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娅《七刹岛》全文

为了七个不能不赴的约定,七位大侠来到七刹岛上。

“正义捕手”设下了精妙的杀局,只有问心无愧的侠客,才能逃离这恶梦一样的岛屿

一、不能不赴的约会

三月十五。长安震远镖局。

今晚镖局趟子手大摆宴席,庆贺他们的镖从此可以在南北十三省通行无阻——总镖头聂远山亲赴秦岭,与梅花寨订下盟约,至此,行镖路上有些名头的山寨都与震远镖局结成了同盟。

酒足饭饱之后,聂远山回到了厢房。月光透过窗棂,照亮了整间屋子。他抬头看了看天,今天是望日,满月圆润,该是“曲院风荷”吸取月华的日子了。

“曲院风荷”乃当年太祖皇帝收藏的“西湖十玉”之一,是传了好几代的镇局之宝0“西湖十玉”对应“西湖十景”,每件均由整块蓝田美玉雕琢而成,甚为珍贵。“曲院风荷”通体莹透、玉色醇凝,“荷风翠叶托碧蟾”的造型栩栩如生,荷叶的经脉、蟾蜍的背纹,都是浑然天成。据说每到望日,古玉都要吸取月之精华,这样才可以保持玉的纯净。

聂远山移开红木案几,按下隐蔽处的开关。墙角的砖滑动了,露出小小的暗格。他拿出暗格中的檀木盒子,小心地捧到桌上。左旋右拧之后,盒子开了,聂远山却几乎坐到地上——那本该放古玉的地方只剩下了一张纸条:“某甚好古玩,闻君有不示人之传世古玉,不请自借,望海涵。某自会好生照料,四月初五卯时浙江靖云府云沙码头完璧归赵。”即使是刚才设宴的时候,所有的趟子手也是轮值的。有人在众人的眼皮底下偷走了镇局之宝,这事若是传了出去,江湖上的人必定会笑掉大牙。连自己的东西都守不住的镖局,又怎么能在江湖上立足?所以,云沙之约,聂远山不能不赴。

三月二十二。开封欣悦酒楼。

中原大侠程子义和一干好友在雅座把酒言欢。小二上完酒菜,递给程子义一封信,说是有位客官让他转呈的。程子义看完信,略略沉思了片刻。

“君急公好义,侠名在外。在下不日前与贼人交恶,将有灭门之虞。吾死不足惜,只叹无力保全一家大小三十余口。普天之下,吾只信君一人,恳请君于四月初五辰时赴浙江靖云府临洮码头施手相助。切切!”程子义大器晚成,直到二十五岁在江湖上都还是寂寂无名。有一天,他路过一个几成废墟的村子,看见一个老婆婆坐在地上哭,便走上前去询问。原来,这个村里的人不知怎么得罪了五个恶人,他们杀尽了村里的男男女女,还放火烧了村子。多亏家人舍命相护,老婆婆才成了村里惟一的幸存者。

程子义听罢,怒火中烧,当即对天发誓,一定要提五贼的首级来告慰亡灵。他安顿了老婆婆,开始四处查访凶手。他花了一年的时间,查清了作恶的是为害一方的长江五蛟。以他当时的武功,尚不是五蛟的对手。他又花了一年的时间,精心布置,终于将五蛟逐一除掉。然后,他带着浑身的伤和五蛟的首级去见老婆婆。老人家见贼人已死,大仇得报,就安心的同家人团聚去了。那一天,“程子义”三个字传遍天下。江湖中人敬佩他的侠义,“中原大侠”四个字便不胫而走。

现在的情形和十五年前颇为相似。是真求救也罢,是真圈套也罢,他都得一探究竟,方不辱没了“中原大侠”的美名。所以,临洮之约,他不能不赴。

三月二十三。武昌雷家堡。

堡内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堡主雷震着一身大红锦袍,满面喜色,站在大厅中迎送前来为他祝寿的宾客。人生七十古来稀。老爷子在古稀之年却仍然威风的很,一套雷霆剑法使出来还是那么快如闪电,绚丽无比。

一个小厮走上前来,毕恭毕敬地呈上锦盒和拜帖。雷震打开拜帖,只见上面写道:“喜闻恩公七十大寿,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某前日购得塞外奇珍千年灵芝一棵,欲献与恩公,以报当年救命之恩。惜路途艰险,觊觎者众,恳请恩公于四月初五巳时移驾浙江靖云府雾渡码头一见。”雷震打开锦盒,里面竟是一支长白山极品人参。他一生杀过不少人,也救过不少人。他不想费力去猜这个人究竟是谁。他只知道,把极品人参称作“薄礼”的人绝对有能力买到千年灵芝。

千年灵芝,是江湖中人人都想得到的宝物。传说它能舒经活血,增强功力,更有返老还童、延年益寿之奇效。雷震活得很风光,他掌控着全国大大小小的火药生意,黑白两道都要让他三分。越是有钱有势有地位的人,越不想早死。所以,雾渡之约,他不能不赴。

三月二十七。金陵南宫府。

南宫扬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伸懒腰。对他来说,做人是一件极美好的事。每天,他都可以舒舒服服地睡懒觉,从从容容地伸懒腰,然后再开始享受人生。只因为,他是南宫扬。

二十岁的时候,南宫扬便靠他的“如来神掌”而不是靠家世,让江湖接纳了他。二十三岁时,父母相继去世,把号称南武林第一世家的南宫府和一份庞大的家业留给了他。二十六岁时,他娶了大富翁王为鸣貌美如花的独生女儿。如今,二十八岁的他已被誉为“天下第一掌”。不久前,老丈人也将王家的产业交给了他。

但是,今天南宫扬伸懒腰的动作竟然破天荒地没有完成。因为他一眼瞥见床头干干净净的案几上多了一样东西——一张用上等湖笔蘸上上等端砚磨出的上等徽墨写了字的上等宣纸。南宫扬看完纸上的字,脸色马上变了。他一掌劈下去,案几即刻断成两半,裂口齐如刀削。

“‘天下第一掌’不过耳耳,取阁下性命实乃举手间事。阁下不如改名‘天下第一睡’。四月初五午时,浙江舟山县台河码头恭迎大驾。”南宫府一向戒备森严,南宫扬睡觉也警觉得很,他并不是‘天下第一睡’,他一定要让对方见识一下醒着的“天下第一掌”是什么样子。所以,台河之约,他不能不赴。

三月二十九。苏州花雨绣坊。

施三娘坐在桌前冥思苦想,不时还在纸上划几笔。五月初五就要呈交今年的贡品了,可她——花雨绣坊的坊主——还没设计好绣品的图案。

施三娘是前坊主施云天的义女。在施云天的调教下,她不仅学得一手好女红,更凭那手“花雨满天”的暗器手法在武林闯出了名头。十八岁的时候,她被一个负心的男人抛弃。振作之后,她发誓终身不嫁,一心全扑在刺绣上。从此,她的绣坊成了天下所有被抛弃、被辜负、无家可归或是有家不能回的女子的容身之所。这些女子在花雨绣坊不仅可以体会到家庭般的温暖,还可以学到足以养活自己的刺绣手艺和粗浅的防身功夫。这样,即使离开绣坊,她们仍可以自尊自立地活下去。

一位婢女站在门旁轻声禀报,说是有坊主的信。施三娘拆了信,心不在焉地扫了几眼,一双眸子立刻亮了起来。

“吾新婚之妻每念及坊主,皆感念不已。若非当初承蒙收留,拙荆恐怕早已不在人世,吾也不能觅得如此佳偶。有心将家藏之兰芹绣谱献上,但拙荆略有小恙,吾不便远行,还请坊主于四月初五未时来浙江舟山县辰泽码头一见。”对于所有的绣者来说,前朝才女陈兰芹的绣谱都是梦寐以求之物。有了它,按时呈交贡品将不再是难事。所以,辰泽之约,她不能不赴。

四月初二。杭州西子湖畔醉心亭。

风舞山庄的大少爷秋枫正在品尝五芳斋的大厨子柳紫雯为他亲手烹制的玉心芙蓉糕。秋大少爷出身名门,英俊潇洒,文武双全,不知有多少女子为他茶饭不思、形容消瘦。但大少爷全不为身边的莺莺燕燕所动,一颗心只在柳紫雯身上。

湖光山色之中,前有美食,旁有佳人,秋枫只觉得自己已做了神仙。如此良辰美景,却偏有人不识趣。只见一衣衫褴褛的小童走了过来,递给秋枫一张帖子:“这位少爷,有人要我把这个给你。”秋枫打发了小童,看一眼帖子,心立即扑通乱跳起来。

“你怎么啦?”

“没什么,可能是芙蓉糕味道太好,吃得太快了。”柳姑娘当然知道秋枫的失态全是因帖子而起,但她也深知,聪明人决不应该多问。所以她只是开心地笑了一下,毕竟他在夸奖她的手艺。

“月明之夜,黄龙泉畔,彼情彼景,莫敢相忘。‘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四月初五申时,盼君来浙江舟山越池码头一叙别情。”人人都以为他只爱柳紫雯一个,但他自己清楚,半年前他在黄龙泉畔施手救出的白衣女子已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所以,越池之约,他不能不赴。

四月初五。舟山县柳汀码头。

万木春赶来的时候,酉时还未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码头上空无人影。早上在邻近的明关镇巡查,有人塞给他一张字条,说是知道恶徒孟贯的下落,让他酉时独自来柳汀赴约。

孟贯在浙江杀人越货,连做几起大案,弄得官府头痛不已。巡抚派出了最得力的捕头万木春,又挑了八个精干的捕快,让他们到孟贯最后一次现身的舟山查访。十天过去了,他们不仅没得到半点线索,反而折损了两名弟兄。现在既然有了线索,万木春怎能不理会?

