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致宇《欢乐江湖》全文

导语:枫大少与公孙纵马有着过命的交情,公孙纵马暗恋枫大少明珠般的小妹,枫大少会不会将小妹嫁给公孙纵马,这个像风一样难以把握的江湖中人?

一、柳林酒碧美人娇

公孙纵马急急忙忙地骑着一匹黑马,要赶到落枫草堂去。因为在那里,有他的朋友枫大少。

公孙纵马是在一次很偶然的机会遇见枫大少的。

那一次,他在岳阳楼喝酒,枫大少也在岳阳楼喝酒。公孙纵马那时年少得意,是以千杯不醉,不停地喝;而枫大少正失意,当然一杯就醉,可醉了也还是不停地喝。所以他俩互相看着都很好奇的样子,就干脆凑在一起喝,一场酒喝了三天三夜,这两个人就交了朋友。当时枫大少很惋惜地说,兄弟,可惜我老了,明天就要归隐江湖,不然咱俩就可以一起闯荡天下,干一番事业,多么风光!公孙纵马却很不在乎,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以后我带一批人到你家里喝酒去,咱俩把所有的人都喝倒在地,让天下人都知道什么才叫做“好汉一醉烂如泥”,那才真是风光呢。

那天之后,枫大少果然绝足江湖。其实枫大少也有点后悔,不该在岳阳楼喝醉了酒说大话,这么随便就归隐田园,再不得江湖上披发仗剑,快意恩仇。不过公孙纵马也后悔,觉得不该喝醉了酒,竟连这个枫大少家住哪里、名叫什么都没问清楚,以后可怎么找呀?

岳阳楼一别,忽忽过了好几年,公孙纵马一直在江湖上游荡0他本是个胸无大志的人,不想建什么功名,也懒得留什么字号,因为他已经不是当年鲜衣怒马、年少多梦的少年了,他觉得自己有点儿老了。

老了?他突然想起来当年那个说自己老了、该退出江湖了的人。他开始寻找枫大少。这时候他才知道,那个一杯酒便醉,却永远醉不死的枫大少,就是当年名动天下的落枫草堂主人无风剑客枫临雨。而更让他惊心的是,他听说枫临雨昔年的仇家,已经重金请了杀手“星星非猩猩”去刺杀他。

“星星非猩猩”?那可是新近崛起江湖的一流杀手,据说有一手叫做“流星雨”的绝技。

于是公孙纵马一路纵马入鲁,无论如何也得先“星星非猩猩”一步找到枫大少。他担心枫大少久不入江湖,剑已生锈,人已发福,怕是敌不过“星星非猩猩”了。

直到公孙纵马入了山庄,管家说庄主上山练剑未归,请他留宿的时候他才稍微放了心,舒了气。在客房睡了一觉,第二天爬起床,公孙纵马就看见了正在窗外指挥下人们整理酒坛子的枫大少。

枫大少还是枫大少,只是蓄了须,结了发,长了肚子。公孙纵马一边穿着衣裳,一边隔着窗和他打招呼道:“怎么,见我来了,把酒都藏起来?”枫大少一笑:“说啥!我是让他们空开地方,好摆新的酒坛子!长毛,喊小姐来见客!”

那小姐叫枫临叶,是枫大少枫临雨的妹子,正值豆蔻年华。公孙纵马愣了一愣。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女孩子。沉鱼落雁?不,不行。这词太俗了,太滥了,被人用过不知几千几万次。眉如远山,脸若芙蓉?也不行,卓文君当垆卖酒,哪有她的清丽可人?遇雪尤清,经霜更艳?还是不成,这般冷若冰霜,怎及得她的天真烂漫?他不是读书人,肚里本也没有多少学问,就这么愣着想着。

