥磕头,觉得既好玩儿又解气。

嫂子没过门的时候,哥和正月一起睡,有时腊月不想到娘和爹身边去,也就在他们这边睡,哥上炕,腊月靠窗,正月中间,既热闹又自在。可是嫂子来的那天晚上,哥就不和他们睡了,正月和腊月只好回到爹和娘身边睡。闹完洞房,村里的人都散尽了,新房里剩下哥、嫂子、正月和腊月。娘叫正月和腊月到上房里睡觉。正月不愿意去,正月想和哥、嫂子一起睡。但哥一点儿留他们的意思都没有。嫂子同样,生铁一样,一点儿人味都没有。娘来叫他们,正月说炕这么大,我和姐在这里睡吧,能睡下。娘就笑。娘说这有讲究,新房里只能睡新郎和新娘。正月问为啥?娘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正月问啥时能等到长大?娘就一把把正月抱起来,一手拖了腊月,走出新房。正月指望着哥能够留他一下,但哥一个响屁都不放。到了上房,正月问腊月,你觉得哥像个啥?腊月说新郎官啊。正月说再想。腊月想了半天说,哥就像哥嘛。正月说叛徒,瓜蛋。正月这么一说,腊月就觉得哥真像一个叛徒。正月说,你说,哥怎么说叛变就叛变了呢?腊月说都是因为嫂子。正月说对,嫂子肯定是个女特务,不然好端端的一个哥,怎么说叛变就叛变了呢?我们得去侦察一下。二人就悄悄溜下炕,光着脚片到新房窗下。

哥起来做揖时,正月扑哧一声笑了。腊月就觉得身上的被子也笑了。腊月问正月笑啥。正月说再让你当爹,放着好好的新女婿不当,偏要当爹,看要磕头吧。惹得爹和娘好一阵笑。哥脸都红到脖子处了。腊月说看把你乐的,人家只是磕了三个头,又没掉一根毫毛。正月说过年时他把我们压在地上硬让我们给他磕头时多凶,现在臭蛋你就别磕了吧。爹就喝了正月一声,说,没规矩。正月的头就缩进被子里。腊月也把头缩进被子里,问,假如人家不磕呢?正月说,敢,如果不磕,娘就不去,娘不去,他媳妇就得一直疼。腊月说你咋知道一直疼。正月说一泡屎拉不下来还憋得肚子疼呢,何况一个人。腊月就佩服得不行,她也应该想到生一个娃娃是要比拉一泡屎难,可怎么又让正月说出来了呢?突然,正月说,不过姐你别怕,你想啥时候生就啥时候生,反正娘在身边。腊月说我想现在就生。这次轮到正月着急。是啊,假如姐现在就生呢?娘走了怎么办?但他立即放下心来。可是你的肚子还没有疼呢。腊月想想也对,好像听娘每次回来都说生娃娃是先要肚子疼的,有些人都疼死了。过了会儿,正月问,你说嫂子肚子里的小人儿是咋成的呢?腊月说大概就像瓜一样。正月的脑海里就伸出一个长长的瓜蔓。可那瓜,是谁种的呢?

哥和嫂子从门里进来,腊月和正月的眼睛就直了。他们从嫂子娘家来。嫂子的娘家在一个叫天水的地方。嫂子被娘家喂成一个大肥猪。正月小声说,还知道回来。腊月附和,就是,还知道回来。哥带嫂子去浪娘家,不想一去就是两个月。娘成天气得骂呢,想不到看见嫂子却高兴得像啥似的,说,这么显啊,一定是个公子。嫂子就笑。娘客气地把嫂子让进屋。正月给腊月说,自家人,还像待亲戚一样。娘回头看了他一眼,示意不要这样说话。正月和腊月就把声音压小,坐在门槛上叽叽咕咕。刚才娘看着嫂子的肚子说,这么显啊,一定是个公子,什么意思?正月问腊月。腊月说你去问娘啊。正月就上前问娘。娘笑着说你嫂子要给娘生孙子了,你小子要当叔叔了。正月被叔叔二字激灵了一下。这叔叔二字,平时常听别人叫,没想到今天落在自己身上,就觉得自己一下子高了一截,嫂子你把娘的孙子掏出来我们看看。正月一本正经地说。嫂子笑得直不起腰。娘也笑得栽跟打斗的。正月没有笑,正月在想,嫂子是从哪里装进去的呢?

