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饭如霜《三千界短章之斋练》全文

新搬到文雀街三号的那户人家,有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女孩子,我送报纸的时候看到她在门廊上的摇椅中坐着,三月春风微凉,因此膝盖上搭了毛毯,长长头发没有扎,垂在手中一本图画书上,看得专心致志。

听到报纸丢在门廊上的声音,她探了探身子看过来,明眸清亮,生气盎然:“邮差先生,早上好。”一笑,下巴上有一个小窝窝。

我抬了抬帽子作为答礼,心里模模糊糊觉得那女孩的容貌似曾相识,然后骑着我破旧的自行车绝尘而去,这辆车几乎和我一样老,老得我每天出门时要把它全体重新组装一次,才能勉强胜任一天的工作。

我是这个街区的邮差。

有没有小孩子,长大是想当邮差的。

那种最传统的邮差,穿着有点脏脏的,暗绿色的制服,蹬自行车,车前车后,永远有无数信件包裹,报纸杂志。大家每天都和他见面,却不大记得他长什么样子。

我想可能性不大0这个活儿压根不赚钱,而且十分辛苦。

之所以我愿意做,是因为除此之外,其他的事我都不会做。二十五年,都在这个街区,邻居很贴心,偶尔打照面的时候会说,几时一起喝茶。

没有心的人难免孤独,因此更加觉得温暖。

文雀街七号,住的是温太太,穿着一丝不苟,干干净净的漂亮老太太,一早站在门口,翘首期待我的来临,老远便挥手:“斋先生,斋先生,今天有我的信吗?”

我从前座的信札堆里抽出属于她那一份,白色信封在空中划过一条漂亮弧线,不偏不倚落在温太太手心里,她每一丝皱纹都在脸上笑成花儿,眼睛眯缝,将信封捧着,又想马上拆开,又想多享受一刻盼望成真的快乐,虽然已经八十多岁,却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种小儿女的欢喜。

她等的信,来自温先生,自从三年前他离开家,鸿雁往来就是老两口唯一彼此牵系的方式,因为这三年之中我扮演的正是这只鸿雁的角色,去年邻里联谊会上,她慨然提议大家选举我为感动街区人物,奖品是十个街坊们手制的甜甜圈。我膺此殊荣,十分欣喜,当场表示要和她分享这难得的奖励。

今天正是温先生惯例来信的日子,我无意中多看了一眼,发现温太太虽然精神抖擞,脸色却十分苍白,于是停下车来问候:“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吗?”

她已经拆开了信,架上老花镜,倚在门口投入的阅读,对我的问话充耳不闻,忽然之间容光焕发,抬起头来,冲我一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我静待她继续,果然是好消息:“我家老头子说,要来接我去他那里啦,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斋先生,谢谢你,谢谢你。”

我由衷替她高兴,不过又有点舍不得,几十年的街坊,温太太一直对我很好,如果家里煮了好菜,总是记得分我一点儿——作为一个毫无烹饪手艺的单身汉,我每天吃的东西质量并不高。

“什么时候啊,让我来送送你吧。”

“信上说今天晚上九点左右,啊,那我要赶快收拾了,斋先生,我会来向你告别的,放心吧。”

她欢天喜地地进去了,隐约还听到她在里面唱起歌儿来,声音清脆,半点不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年轻的时候,她深爱的丈夫去了战场,许多年杳无音讯,全世界都劝她放弃等待,温太太却一直坚持了下来,最后守得云开见月明,温先生真的死里逃生,回到她身边团聚。

所以,她总是说:“虔诚的等待总是会有回报的。”

就像今天,这句话又一次得到了验证。

目送她的身影消失,我掉转车头,从来路骑回自己家,经过文雀街三号,又听到那个女孩子童真清脆的声音:“邮差先生,邮差先生,请你把报纸拿给我吧?”