她穿着淡绿色的裙子,套着碧绿色的罩衫,踏着鹦鹉绿的绣鞋,戴着祖母绿的头簪,佩着翡翠绿的手镯,越发显得活泼伶俐。她瞪着眼,扬着眉,伸出右手(左手抱着一只名叫“暗器”的小狗)指着他的鼻梁大喝了一声:“贼!偷马贼!”这一声让整个院子里里外外,除了公孙纵马之外所有听到的人都笑出了眼泪。枫大少也笑红了脸,弯着腰说:“没教养,这位是公孙大侠,快过来赔礼!”于是,枫临叶期期艾艾很不情愿地走过来,睁着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了公孙纵马好半天,才苦着脸说:“公孙大侠,叶子这厢有礼了。”她施礼的时候,他有些尴尬。那只小狗“暗器”跳下地来,扑到公孙纵马的怀里,用舌头舔他的鼻子,刚好掩盖了他的尴尬,因为那匹黑色的骏马,确实是他在路上偷来的。

这天开始,公孙纵马就在落枫草堂住了下来,每天跟枫大少饮酒、弈棋、谈天。他们至少喝掉了一百坛酒,满满的火红的高粱酒。因为公孙纵马发现他除了喝酒,别的都不是枫大少的对手。闲暇的时候,公孙纵马也抽空做点别的事情,比如将落下鸟巢的雏鸟送回家去,将惧高的小猫带下树来。或者思考这个占地数十亩的庄园,为什么起名字叫草堂?再比如“星星非猩猩”的“流星雨”,究竟是武功招式,还是兵器、暗器的名字?再比如天上闪烁的星星,亮得过那小姑娘枫临叶的眼睛么?

他觉得这种日子真好,真舒服,真快乐。

如是,几个月过去了。

这一日,如同往常一样,他们弈罢了棋,谈完了天,开始饮酒。

这时候是傍晚,夕阳西下,红霞满天。桌子就摆在绿柳林里,枫大少居主位,公孙纵马坐客席,枫临叶下手相陪。酒酣耳热,公孙纵马输了酒令儿,被罚咬小狗儿的尾巴,就伸手捉过“暗器”来。枫临叶心疼“暗器”,急着来夺,公孙纵马用一只手把枫临叶的双手和“暗器”都捉住了,问枫大少说:“这里有三只小狗儿,咬哪一只?”枫大少一手持箸击杯,一手扶桌笑得涕泪交流,差点儿仰摔过去,说道:“反正在你手里的你要看好。”枫临叶乱叫,“暗器”挣扎,也乱叫。

攻击就来自这一刻。一时间,铺天盖地的暗器包围了柳林,是暴雨一般密集的短箭,闪着白亮、阴邪的光。而猝然遇袭的,只是两个半醉的武人和一个不通武艺的女孩,还有一只小狗。

多亏了枫大少。枫大少左手一直扶着桌子,本来笑得仰起了身体,脸孔朝天,这时候将手顺势一推,连椅子带人一起摔了出去,躲开了第一波箭雨。椅子着地,人却离地一尺,箭一般射出,比箭更快。

他手里有箸。

枫大少的身形在左边偷袭者的腰下掠过,不待那人再次出击,便以箸作剑刺入他的肋下,透胸而过。

电光石火之间,枫大少又以手搂住旁边的树干兜了一圈,借力反手射出第二根箸,洞穿了右边偷袭者的咽喉。那偷袭的人睁大了眼睛,不相信这一根小小的竹棍的速度,竟比他手中那机弩射出的连环短箭还要快。

枫大少身形不停,又更快更急地再冲了回去。这时候第二轮暗器已经射完,他要趁第三轮短箭未发之时再将第三个偷袭之人击杀。因为来者有三人,就算他能及时杀掉两个,第三人若再放出一轮飞箭的话,公孙纵马和枫临叶,能躲开么?

甚至枫大少都不敢想,如果公孙纵马连第二轮都没挡住呢?这些闪着耀眼白光的涂了毒药的箭,是根本没法正视的,因为你只要看它一眼,就会被耀得眼花。被刺破一丁点儿皮,就会连命都丢了。

枫大少箭一般冲向第三个人。

可是第三个人已经死了,浑身插满了他自己的喂了毒药的短箭,像刺猬一般。

“原来这就是‘星星非猩猩’,”公孙纵马说,“一个‘星星’,一个‘猩猩’,还有一个‘非’。”刚才酒至半酣的时候,他俩就发现了这悄悄接近的三个人,只是怕枫临叶受惊,所以都不讲明,只是借行酒令来让枫临叶靠近得到保护,一人保护枫临叶,一人负责杀敌。所以公孙纵马问:“这有三只小狗儿,咬哪一只?”枫大少答:“反正在你手里的你要看好。”只一句话,任务就分配好了。