一艘帆船缓缓地靠了岸。船老大跳下船,冲着万木春作了个揖:“万捕头,请吧,我家主人恭候多时了。”万木春上了船,四下打量,见船上再无别人,便问道:“你家主人现在何处?”船老大一笑:“万捕头随我来便知。”帆船在一座小岛前停了下来,天色已完全黑了。船老大又作了个揖,指着一条石子路说道:“万捕头沿此路前行,自能在宅院见到我家主人。”石子路那端,树木掩映之中,月光隐隐勾出楼宇的轮廓。

万木春大踏步前行,进了那座气派的宅院。厅堂里已坐了六个人,见万木春进来,六人的神色瞬间都有了变化。

留着络腮胡的壮汉似乎又羞又忿,一身布衣的中年人满脸关切之意,精神矍铄的老人目光中竟有几分嘉许,锦衣华服的富家子弟是一脸不屑,风韵犹存的少妇喜形于色,气宇不凡的年轻人则是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

万木春行了礼,笑问道:“不知哪位是岛主?万某如约来访。”万木春话音刚落,六人神色又是一变,异口同声道:“什么?阁下也非岛主?”万木春闻此言也是一惊,细问之下才知道:六人是相隔不久陆续到达的,万木春比第六个到的人又迟了两盏茶的时分,此前六人已互通了名姓,是以大家见到他时皆以为是岛主来了,神色才会各各不同。那壮汉正是聂远山,中年人是程子义,老人自是雷震,富家子弟是南宫扬,少妇当然是施三娘,年轻人则是秋枫。出于各自的顾虑,六人俱未明说来岛的缘由,只说是受岛主邀约来访。

万木春自报了家门,敷衍着说了几句来意。秋枫上前行了礼:“原来是人称‘病树前头万木春’的万捕头。久仰久仰!想不到六扇门中的高手竟如此年轻。”万木春谦虚了几句。余下五人没听过他的名号,又见他不过二十三四岁,本将他看作江湖中的无名小卒,不太看得起他,见秋枫似乎对他颇为赏识,才知此人有些来头,对他另眼相看起来。

二、七刹岛主

万木春在大厅里的第七把也是最后一把椅子上落座。丫环过来上了茶。不用揭开盖子就能闻出,杯里沏的是上好的西湖龙井。此时,七人手边俱是一模一样的越窑青瓷茶杯。那清香扑鼻的龙井却是谁也没尝——都是老江湖,情况未明之时自不会轻举妄动。

一个一脸和气的胖子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对众人行了一通礼:“小姓秦,是这里的管家。我家主人在海上遇了风浪,不能如期赶回,还请诸位多多包涵。饭菜已备好,诸位不如先到后厅用膳吧。”七人至此早已是一肚子疑惑,偏偏遇上的船夫、丫环都是惜语如金,好不容易出来个看起来很好说话的管家,哪能就此放过。

程子义还了礼:“不知岛主何时能回?”秦管家道:“最迟不过明早,若有怠慢之处,到时主人定会向各位赔礼。”南宫扬本就是负气而来,又空候这么久,自没好气:“赔礼倒不敢当。只是我们尚不知岛主姓甚名谁,惟恐犯了忌讳,有失礼数。”秦管家打了个哈哈:“此地名唤七刹岛,故我家主人自称七刹岛主。至于其它,明早主人和大家一见,不就都明白了么?”大家此时方明白,秦管家也不是省油的灯,看来这个七刹岛主御下甚严。遂不再多问,跟着管家去后厅。

大厅与后厅之间有一道回廊,千回百转,错落有致,深得园林雅味。施三娘不禁大加赞赏,秦管家颇为自豪地解释说,整座宅院俱是主人亲手设计。转眼后厅已至。只见餐桌上已摆了十几道菜,往来穿梭的丫环仆役还在不停地上菜斟酒,所有的餐具、酒具皆是纯银打造。

秋枫撇撇嘴:“玉桌银盘,这岛主也不能免俗。”雷震微笑着摆摆手:“秋公子此言差矣。在老夫看来,岛主此举非是为了显财炫富,而是恐你我疑心酒菜有毒。”再看那菜,有长安的秦镇皮子、开封的桂花皮丝、武昌的针菇鸡丝、金陵的虎皮三鲜、苏州的樱桃酱肉、杭州的虾爆鳝肉、宁波的咸菜大汤黄鱼,各是七人的家乡名菜。此外,还有一些丁香鸭子、杜仲腰花之类的药膳。雷震叹道:“看来岛主不仅品位高雅,而且心细如发,真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众人安心用了晚膳,都觉岛主似乎并无恶意,于是言谈间多了几分欢笑。只有南宫扬因是受激而来,仍余怒未消。

饭毕,秦管家带七人去后院歇息。客房一共八间,北厢四间,南厢四间,中间隔着一个花园。雷老爷子德高望重,又是长辈,众人推让他先挑房间。雷震喜温喜静,在各房转了一圈,选了南厢最西的一间。接着程子义挨着老爷子住下,南宫扬挑了南厢最东的一间,聂远山住在他二人之间。剩下三人,秋枫和万木春念施三娘是女子,便让她先选。施三娘也不推辞,挑了北厢最东的一间。秋枫和万木春依次在北厢的西头住下。

一夜无事。一如往常,天才蒙蒙亮,万木春就醒了。他梳洗停当,准备去问管家岛主回来了没有,刚走到门边,发现门缝里似乎塞进来什么东西,弯下腰去拾了起来——那又是一张纸,纸上的字触目惊心。

“南宫扬:壬午年九月初八,妒其弟昂得父宠,诱至金陵西郊杀之,嫁祸于绿林清风寨。南宫世华痛失爱子,大怒,率众夷平清风寨,鸡犬不留。

“雷震:壬子年三月十二,为获极品烟花之工艺配方,入其师赵上家中行窃,得手后为毁灭痕迹引爆火药,赵家八口无一幸免。

“聂远山:戊寅年腊月二十,因贪图所押之万两白银,扮作贼人劫杀镖主李望川。其时震远镖局债台高筑,濒临倒闭,万两白银终使其度过难关。

“程子义:己卯年五月十六,发现其徒武自明身携秘笈,杀之,得其‘回梦刀谱’,刀法大进。

“施三娘:庚辰年七月二十四,为得花雨绣坊,恩将仇报,毒杀义父施云天。

“秋枫:丁亥年十一月初二,骑烈马招摇于闹市。马惊,踏死老人钱五,踏伤两人。秋家与官府交好,遂不了了之。”

这分明是一纸“罪行录”,文末的落款是“七刹岛主”。

“岛主回来了吗?六人也可算是侠义之士,难道会去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看来岛主召六人前来是别有用意,那他为什么又会选上我,又会把一切都告诉我?”万木春百思不得其解。南宫世华宠爱南宫昂,南宫扬就要除之而后快,手足之情竟会如此不堪一击?不过南宫府家大业大,南宫扬为了这份家产,也不是没有杀弟的可能。

雷震在江湖上一向以做事公平著称。你要是跟人说老爷子为了什么烟花炸死了八个人,人家准会拿你当疯子,说不定还会有老爷子的崇拜者找你拼命。但是,雷震的确是靠极品烟花白手起家的。

震远镖局十几年前还是众多小镖局中的一个,没多少人会去关心小镖局的生死,所以这件事已很难查证。况且镖师杀镖主是这一行最忌讳的事,若是传了出去,镖师不仅难以在江湖立足,还有可能受到同道的追杀。然而,万两白银确实能让很多人铤而走险。

一个为了素昧平生的老婆婆就花了两年时间去追杀长江五蛟的人,会为了一份刀谱杀害自己的徒弟吗?不过,程子义成名的时候,他的武功据说真的不怎么样。

施云天把施三娘一手带大,又传她武艺和女红,她真的下得了手?而且,施云天再无别的亲人,绣坊迟早是她的,何必急在一时?但是,听说施云天确实是暴毙的。

文武双全、温文尔雅的大少爷和骑烈马招摇过市似乎很难联系到一起。然而,秋枫素来爱马,见到好马总要一骑为快。这件事也不是没有可能。

公门办案,最讲究“证据”二字,万木春当然不会全信岛主的一面之词。但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岛主从各地将众人会集至此,断不会只是为了请大家吃顿饭、歇一宿。万木春想了想,决定装作什么都没发生,静观其变。

花园里嘈杂了起来,看来有人起床了。万木春走到园中,同雷震和程子义打了招呼。不多会儿,七人全聚齐了。不知是否因为看了“罪行录”的缘故,万木春再看六人,总觉他们的神色不大自然。

南宫扬来的最迟,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抱怨:“岛主还没回吗?我还等着和他切磋呢。真是的,这么个破地方,害我一夜没睡好。”聂远山应道:“是呀,那个管家不是说岛主最迟今早到吗?”一行人绕过道道回廊,向前厅走去。沿路一个人影也没见,雷震等人的笑容一点一点褪去。前厅除了昨天的七套椅具,什么都没有。“船!船!”聂远山突然指着门外大叫起来。

南宫扬此时背对着门,不以为然道:“我们昨天不就是坐那些船来的嘛,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是,你们看,码头上一艘船也没有了!”