这一次小女孩从门廊探出整个上半身,满脸无邪:“妈妈出门买菜了,家里没有人,我要看报纸上的卡通。”

连走过来来拿一份报纸都懒得,果然越漂亮的女孩子越有惰性啊,这样老气横秋地感叹着,但还是老老实实走过去,拾起报纸递给她,虽然娇气,她天真的笑容却很有感染力,为她服务也是乐事。

完成一天的工作回到家,我坐下看今天的报纸,每天的报纸我都看,连中缝的广告在内,巨细无遗。

纸媒业日渐式微,报纸不得不搜罗更多吸引眼球的新闻以维持自己的发行率,社会版上多得是各种匪夷所思的怪人怪事,很多时候我想不通怎么会这样怎么会那样,好在记忆力惊人,漫长邮路之上,有足够佐资慢慢咀嚼。

八点半。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温太太没有如约来告辞。

我合上最后一张报纸,起身,打开卧室里的大衣柜。

用青铜大锁牢牢关好的衣柜里,并没有骷髅一类的东西,最多是收纳的物事庞杂。

最上面一层堆满了各种包裹,全部填好了单过好了秤,却没有到达收信人手里的包裹。

我是一个很有职业操守的邮差,如果不送到,总有一定不送到的原因。

其中有许多,是温太太过去三年要给温先生的东西。

冬衣,鞋子,皮带,食物,剃须刀,指甲剪,甚至一个硕大的心形夜灯。

据说,温先生半夜总要上几次洗手间,没有夜灯的话,会很不方便。

问题是,她丈夫所在的地方,既不会经历冷暖分明的四季,也不需要每天把外表收拾得整整齐齐,不必吃,更不必起夜——因为压根没有睡觉这回事。

拿过她寄出的第一个包裹,递送单上的字迹已经开始褪色,我端详良久,而后开始把所有属于温太太的东西放进自己的大背包。

有声音凄凉的风声轻轻掠过窗棂。

我的房子里很安静,端坐在没有开灯的客厅里,除了风声,连自己心跳的声音都听不到。

八点五十。

我背上背包,向文雀街七号走去,自行车在门廊里发出自告奋勇请战的叮当声,但我实在不愿意为十分钟的路程又装它一遍。

那一栋两层小楼灯火明亮,花园中的玫瑰迎风摇曳,站在门外我想象这里曾经有过的生活,美味的晚餐,厮守已久仍然心心相印的夫妇,偶尔回家看望,带来礼物的孩子,以及无数个静沁温馨的夜晚。

我非常羡慕,可惜不能拥有。

门锁了,但很容易打开,我径直走进去,客厅里的电视机在播一个美食节目,主持人刻意喧哗,欢快响亮,从后面看过去,温太太坐着,白发苍苍的头斜斜靠沙发背。

我绕过去在她身旁坐下。

她似乎是看电视看得累了,闭眼正在小睡,胸膛有些微的起伏,呼吸静沁。

身上穿着出门的好衣服,化了淡淡的妆,眉目间充满期待和愉悦,嘴角甚至还有一丝笑容。双手交叠在身前,压着今天收到的那封信。

信上说,她亲爱的丈夫,今天会来接她团聚。

八点五十五分。

一阵清冷的风从打开的窗户里吹进来,回荡在客厅里,忽然灯就熄灭了,电视机起伏不定的光芒投射到对面的墙上,那明灭之中,忽然出现一个若有若无的身影。

是穿着威武军装的男人,虽然不再年轻,却仍然充满阳刚之气,五官的剪影十分洒脱,我站起来凝视着那个影子,正在向我做一个敬礼的姿势。

我摆摆手答礼,随后解下背包,把包裹全部取出来,放在温太太的身边,每摆好一件,就有一层细密的青色水滴从包裹表面泛起,渐渐弥漫整个外包装,而后水滴蒸发了一般,腾起淡淡的雾气,整个包裹在雾气的氤氲里,魔术道具般渐渐消失,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

“那些你收过又用不了的东西,全部在这里了。”我出声说。

墙上阴影颔首不止,再次敬礼道谢,这时电视机啪地一声,莫名其妙关掉了,人影稍稍停留了一下便悄然消失,犹如来时之飘忽。

九点整。

我弯下腰,轻轻握住温太太的手,向她告别。她没有睁开眼睛,再也不会睁开眼睛,手指渐渐冰冷,只有唇角上的微笑,甚至更深更浓,仿佛对人世间一切,都了无遗憾。

再见,希望很快又可以再见,不过再也吃不到你做的玛德琳小蛋糕了,也没有人会关心我的终身大事而不断安排相亲了,经过文雀街三号的时候,我会觉得很寂寞的。

温太太去世的消息,让整个街区的邻居们都觉得伤感,大家全体出席了葬礼,连新来的那一家都不例外,我这才发现,那个骄纵得连一分报纸都不愿意自己拿的小女孩子,原来坐着轮椅。