毫无疑问,保护枫临叶的负担更重,困难更大。不过枫大少信任公孙纵马,公孙纵马也不负他的信任。他一边抱着枫临叶跃起,一边儿用剩下的一只空手舞动袖子,收了短箭,再反射回去杀敌。

现在危险已经过去,枫大少重新摆了一桌酒,给公孙纵马送行。他知道公孙纵马为什么来,既然此事已了,公孙纵马也该走了。公孙纵马是漂泊的人,江湖人都是如此,从不做更多的停留。这一场酒更是喝得昏天暗地,让公孙纵马打马离去时竟然有了醉意。

怎么会醉了呢?其实公孙纵马也不清楚,令他醉的,究竟是那一席送别的美酒,或是那微醺的晚风,还是那个受了惊吓、躲起来了的女孩?

公孙纵马骑着黑马上路。其时,天未明,星正稀。

二、好汉风露立中宵

公孙纵马再去落枫草堂的时候,已经是五年之后。

五年中,公孙纵马一直在江湖上游荡。他本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这里呆一呆,那边走一走,总也静不下来,定不下来。遇见好玩的人物,他就勾留些时日,长歌纵酒,得过且过;遇见不平的事情,他也多呆些日子,伸手管上一管,也算抻抻腰腿,活动筋骨。日子多了,他也就逐渐的有了点名气。

不过,不是善名。

是恶名。只因他做事都凭一时热血,一向不深思熟虑。做下好事不留名也就罢了,最多得些报答,问题在于,他也做了不少恶事。其中最要命的,莫过那一回和枫大少在柳林中杀掉的三个人——星星、非、猩猩,这三个人,其实一个是“妙手班家”堂主班暗的独生儿子“妙妙手”班明明,一个是“岭南老字号”旗下的弟子“不毒也毒”温莫莫,一个是“蜀中唐门”年轻一代最好的弟子“看不见”唐奇妙。

人们对于仇恨永远比恩德来得更深,也更长久。江湖上的人都认为这三人是死在他的手里,虽然班明明和温莫莫实际上不是他杀的,但是他也没否认。因为杀他们的是他的朋友枫大少,算在自己身上也没什么大不了。他自己已经够麻烦了,多一点不多,少一点不少,可不想再给枫大少添麻烦。

于是,他更是“四处流窜”,因为被这三家盯上的人,是没办法安稳的。

从四川过江南走西域,转来转去,最后转到山东。

既然到了山东,公孙纵马也就过去看一看枫大少,因为最近他一直没听到有关枫大少的消息,他怕枫大少也遇上了什么麻烦。

这时候的枫大少,已改叫枫老爷了,还是从前那般样子站在院子当中指挥下人搬酒坛子。只不过脸膛更红,胡子更长,腰身更粗。

公孙纵马再次在草堂里住下来,每天喝酒下棋,四处游荡。不过,有一处院子他不去了。

就是枫临叶的院子。因为枫临叶已经长大了,十七岁了,大姑娘可不好再抛头露面,跟他抢狗狗玩,抢枣子吃。他也不好再笑人家女红做得不够好,绣了长剑好像大葱一般……人家现在可不一样啦,绣的牡丹、海棠,比真的鲜花还娇艳,指甲上的红色也均匀润泽,配着藕般的手臂……

闲下来的时候,公孙纵马会拿一杯酒,坐在前堂院子的老槐树下,想想从前的事情。比如,上次他来的时候,为什么会住了那么久。其实他只是怕枫大少荒疏了武艺才来这里,看见枫大少后他已经安了心,照他的习惯,该拍马就走才是。凭那三个小子的功夫,只要枫大少有所准备,足够打发掉。那天他如果不在场,枫大少根本不会在那柳林中饮宴,枫临叶也不会暴露在箭雨中。如果那样,枫大少也许就不会出杀手,或者干脆擒住“星星非猩猩”,那么,三个杀手也就不会死。如果枫临叶没有危险,枫大少根本不愿意动手杀人。如果这三个人不死,那也不至于会有现在这么多麻烦……

想到这里,公孙纵马一般会把那杯酒喝尽,然后再去找枫大少聊天,下棋。或者跟他商量是不是该走了?