娘出门时,正月说我也去。娘说人家媳妇生娃娃你去做啥。正月说我就想去。腊月把头伸出被筒说那你也让你媳妇快生啊。正月的手就在腊月屁股上掐了一下。腊月疼得叫起来。正月说你以为你能躲脱那一关,到时就让你胡说八道。娘说别胡闹,好好睡觉,天还早呢。正月说要不你带上我姐吧,让她也学一下我嫂子咋肚子疼,又把一家人惹得差点笑死。娘说肚子疼还不好学吗?多吃两个生萝卜就行了。正月说可是现在没有生萝卜啊。娘笑着说我看你就是个生萝卜。说着出门,爹也跟着出去了。

娘把哥和嫂子送出门,又把哥叫回来0说,从现在起,可不许人家做重活,不许气人家,不许参加红白喜事,不许到古院子里去,不许到杀生的地方去,不许吃荤腥,更不许做亏人的事……娘说了许多不许,他没有记住。正月给腊月说,就像给谁把皇榜揭来似的。这不许那不许的。腊月说就是。更让正月气愤的,娘把大姐送来的一袋小米给哥了,把三姑送来的一瓶蜂蜜也给哥了。如果仅仅是这样,还倒好说,更让人怒火中烧的是,娘揭开衣襟,掏出钥匙,打开炕柜,柜里居然有一包红糖,一封饼干。娘啥时候放进去的,他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忍无可忍的事情发生了,娘把它们全拿出来,装到哥的包里了。这次哥倒是推辞了一下,说这是人家送给爹的,留着让爹喝茶吧,饼干给腊月和正月两个馋嘴吧。总算说了一句人话。娘说他们吃的时间还长着呢,再说,都是自己兄妹。哥就不再推辞,从包里拿出饼干封子,打开包纸,给腊月和正月每人取了两片。从哥手里接过饼干,正月心里的气总算消去大半。娘和哥出门后。正月给腊月说,你说,娘怎么对嫂子这么好?腊月说,娘不是说,嫂子要给她生孙子了吗?正月说难道孙子比儿子更值钱?腊月说大概是吧。正月问为啥?腊月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答案,舌头却伸到饼干上去了。正月看着那么好看的饼干在姐的舌头下湿了一块,心里一疼,但自己手里的饼干也不听话地到舌头边了。就在这时,正月有了答案,因为孙子是别家的人生的,儿子是自家的人生的。腊月想想,对啊,娘是自家人,嫂子是别家人,娘总是对别家的人好。正月说那我们也让嫂子生一遍啊。腊月说这个主意倒不错,但不知道嫂子愿意不愿意。

姐你吃我吧。正月突然说。腊月惊得两个眼睛鼓成铜锣,说,你怎么能吃?正月说娘刚才说我就是生萝卜,娘说只有吃了生萝卜才能肚子疼,只有肚子疼才能给娘生孙子。腊月想刚才娘的确是这样说的。就盯了正月看,却是无从下口。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娘肯定骗我们呢,人怎么能吃?正月说肯定能吃,爹和娘不教我们,是留着自己吃呢。腊月惊讶地说,是吗?正月说骗你干吗,有一次,我就听见爹在吃娘呢,娘还问爹啥味道呢。腊月的嘴也张成铜锣,说,真的?正月说骗你干吗。腊月问啥时候?正月说一天夜里,我被尿憋醒。腊月说以后你听到时叫声姐,让姐也听听。正月说好。

爹进来了。腊月再看爹时,就觉得爹一脸的阴谋。腊月想,爹也太不够意思了,怎么能够偷着吃,看来娘平时说爹有一嘴中吃的都舍不得吃留给她和正月是假的。这一发现让她的心凉了一大截。但她又立即记起,有好多次,家里做些好吃的,爹就是舍不得吃,硬让她和正月吃。他们强让他吃,他就说他不爱吃那东西。他们就真以为爹不爱吃。直到后来他们惹爹生气,娘教训他们,他们才从娘的口中知道爹是装作不爱吃的。正月说不对啊,你说爹吃娘,可爹怎么不生呢?腊月说真是个瓜蛋,爹是男人,男人怎么生。正月说你是说男人吃了生萝卜也没用?腊月说那当然,口气中充满着自豪。正月说我明天就去给你拔生萝卜。腊月说可是我怕疼。正月说一点儿疼算啥,再说,有娘在,还怕疼?腊月想想也是,就觉得肚子里也有一个孙子了。

