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昌平《瓶子》原文

已经深夜了,走廊里不时传来几声吼叫和男生才有的粗重的哭声。宿舍里早就乱成一团,满地都是遗弃的破旧衣物和纸屑。日光灯发出嗡嗡的声响,灯管的两头已经乌黑了,灯光也不时地暗一下亮一下的。天棚上垂下来两道波浪状的鲜艳纸条,一道红色的,一道绿色的。这是分手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先是二舍315室,后是五舍423室,现在是五舍218室,四年了,我们始终住在一个寝室。上课下课,吃饭自习,跑步踢球,我们大都在一起。不知什么时候,我们还有了一个绰号,叫“四人帮”。

我们出身不同,家境不同,血型也是一个A一个B一个AB一个O的,能成为要好的朋友,确实有些解释不清的原因。当然了,也不是没有矛盾,因为冬天在暖气上烤鞋垫,老二跟老三就红过脸儿。老大也脱岗好长一段时间,原因是跟生物系的老乡处了对象。“四人帮”少了一个人,成了三家村了,当然了,三家村也没维持多长时间,老大跟对象分手了,于是老大同学带着更大的热情回到了革命队伍。

四个人来自不同的城市,可以预计的分配方向也不尽相同。于是,四年的友情就像百米冲刺一样,在毕业前夕达到了高潮。四年级下学期开始,差不多每个星期六——那时候还没有大礼拜呢,我们都要出去改善生活。不是严格的AA制,但每个人都掏钱,而且是每个人都尽可能多地掏钱。那时候工资低,物价更低,十块钱是最大的币值。一人掏两块钱,就有一顿丰盛实惠的酒菜。啤酒两毛钱一碗,从带着蓝边儿的白瓷桶里倒出来,黄澄澄地摆满—桌子,泛着喜滋滋的香气……印象深刻。

明天,就要分别了,喝过了,哭过了,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

有蚊子在乱飞,发出细密的声响。我们像往常一样把灯闭上,把门窗打开。月光照进来,像铺了一张明晃晃的席子,很亮。外面的蛹蛐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弹唱,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时刻,让人难眠……一种黏稠的伤感在我们之间缓慢地流动。

窗外没有风景,没有一棵树,甚至没有多少草,从搬到这间宿舍,我们就知道。窗户的下面是大片的空地,空地的那面便是一面大墙。大墙是由不规则的青石砌成的,白天灰蒙蒙;晚上黑黢敷,冬天太阳低的时候,还有点挡光。不知道它是什么墙,可能是工厂的仓库,也可能是一面挡土墙。

窗台上有四个啤酒瓶子,两个竖的,两个横的0不知谁最先提出的,把瓶子扔啦。几个人心情都挺压抑的,对这个提议都积极响应。马上就有人补充,我们—起扔,扔大墙上去。于是我们四个站到窗口,每人抓过一个瓶子,握着瓶颈。这时候我们都发现,窗户跟大墙的距离非常好,怎么说呢,如果是你也站在这个位置上,碰巧手里也有个瓶子什么的,那么你一定也会加入到我们的行列里来。这跟伤感压抑什么的没关系。

我们冲着大墙,扯着嗓子,奋力并齐声地喊了起来:一——二——三——四!随着最后的喊声,四个瓶子嗖嗖地射出了窗口。片刻,对面的墙上便传来咣咣咣的声响。这声音在嬚热的夏夜显得干脆清凉,还有点振奋人心。我们的脸上闪现出恶作剧成功的喜说。

我们的行动还带动了其他宿舍的同学呢。过了一会儿,楼上或是旁边的窗口连续传来叫好的声音,并且遥相呼应地有了几声摔响,其间有一个声音特别大,一听就是暖水瓶摔裂的声音——闷响。

就在这时候,我们几个人突然怔住了。我们几乎同时觉得不对劲儿了。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呢?一时又说不出来。屋子里静悄悄的,静得窒息,有点热。

四个瓶子,怎么出了三个声音?!黑暗中,有人怯怯地问。

确实是三声,清清楚楚的三声。怎么会是三声呢?!这不见鬼啦!老大或者老二嘀咕道。是不是有谁没有扔出去啊?是不是反方向扔出去了?是不是挂在什么地方了?是不是有一个瓶子没碎啊?我们开始七嘴八舌地猜想,打开灯,满屋子寻找,甚至连床底下都扒拉了一遍,还有人拿着手电筒下楼,跑到大墙那边儿寻找有没有没碎的瓶子。

当我们重新坐到屋子里的时候,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是不是两个瓶子在空中相撞然后同时落地了?是不是两个瓶子在耳朵不能分辨的同一时间里砸在墙上?我们都是从考场拼杀出来的好学生,数学的概率和文学的想象都能够证明我们的猜想。

最后,老大摸了个墨水瓶子,一扬手,啪地扔到窗户外面,说,好啦,现在齐啦!