尽管不良于行,她却显然是个很活泼的孩子,和父母一起转来转去和大家打招呼,说,父亲叫沙姆,母亲叫罗拉,所以她的名字叫莎拉。街坊们看多几眼,彼此交换狐疑眼神,因为这一对夫妇的容貌,就算不能说丑陋,上帝设计之初,也实在过于马虎,望之与女孩子的精致面孔之间,风马牛不相及。

他们倒是落落大方承认:“莎拉是我们收养,否则我们怎么能拥有这么美好的女儿。”一面说着,父母都伸出手来抚摸她发丝。

三口之家相互陪伴扶持的样子,很温馨。

和莎拉熟了之后,她常常在我送报纸时缠着我聊天,我不善言辞,大部分时候是她在说话,当然话题全部都是小姑娘会有的,比如最喜欢最喜欢粉红色的裙子配粉红色的小帽帽,想吃汉堡王但是妈妈从来都不给买,学校的功课太多,以及应该去学什么乐器比较容易有成绩。我想她要么是犹自懵懂,要么一定深得宠爱,因此连自己触目惊心的身体缺陷,都浑然不在意。

“钢琴好难学哦,每天都要练习呢,嗯,其实我喜欢跳舞的,可惜我不能跳舞。”

“妈妈非要拉我去上绘画班,我连鸡蛋都学不会画。”

“邮差先生,你有什么意见么?”

我对音乐和艺术都一窍不通,最多觉得钢琴比较适合坐着弹奏,不需要推轮椅上台那么麻烦,何况我看到过一句话,说:“有才华的人做他能做的事,天才则做他不得不做的事。”

可否以此作为判断的标准?

说出来我已经觉得自己笨,这么深奥的话,小姑娘怎么听得懂。

但莎拉真是聪明,对我嘻嘻一笑:“邮差先生,那你是不是一个天才啊?”

我?怎么说好呢。

大概算是吧。

是一个送信的天才。

她脸上笑容更灿烂,说出来的话却让我一愣。

“你是天才的话,能不能帮我把信送给我的爸爸妈妈?”

这时莎拉的妈妈刚巧走出来招呼她吃饭,和我寒暄,小姑娘顿住话头,向我做个鬼脸,推着轮椅进屋去了。

我头脑不算特别灵光,很久才想起来,她所说的爸妈是亲生的那两位。

他们安在,她并不知情,我呢,我当然也不知情。

可不可以送信给不知所踪的人。

尽管自诩天才,对此我却一时没有答案,只是静静地想,为什么我总是觉得莎拉眼熟。

这个问题在我并不难回答,为了避免麻烦,我喜欢尽量长久地住在某一个地方,直到不得不迁移为止。如果剔除多年的街坊,我遇到过的生人并不多。

人世间的生活一段一段梳理过去,属于亲身体会的精彩境遇乏善可陈,不相干的世象万千,倒构成了大部分为人的经验,尤其是日复一日的报纸,坐地日行八万里,何止是比喻而已。

对了,报纸。

是不是在某张报纸上,看到过和莎拉相仿的容颜?

蹲在家里放报纸的收藏室,一张张看过去,十多年从无间断的留存,让我的脖子和腿付出很大代价——简直麻得不像自己的。

但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十五年前的四月十七日,本城日报头条。

银行劫案犯落网。

配发了高清晰度的照片,彪形大汉,皮色黝黑,肌肉结实,散发体力劳动者的朴实气息,看上去再单纯不过,却一口气抢了七家银行后亡命天涯,又很快被逮捕归案。

他下巴处也有一个那种窝窝。

我读书不多,尤其没有学过生物遗传那么深奥的科目。

但在人间生活的丰富经验告诉我,这是一代接一代流传下去的身体标志,以微妙而不可动摇的相同,宣示血缘之间的连接。

十数年间种种杀人抢劫更大手笔更强创意的新闻车载斗量,这位抢抢银行而已的仁兄实在不算什么罪犯中的翘楚,但照片中,他眼神中有一种不属于罪犯的凄楚绝望,其背后的故事,是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原因。