爹让腊月和正月睡,他出去一趟。正月问爹出去干啥。爹说你问那么多干啥。爹走后,正月说我知道爹干啥去了。腊月问干啥去了。正月说去土地庙。腊月问你咋知道。正月说我看见他拿了香裱。腊月说怎么半夜三更去土地庙。正月说没听娘说神仙都在晚上巡逻吗,那些在晚上偷着干坏事的人都被黑白无常记在功过簿上,到时算总账。腊月说爹早不去晚不去,为啥偏偏今晚到土地庙去呢?正月说因为今晚嫂子肚子疼啊。腊月想,原来爹是给嫂子走土地爷的后门去了。可是,村上人都说爹会法术呢,连鬼都给他抬轿子呢,他还要给土地爷走后门吗?正月说就是啊,哪一家死了人都叫爹去埋,你说爹就不怕?腊月说再别说了,我害怕。正月说别怕,有我呢。嘴上这么说,身子却拱到腊月的怀里。正月说爹说当你害怕的时候一直念“太上老君大放光明太上老君大放光明”就不害怕了。二人就念,果然不那么害怕了。

你说村里人死了有爹埋,爹死了该让谁埋呢?腊月没有想到正月会想到这么一个严峻的问题,心里再次生出对他的佩服。是啊,爹死了该让谁埋呢?你得赶快跟爹学啊。正月说我才不学呢,跟死人打交道,要学你去学。腊月说那我去学,爹说其实死人没啥可怕的,看上去他死了,其实他是到新家了。正月说,新家?死了还有新家?腊月说就是,爹说做好事的人死了要么到天堂,要么还做人;做坏事的人死了要么做畜生要么下地狱。爹还说那些做好事的人死得容易,就像睡着了!做坏事的人死得艰难,就像活剥皮。做好事的人死了身体是香的,做坏事的人死了身体是臭的。正月问那埋人是好事还是坏事?腊月说当然是好事。正月想,如果埋人是好事,那爹就是雷锋了。他的脑海里就出现了一片人的麦浪,爹的收割机轰隆隆地从村里开过,一直开到美国去了。

鸡叫了,正月应声从炕上翻起来,一把揭过腊月身上的被子。腊月说神经病,我正做梦呢。正月说做梦又不是吃席。腊月说我梦见兔生娘坐着火车上北京了。正月说那是你想上北京呢,快起。腊月问起这么早干啥?正月说到地里拔萝卜啊。腊月说拔萝卜干啥?正月说让你个馋猫吃啊。腊月说我吃萝卜干啥?正月说肚子疼啊。腊月就记起娘早上说的话,就起来穿了衣服和正月出门。

天还没有大亮,二人猫着腰在自留地里东找找西找找,总算从土豆行里找到一个萝卜。不想挖开土还没有一根筷子粗,就下不了手了。娘说凡是能够长的,都是一个命,如果没有熟,害了它们是有罪的,这萝卜能够长,肯定也是命。一想到它是命,就下不了手了,就又重新埋上。

往回走的路上,正月来了灵感。我们可以向庄里人要啊,说不定谁家还有老萝卜呢。腊月想想也是。二人就挨家挨户地去要。先到地生家。地生妈说你们要萝卜干啥?腊月要说话,却被正月抢先,正月说不为啥,我妈说她想吃一点儿。腊月佩服还是正月聪明,她差点儿把秘密暴露了。地生娘说,都这个季节了,恐怕谁家都没有了,再等等,新萝卜就下来了。正月心里说,饱汉不知饿汉饥,谁能等得了。二人又到兔生家。不想还是同样的结果。正月想,看来这萝卜是一个季节,不到你吃的时候,想吃也吃不上。兔生娘问娘在干啥。正月说我哥叫去了。兔生娘问你哥叫你娘干啥?正月说我嫂子生娃娃。兔生娘问啥时候?正月说昨晚。兔生娘说好啊,这老家伙要抱孙子了。正月问,你抱孙子了吗?兔生娘说也快了。正月问也要我娘接生吗?兔生娘说用她做啥,俺用你爹。腊月就跳起来,说,姨骗人,哪有男人接生的。兔生娘说你个小鬼精,回去告诉你娘,就说兔生家的也快要生了,让她有个准备。正月的心里就升起无比的自豪,就觉得娘像拔萝卜似的,挨个儿从村子拔过去,留下一村的萝卜坑。兔生娘说你娘行了一辈子脚,起鸡叫睡半夜的,都是给别人做差,这回终于到自家了,她心里该多美啊。正月说不就生个娃娃嘛,有啥美的?兔生娘说你碎松当然不懂,这世上,没有比生娃娃更美的事情了。正月说还有呢。兔生娘惊讶地说,是吗?还有啥能比生娃娃美?