刚毕业那会儿。我们的通信还比较频繁,谈谈工作,谈谈领导,也回忆回忆或发发牢骚,有时候,还议论议论时政,交流点小道消息什么的。慢慢的,通信就稀疏了。毕竟,我们那么年轻,生活在我们面前展开了更广阔更诱人的前景。

但是,生活很快就跟我们摊牌了,社会钓诡谲、机关的复杂和工作的无奈都横亘在我们面前。这时候,我们的通信就基本中断了。偶尔,背着领导,用办公室的电话要个长途,联系联系,语气里电尽是牢骚与无奈,那感觉就是船沉后抱着十个太板子在无边的大海里漂泊。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们几个人脚前脚后地结了婚,又脚前脚后地有了孩子,这时候,况家都陆陆续续装上了电话,逢年过节的,彼此都打个电话问候一下。

很快,毕业十年了,我们的关系重新热乎起来了。其实就聚会来讲并不成功,至少在我看来如此——老大、老二和老巨都没去。老大没来,因为领导新上任,他要随领导下基层。老二没来,因为跟老婆离婚,聚会那天正好开庭。老三没来,因为假期有函授,自己又是教研室的负责人。虽然聚会不圆满,但是联系、组织、请假和事后讲述的过程,却又一次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这时候我们开始互相发送短信了。搞笑的、幽默的、黄色的、半黄不黄的……谁有好段子,总不忘与大家一道分享。现在想起来,是日渐浓厚的怀旧情绪和风起云涌的手机短信把我们重新联系在一起了。有时候,为一点小事儿,也会彼此打个电话。大到纽约世贸大楼被炸、SARS预防方法和孩子的语文能力怎么迅速提高,小到皮鞋的美码和欧码有什么不同、萝卜牛腩煲的萝卜去不去皮和甲鱼的血能不能喝什么的。这时候,为了四个人没有团聚,我已经有点耿耿于怀,老实说,我至少做过五六次梦,梦见我们排队买饭、上课自习,还有,喝两毛钱一碗的啤酒……只是这种梦有点娘娘腔,不好意思开口,但我内心知道,同学的友情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而且是值得珍惜的一部分。

四个人没团聚,但个别见面还是有的。前几年,老二跟老三在纽约自由女神像下面竟然相遇,互相捶打几下,连喝杯咖啡的时间都没有。去年,我去上海出差,下午到外滩闲逛,看到一群穿着藏蓝色西装的人伫立江边,其中一个胖子极像老大。我拿不准,就拨通了他的手机,这时,我看到胖子拿起了手机……晚上,我跟老大在乍浦路一家饭店吃饭,刚喝了一杯,就给老二和老三打电话,这时老二正在饭局上喝着,老三在家里吃饭。老大问老三家里有没有啤酒。老三说有。老大说你现在就倒上一杯。于是,我们三地四人,在手机的串联下遥远地干了一杯。这时,我对老大说,大哥,你召集一下吧,咱们该见个面啦。

老大吮吮嘴唇,对着手机说,我来安排!

老大说话的时候是夏天,我们聚会的时候是秋天。聚会的地点当然是母校所在的城市,似乎只有这样才原汁原味。

我们是在一家饭店里见的面。饭店门面不大,但里面装潢却很考究。门口鱼缸里的龙虾鲍鱼什么的,已经表明了饭店的档次。我们来到了一个大包间。一进门,墙上赫然挂着一面横幅,红地黄字:挥手二十年。