“兴许昨夜风浪大,船老大把船都移到避风处去了。”南宫扬此时的语气已不太自信。

雷震点点头:“南宫大侠说的有理,各位切不可慌乱。依老夫之见,大家不如分为两组:一组查一查屋外,看看船只是否还在;另一组在宅院转转,看看能不能碰见岛主或其他人。”

三、诅咒

雷震带着施三娘和万木春在宅院里仔细查看,发现这院子其实并不大,占地不会超过十亩。只不过因为构思精巧,回廊迂回曲折,再加上昨夜天色已暗,众人才会产生“庭院深深”的错觉。

顺着前厅西北的回廊走,就到了昨晚用膳的地方。一起都已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只是昨夜还热热闹闹的后厅现在已经和宅院的其它地方一样冷冷清清了。

后厅后面是厨房。墙面差不多还是白的,只是靠近灶台的地方被熏黑了一块。灶上的铁锅还很亮,案上的刀具也都还很锋利,闪着寒光。屋檐上挂着的鸡鸭鱼肉,橱柜里摆着的鸡蛋干货,墙角堆着的蔬菜大米,灶台边的几大缸清水,足够七人吃上十天半月。

连着后厅的还有另两道回廊,往东的横穿宅院通往七人歇息的厢房,往东北的则通向谁也没去过的主房。

主房虽只一间,却很大,足有三丈见方。空空荡荡的房内就挂了一幅画,摆了一张床和一张香案。床上的被褥散着,万木春用手试了试,还能感觉到余温。

这七个形态怪异的木人,摆在香炉周围袅袅的轻烟之中,让人觉得说不出的诡异。

香案上摆着一排三寸高的小木人。施三娘想拿起一个细看,忽觉手头一轻,原来拿起的只是木人的上半身——这木人早已被齐腰削为两段。再看第二个木人,浑身焦黑,像在火中烧过;第三个木人心口处有一个穿胸的窟窿;第四个木人湿淋淋的,还滴着水,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第五个木人脖子上紧紧勒着根细绳;第六个木人前胸都是小针眼;第七个木人颈部有条深深的刻痕。这七个形态怪异的木人,摆在香炉周围袅袅的轻烟之中,让人觉得说不出的诡异。

与床相对的侧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依稀能认出七刹岛的样子。画旁题着一首《七刹诀》:刀劈成半鬼,踏火真身现。

木刺魂西去,涉水人作仙。

自缢谢天下,蜂蛰尝蜜甜。

刎剑罪孽赎,七刹天外天。

“奇怪,这首诗和画并不相称啊。”雷震自语道。

施三娘看看画,又看看木人,声音已有些发颤:“这首诗…写的好像……好像是那七个木人。”三人又仔细看了看。不错,诗的前七句,每一句各对应一个木人。浓浓的寒意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万木春顿了顿,提议道:“不如我们再四处看看,若无其它发现,就去前厅等他们四位吧。”另两人缓了口气,赶紧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主房。

三人到前厅的时候,程子义已带着另外三人回来了。

“老爷子可有发现?”

“程大侠,还是让万捕头来说吧。这种事,他比我们都内行。”

万木春有些不好意思:“那在下就抛砖引玉吧。首先,程大侠,我猜你们一定一艘船也没找到。老爷子带着我们勘察多遍,宅院的布局已大致了解。前厅在南,后厅、厨房在西,厢房在东,主房在北。除此之外,并无下人住处。所以,昨天的那些丫环、仆役,一定是临时雇的。趁我们熟睡之时,他们连夜坐船走了。”

“还有,这间宅院,恐怕也是专门为我们造的。厨房的墙是白的,炊具、刀具也都是新的,只怕就昨天用过一次。剩下的粮食、肉、菜,够我们用十天不只。看来有人既不想我们饿死,也不想太早放了我们。所以,我想是不会有船留下的。此其一。

“其二,岛上除了我们七人之外,至少还有另外一个人,可能就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岛主。主房的床上还有一丝余温,床上的人走了不超过半个时辰。而船肯定是在半个时辰前走的,因为那时大家差不多都醒了,断无听不到水声之理。”接着,万木春又描述了一遍七个小木人和那首《七刹决》。

听罢,程子义忧心忡忡:“若真如万捕头所言,只怕那岛主没安好心。七个木人,我们也正好是七个人……莫不是一种诅咒?”众人低头不语。

聂远山忽然大叫起来:“我…我又没做什么坏事,为什么要和你们六个丧尽天良的一起困在这鸟不生蛋的荒岛上?为什么要我陪你们一起死!”雷震闻言大怒:“老夫如何丧尽天良,还请总镖头明示!”

“聂镖头,你闯江湖的年头也不少了,怎的几个木人就把你吓得胡言乱语,张嘴乱咬人?”南宫扬满脸厌恶。

施三娘冷冷一笑:“你没做坏事?那么李望川该死啰?”

万木春心中一惊:“怎么这事她也知道?”脸上却不动声色,对着聂远山拱了拱手:“总镖头,凡事都得讲证据。”

聂远山惊恐地看了看其他人:“什么李望川,我……我不知道。至于你们说的证据,”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在这里。”

万木春接过一看,这纸同他早上在房里发现的那张几乎一样,只是原来写着聂远山的地方换成了“万木春:壬辰年三月二十九,因与恶徒孟贯勾结之事败露,杀同僚卫海、石天龙灭口,恶徒得以逍遥法外”。

“咦,这张纸我也有。”

“我也有。”

“我也有。”……

众人纷纷拿出自己得到的“罪行录”,对比之下发现,纸上记的都是其余六人的“罪行”,而自己的“罪行”则记在其余六人的纸上。大家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并没有被七刹岛主另眼相看。

前厅一下子安静下来。程子义清清嗓子,抖了抖自己手中的纸:“我相信这全是一派胡言。大家都是正派人士,这些事是断不会去做的。”

“是啊,程大侠说的有理。”

“别人做没做我不知道,反正我没做。”

“我也没做。”

“我也没做。”……

聂远山哪知事情会是这样,颇后悔自己因一时情急把其他人全得罪了。他不知如何是好,手足无措,只好一个劲向众人赔礼。

万木春还了礼,劝道:“总镖头不必过于自责,这都是七刹岛主的安排。想必他是此挑拨离间,让我等互相猜忌。”又转向众人:“各位,岛上的情况似乎越来越复杂了。大家可否将来意相告,看看能否发现什么线索?”接着,他便拿出了那张邀约的帖子,把收帖子的经过大致讲了一遍。

其他人也掏出帖子,讲了一下当时情形。只有南宫扬怕失了面子,不肯拿出帖子,推说因上面写了一些污言秽语,他一时气愤已经撕了。

秋枫最后一个讲的时候,很有些不好意思。他话音刚落,施三娘就冷笑一声:“江湖上都传言秋公子是人间少有的痴情男子。今天三娘才知道,天底下根本就没有白乌鸦!”

“我……”秋枫想辩白,却不知从何说起。

“施坊主此言差矣。”南宫扬摆摆手,“像秋公子这样的俊杰,若只属于一个女子,岂非暴殄天物?”施三娘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却有说不尽的讥诮之意:“南宫大侠花名在外,原来是物尽其用啊。”南宫扬倒似听不懂一般,毫不生气:“我是喜新不厌旧。听说柳姑娘奉诏进京献艺,初八就要启程。杭州至京师,路途遥远。秋兄不去做护花使者,却跑到这荒岛来和梦中情人幽会。不知这是否可以叫做始乱终弃啊?”秋枫又羞又愤,脸涨的通红,手慢慢握住了剑柄。

万木春忙道:“如此凶险之境,各位切莫自伤和气。”聂远山又惊慌起来:“凶险之境?万捕头何出此言?”

“显然,这一切都经过了精心安排。长安、开封、武昌、金陵、苏州、杭州、舟山,按照离码头的距离由远及近,大家依次收到帖子。七刹岛主挑了靖云府和舟山县交界的七个码头,约定的时间从四月初五的卯时直至酉时,每次相隔一个时辰。由于码头距七刹岛的远近不等,所以大家到岛上的时间相差不多,都在天黑之后。通常人在晚上的反应会比白天迟钝,警觉性也会降低,所以我们才不会发现岛主的破绽,安心入睡,使得仆人和船只能够从容撤离。可见,约会的时间和地点都是经过算计的。而且,这个岛主对我们颇为了解。这样他才会抓住我们的弱点,订下七个不能不赴的约会。还有,那七个木人也颇为蹊跷,很可能正对应我们七个。大家看看这宅院,想想昨天的仆人,再想想他为了送帖子竟闯入了戒备森严的震远镖局和南宫府。他花了这么多气力,断不会只是为了请我等来这里小住几日吧。”一个人若是花了这么多财力、物力去做一件事,通常只有两个理由——一个是报恩,另一个是报仇。再不正常的人也不会用这种方式报恩的,那么就只剩下报仇了。可七人平时交往甚少,又怎会有这么一个共同的可怕敌人?

雷震点点头:“万捕头观察仔细、心思缜密,的确是六扇门中一把好手。大家以后要加倍小心,最好不要落单,以免给人可趁之机。”说罢,他掏出一把朱红色的弹丸,“这是我雷家堡自制的鸣弹,遇到情况时只需将其弹入空中,就会发出嘹亮的哨音,升到半空后还会炸裂成红色烟雾,方圆三里可闻可见。老夫送给每位三粒,也好互相有个照应。”众人谢过。接着,七人在岛的东西南北四面用鲜嫩的树枝燃起了四堆篝火,希望腾起的浓烟可以被过往的船只看到。

折腾一番之后,已是晌午。施三娘提出去给大家做饭,结果其余六人借口帮忙,全涌进了厨房——看来,那些“罪行录”已在众人心中埋下了猜忌的种子。

吃饭的时候,七人皆不言语,碗筷杯盘的撞击之声清晰可闻,气氛压抑得有些让人透不过气。“谁?”施三娘突然大喝一声,手中的竹筷箭一般向身后的窗口飞去。同时身子几个轻纵,从窗口跃了出去。

其余六人也闻声而动来到院中,只见施三娘出神地望着远处,那双竹筷插入旁边的树干两寸有余。

“我听见身后有动静,追出来的时候看见那边人影一闪就没了。”施三娘指指远处的客房。

众人大骇,分头行动,把宅院翻了个底朝天,又到宅院外搜了几圈,均一无所获。

“这个什么岛主难道敢做不敢当么?弄了一大堆唬弄人的东西,却又不敢现身。”南宫扬干笑两声:“说不定他早就溜之大吉,躲到一边笑话我们这群胆小鬼去了。”

“不,他一定还在岛上,”万木春的口气非常坚决,“因为床上还有余温。如果他只是想吓唬我们,完全可以在布置好一切后和仆人一起坐船走。所以他一定另有目的,在没达到目的前是不会走的。”

“是呀,我刚才明明看见人影一闪的。”施三娘说道。

“你真的看见了吗?女人都喜欢疑神疑鬼。”南宫扬的口气极为不屑。

“你……”

“好了好了。”雷震出来打圆场,“二位切不可伤了和气,中了那岛主的奸计。小心使得万年船,大家警惕些便是。”聂远山本走在最后,此时却停住脚步向身后看了看:“怎么老觉得有人在后面跟着,盯得我后脊背直发毛。”六人闻言更觉心慌,快步向宅院奔去。对手在暗我在明,不管怎么说,屋子里总比外面的树林安全。

大家正从前厅往客房走去,程子义忽然“咦”了一声,站住了:“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稍沉吟片刻,他指着北面嚷道,“对了,烟!我们在外面的时候刚往火里添了嫩树枝,可现在北面的烟柱没了!”