下着雪,天很冷。正月和腊月在窗子外面,脚都要冻掉了,但是没有谁愿意离开。娘说这前两天,就得有人听床。他们问为啥。娘说吉利啊。正月问为啥吉利。娘说老先人留下来的规矩,从古到今都是这样的。正月的眼前就出现了一个长长的听床的队伍,八路军一样,埋伏在大江南北,只等日军到来。正月把腊月拉远,问,你说我们听床哥知道吗?腊月说大概不知道,他又没有听过床。正月问你咋知道没有?腊月说他又没有哥,听谁的?正月说听爹和娘的啊。腊月就噗地一声笑出声来,正月忙伸手把姐的嘴捂住。腊月悄悄地说你个瓜蛋,爹娶娘时,哪里有哥啊。正月问你知道没有?腊月说当然没有。正月说我们去问娘?腊月说问就问。二人就去问,不想娘已经睡着了。娘的瞌睡真是容易。二人钻到被筒里暖了一会儿,再次回到新房窗下。就听到哥问嫂子美吗?嫂子说,美。哥问像啥一样美。嫂子想了半天,说就像××一样美。哥说你是说没有比这更美的了?嫂子说没有了。正月和腊月就捂着嘴笑,把牙都笑掉了。

兔生娘快笑死了。这两个碎松,真把人笑死了。正月腊月看见,兔生娘真要笑死了,突然一阵紧张。不想就在他们不知所措时,兔生娘正常了,说,好啊,这下我可有酒喝了。正月问为啥?兔生娘说让你哥给老姨买啊。正月问为啥叫我哥给你买?兔生娘说不买我就把他们洞房里的话当戏词给大家唱啊。正月和腊月面面相觑,二人心想这下损失可大了。正月问,姨你想喝啥酒?兔生娘想了想说,当然是隆南春。正月问腊月,一瓶隆南春多少钱?腊月说好像是七块。正月的心里就痛了一下。突然,正月拍着手在兔生娘面前跳起来,嘞嘞,把老姨给哄信了,嘞嘞,把老姨给哄信了。兔生娘说你哄我?正月说当然。兔生娘就做着鬼脸走到正月面前,一把把正月抱起来。腊月以为她要像吃生萝卜一样吃了正月,上前夺正月。不想兔生娘根本不理她,“吱”地在正月脸上亲了一口,然后怪声怪气地说,哄我?你别看我们隔着两道院三道墙,但老姨听见他们就是这么说的。正月不屈不挠地说,哄谁呢?难道你是千里眼顺风耳不成?兔生娘又“吱”地在正月脸上亲了一口,说,我侄子才说对了,老姨不用千里眼顺风耳就知道他们是这么说的。正月问你咋知道的?兔生娘说,告诉你个小鸡鸡吧,在正月的小鸡鸡上吱地嘬了一口,因为老姨当年也是这么说的。正月趁兔生娘不注意,腾地跳下来,躲远,问,那你说,生娃娃和××哪个更美?兔生娘说,要说嘛,它们是一回事。正月说,怎么是一回事,明明是两回事。兔生娘说,都是一个地方。只不过一个是出来,一个是进去。正月问,哪个出来,哪个进去?兔生娘又笑死了。笑完,又撵着抱正月,正月撒腿跑了。兔生娘一边追一边说,没有出来,就没有进去,没有进去,就没有出来。

二人一口气跑到家里,关上大门。爹问他们咋回事。二人只是出气,不说话。爹说你们去你哥家了?二人还是只喘气不说话。爹过来,看见正月的脸蛋上有两个牙印,问腊月这是咋了?腊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是兔生娘咬的。爹就笑了,一脸的开心。腊月说她都把正月的脸蛋咬烂了,你还这样开心。爹说那是因为她喜欢,她喜欢娃娃,见着就咬。腊月想不通,为什么喜欢反而要咬呢。爹说你们也不去你哥家看看。正月问看啥。爹说看你嫂子给你把侄子生下来了没有。侄子这个词就拖拉机一样响在正月心里,说不定已经生下了,那该是怎样的一个小人人呢?就二话不说,拉了腊月的手跑起来,一边说咋给忘了。腊月问把啥忘了?正月说嫂子今天生娃娃啊。腊月心里也就生起一阵懊悔。就是啊,我们咋就忘了呢。正月说我们都太自私了,娘说人一自私就把别人给忘了。腊月心里再次升起对正月的佩服,娘是说过这样的话,但她怎么就记不起拿到这里用呢。娘还说过,一事当前,先为别人着想,就是君子,相反,就是小人,看来,她和正月都是小人了。他们只顾忙着找生萝卜,却把这么大的事给忘了。但腊月立即释然,他们本来就是小人,哥才是大人呢,爹和娘才是大人呢,就又原谅自己了。跑了一会儿,腊月就跑不动了,但正月拉着她的手。她就像一个拖挂一样由正月拉着在路上飘。过了一会儿,嗓子里冒烟了,她说正月歇歇好吗,姐跑不动了。不想正月突然中弹似的倒在地上了。腊月看见,正月像一辆中弹的坦克一样直冒黑烟。腊月想,这下总可以躺下好好地歇歇了。但一口气没有出顺,正月却翻起来拉了她继续跑。