重病的妻,一贫如洗的家境,露宿街头的艰辛。

老实巴交的地盘工人,嗷嗷待哺的初生小女,铤而走险的无奈决定。

有时候天堂地狱,不过一念之差。

但,就算这一念不差,地狱仍然是地狱。

黄昏,我独自吃完晚饭,在窗口凝视天上的云彩,最后一缕阳光在窗框上滑动,如同一道锐利鲜明的分割线,将黑夜和白昼泾渭分明地切开,有一只蚂蚁正在这缕阳光下爬动,动作干净,方向明确,我伸出手指,轻轻按在那只蚂蚁身上。

闭上眼,感觉阳光残存的温暖,微弱,却毋庸置疑地存在着,而后,清冽的冷席卷了身周的空气,一股熟悉却难以习惯的铁腥味传入鼻端。

有的人很喜欢看鬼故事,故事中的幽灵在世间飘来飘去,或美艳或恐怖,或超脱或悲伤。

但一切其实源于想象,从来没有人真的见过鬼,因为他们生活在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现在,我脚下延伸开去的所在,无论怎么回望都望不到来处,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天与地间充斥着着高可噬人的青铜色熊熊火焰,不时有容貌模糊不清的面孔闪现,随即又消失,忽远忽近的唏嘘叹息应和起伏,惨烈沉重,像声音的皮鞭击打着凝滞的长空,这是阴阳二界的缓冲地带,再往前行到某个入口,就终于到达幽冥的疆土。

我静静在四周搜寻,眼光锁定了不远处的几道黑色阴影,是人却没有实际的形体,飘摇中勉强支撑着静静站立,等待什么,然后他们看到了我,迎上来。

温先生的脸,出现在其中一道黑影中,与之前在温家墙壁上看到的不同,他皮肤呈现沸腾的赤色,如同刚刚喷发出来的火山岩浆,游走在融化和凝固之间,这是幽灵即将湮灭的前兆,比在生时的死亡更为彻底。

“斋先生,非常感谢你这三年为我和我太太传递信息。”

我向他身后看了看:“温太太呢。”

他脸上有一个红色的笑容,诡异但也温柔:“她是好女人,现在在去往天堂的路上吧,至于我,也不再需要麻烦你了。”

一面说着,阴影一面淡薄起来,地狱里没有风,青铜火焰却有生命般逼近来,一点一点吞噬着温先生的身体。

他向我深深点头,做最后的告别:“永别了,斋先生,我很高兴见到我太太最后一面,再次谢谢你。”

我甚至没有听到那个你字,随着一声短促而极为痛苦的呜咽,最后一缕阴影颓然散去,温先生彻底消失在火焰中。

他是从战场归来的斗士,手上沾满了敌人的鲜血,但并未罪大恶极到连鬼都不准做的程度,本来,温先生有机会进入轮回,是他自己放弃了这个机会,因为每一个礼拜,他都要给还在生的妻子写信,直到她生命的最后,还拥有最美好的期待。

所谓死生契阔,无非如此。

对着温先生消失的方向,我脱下自己的邮差帽,挥一挥作为告别,然后从腋下的邮包里拿出特殊处理过的信件和包裹,分发给其他犹自等待在周围的鬼魂,然后收取他们的邮件,阴影笼罩的脸孔上流露出不同的神情,但每个人都对我低头致谢,感谢我令他们与所爱者彼此牵系,就算付出永世沉沦的代价也不可惜。

所有邮件分发完之后,他们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开,留下我出了一会儿神,而后轻轻退了一步,阴冷的感觉退潮一般远去,微微的暖重新拥抱我皮肤,睁开眼,那一线夕阳之光若无其事流连在窗框,时间未曾在这一线间流逝,我定定神,手指尖忽然传来轻微的刺疼,倘若可能的话,想必那只蚂蚁正在用相当怨恨的眼神瞪着我。

这时门铃响起,莎拉在门口推着轮椅对我仰头笑:“豌豆糕,妈妈说请你吃。”

精美的白色瓷碗里一方豌豆糕晶莹剔透,泛出可人的微绿,她丝毫不准备给我道谢的时间,继续叽叽喳喳地说:“下周六晚上我们学校在少年剧院开音乐会,我有钢琴独奏,你愿不愿意来看表演?”