“呀,西边的烟柱也没了!”

“东边的烟也没了!”

“快看,南边的烟柱正在散开!”

“我看大家不如分成两组去……”南宫扬不等雷震说完,抢白道:“等老爷子吩咐完,只怕人早溜了。”言毕,几个纵跃,向南边的火堆奔去。众人阻挡不及,风中传来南宫扬的大笑:“你们怕他,我可不怕!”一时之间,有人去追南宫扬,又有人冲向另外三面的火堆,局面有些混乱。过了一会儿,火堆重新点燃,烟雾又开始袅袅腾起。清点人数,发现少了南宫扬。“哎呀,南边的火堆怎么没动静?”有人说道。众人暗叫不妙,立即往南边赶去。

万木春轻功不佳,兔起鹘落之间已被甩在后面。等他赶到时,施三娘正在呕吐,秋枫皱着眉站在一边,雷震、程子义和聂远山正在翻看地上一堆似乎是尸体的东西。“请不要乱动。”万木春大喝一声,雷、程、聂三人都愣住了。

万木春走上前去,只见地上躺的果真是南宫扬,确切的说,是南宫扬的上半身,他的下身尚在四尺开外。南宫扬面朝上躺着,脸上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好像怎么也无法相信自己死之前看到的东西。地面被血浸红了一大片。

万木春看看血迹,有些生气:“尸体被移动过了?”聂远山点点头:“我想应该把他的上下身并到一起。”万木春急了:“你怎么就没有一点常识?!尸体移动之后,我就很难判断出凶手是从哪个方向出手,用了多大的力道!”他俯下身去仔细检查:“从伤口看,死者是被人用刀从左腰横劈至右腰而死。从上下半身的相对位置和死者倒下的方位看,他应该是正面受击。还有,死者的手中尚握有一颗鸣弹,可见凶手的出手相当快,快的连‘天下第一掌’都来不及求救。而且,他能避开我们这么多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杀人再逃走,轻功一定不差。”

“那个七刹岛主竟有这么厉害?”秋枫叹问道。

施三娘终于止住呕吐,幽幽吟道:“刀劈成半鬼,刀——劈——成——半——鬼。真是诅咒,诅咒!”是吗?这难道仅仅只是开始?

万木春低头想了想,问道:“各位可否将刚才从宅院奔出直到现在的经过回忆一下?我看看能不能推出凶手所走的线路和杀人所用的时间。”其余五人大体回忆了一下自己的行动及所见。万木春摇了摇头:“刚才的局面有些混乱,好像大家都没太注意其他的人和事,若非如此,那么凶手的武功一定深不可测。”众人心下更是恐慌,草草掩埋了尸体,也无心吃饭,早早回房歇息去了。

四、人,又少了一个

星光黯淡,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

“啊——”寂静的夜空里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惊醒了好不容易才睡着的人们。“不!”又是一声惊呼。大家辨明方向,朝施三娘的房间赶去。

房门半开着,施三娘惊魂未定地立在房中,昏暗的烛光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跳动,她的双手隐隐还是攻击的架势。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众人关切的问道。

施三娘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刚才,房门突然开了。我以为是风,就起身去关门,还没走到门口就看见……就看见……”她深吸几口气,定了定神,终于鼓足勇气说下去:“我……我看见了南宫扬……”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可我看到的真的是他,而且……只有上半身,腰间还在流血……我当时吓得尖叫一声,那个鬼居然……居然怪笑着向我走过来。我很害怕,又叫了一声,同时右手使出‘花雨满天’,左手按下‘丝路花雨’的机括。那鬼避开了我的金针,见从我这里讨不了便宜,又听到了你们的动静,这才走了。”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鬼魂?魔由心生,所谓鬼魂,多是幻觉,也有不少是人假扮的。”说着,万木春看看施三娘所站的位置,向门外正对她的一根廊柱走去。廊柱的中部和下部各插入数十根金针,下部的金针比中部的入木更深,应该是机括所发。他俯下身,发现下面的金针隐约透着蓝光,像是淬了毒,有几根针头钉着一小块黑色的布片。

万木春小心地取下布片,转向其他人:“刚才的那个鬼一定是人假扮的。他上穿华服,下穿黑衣,再把腰间染红,在夜里猛看起来就像是只有半截身子。诸位,请看,”万木春拿出布片,“那人虽然武功高强,可坊主的‘丝路花雨’所发的金针速度极快,所以那人虽险险避开了金针,却被截下一小片衣角。”程子义叹道:“多亏坊主处变不惊,要不然,只怕是凶多吉少。”

“请问坊主,‘丝路花雨’是什么?怎的以前没听说过?”秋枫很是好奇。

施三娘答道:“它每次可发三十枚金针,速度奇快,是我的防身利器,平时极少使用。一旦遇到绝境,‘丝路花雨’之下断无活口,所以很少有人知道。今天要不是它,只怕我命休矣。可惜,也只是沾到他的衣角而已。”久未做声的聂远山突然冒出一句:“咦,老爷子怎么没过来?”其他人互相看了看,的确,刚才大家的注意力全放在施三娘身上,竟没发现缺了雷震。

众人赶紧朝雷震的住处奔去。房间是空的。

“不好!”聂远山惊呼一声,“莫非刚才那岛主将我等引开,却趁机对老爷子下了毒手?”程子义很着急:“我们赶紧四处看看,说不定还来得及。”万木春摆了摆手:“我看不必了。”

“为什么?”

“那人如果只想在不惊动大家的情况下把老爷子引出去,以他的武功,可以有很多法子。他完全没有必要扮成南宫扬去吓施坊主,弄得自己差点脱不了身。雷震不在房中,不是因为他已遭了毒手,而是因为他就是假扮南宫扬的人。为了避开我们,他已跳墙逃走,所以才不能和我们一起赶到坊主的房间。”

“老爷子为什么要假扮南宫扬?”

“他扮作南宫扬,并不是为了吓唬施坊主,而是要实施他杀人计划的第二步。雷震,就是七刹岛主!”

“万木春,你凭什么这么说?不是你说岛上还有第八个人的吗?”四人俱不肯相信——德高望重的老爷子怎会是那个处心积虑布下杀人之局的七刹岛主?

“不错,自从发现主房的床上有余温之后,我一直认为岛上还有第八个人。可是昨晚我好好想了想,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个七刹岛不过二十亩地左右,我们七个人在全岛搜查多遍,怎么会发现不了第八个人的蛛丝马迹?所以我认为,这第八个人就在我们之中。”聂远山还是不相信:“我们发现不了他,说不定是因为他武艺高超呢?”万木春笑了笑:“能同时避开南宫扬、雷震、程大侠、聂镖头、施坊主和秋公子的耳目,这样的人若是扳起指头数,尚不够一个巴掌。‘燕山胡骑’莫如是、‘碧血银枪’刘竞庭、少林掌门空明大师、丐帮帮主汪洋,他们不是不出世的高人,就是忙于本派事务,谁会有闲心和我们这些后生小辈玩这种游戏?”

“昨天用膳时我听到的动静,在院子里看到的人影又怎么解释?那时我们七人都在屋里。”施三娘争辩道。

“恕我直言,坊主听到的恐怕只是风吹树叶的声音,看到的只怕是远处摇动的树枝。正所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那么,床上的余温又如何解释?若是老爷子在主房睡了一宿,天亮前赶回客房,我住在他旁边,又怎会没听到动静?”程子义问道。

“程大侠,你可记得秦管家说过,整座宅院全是他的主人亲手设计?老爷子如此精明,当然可以修几条密道,晚上从密道去主房歇息,天亮前再从密道赶回。”秋枫还是不服气:“既然有可能存在密道,那么第八个人完全可以在我们搜查时躲在密道里。”

“不错,搜查的时候可以躲着,可杀人的时候呢?宅院外是并不茂密的树林和石滩,显然是隐藏不了什么密道的入口的。在那么短的时间内避开我们六人杀掉南宫扬,再返回宅院躲起来,这样的事,只怕前面提到的四位高人也未必能做得到的。在南宫扬死前,我们每个人都有一段独处的时间。于是,我们中的某一个便利用这段时间,杀了南宫扬,再回到我们中间,装出急切地奔赴南边寻找南宫扬的样子。”施三娘始终不肯相信:“那你又怎知这个人一定是老爷子?况且,老爷子武功虽高,也不可能在南宫扬示警之前就杀了他。再说,那鸣弹还是老爷子给的呢。”

“请大家好好想一想,在我们初来岛上,对一些事物起疑心的时候,是谁总是摆出看起来很可信的理由,让我们放松警惕?要布下这样的局,得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所以这个人一定有强大的财力作后盾。在我们之中,最有可能的就是南宫扬和雷震,可南宫扬已经死了。至于一刀杀死南宫扬,其实这并不需要凶手的武功比死者高多少。当年程大侠以一人之力诛杀长江五蛟,靠的也不是武功,是智慧。你说对不对,程大侠?”程子义尴尬地点点头。