问题是,枫大少不让他走!他大声道:“走什么走?走到哪里去?五年也不来看看哥哥我,今儿来了却要走!呆着!再说,看我以后让不让你来!”而且,时不时的,枫临叶也会悄悄在楼上窗口那黛绿的卷帘后面,露出一只手、半张脸什么的,虽然只是惊鸿一瞥。

如此一来,公孙纵马还真走不了,于是一留又是几个月。

他不敢去想那留住他的,是好酒好棋的枫大少呢,还是遮遮掩掩的枫临叶。

直到有一天,枫大少来找公孙纵马,提着一把剑。

“你看,兄弟。”枫大少在剑锋上屈指弹了一下,“该来的总是该来,躲也躲不掉的。我退出江湖十年,只想少些烦恼,却还是有麻烦找上门来。”

“抱歉,是我不好。”

“你不需要抱歉,他们不是你引来的。我知道你这次来,是想知道我是不是也有了麻烦。我留你,也是想跟你一起解决麻烦,毕竟,这事情原本与你无关。”

“这么说,他们都来了?”

“三家人马,都来齐了。”

“没的商量了?”

“哈,这得问他们呐。”

“也好,咱们就去问问吧。”

这一问,两人出门去问了整整七天。回来的时候,一个浑身破破烂烂,袍子上至少也有三四十个破洞;另一个焦头烂额,脑门上肿起来好大的包,靴子也少了一只。

不过两个人都很快乐,快乐得一连喝了三天酒。

枫临叶也陪着他们一起喝。

后来枫临叶得知,这两人七天里闯了三道大阵,连胜了二十七位高手,迫得班、温、唐三家不得不承认“星星非猩猩”用的弩箭、机匣、毒药出自三家之手,星星、非和猩猩就是三家的子侄,承认理亏,同时也保证不再追究此事。

江湖人就是江湖人。只要他们的手握了剑柄或是别的随便什么兵器的柄,不论一时还是一世,他们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没有安定祥和。为了自己、亲人、朋友,他们必须奔波。用鲜血交换今天的美酒,拿生命与明天拼搏。假使你停下来,那绝对不是好事,要么说明你已经拼不动了,要么说明你已经死了。

所以,当公孙纵马的伤都好了以后,他还是得走。

虽然他舍不得。

舍不得枫临雨的酒。

舍不得枫临叶的眸。

临走那天傍晚,院子里风声瑟瑟,虫声唧唧。公孙纵马终于有了机会能跟枫临叶独处。夕阳渐落,映得满园枫叶殷红如火,可两人各怀心事乱如丝麻,谁也无心去瞟上一眼。

枫临叶小脸儿憋得通红,丝帕勒得手指头都泛了白,心里只骂这死公孙纵马,平日里胡说八道眼皮儿都不眨一下的,偏只今天像庙里的泥胎、墙头的画像给人使了定身法儿一般,你身便定了嘴巴难不成也定了?怎么给人灌了铅封了漆?这个时候你还想要女孩儿家先张嘴么?

公孙纵马心里也骂,公孙纵马啊公孙纵马,亏了你平日里笑迎刀剑,水来火往,八方豪杰敌对也不曾怯过的人物,今天遇上个女孩子,怎么就如同桩子打到土里,柱子埋到地里,连半步都挪不动?便不挪动也就罢了,你倒是应个声儿说句话儿,半个字儿也蹦不出来,实在是枉为八尺男儿,胡子都白长了!

于是公孙纵马站在那里,负着手,垂着头。枫临叶也站在那里,背对着公孙纵马,弄着手里一方丝帕。若不是枫大少过来,两人怕是要站上一夜。

“兄弟,妹子,都在这儿聊什么呐?”两个人都不做声。

半晌,枫临叶问:“你……你还会回来看我么?”公孙纵马依然垂着头,沉默了半天,只叹了一口气,便回身走了。

那天晚上,枫临叶就在那方手帕上,密密麻麻地绣了一堆字:

雨浓风骤红叶愁,云卷云舒韶华休。

银烛一夜惊风雨,绿肥红瘦相顾忧。

花开花谢又逢秋,物换星移春不留。

雁字回时人已去,空对残月映西楼……

再过了几天,江湖上就传出一条消息,说落枫草堂主人枫临雨撒了英雄帖,要为妹子枫临叶选婿。

三、打马飞奔山东道

“妹子已经长大啦,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孩子了。”枫临雨站在园子里,负着手,垂着头,看着自己日渐臃肿的肚子想。

良久,枫临雨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天。梧桐树已经长出了新叶,一片片嫩绿嫩绿的,爱煞了人的清新,就好像他的妹子。妹子心里想的什么他当然知道。从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开始,他眼看着这个妹子一丁点、一丁点地长大,抽枝,发芽,她的一点点变化——哪怕是发梢上的改变他都看得出来。

妹子是想嫁人了。

女孩子大了就要嫁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但是,作为兄长,他可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把妹子嫁出去,有些主意还是需要他来拿的。可现在有了一点麻烦,因为小妹想嫁的那个人,在他看来是根本不合适的。

公孙纵马,不是很合适的。

他这样认为,原因就是他了解公孙纵马。

公孙纵马是个好人,也是个很好的朋友。公孙纵马有义,有担当,懂情谊,危难的时候可以指望他的帮助,困苦的时候也可以得到他的陪伴。枫临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认定了这一点,后来,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公孙纵马也确实来了,从很远的地方来这里为他抵挡危险。问题是,你的一个好朋友,可不一定就能成为你妹子的好丈夫。

因为他是一个江湖人。

走江湖的人很多,十一帮、十九会、七大门派、八大庄园,还有许许多多的剑客、刀客、刺客、镖师护院、走把式、卖手艺的都走江湖,但是其中真正能算得上江湖人的却没几个。

因为他们都有根。

有根的人就不能算是江湖人,只能算作江湖客。

而真正的江湖人没有根。

没有家。

没有财产。

没有背景。

没有来历。

没有过去。

也没有将来。

什么都没有。

你可以看见他来,可以看见他去,但是他来自何方、去向何处你却不知道,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一个人,你能把他留在身边么?

你能禁得住他么?

风是锁不住的,而江湖人就像是风。

所以公孙纵马是不合适的。

这一点,枫临雨知道得很清楚。因为他自己在很久以前就曾爱上一个江湖人。一个女子。一个风一样的女子。他禁不住风,于是失去了爱,因此才心灰意懒退隐江湖。现在,他看着自己的妹子也要走向这条道路,能不着急么?

而且他还怕一件事——公孙纵马今天可能要来。

六个月前枫临雨大撒英雄帖,汇聚天下少年英侠为妹子选婿,而今天就是佳期!今天,枫临叶将要和她挑选的人成亲。

这样的日子,如果公孙纵马来了怎么办?

而且,公孙纵马一定会来的。

在凉风飒飒的院子里,枫临叶正在做女红。这一套礼服已经足足绣了六个月,可他还没来。

你还会来么?你可知道,此刻若再不来,可就来不及了。“枫临叶掐了线头,拿起绣圈,侧过头拿牙齿咬住丝线,慢慢咬断。还有一朵花,还有时间。枫临叶又拿了另一支针,再绣。她心里在想:”那一朵是我,这一朵就是你。我已经在这里了,你在哪里呢?你可知道,我在这边绣花么?这可是头披上的花。楼下熙熙攘攘的,我知道那是今天的贺客们到了。你再不来,我就要嫁人了。

“我绣的是并蒂莲,我早就在练习了,从你那年抱我的时候。我指望着能好好的绣一枝花,一朵是你,一朵是我,我练习了很久了,可你怎么还不来呢?”枫临叶侧过头,拿牙齿咬断丝线,取下绣圈,把那刚刚才绣好的盖头向上一丢,随手拿起了剑。火红的盖头飘飘落下来,好像深秋里的一片枫叶。

公孙纵马在大道上打马飞奔,他也在想:“我非得带枫临叶出来不可。庄上的宾客有很多吧?我带她出来会很难吧?他们都会阻拦我吧?枫临雨会给枫临叶挑选一个很好的人吧?是很年轻、武功很高的人吧?我能带枫临叶出来吗?我能战胜枫临叶的新郎吗?我能打败所有那些来观礼的客人吗?我能战胜枫临雨吗?