下周六?如果看电视看到睡着也算数的,我当然是有计划的,我想听音乐会听到睡着也没有什么问题吧。

她听到肯定的答复很雀跃,欢悦地离开——就算四肢健全的孩子,背影都很少这么轻盈。

周六转瞬即到,音乐会开幕,到场观众却不多,莎拉的钢琴表演在后半段,出场时候现场人更寥寥,为了不让她太失望,节目开始之前我已经努力鼓掌,发出单调而响亮的声音作为鼓励,周围的人侧我以目,如此出格行为,乃毕生第一次。

莎拉的父母对我投来感激微笑,说:“她说你很支持她学钢琴,因此非常希望你能够来看她的第一次公开表演,斋先生,谢谢你。”

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表达过对自己力挺钢琴的态度,只好呜呜两声厮混过去,此时帷幕已经拉开,莎拉穿着撒花黑底的小裙子,端端正正坐在钢琴前面,脸上带着努力矜持而又害羞的微笑,非常可爱。

她弹的是大黄蜂进行曲——节目单上是这样写的——从琴声里听起来,这群大黄蜂估计没怎么睡醒,飞起来慢的很,我努力架住上下眼皮之间的相互接近,不过相当徒劳无功,很快要和黄蜂们一起昏过去。

直到琴弦飞舞的嗡嗡嗡嗡之中,传来一声啜泣,轻微得寻常人根本无法注意,或知道那到底来自何方。

但我的耳朵向来不错。

循声望过去,在剧院的角落,舞台灯光无法照的所在,有一个女子,掩面低泣。

看不清容貌,但身量高挑,凸凹有致,应当是个美人,但她的发型陈旧,衣着更是异常过时,与身边的人格格不入。哭了一会儿,她抬起来脸来,热切地注视着台上的莎拉,眼神中有最疯狂的粉丝才会有的虔诚与狂热。

我轻轻走过去:“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她大吃一惊,退后两步:“你?看得见我吗?”

我当然看得见她,五官真的很美,但是容貌异常惨白,连嘴唇都不复半分血色,脸上有肿胀和擦伤的痕迹。听不到任何呼吸。

从地狱返回人世的鬼魂非常少,而且形态已朽,不复自然,眼前这位,以我多年见鬼的经验,这是没来得及离去的幽灵,还怀着做人时的心事。

“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吗?”从事服务业多年之后,我已经养成了助人为乐的习惯,就算对方不是人也没关系。

鬼女士露出惨淡笑容,眼光回到舞台,莎拉的表演已经进入最后阶段,大概紧张已经缓解,她明显表现得比开始时要好,小脑袋煞有介事的摆来摆去,神采飞扬。

“她非常美不是吗?”

耳语一般喃喃,我表示认同:“是的。”

而且:“很像你。”

眼睛和嘴唇的形状都是一模一样的,而看人时那自然而然眉毛扬起的姿态,更是难以忽略的相似。

我直言不讳:“那是你女儿吧?”

鬼女士忧伤地摇摇头,又点点头,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默念什么,一遍又一遍,忽然决绝地说:“我不能告诉你。”

人人都有不愿意告诉别人的事,我一点儿不在乎少知道一些。

但是一面要将我莫须有的好奇心扼杀,她一面又忍不住问多一句:“她生活得好吗?”

文雀街,物业均价在本城保持中上水准,住进来的都是富足得很正常的家庭,适才表演开始,尽管水准勉强,但从莎拉的养父母眉开眼笑的表现来看,天伦感之乐甚笃。

“是的,她生活得很好。”

她专注地望着我,似乎想通过阅读我的表情来判断这句话的真伪,在觉得满意之后,甚至没有说一声再见,便悄然消失。

相对而言,我比较乐意住在人间,就是因为鬼都喜欢玩这一手。

但无论这一手玩得多么好,对我来说都是没有用的。

如果我想跟上她,就只要去跟一下就可以了。

托辞上洗手间,我悄悄离开表演现场,循着鬼女士的气味信步而去,这间少年剧院地处相当偏远,入夜后四周行人并不多,追踪没有难度,她在前面疾走,一直掩面,似乎还在不时抽泣,鬼行极速,过了十分钟便到达城东一栋偌大的建筑物外,身影自铁门处一飘便告消失,我过去抬头一看墙上铭牌,几个大字赫然在目:狐狸河监狱。