万木春接着往下说:“雷震一定是让南宫扬突然看到了他最不愿意或是最害怕看到的东西,所以他死时脸上才会是那种表情。趁南宫扬愣神之时,雷震将其一刀毙命。雷震给我们鸣弹不过是掩人耳目,他有绝对的把握让我们死之前根本发不出鸣弹。施坊主,你看到那个鬼一样的‘南宫扬’时,有没有想到发鸣弹?”施三娘摇摇头。“这就是了,人在极度害怕之时,只会有最本能的反应,愣神、尖叫或是攻击,而根本不会想到还有什么鸣弹。南宫扬手中的鸣弹,一时是人后来放进去的。他若是要发出鸣弹,定将其夹在两指之间弹出,断不会握在手中。我怀疑雷震的理由还有一个——他是做火药生意的,又以火药为暗器,自然精通火药的性能。所以他可以很轻易的在我们给火堆添加树枝时投入药粉,让火堆如期熄灭。”

“可是,如果真是老爷子干的,那又是为了什么呢?”众人还是想不通。

“可能是老爷子相信了他调查得知的我们那些所谓的‘罪行’,想替天行道吧。唉,江湖上的事,谁又能真的说得清楚?”万木春又叹了口气。

“轰”,远处传来一声炸响。

众人赶出去一看,只见东边的火堆烧得极旺,烟柱没了,干枯的树枝在火中“噼啪”作响。雷震脚朝火堆倒在一旁,火苗已蹿至他的膝盖。此时天已亮了,金色的霞光照亮了雷震那张露出白骨的脸。

众人尽量保持尸体的原样,将其拖离了火堆,迅速扑灭了尸身上的火苗。雷震头向左偏,面朝大海,双手无力地靠在胸前,手掌、前臂、前胸都和左脸一样血肉模糊。从右脸尚算完好的一小部分,勉强可以辨认出昔日威风凛凛的老爷子的模样。他仅剩的那只眼睛直视着海面,似乎在大声说着四个字——“我——不——甘——心”。万木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雷震明明就是凶手,又怎么会死了呢?难道我先前的推断全错了么?”聂远山摆出一副事后诸葛的样子:“我早就说老爷子不会是凶手了,你偏不信。唉,想不到一代大侠,竟死得如此凄惨。”万木春听了,更觉心里不好受。程子义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了几句,又问道:“万捕头,依你之见,老爷子是怎么死的?”万木春仔细看了看尸体,又看看周围的地面,说道:“老爷子应该是身中一种火器,被炸身亡。这种火器想必来速极快或者极隐蔽,近身时老爷子已来不及躲避,只有本能地抬起双手阻挡。火器触手时爆炸,所以他的双手和前臂伤得最重,炸裂的碎片散开,划破了前胸和脸。从地上的血迹可以看出来,老爷子原本倒在那里。”万木春指指离火堆五步远的一摊血迹,“凶手抓住他的脚,把他拖到火堆边,摆成后来我们看到的足踏火堆的样子。”

“足踏火堆,身露白骨。‘踏火真身现’,不错,人的真身不就是一堆白骨么?”施三娘的自言自语在沉闷的空气中又平添了一股寒意。

万木春想了想,说:“可我还有一事不明。既然碎片把他的脸划得皮开肉绽、露出白骨,那么火器应该威力极大,为什么他的双手只是伤了皮肉,骨架还是完整的呢?”程子义点点头:“这倒很像传闻中的霹雳杏花。据说它的外形就像杏花,发出后触实体而炸裂。被它炸到的人会被震得内脏俱毁、经脉寸断而死,但却可以留个全尸。其实,霹雳杏花是雷老爷子的独门暗器。老爷子的雷霆剑法江湖上已鲜有人敌,所以他绝少使用暗器,因此知道它的人不多。我也是听几位武林前辈说起才知晓的。”

“怎么好像人人都有秘密武器?”秋枫暗想道。

“可是,老爷子怎么会被自己的暗器所伤?难道是他发出的霹雳杏花被对手以极强的内力快速震回?”万木春陷入了思索。

“老爷子躲不开被震回的暗器,那凶手的武功……”聂远山不敢再说下去。

“我也不太清楚。老爷子一死,先前的推断全被推翻了,我得从头到尾再好好想一想。可惜我只是捕快,不是仵作,不然可以剖开尸体验看一下他是不是被‘还施彼身’的霹雳杏花所杀。”万木春突然灵光一闪,“我们先把老爷子葬了,再去后院看看。方才天黑看不清,说不定忽略了什么重要的线索。”五人回到后院,不费多大气力就找到了藏在花丛中间的一堆衣物——上身华服,下身黑衣,腰间染得通红。施三娘认出,这正是那个鬼一样的“南宫扬”所穿的衣服。

万木春仔细看了看藏衣服的地方,微微点了点头:“果然如此。看来我先前的推断也没全错,这岛上的确没第八个人!”

其余四人皆不能理解:“怎么会呢?南宫扬死了,老爷子死了,我们五个又一直在一起。如果没有第八个人,那又是谁假扮南宫扬,是谁杀了老爷子呢?”

“其实那个假扮南宫扬的人并没有逃走,他只是在施坊主出手之后躲到一边,迅速地脱掉外衣扔进花丛,然后再趁乱混在我们当中。当时大家救人心切,连老爷子没来都未注意到,又怎会注意其他人是何时来到自己身边的呢?”

“老爷子被杀的时候,我们五个不是都在他房里吗?没有第八个人,难道是南宫扬从坟里爬出杀了老爷子?”聂远山自己都越说越害怕。

万木春笑了笑:“我们为什么认为老爷子是那时死的?大家听见了‘轰’的一声响,就理所当然地把它当作炸死老爷子的火器发出的声响。我们没人见过这种火器,说不定它炸裂的时候根本没有声音。那声巨响,不过是凶手为了掩人耳目,算好时间提前丢到火堆中的火药发出的。而且我说过,我不是仵作,并不能准确地判断出人死了几个时辰。所以,老爷子很有可能早就被凶手杀死了。凶手假扮南宫扬,并不是为了杀掉施坊主,只是想给自己一个不在场的证据。”秋枫脸色都变了:“万捕头的意思是,凶手是程大侠、聂镖头、我和你中间的一个?”万木春摇了摇头:“应该说是我们五个中的一个。那个假‘南宫扬’除了施坊主以外再无旁人看见,她也可以在布置完一切之后再大声尖叫,然后再讲一个故事给我们听。当然,我说的只是推测,还请坊主不要多心。”施三娘冷冷一笑:“如果人是我杀的,那么理由呢?”

“初看起来,那份罪行录应该是最好的理由,我们中有一个人的罪行多半是编造的。不过刚才我突然想到,我们每个人都有杀南宫扬的理由。”万木春看看面露愠色的四人,继续往下说,“首先,雷震已经垄断了北方的火药生意,如果他还想往南方发展,势必会和家大业大的南宫府起冲突。干掉南宫扬,他就可以轻易地把势力范围扩展到江南。其次,南宫扬极有可能是清风寨惨遭灭门的罪魁祸首,这岂不是程大侠最痛恨的一类人?再次,南宫扬言辞傲慢,曾骂聂镖头张嘴乱咬人,又说秋公子始乱终弃,而且还瞧不起女人。士可杀不可辱,这岂不是为三位提供了很好的杀他的理由?至于我本人,我倒没有太好的理由,说不定是我嫉妒他过着人上人的生活呢?杀雷震的理由要难想一点,不过江湖中不为人知的仇恨倒很多,它们中的某一个也许就成了老爷子死的原因……”聂远山仔细看看万木春,向后退了一大步,几乎躲到程子义的身后去。直到确定自己暂时安全了,他才开口说道:“万木春,我看你就是凶手!”万木春眉毛向上一挑:“哦?愿闻其详。”聂远山紧张的喉咙发干,使劲吞了吞口水:“我们六个,好歹也算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可你呢,不过是个无名小卒。秋公子虽说听说过你,只怕对你也没有多少了解。”秋枫点点头:“不错,巡抚大人与家父闲谈时,曾提过万捕头的名号,说是他的得力干将。除此之外,我对万捕头的确是一无所知。”

“大家看,我们几个根本不知道万木春究竟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就算他真的是万木春,我们也不知道他的师承来历、家学渊源。他一个无名小卒夹在我们六个当中,实在是很不协调。”聂远山转向万木春,“这一切都是你的阴谋!哼,一有什么事发生,都是你跳出来分析,把这盆水越搅越浑。我们根本就是被你牵着鼻子走。那些莫名其妙的推断,不过是想挑拨离间,让我们几个互相猜忌。你第一个检验尸体,分明就是想趁机毁灭证据!”其他三人并不做声,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万木春。

万木春居然笑了起来:“总镖头很会推断,你要是入了六扇门,万某只怕就没有吃饭的地方了。”不等聂远山答话,万木春收敛了笑容,继续往下说,“我受怀疑的理由其实只有一个——因为我是无名之辈,而诸位都是侠客义士。我今天才知道,原来名气是这么重要。不错,我和其他人有很大的不同。但不知各位想过没有,其实你们每个人都有与众不同之处:南宫扬是惟一一个收帖时没有旁人在场,后来又拿不出帖子的人;雷震被指控的罪行发生在四十年前,而我们的都是在十五年以内;程大侠来这里的目的是救人,他是惟一不是为了自己而来的人;我们七个,只有总镖头丢了东西;施坊主是惟一的女人;大家的罪行都是谋杀,只有秋公子是误杀……还有,程大侠第一个发现烟柱散了,而南宫扬正是在查看火堆时死的;总镖头说的话总在有意无意加深着大家的恐惧;每次死了人,施坊主都会念《七刹诀》中的句子,提醒大家诅咒的存在;而我总在翻来覆去地分析案情;至于秋公子,他的可疑之处就在于他几乎什么都没做……所以,我们几个都有嫌疑。凶手可能是我这样的无名小卒,可能是一个有这方面经验的人,”(程子义脸色一变),“可能是一个故意显得惊慌失措的人,”(聂远山愣住了),“可能是一个外柔内刚的人,”(施三娘眉头一皱),“也可能是一个不动声色、言辞不多的人。”(秋枫吃了一惊),“怎么样,总镖头,你现在还觉得我是惟一的疑犯吗?”