一进门,就听到一个女人在大声地号,二人想,大概就是嫂子了。

嫂子突然变成一头挨刀的猪。正月和腊月去给娘汇报,说哥打嫂子呢。不想娘慢条斯理地问,你们怎么知道他打你嫂子呢?二人抢着说他打得我嫂子像挨刀的猪一样嚎呢。娘就又笑得栽跟打斗的。正月说虽然我嫂子是别人家的人,但现在已经是我们家的人,娘你怎么能够这么看笑话呢?娘说娘高兴还来不及呢。正月说娘你太过分了,他打我嫂子,你怎么还能够高兴呢?娘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又是长大就知道了,正月和腊月着急,就又回到新房的窗子下。不想嫂子不但不号了,还咯咯咯地笑呢。正月看看腊月,腊月看看正月。心想这嫂子真是狐狸精变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哥算是栽在她手里了,谁想嫂子又号开了,正月就忍不住了。正月说,郭立生你听着,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打人家一次就够了,怎么没个完?嫂子果然就一声不吭了。

看到老院子,正月又来气。另家时,爹本来是让哥和嫂子到新院住的,但娘却让他们住老院,说是她想到新院避心闲。其实是老院子里东西多。不说别的,一看这老院四周的杏树,就让人心疼。正月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告诉腊月。不想腊月说,不过没关系,这是哥,又不是别人。正月就觉得腊月比自己觉悟高,心里一阵惭愧。

哥在房门外抽烟。正月问哥怎么不进去。哥说你们怎么来了。正月说我们大后方来支援前线啊。哥的脸上挤出一丝苦笑。腊月想,这生娃娃看来不是那么好玩的事情,嫂子从昨天半夜开始疼,到现在还像猪一样号,该是多么受罪。这样一想,肚子也隐隐地疼起来。这时,娘把门开了一道缝叫过去哥,给他说了一句什么。哥就像飞机一样飞到后院去了。让正月懊恼的是,娘明明看见他们两个在这里,却像没有看见似的。但立即就对生娃娃生起一种神秘感,觉得不是吃一个生萝卜那么简单的事情。

二人悄悄地到了窗下。挨刀的声音一下子放大。腊月吓得腿都抖了,使劲握着正月的手。正月问害怕吧?腊月点了点头,说,我今后不当女人。正月没有想到姐姐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说,你就是女人,还说啥今后。腊月说但我可以不吃生萝卜啊。正月想这倒是个办法,但很快就发现这个办法行不通。嫂子当初肯定也是不吃生萝卜的,但哥就打她,强让她吃,不然过门那晚嫂子怎么会那样号。由不得你,你不吃你女婿打你,正月说。腊月说那我就不要女婿。正月一怔,心里却莫名的甜,心想还是腊月有立场。

哥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包东西。推门,门却在里面闩着。娘伸出一只胳膊把哥手里的东西接进去,然后门又严严实实地关上了。正月发现,娘压根儿就不给哥说话的机会。就又觉得不公平,儿子是人家的,现在却不让人家进门,没有道理。

嫂子号叫的声音一会儿比一会儿大。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正月既疼哥,又气哥,谁让你强迫人家吃生萝卜。这样想时,不想哥一把把他揽在怀里了。正月感觉得到哥在颤抖。就为自己能够为哥分担自豪。平时,每当别人欺负他和腊月时,总是哥挺身而出。现在,哥有了困难,他能够为哥承当,当然让他开心。像是听到正月心里的话似的,嫂子号叫的声音果然小了下来。正月还想给哥打个预防针,兔生娘诈酒时,千万不要承认。不想爹从大门里进来了。哥一下子松开他。叫了声爹,眼泪汪汪的。这时,正月发现哥还是个娃娃。接着,就看见姐也在用袖筒抹眼泪。