“那个新郎会很生气吧?有人来抢他的妻子他一定会很生气的,他会来杀死我。那些客人也会很生气吧?他们该是朋友,有人来抢朋友的妻子,他们会联合起来对付我。枫临雨也会不高兴吧?我们是好朋友,但是再怎么好的朋友也会生气,他当我是好朋友,但是不会愿意把她的妹子嫁给我。因为我是一个江湖人。

“快了,快到了,再过三座山就要到了,太阳已经过了头顶了,我不再快点能来得及吗?”

再快点!

我要带你走!

我来了!

四、佳人如玉在怀抱

插图:谁拦我,谁就是我的敌人。如果我不能带枫临叶走,我还不如死了好。

公孙纵马勒住了黑马。有三个人,站在路中央——“神枪”卓少、“妖雪”封琴、“把酒临风”胡雁。这三个人都是他的朋友。

他的朋友也是枫临雨的朋友。

“枫临雨让我们来拦住你。”卓少说。

“今天是枫临叶的好日子,不能出乱子。”封琴说。

“咱们都是朋友,不应该动手。”胡雁说。

公孙纵马扬起头:“我要带枫临叶走。”三个人对望了一眼。

“一对一,我们都不是你的对手。”卓少说。

“二对一我们也够呛。”封琴说。

“但是我们有三个人,你过不去的。”胡雁说。

公孙纵马道:“我一直拿你们当朋友,今天你们不该拦我。”

“我们也不想跟你为敌,我们也是为你好。”卓少说。

“我们是朋友,我们是来劝你的。”封琴说。

“今天来的宾客有二百三十七人,其中有二十七人的身手不在你之下,有两三个人可能还强过你。”胡雁说。

公孙纵马道:“谁拦我,谁就是我的敌人。如果我不能带枫临叶走,我还不如死了好。”三个人互望了一眼,让开了路。卓少说:“我们让你过去,但是你得小心点,枫临雨说过,如果你今天进落枫草堂,你们就不再是朋友了。那边有三匹马,你该换一下了——你的黑马已经口吐白沫了。”

公孙纵马赶到庄前的时候已经是申时,庄上的仆人长毛就站在庄园门口,一看见他就大喊了一声:“公孙纵马来啦。”门口拥出来很多人,公孙纵马一拔身子,便从他们头顶上直飞了过去。前院里到处张灯结彩,还搭了戏台子吹吹打打正在唱戏,所有的人都扭过头来看他,但是他毫不理会,蹿房越脊踩着树梢直奔后院,那边是枫临叶的绣房,他得赶在众人还没防备的时候把枫临叶带走——只要枫临叶答应。

只要枫临叶说一句:“我愿意。”

可是,绣房里面早就有人等着他,他一进去就被捉住了。

他也不能挣脱。他刚一发力,就发现抓着他的是好几个婶婶婆婆,他怕发力震开她们时会伤了她们。

而且,她们拉着他还欢天喜地的说:“新郎倌可等到你啦!”公孙纵马一下就晕了。

接下来他被剥掉了外衣,套上喜袍,戴上红花,换上靴子,百忙中还有人给他拿来热腾腾、香喷喷的汗巾子,抹了脸,擦了手,蹭了脖子。

“哎哟!这么大的灰,我说新郎倌你这是打哪儿来的哟!”他好像明白了点儿,似乎是中了什么圈套,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然后公孙纵马就懵懵懂懂地被拉到喜堂,锣鼓唢呐响得惊天动地,炮仗烟花劈啪乱炸,屋里还站着一个穿着红裙的姑娘,头上盖着并蒂莲的盖头,那身形不是枫临叶是谁?

枫临雨满脸坏笑地坐在堂上,贼兮兮地对着公孙纵马笑道:“我可早叫人告诉你了,你今天要是敢来,咱们朋友可就做不成了!这不,现在咱们就是亲戚了,我是你大舅子!你以后可得老老实实地在家陪老婆,再不能跑到外边瞎混,要不我叫妹子休了你!”喜婆还喊呢:“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然后就是络绎不绝来敬酒的客人,把公孙纵马灌得五迷三道的。

再然后……洞房……那就不能跟你们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