“这……”聂远山一时不知所措。

程子义早就有些不高兴,听了万木春的话,更生气了:“万捕头,你要是怀疑我,可以明说,没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不错,我是曾经对长江五蛟分而杀之。那又怎么样?想我程子义行走江湖二十年,也算博得了不错的名声,今日居然被疑心为凶手。罢罢罢,你们既然疑我,我再待下去也无趣。”说罢,转身要走。

万木春叫住他:“程大侠多心了,我是对事不对人。到现在这种地步,大家待在一起,或许还安全些。”

“安全?我走了,你们每人可以少防范一个,岂不更好?”程子义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这世上惟一能信任的就是自己,大家还是各走各的好。”聂远山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门窗统统锁住。

施三娘见万木春看着自己,想了想说:“如果秋公子也同意,三个人在一起的确安全些,我可不想半夜起来再碰到鬼。”于是,秋枫、施三娘和万木春便开始同进同退,一同照料火堆,一同做饭、吃饭。天黑了,三人决定就在前厅将就一晚。

三个人在前厅干坐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入睡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谁能担保熟睡时不会遭人暗算?

“你们说凶手是不是他们两个中的一个?”施三娘打破沉默,“我看聂远山最有可能。哪有像他那么胆小的男人?居然还是震远镖局的总镖头。哼,他那副样子八成是装出来的。”

“程大侠走得也很奇怪,受怀疑的又不是他一个,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再说刚才我们在外面转的时候也没有看到他,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秋枫应道。

万木春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他们中有没有一个是凶手。如果他们俩都不是,那么他们就给凶手提供了极好的杀人时机。”天亮的时候,万木春醒了,看看对面,秋枫也是才睁开眼的样子。再一看,施三娘竟然不在。两人唤了几声,又在前厅周围找了一圈,没看见人。又去客房,还是没人应声——施三娘不在,聂远山的房门开着,屋里是空的。又出事了。

万木春和秋枫四处查看,刚走出宅院大门,就见远处石子路边倒着一人。两人赶紧过去,只见程子义仰天躺着,心口处插着一根木棍,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笑容。万木春稍一用力拔出木棍,鲜血从伤口涌了出来。

“木棍刺得并不深,只不过因为刺入的那头削得很尖,刺的部位又很精准,所以才能一击毙命。凶手用的应该是剑招。”万木春又仔细看了看伤口流出的血,“程子义死了不超过一个时辰。”

“那么你认为是谁?聂远山还是施三娘?”

“现在还很难说,得看下一个尸体是谁。”万木春沉吟片刻,“唔,‘木刺魂西去,涉水人作仙’。也许我们应该去水边看看。”万木春和秋枫顺着海边走,在西面的码头看到了浮在水上肚子鼓的像球一样的聂远山。两人把尸体捞上来仔细验看,他周身再无别的伤痕,属溺水而亡。

“聂远山不是把自己锁在屋里吗?又怎会跑到这里来?”

“一定是被人引出来的。”万木春一边说一边走上船坞勘察,发现有几块木板断了,“他好像是从这儿掉下去的。”

“是因为木板朽了?”

“不是,裂口太整齐,一定有人做过手脚。凶手可能在后面追赶他,把他逼到这里。他慌不择路,再加上天黑,终于落入了凶手布下的陷阱。”

“聂远山也死了,那么凶手就是施三娘了,真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

“不错,秋兄,你我要加倍小心。南宫扬和雷震这么厉害的人物都栽在她手里,我俩联手也未必是她的对手。”

“依万兄之见,施三娘为什么要布这个局?”

“据说她曾发誓,不放过天下任何一个负心的男人。”

“唉,我真不该来这里。紫雯今天就要动身去京师了,我本应该陪着她的,可我却为了什么白衣女子……唉!”秋枫满脸悔意。

听到这里,万木春的目光也变得柔和了:“再去看一下火堆,让烟浓一点吧。说不定今天就会有船只经过,还来得及。”两人给西边的火堆添了火,往北走去。北面的火堆已经快燃尽了。万木春和秋枫进树林去掰新树枝,然后两人同时僵住了——三尺白绫将一袭白衣的施三娘吊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风吹着她前后摆动,竟似舞蹈一般。

两人将施三娘解下来,一试鼻息,早已气绝。

“她达成心愿,又怕人寻仇,所以自缢了?”秋枫试探着问道。

“不是自缢,她是被勒死的。自缢的人,因为挣扎的时间较短,脸上根本不会出现她那样的血点。”万木春冰冷的目光直视着秋枫,“你还有什么话说?”秋枫跳开一步:“真没想到居然是你!看来你是不会告诉我理由了。”

“我也没想到温文儒雅的秋枫竟然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

“你少含血喷人!分明是你做的,亏你还能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侃侃而论!”

“我虽然技不如你,但也不能让你逍遥法外!”万木春拔出长剑,“出招吧!”秋枫并不拔剑,只拿着一个小黑匣子对着万木春:“我不知道你的武功究竟到了什么地步,还是用这个保险一点。”

“你拿了施三娘的‘丝路花雨’?秋枫,你竟然用这个对付我?”说罢,万木春一抬手。

秋枫赶紧按下“丝路花雨”的机括,数十枚细针直奔万木春前胸。细针入体的一刹那,万木春发出了一声娇呼,竟似女子的声音。

秋枫定睛一看,原来万木春抬手并不是发暗器,而是为了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面具下是一张姣好的面容,黑色的血从她的嘴角溢出。她缓缓地吐出几个字:“阿枫,我……”话没说完便倒了下去。

“紫——雯——”秋枫大惊失色,赶紧扶起倒地的女子,却再也喊不应怀中的佳人了。

“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他悲痛欲绝,仰问苍天,可苍天不语。

“不可能的,我怎么会亲手杀死紫雯?紫雯——紫雯——”秋枫疯了一样满岛狂奔。

当他再次来到柳紫雯身边时,眼神已经迷乱。他无限深情地望着尸体:“你等着我,我马上就来陪你,我们再也不分开。”说罢,拔剑自刎。

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散开来。岛上死一般寂静。

五、谜底

一阵稳重有力的脚步声传来,一个人影出现在柳紫雯的尸体边。

很好,人都按照计划死掉了,再用不着隐藏,用不着放轻脚步。等我走了,就没人知道这岛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秋枫的死比预料的要快——原本以为他要过一到两天才会因孤独和恐惧而自杀,而现在……这是不是上天对我的眷顾?

只是,万木春怎么会变成柳紫雯?这个公门败类自然是罪有应得,可柳姑娘的底细我也查过,她应该是无辜的。难道是我疏忽了?

那么,究竟是柳紫雯冒充了万木春,还是他们俩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人影俯下身去查看,忽然被一把长剑架住脖子。柳紫雯微笑着握着剑柄:“老爷子,别来无恙?”

“你、你……”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雷震一下子说不出话——原本一切都按计划进行,一切都完美无缺,可是现在……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柳紫雯没死,秋枫自然也活着。”

“老爷子说的极是。”秋枫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语气还是那么彬彬有礼。他身形一动,封住了雷震的退路。

柳紫雯仍然笑着,声音却变了:“柳姑娘当然活着,不过此时正在去京师的路上。”她一扬手,又揭下一张人皮面具,面具下的脸,仍然属于万木春。原来是刚才万秋两人设下的一场好计。

雷震怔怔地看着他,半晌点点头:“好好好!老夫一时妇人之仁,惟恐误害了柳姑娘,想不到竟会着了你二人的道。万木春,当初倒是小瞧了你!你看到我活着时毫不吃惊,莫非早就算到人是我杀的?”

“老爷子过奖了,”万木春微一颔首,手上的力道不减分毫:“虽然我最先怀疑的是你,可在火堆旁发现了你的‘尸体’之后,我把你从嫌犯的名单上划掉了。不过后来我想通了,如果其他人都‘死’了,那么凶手就是死者中的一个。所以,我和秋兄才布了这个局。不管最后瞻仰我遗容的是谁,我都不会吃惊的。其实我们也是做了一个赌,赌的就是杀人者仍存有一份不愿伤及无辜的良善之心。老爷子若是铁石心肠一走了之,我和秋兄怕是早晚要困死在这荒岛上。”

“可你为什么会相信秋枫?”这样的局雷震以前布过两次,都很成功。猜忌——这个与人类相伴而生、挥之不去的魅影,总是最后的胜利者。可是在这个无名小卒面前,它却铩羽而归。

雷震半晌点点头:“好好好!老夫一时妇人之仁,惟恐误害了柳姑娘,想不到竟会着了你二人的道。”

“因为昨晚我忽然想起了浙江的一个弟兄讲过的故事。几年前,他在越州做捕快。一天,他在街上见一个年轻人骑白马经过。马跑得好好的,忽的发起狂来,向着路边的人群冲去。年轻人努力制服马的时候,一个老人突然出现在马前。结果马把老人踩死了,还踩伤了站在一旁的老人的儿子、儿媳。夫妇俩硬拉着年轻人,要去官府理论。那位弟兄认识这对夫妇,知道他们平素对老人不孝顺。他观察后发现,白马的臀部有几个小黑印,大路中间有些散落的小石块。于是他认为一定是有人掷石子故意令马受惊,死去的老人很可能是被夫妇俩推到马前的,可是他没有证据。也许他们本想让老人受点伤,好诈些银两,谁知老人却死掉了。年轻人随夫妇俩去了县衙,表示一定为这件事负责——他并不知道自己被算计了。知县听了捕快私下里呈报的情况,判年轻人无罪。年轻人却坚持要付给那对夫妇一张五千两的银票。今天早上发现施、聂二人失踪的时候,我问秋枫是不是真的骑马踩死过人。他承认了,告诉我那是在越州。先前他说自己没做过,是因为他不想被别人看作凶手。”

“胡说!”雷震不相信,“我仔细查过秋枫的那件案子,根本就没听说什么马臀上有黑印的事!”万木春摇了摇头:“老爷子,我想不是你没听说,而是你认定了秋枫有罪,就根本不愿搜集对他有利的证据。”

“笑话!老夫做事一向以公平著称,怎会那样做?分明是小人之心!好,就算你可以凭你听到的相信秋枫,可他又凭什么相信你?”