爹什么话都没有说,给哥递了一根烟。哥接过,却老是打不着火。爹先点着,然后把烟给哥。哥就把爹点着的那根接过,把手里的那根给爹。爹说,没事,我们祖上没有亏过人,肯定没事,说不定是个人物呢。爹的话给了哥巨大的安慰,他一边使劲抽着烟,一边使劲点头。爹问到灶神前烧纸了吗?哥说烧了。爹说,那年生你时,你娘折腾了一天一夜,也没事。再说,你娘也是老江湖了,都接了无数的了,难产的是有,但基本上都顺生。哥又点头,鸡一样。

第二天晚上,他叫哥和他睡。哥口头上说行,但临完还是去和他媳妇睡了。他和腊月去听床,嫂子还是像挨刀的猪一样那样嚎。他要喊郭立生,腊月却把他的嘴捂上了。不想嫂子突然打起摆子来。哥也打。打完,哥说你哭啥。嫂子说我想我娘。哥说才两天。嫂子说两天也想。哥说明天就回门。嫂子说,你说怪不怪,我娘养我这么大,临完咋就睡到你怀里。哥说哪个女人不是这样。正月就看了腊月一眼。正月一想腊月将来也要像嫂子这样睡到别人怀里,不由伤心起来。腊月看着正月,似乎在向他保证她将来绝不会像嫂子那样无情无义。但正月分明从哥的口气中听出了必然。正月接着想,这不是叛变吗?她娘养了她那么多年,临完却躺在哥怀里。正月发现,这个世界是日怪的。先是哥嫂双双叛变,眼看着姐也要叛变。

随着嫂子的一阵尖叫,一声小孩的哭声子弹一样射出来。嫂子的号叫就像鬼子的炮火一样停止了。正月看见,哥手里的旱烟掉在地上。爹掏出一个小本子,在上面快速地写着什么。正月过去问爹你写啥呢。爹说时辰。正月问干啥的时辰。爹说你侄子出生的时辰。正月才意识到自己真有个侄子了。正月问记我侄子出生的时辰干吗?正月觉得,当侄子两个字出口时,有种说不出的过瘾。爹说我看你是要当干部叔叔还是牛倌叔叔。正月说当然是干部叔叔。爹笑着说借我正月吉言吧。正月问,你说我侄子当了干部,我该干啥?爹说你嘛,就当干部的干部。正月说干部的干部,是个什么样儿呢?腊月看见,正月的小脸儿仰起来,仰起来,直仰到天上去了。

娘把头从门里探出来,一副大丰收的样子,给爹说,是个孙子。爹轻轻地啊了一声,像是咳嗽,又像是被什么噎住了。腊月看看正月,正月看看腊月。目光的瓜蔓上是一串串带着露珠的瓜儿子。正月突然有种渴望,想进去看看侄子。就问爹,现在总可以进屋了吧?爹说男孩子不能进屋的。这时,娘叫哥过去。哥一个箭步上前,随着娘的手势进屋去了。正月说我哥也是男的,怎么能够进屋?爹笑着说人家是爹,当然能进屋。正月问我为啥不是爹呢?爹就笑,你是爹,当然是爹,可是是预备爹。正月问啥叫预备爹。爹说还没娶上媳妇的爹叫预备爹。正月说你啥时候给我娶媳妇呢?爹说等你长得像你哥这么高的时候。正月就恨不能一下子长得像哥那么高。

屋里传出孩子嘹亮的哭声,冲锋号一样。正月问爹,我侄子为啥要哭呢?

没有等爹回答,有人在大门外喊爹。爹到大门外,原来是村长德全。德全说,兔生娘心脏病犯了,没来得及往医院送。爹拔腿就走。腊月和正月的心里就生出一个遗憾,爹还没有见到他的孙子呢,却要去埋人了。

作者简介

郭文斌,男,1966年生于宁夏西吉县,先后就读于固原师范、宁夏教育学院中文系、鲁迅文学院,已发表作品近二百万字。著有小说集《大年》,散文集《空信封》、《点灯时分》等,作品先后多次被多种选刊选载,被收入多种选本,被中央电视台选播。曾获第二届冰心散文奖、第二届国家金童奖、中央电视台电视散文奖、宁夏第七次文艺评奖一等奖。短篇小说《吉祥如意》获“人民文学奖”。散文《腊月,怀念一种花》被收进《百年中国经典散文》。现在宁夏银川市文联供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