不用说,这是老大安排的。他在北京开会,让司机先来一步安排饭局,自己则从北京直接飞过来,下飞机后打着出租车来到饭店。

再一次见面,大家兴奋得有一种买一赠一或者赠二的感觉。开始还有点秩序——老大致辞老二讲话老三发言老四补充什么的,后来局势就有点混乱或者热烈起来啦。没有白发?你看这是什么?根儿是白的,外面是染的。你有一百八十斤?你猜我是多重啊?咱们这个辅导员啊,那可是马列主义老太太啊。健身以后,射精的感觉都不一样。林化松去世啦?怎么这个岁数就得这种病啊?我看房价不能降,有泡沫也不能降。复合地板分为实木复合与强化复合两种。用吊兰和芦荟能消除室内的甲醛啊。像素越高越贵,但是一般家庭用,五百万像素就够了,王志国已经正厅喽,你知道他岳父是谁啊?别吃鱿鱼,这东西胆固醇太高。李昌镐这家伙就是天才的坟墓。英国的开销大了点,加拿大也不错嘛,福利好……这时候,每个人的身上都长满了嘴巴,每张嘴都争着讲话、抢话和插话。

想一想,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兴奋了,结婚啦生子啦第一次开车啦第一次赚钱啦隐秘的婚外恋啦最近一次麻将大捷啦,都没有同学加兄弟的聚会来得激情澎湃。

屋子里有一台挺大的等离子电视,还有卡拉OK,除了吃喝之外还可以唱歌。谁都知道唱歌是我的强项,于是我就在大家的撺弄下拿过麦克。唱什么呢?当然是唱《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啦。“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这几乎是为我们这茬大学生量身定做的歌曲了,尤其那句“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的歌词,更是让当年的我们心潮澎湃。

嗓子一经打开,欢乐的歌声就决堤了。从崔健的《一无所有》到“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从罗大佑的《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到“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从邓丽君的《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到“灿烂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北京”;从张学友的《情网》到“小小竹排江中游”;从庾澄庆的《让我一次爱个够》到“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从老狼的《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到“让我们荡起双桨”;从任贤齐的《对面的女孩看过来》到“我们走在大路上”;从John Denver的《Take me home,country roads》到“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我之所以写上这么多的歌曲,因为那天晚上我们的确唱得热血沸腾乃至声嘶力竭。喝酒喜欢唱歌,唱歌还能解酒。我们不知道喝了多少啤酒,最神奇的是,我们喝了如此之多的酒,竟然醉意全无。

已经早就过了饭店打烊的时间了,服务员没有催促我们,但我们知道到了散席的时间了。不知道谁建议去学校看看,这个想法立即得到了大家的热烈响应。老大的奥迪车转眼就把我们送到了学校。

原来的校门已经废弃不用了,顺着指示,我们找到了一处大门。大门大得不像个门了,更像一个操场或一片空地什么的。我们在大门口站住了,抬头看看镏金的校名,确实是母校——只是学院变成大学了,这才放心地走人校园。宽阔的道路,精致的绿化,新建的图书馆和高耸的校部……即便有点心理准备,我们还是觉得学校的变化太大了,让人自豪的同时,也让人陌生和尴尬。走在校园里,完全是走在富裕起来的新城区的感觉。天色已晚,行人稀少,我们轻快地走在马路中间,身后的奥迪车缓缓相随,轮胎与地面摩擦出细微的沙沙声,我们有一种奇特的感觉——既有点微服私访,又有点衣锦还乡。

曾经陪伴我们四年的教学楼,现在成了学校出版社。原来简朴的红砖小楼,也罩上了大理石和玻璃幕墙什么的。比这更糟糕的是,我们毕业前居住的第五宿舍楼已经不存在了,原址与从前的篮球场连成一片了,扩建成了现在的操场。操场的两边还搭着简易的看台。操场上铺着塑胶跑道,走上去毫无声息。

抬起头来,嗬——大墙还在啊!以大墙为参照,我们轻易地界定了原先五宿舍的位置和218房间的大致位置。我们宿舍的位置正好在一侧的看台上。我们测算了一下,218房间的高度差不多在看台的最高一层了。登上看台,虽然不高,却也有居高临下势如破竹之类的感觉。我们的目光,慢慢地集中到那面大墙上了。现在看来,大墙根本没有记忆里那么高大厚重,准确地说它只是一面墙。说它是大墙都有点夸张甚至搞笑了。我们看着大墙——姑且就这么叫吧,有点怀旧,还有点蔑视。

我想起一件事儿。老大背着手,腆着将军肚,慢悠悠地说。

我知道是什么事儿!老二说。我也知道是什么事儿!我和老三几乎是异口同声了。因为喝酒了,每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很高。不用说,我们四个人都心照不宣地想起了毕业那年摔瓶子的事儿。