“因为,”一直沉默的秋枫开了口,“我看到了他眼中对我的信任。那一刹那间,我觉得我们之间有了一种可以称之为友情的东西。不错,猜忌可以摧毁亲情、友情和爱情,可是只要那真正的情感够牢固,最后失败的一定是猜忌。所以,我在听了他的分析之后,才会和他合演这出戏。”

“秋兄的行云剑真是削铁如泥,名不虚传,只是可惜了厨房的那口新铁锅。”万木春笑笑,一手扯开外衣的腰带,将胸前的东西往地上一扔,包在外面的布散开了,露出一块发黑的铁片。然后,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的“血迹”:“这种果子的汁液看起来的确像毒血,就是味道苦了点。”

秋枫笑道:“你只是嚼了个苦果,我可是往自己脖子上抹了一刀。伤口不算深,却也够疼的。”

他俩一唱一和,雷震越听越气:“你们真是够聪明!我千查万查,就是没查到你们会有这种联系。天意,天意!你们记着,我是输给了天,不是输给了你们!”

万木春点点头:“不错,老爷子深谋远虑,确非晚辈能及。我只是想,照杀人者的意图,他似乎想把我们所有人除去。而种种迹象表明,杀人者就在我们中间。当时不见聂、施二人,如果他们都死了,那就只剩我和秋兄了,可是我又信任他。想来想去,我觉得整件事只能有一个解释——死去的人中有一个是假死。凶手利用了大家思维中的盲点,才会在轻易得手的同时引发各人之间的猜忌。不过,这个想法实在是偶然产生的,若不是我听过秋兄的故事,恐怕我们早已残杀至死了。而且,我还是想不明白老爷子是怎么杀掉其他人的。还有,‘踏火真身现’的究竟是谁?”

雷震闻言笑了——万木春虽设计识破了自己,却终未想通整个事情的关键。

“我听了你的推理,其实你说的很接近事实。那天施三娘草木皆兵说是看见了人影,大家就在岛上四处搜查。趁此机会,我在北、西、东、南四面的火堆投入药粉,使它们在合适的时间依次熄灭。从前厅回客房时,我走在程子义的左前方,以让他发现火堆熄了。然后我故意说要分组巡查,激南宫扬独自行动。他虽狂傲自大,倒也不算太笨,还知道去最后熄灭的南边火堆找‘七刹岛主’。我抄近路追上他时,他正在火堆前东张西望。他听见动静后转过身,趁他愣神的时候,我把他砍成了两段。”

“你究竟让他看到了什么,他的脸上怎么会是那种表情?你杀他时,就不怕有人跟来看见?”万木春问道。

“南宫扬死前已经把你们全得罪光了,谁会去紧跟着他?其实他死前看到的就是我,只不过我戴了一张和他七分相像的人皮面具,而且脱掉外衣露出了里面和他的衣服样式相近的浅蓝色华服。浅蓝色是南宫昂生前最喜欢的颜色。”万木春明白了——南宫扬真的杀了自己的亲弟弟,他把雷震当成了前来索命的南宫昂,所以才会片刻间乱了方寸。雷震杀完人后只要穿上外衣,藏好人皮面具和刀,就可以不被察觉地回到人群中来。

雷震继续说道:“扮成南宫扬去吓施三娘是计划的第二步,为的是加深你们间的猜忌。你们去房间找我的时候,我朝火堆扔了火药,把你们引出来。在你们查看我的‘尸体’时,我把那身衣服脱掉扔到花丛中间,以嫁祸给你们中的某一个。”

“那天死的到底是谁?岛上其实是有第八个人的,对不对?”这是万木春最想知道的问题。

“死的是管家。”

“秦管家?”

“你们用不着吃惊,我是不会滥杀无辜的。他的真名叫秦无必……”

“‘关东第一恶人’秦无必?”这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天下英雄莫不除之而后快。偏偏他的武功还不错,几次三番逃过死劫。他的死,当是老百姓拍手称快的乐事。

“不错。四年前他急需用钱,却又被人追得紧。我帮他躲过追捕,又雇他做了几件酬劳颇丰的小事,他渐渐信任了我。这次的宅院、仆人,全是他帮我办的。每次见他时我都易了容,所以他没有认出我来。仆人撤走的时候,我让他躲在密道里待命。那晚去见施三娘前,我约他来到东边的火堆,把他易容成我本来的样子,然后突然出手,用‘霹雳杏花’杀了他。”万木春细细一想,秦无必的身形的确有些像雷震。他想到了死而复生,却没想到尸体也可以冒名顶替。

“接下来的事情就比较简单了。”雷震轻描淡写往下说道,“你们间的猜忌越深,我下手就越容易。趁着天黑,我扮做武自明去找程子义,杀他比杀南宫扬更省力。我知道聂远山不会水性,就装成李望川的样子,学你和秋枫的声音引他出来,把他逼到做了手脚的船坞。至于杀施三娘,那就更容易了。你们有没有想过昨晚为什么会睡得着?”是啊,三个人本来互相监视,谁也不敢先睡的。为何万木春和秋枫会迷迷糊糊睡去,又在差不多相同的时刻醒来?莫非……

“想到了吧?我给你们下了迷药,然后勒死了施三娘,还故意把‘丝路花雨’留在她身上。本可以把你们一起除掉的,不过那样整个局就不完美了。现在看来,倒不如当初把你们一起干掉。”雷震说罢,恨恨地看了万木春一眼。

万木春感觉到了雷震心中强烈的恨意,感到很不解:“老爷子,即使我们有罪,你的手段未免残忍了些吧。你为什么不把搜集到的证据呈交官府,让王法来裁定?”

“王法?四十八年前老子就知道,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狗屁王法!”雷震的语言突然变得粗俗起来,万木春却觉得,这才是真正的雷震——一个扔掉了面具的雷震。他悲愤的语气和无比凄楚的眼神,触动了万木春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万木春收起剑,等着听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秋枫见状吃了一惊——就算他二人联手,也断不是雷震的对手,若不是出其不意,他们根本不可能制住雷震,现在撤了剑,雷震要反击或是逃走都易如反掌。秋枫握着他的行云剑,紧张地看着雷震的背影。

雷震好像根本没有动手的打算,深深地陷入了回忆之中:“四十八年前,我还是泸州城里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有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还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儿子,他才三岁。那时我对武功一窍不通,一家三口守着祖上传下来的一爿杂货行,过着不算富足却幸福的生活。我以为我会和我的祖辈一样就这么过一辈子。

“有一天,对面钱庄的孙掌柜来找我,说是要出五十两银子买杂货行。我的铺子少说也值五百两,况且我答应过我爹,无论如何都不会卖掉它。所以我拒绝了。第二天,孙掌柜又来了,出价加到了一百两。他说,他的老板朱长富早就相中了杂货行所在的地段,准备拿来建大商行,左邻右舍的铺子已经和朱老板签了协议。一百两,已是他出价的极限。我仍然拒绝了。据说泸州城里,只要朱长富想做的事,没有做不到的。但我深信,有王法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也不敢把我的杂货行怎么样。随后的一段时间平安无事,我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谁知有一天……有一天……”雷震的声音哽咽起来,四十八年前的事历历在目,那是何等痛苦的回忆。万木春分明看到,雷震的眼角,有泪珠滑落。

雷震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不管回忆多痛苦,都要将这段深埋在心底的往事公之于众:“那天我出城进货,傍晚回来时发现杂货行被砸得一塌糊涂,货架全空了。我本来还抱有一丝希望,可当我冲到里屋时,希望破灭了——杏花抱着全儿,倒在了血泊里。她本来想全力护着全儿的,可是那一剑从背后穿透了她的身体,刺进了全儿的前胸。想不到,那天早上竟是永别……”

“杏花”、“全儿”?万木春猛地明白了雷震的暗器为什么要叫做“霹雳杏花”。雷震的拳头捏得嘎嘎作响,此刻的他,仿佛还站在那间杂货行中:“杏花的手心握着一个腰牌,正面写着‘朱’,反面写着‘朱三’,是朱长富的家丁特有的腰牌。邻居马大嫂告诉我,我走后不久,孙掌柜就带着朱府的家丁冲进了杂货行。我写了状纸,去县衙击鼓鸣冤。知县听了我的陈述,收了状纸、腰牌,表示一定会还我一个公道。走出衙门的时候,有个衙役劝我尽快离开泸州,别打官司了,因为在我之前,朱长富早就来过县衙。可我没有听进去,人证、物证俱在,我不信打不赢这场官司。

“我又一次相信了王法,可得到的又是什么?”雷震苦笑了一下,“第二天,我被捕快拘到了县衙,罪名是杀妻灭子、栽赃陷害。知县说,朱府根本就没有叫朱三的家丁,况且朱长富在泸州城修路办学,做了不少好事,怎会为一块地皮去杀人。接着我的邻居们都出来作证,说我和杏花一贯不和。出事那天他们先是听见我和她吵架,接着是摔东西的声音,然后是杏花的惨叫。我百口莫辩,不肯认罪,被暴打一顿,扔进了牢房。多亏看管我的老狱吏心地善良,让我把他打晕,放走了我。那时我就发誓,一定要让朱长富血债血偿。从此我隐姓埋名,遍访名师,一面学武,一面学做烟花生意。我不仅要朱长富的命,还要让他倾家荡产!