本城最重型的监狱,关押的全部是无期以上的大案犯。这种地方,有鬼上门可一点儿也不奇怪。

她能去的地方,我也能去,所以我一不做二不休地继续跟着,经过门口警卫的时候,还颇有一点紧张——这是长期在人间以顺民姿态生存惯了,遇到警察军队保安之时的必然反应。

鬼女士在我前面不远处,轻车熟路,来到二楼监舍中的一间,然后就不再出来了,我信步走过去,从铁门栏杆中窥视,只见她坐在狭窄囚床的一头,呆呆望着一个正在床上呼呼熟睡的男子。

男人面对墙壁,看不到他的真容,唯独犯衣下瘦削憔悴的后背和头上灰发,暴露了他的境遇与年龄,我张望了一阵不知所以然,看看时间莎拉的表演应当已经完毕,正要离去,鬼女士忽然喃喃说:“我刚刚,看到了我们的女儿。”

她说的话,男人当然听不见,事实上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听得见,所以她毫无顾忌地继续下去:“下个月十三号就六岁了,很漂亮,很漂亮呢,长大以后,一定是个大美人。”

“坐在钢琴面前美极了,腿不知道怎么样了,也许治好了吧,我多么希望已经治好了。”

“那对夫妇,看起来对她是很不错,他们是好人。”

“我当时的决定是对的,是对的,你觉得呢。”

她伸出虚无的手去抚摸男子的头发,动作中充满柔情:“你一定也觉得是对的吧。”带着梦幻般热切的微笑她俯下身去,亲吻对方的耳朵:“我们很快就可以相见了,很快了。终于可以又相见了呢。”

不知是否在睡梦中觉察到了鬼女士的扰动,男人嘟囔着难解的梦话翻过身来,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张熟悉的脸——或者不如说,下巴上一个熟悉的小窝窝。

返回剧院,正遇到终场,我会同莎拉的养父母到后台去接她,看小姑娘激动得耳朵发红,拉着父母不停气地问:“怎么样,妈妈,你觉得好听吗,好听吗?”很雀跃地,看着面前三个大人。

这一对和蔼的夫妇显然是无条件溺爱型,接下去的五分钟,把女儿夸得拳打李斯特,脚踢德彪西,一根小指头还压死朗朗,尽管大家都对真实性心知肚明,但我还是在一边做频频点头状以示支持。

推她的轮椅下停车场电梯,趁着养父母去把车开过来,我看着莎拉:“还需要我送信吗。”

她还沉浸在舞台带来的兴奋里,小脸蛋粉粉的,如平常聊天一样,仰面看着我,无邪之极,忽然明白了我的意思,眼睛里便闪过一点亮光,满怀希望:“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我本来想摇头的,不知道为什么,脖子脱离大脑干革命,悍然点起头来。

那点期待灼热纯洁,让我说不出一个泼冷水的字。

她兴高采烈举起小手指头和我拉钩:“太好了,邮差先生,那你一定要送到哦。”

做了二十多年邮差之后,很少很少像这样,我忽然就心潮澎湃,觉得自己的职业大有可为。

过了几天,我去文雀街七号拜访,发现莎拉去了上钢琴课,她的养父母热情地端出家里新酿的甜酒,我一面啜饮,一面尽力随意地问起他们收养莎拉的经过。

“并没有经过严格的收养程序。”

“就是在家里的花园门口发现的,包裹得很好,小孩子睡着了,我记得抱起来时,她还面带微笑。”

“我们觉得是有人故意放在那里,希望我们可以发现她的。”

“斋先生,不瞒你说,我们两个都有身体疾病,不能生育,一直希望有孩子。”

“她的腿不大好,可是仍然是上天的赐福,我们心存感激。”

他们脸上有温柔微笑,言语中的真诚无法伪装,不过就算如此,莎拉应该也不会委托他们留信给我,正要告辞,忽然沙姆拿着我刚刚送到的报纸一抖,说:“哇,明天有人要被执行死刑呢。”