老大马上跟司机交代了几句,司机开车走了。过了一会儿,司机回来了,提着两个塑料袋。司机从一个塑料袋里掏出烤鱼片、花生米和牛肉干等佐酒小吃,从另一个塑料袋里拎出了四瓶啤酒。司机找来几张报纸,铺在看台上,把小吃摆上。我们一人一瓶啤酒,把瓶口一抹,对着嘴儿就喝了起来。

明月当空,秋夜清凉,周围浮动着略带咸腥的草香,此情此景,让你真想来几句唐诗宋词,嘴边就有“窗前明月光”和“但愿人长久”什么的。没说的,这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很快,四个瓶子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干杯啦,我们知道战斗就要开始啦!现在,我们就站在从前218房间的大致位置上。我们又一次确认一下位置。我们不想离大墙太近,也不想离大墙太远。我们不需要廉价的喜悦,也不必炫耀自己的力量。况且,我们都不同程度地感到,把大墙当作对手,既贬低了自己,也高估了对方。我甚至觉得,如果找一个大一点或者硬一点的瓶子,或许能把大墙砸出个豁口。

我们站齐喽,使劲儿扔!老大做出一个投掷的姿势。虽然胖,但动作标准到位。在他的示范下,我们几个都做出了说得过去的投掷动作。小时候,我们的体育课里从来都有投掷的内容,运动会上更少不了投掷的项目。那时投的是铁头木柄的手榴弹。投掷的原理相同:紧握瓶子,侧身分腿,抬左臂,弯右腿,右臂尽可能地伸直。我们四个人在看台上一字排开,像一排神秘的发射架,虽然看不清彼此的面目,但是从棱角分明的身段上可以判断出我们的认真。就在一触即发之际,老二还叫了一次暂停,然后像运动员起跑前一样,不断地扭动着脖梗子,做着深呼吸。

没有人号令,我们几个人迅速分散,分头做着扩胸、抡臂和下蹲等准备动作。一时间,看台上无数只胳膊像风车一般呼呼转动。当我们重新站成一排时,浑身已经蓄满了力量。随着老大的一声令下——这回没有喊一二三四,瓶子像小炮弹一样嗖嗖嗖地飞了出去,然后,我们四个人蹑手蹑脚,支棱着耳朵,等待着胜利的声音。

就像期待中的那样,四声爆炸声如期而至,声音干净利落,带着结实瓶子破碎时的饱满和沉闷,可以想见它破碎得多么充分和彻底,如同节日的礼花。虽然是同一时间出手的,但破碎的声音却颇有韵致,并且有一声大似一声的趋势,在寂静的夜晚,就像一把深深插入肥肉里的叉子——四齿叉子。

耶——我们兴奋得呼喊起来了。老大张开双臂,与同样张开双臂的老二又是击掌又是拥抱,我则像进球的球员似的,一蹦蹿起来,趴到老大和老二的身上。我们用不属于我们这个年龄的夸张动作,表达着我们此时的真实心情。只是,这种欢乐的气氛刚刚开始或者说正准备开始呢,我们就感到了一股异样——老三傻呆呆地怔在那里。

怎么啦老三?我们几乎同时喊叫起来。这喊声与其说是探询,还不如说是邀请甚至责怪呢。在我们的喊声里,老三以更为激情的动作跳将过来,把庆祝的气氛瞬间推向了高潮……但是,想象中的场面没有出现,老三依然愣在那里,面无表情,但是牙齿却在不住地颤动,并发出细微、清晰的哒哒哒哒的声响。

是四声啊,老三!我用报喜的口吻喊道。

对,四声!老大和老二几乎同时说。

没有说话,老三的肩头蠕动了几下,缓缓地抬起了胳膊。他的手里,竟然攥着一个瓶子——那个应该扔出去的瓶子。瓶子通体明澈,辉映着皎洁的月光。

我想,如果还是三声,我再扔出去也……也不迟。老三嗫嚅道,声音里带着哭腔,手里擎举着瓶子,不知是放下,还是扔掉。

作者简介

陈昌平,男,六十年代出生,1985年毕业于东北师大中文系,先后从事过教师、编辑和企管等工作。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小说创作并发表作品,九十年代中断,2001年重新开始写作,在刊物上发表小说多篇,其中《英雄》、《汉奸》和《国家机密》等小说为多家选刊转载,并进入多家选本和排行榜。曾获得辽宁文学奖、辽宁优秀青年作家奖。出版中篇小说集和中短篇小说集各一部。现居大连,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