“这一忍就是十八年,等到四十岁的时候,我已可算作江湖中的二流高手,并且富甲一方。我用从商学到的手段挤垮了朱长富名下所有的产业。接着我去找他,表明了身份,然后割下他的狗头,放到了杏花和全儿的坟前。后来我又找到了当年审案的知县——他已经告老还乡多年了,我没有杀他,因为他好像真的相信朱长富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大好人。哼,大好人……仇报了,可我并不快乐——纵使姓朱的死上一百次一千次,杏花和全儿也不可能复活了……

“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利用金钱和权势逃脱惩罚的人绝不只朱长富一个。我也要利用我的金钱和权势,替所有像杏花和全儿一样屈死的人讨还公道!于是,我开始关注各级衙门和刑部审理的命案。仔细查证之后,我干掉了那些逍遥法外的凶手,把他们的头颅放到死者的坟前告慰亡灵……”

“你就是前辈们传说中的‘正义捕手’?”万木春惊声道。以前他听长辈们讲过不少‘正义捕手’的故事,那曾是他童年时的偶像,可是后来他慢慢知道,这个社会需要的并不是大侠。

“呵呵,你也知道‘正义捕手’?”雷震露出几分得意之色,显然颇为这段经历而自豪。“不过,正是因为‘正义捕手’的名头越传越响,那些凶手的防范变得更为严密,我也越来越难下手。到有人开始怀疑我的时候,我暂时歇了手。随后,我把关注过的案子整理了一下,发现逃脱惩罚的人中,最为可恶的并不是那些利用金钱和权势的人——他们虽十恶不赦,其真面目却多为人所知。而那些声名显赫的江湖伪君子,犯了法不仅不会受惩罚,还会有不少人站出来为他们辩护,这才是最可恶的。于是,我开始调查江湖中那些成名人士的底细。

“经过几年的准备,在五十岁那年,我挑了八个罪无可恕的二流‘大侠’,把他们约到了与世隔绝的山谷。我躲在一旁杀了其中的五个,剩下的三个人互殴死了。哼,什么大侠,还不是和市井之徒一样?十年之后,我约了五个一流高手在荒漠见面,自己也参加到他们中间。结果我杀了其中的三个,剩下的两个,一个在杀了另一个后自己把自己吓死了。这一次,我选了孤岛作聚会的地点。开始我只约了五个人,后来又改变了主意,决定再约一个公门中人——有对手,这游戏才会有意思。我不想去找京中的名捕,一是没有把握能赢,二是剩下的时间不够查清他们的底细。所以我在周边的衙门寻找,最终选定了你。”雷震看了看万木春,叹了口气,“只是我没想到,浙江府一个小小的捕头,武功平平,却聪慧过人,到头来倒坏了大事。”万木春扬了扬嘴角,对着雷震拱了下手:“承蒙夸奖。如果我说虽然石云龙和卫海罪有应得,但我并没有杀他们,老爷子你会不会相信?”雷震不以为然:“哼,不是你就是孟贯。那天你们四个都进了舟山城外的树林,却只有你和孟贯两人出来,这件事难道会是别人做的不成?孟贯在浙江入室抢劫、杀人行凶,犯下六桩大案二十五条人命,你见了他却不拘捕,难道不是和他有勾结?我假托知道他的下落约你来此,你几天前才见过他,怎会不知他下落?你分明是来杀人灭口的!”

“那六桩大案确实很像孟贯做的,手法一样,墙上‘杀人者孟贯’的字迹也和以前‘劫财者孟贯’的字迹一样。但是孟贯在全国作案无数,从未伤过一条人命,为何到了浙江就大开杀戒?而且我查过,宁波巫员外一案发生的当晚,他在金陵。他轻功再好,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赶到宁波。那天我无意中听到了卫海和石云龙的谈话,他们明明已经发现了孟贯,却不向我报告。而且卫海对石云龙说,有人命令他们秘密除掉孟贯。我跟着他们到了树林,识破了他们布下的陷阱,救了孟贯一命。他二人见事情败露,转身想逃,被孟贯逮住。我刚要问话,两人就服毒自尽了。我把听来的话告诉了孟贯,要他和我回杭州。他却说要自己去查清这件事,所以我并不知道他后来的下落。”

“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叫老夫如何能信?你们六个都是一丘之貉!”

“我的确没有证人,可是秋枫的案子有。只要你去问那个叫黄沛的弟兄和五年前审案的文知县,就知我所言非虚。老爷子,你不相信王法,认为它不公平,可你的做法又公平吗?你在杀人之前,根本就没给过他们为自己辩白的机会!”

雷震顿了一下,又说道:“我才不会听他们的狡辩!看看他们死前的神情,根本就是做贼心虚!”

“那么程子义呢?他死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我想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解脱。也许是他杀了武自明——可能是逼不得已,可能是失手;也许人不是他杀的,这其中另有隐情。不管怎样,他一定认为自己应该为徒弟的死负责,所以才会面带笑容毫不反抗地去死。其他人或多或少的是为私利来七刹岛的,可程子义不是,他来是为了救人。还有施三娘,你甚至都没有扮成施云天去试探一下她。”

“因为我根本用不着。”雷震仍是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语气中却又多了几分犹豫,“哼,你对他们又了解多少?你认识他们不过几天,此前最多只听过他们的名字。而我不同,我花了十年的时间准备每次聚会,我对他们的了解比他们对自己的了解都多。”

“对于我们的家世、武功、喜好和弱点,老爷子可能比我们本人更清楚。可是那些案子呢,你真的了解全部情况吗?它们中的大多数发生在多年以前,你搜集到的多是间接证据。也许你没有意识到,你是在假定一个人有罪的前提下去调查他的。所以一旦有了间接证据,你就会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想。一句话,在这些事上,你加入了自己的主观臆断,根本不可能做到不偏不倚。”万木春的语气非常诚恳,雷震第一次没有反驳——他开始反思自己是否真的曾经感情用事。

“老爷子,小时侯我曾以你为榜样,发誓长大后要做个像你一样的‘正义捕手’。做捕快这六年来,我看过、听过无数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案子。我渐渐明白,判断一个人是否有罪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很多案子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样简单。有时候,只是一个微小的错误,就可能造成冤案,枉死数条人命。‘正义捕手’又怎能保证死在他手上的人是死有余辜,不是蒙冤受屈?所以不管有嫌疑的人是谁,都应该给他一个公正的审判机会。其实,老百姓需要的并不是惩奸除恶的大侠,而是能让他们安居乐业的完备法则和严明吏制。只有用法来治国,才能真正做到惩恶扬善。”

“法?每年冤死在法下的人有多少,你知不知道?”

“可那不是法的错,错在官吏们并没有秉公执法。有时,大侠也在犯这种错。”

“是吗?”雷震话音未落,忽然向右一个急转身,左手弹向秋枫右手手腕的腕骨穴。趁秋枫手劲一松,雷震劈手夺下他的行云剑,向后一翻身,急退数步。等秋枫和万木春反应过来,雷震已站到八九尺开外。秋枫心道“不好”,刚要伸手去摸腰间的“丝路花雨”,突然想起来机括刚发过一次,盒里已经没有金针了。万木春也没想道会有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朝秋枫点点头,举剑摆了个起式,心想:“今天怕是要见识到江湖上久负盛名的‘雷霆剑法’了。”雷震看见万木春的架势,笑了笑,说道:“你们走吧,老夫今天不想再杀人。从西边的火堆向南走八步,那么可以挖出一条用油布包好的小木船。它也许不能带你们回到陆地,但用它划到主航道是绰绰有余了,在那里你们一定可以碰到过往船只。”秋枫愣住了,他实在想不到雷震竟然要放过他们。

万木春并不收剑,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七刹岛仍属浙江辖域。老爷子,你涉嫌命案,还请和我们一同回巡抚衙门。”

“如果我不想去呢?”万木春舞了几个剑花:“那就只有得罪了。”雷震瞪大了眼睛——他还未见过如此自不量力之人,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开始佩服这个年轻人的勇气:“就凭你们两个人、一把剑,就想拿下我?”

“晚辈职责所在,就算明知不是对手,也要放手一搏。否则,若对命案置之不理,又如何配得上‘捕快’二字?”万木春一字一句说得十分坚决。

秋枫站到万木春旁边:“难得万兄如此信任,秋枫自当助万兄一臂之力。”雷震仰天大笑起来。笑声中,两人只见一绿一黄两样物事逼近,情急之下抄手接住。万木春接下的是一块古玉,秋枫接住的则是一块令牌。

“这个月十八,你们拿着这两件东西去京城找‘飞天神偷’傅飞宇,让他把玉还回震远镖局。”雷震并不理会二人不解的目光,他问秋枫:“想知道那名白衣女子的下落吗?”秋枫摇摇头:“自从上岛以来,我脑子里就只有紫雯的影子,以前真是不知道惜福。”雷震满意地点点头,忽的拔剑自刎。万、秋二人大惊失色,赶紧奔上前去,却为时已晚。雷震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若事实真如万木春所说……老夫有何颜面存世……偷生了四十八年,该和杏花、全儿团聚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睛慢慢地闭上了。

两人掩埋了雷震,挖出木船一看,略嫌狭小,估计是雷震准备自己离岛时用的。他们商量一番,决定先回陆地,再由万木春带人来岛上验尸结案。

两人划着船,离岛越来越远了。

秋枫问道:“你用剑制住雷震时为什么不点他的穴道,然后逼问他船在哪儿?”

“雷震在江湖上呼风唤雨,怎会轻易被人所逼?我只是觉得他尚不失侠义之心,想试着说服他……”万木春话音未落,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一连几排大浪扑来,险些将船打翻。两人回头一看,只见七刹岛上腾起了漫天尘雾。尘埃落定之后,海面恢复了平静,只是小岛已失了踪影。实在没想到,雷震居然会炸掉七刹岛。

两人愕然地看着这一切,半晌才回过神来,继续向前划。又过了一个时辰,尚未到主航道,小木船就碰上了一条回港的货船。

天黑的时候,货船在舟山最大的林浦码头靠岸。万木春和秋枫的脚终于踏上了坚实的土地。万木春问秋枫的打算,秋枫说要去追赶上午启程的柳紫雯,而万木春要赶去和剩下的弟兄会合,继续调查孟贯的案子。于是秋枫答应顺便去找傅飞宇,两人就此别过。秋枫追人心切,立刻向远处的马厩奔去。万木春看着秋枫的背影,默默说道:“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