小小一则新闻里说,关押六年之久的连环抢劫大盗终审,驳回上诉,维持原判,死刑,即日执行,主要罪名除了抢劫银行之外,还有为逃脱法网纵火杀害妻女云云。

配发了一张小小的照片验明正身,是我在狐狸河监狱中所见的中年男子。

兑现自己承诺的时候终于到来。

黄昏再度降临的时候,我比平常还要提前一点来到人世与鬼蜮的交界,刚刚好赶上目睹刚刚从阳世间来此的新手幽灵列队进入,在连绵沉默的队伍中,我一眼发现自己要找的人。

不是一个,是两个。

音乐会上一面之缘的鬼女士也在,和男人紧紧依偎着,明明即将进入永恒暗夜,但因携手的缘故,竟然还有心情绽放微微笑容。

她见到站在路边的我,惊讶地停下脚步,后面的亡灵毫不停留,机械地穿过她的身体,继续前进,慢慢进入青铜火焰烧燎的旷野,那里有一些死气沉沉的眼睛看到我,忽然亮出光芒——我在不是人的群体里面,还蛮有名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问道。

我摸摸自己的邮差帽,简短回答:“送信。”

伸出手,那里放了一个小小的白色信封,郑重地贴了好几张乱七八糟,不知哪里来的邮票,有一两张还被盖过戳了。

是头天晚上,在文雀街三号临街的窗口下,偷偷从莎拉手里拿到的。

然后一溜烟跑回自己家。

她交代我说:“邮差先生,我贴的邮票够吗,不够的话可不可以还是帮我送信?”

莎拉我可爱的小姑娘,带着她羞怯的小紧张,用力承诺:“我会用零花钱买邮票还给你的。”

我说当然可以,而且这些邮票完全够了——在用我指尖沁出的青铜色鲜血淋漓濡湿之后。

鬼女士用颤抖的手打开信封,和男人一起低头去看,颤抖的原因倒不全是激动,而是她已经承受不了地狱火焰,身体在不断被侵袭,渐渐消失。

倘若不快一点进入幽冥,她就被迫留在这里,像温先生一样失去投生的机会,直到最后的末日来临。

但这两个人对此威胁都似无知无觉,捧在两双手心里,是一张小小的,印满卡通人像的信纸,上面几行稚气的字。

爸爸妈妈:

我想问你们为什么要抛弃我。

落款是莎拉。

我看到四行如同铁珠一般沉重的泪水,沿着他们的脸颊流下来。始终沉默不语的男人,甚至抓住胸膛,张口做出号哭的动作,然而绞刑使他咽喉已哑,无论多么悲痛,都无法以声音表达。

很多时候报纸上的故事,和真相都会有一段距离。

比如从来没有人在意过,抢劫银行的大盗如何深爱他的妻女。

而他美丽重病的妻,为了掩护他最后的逃亡,如何赔上自己性命。

在那无可挽回的一切发生之前,他们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把刚刚出生不久的女儿放到好心人门口。

祈祷上天恩慈,赐予那美丽孩子不可能从亲生父母处得到的美好生活。

永远不用承受和自己一样的悲哀命运,担负罪犯与失败者之后裔的恶名。

莎拉六岁生日,养父母送她的惊喜礼物,是全世界最先进的一对义肢。

外观天衣无缝,且能够随年龄自由改装,如同真正身体一起成长,只要不准备去参加奥运会,其功能十全十美,完善得惊人。

自然非常昂贵。

就算他们两个人都全职工作,都几乎难以承受。

但莎拉尖叫着扑上去,抱着他们亲吻的时候,分明他们觉得更大的代价都值得。

我的礼物是一套限量版的精美邮票,至于她一问再问的回信,则告诉她要送的路途极为遥远,需要走很久很久,必须耐心等候。

她也许会不断问起,干脆鄙视我言而无信,或很快在席卷而来的人生中渐渐忘记孩提时的疑问,将一个与古怪邮差间的约定一笑了之,直到她完全成人之前,我都会独自保守这个秘密,就像我保守着的其他许许多多秘密一样,因为从地狱中所得到的那一封回信之精髓,她需要一点时间才会真正懂得。

为什么你们要抛弃我。

为了让你得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