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文应的故事

作者:张天翼

张天翼(1906—1985) 原名张元定。湖南湘乡人。著有小说《华威先生》、《包氏父子》,儿童文学《大林和小林》、《宝葫芦的秘密》等。

六年级的同学们和几位解放军叔叔交朋友,常常通信。第二小队队员们有一次写去一封信,信上讲到了罗文应的事情,是这样写的:

叔叔们:

收到你们的信,我们高兴极了。

你们说:“罗文应进步了,入队了,真是一个喜讯。这是你们给我们的一份最好的礼物。”

我们读到这里,欢喜得把罗文应抬了起来。罗文应又是笑,又是眼泪直冒。

上次我们和他们会面的时候,刘叔叔问罗文应为什么还不入队,罗文应脸上热辣辣的。那时候他申请过,没有批准:他不好好温功课。

那时候罗文应其实就已经有了这个远大的理想:将来要像叔叔们一样,当人民解放军。同学们给他提意见:

“罗文应,解放军叔叔不是说过的么:你现在一定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还要把身体锻炼好。”

罗文应看了同学们一眼,心里想:

“嗯,将来——你们瞧吧。”

意思是说,将来他一定搞好学习,锻炼好身体。可是今天——今天已经星期六了。刚要用功,又马上会遇到假日。不如从下星期一起吧。

到了星期一。下午放学回家,罗文应走得很快。他打定主意不再像往日那样——往日总得逛上那么四五小时才到家,一面吃着替他留下来的饭,一面又要防备挨妈妈说。今天一定按时回家,晚饭后的时间就可以好好分配一下了。罗文应一路上打算着:

“我得把算术题都答出来,整整齐齐写在本子上,星期日就带给解放军叔叔去看。‘叔叔,我将来能不能学炮兵?’——‘能!’错不了!”

罗文应想得很兴奋,就胸部挺出,大踏步走进市场里去了——不知不觉走了进去的。

他在市场里一共花费了两个多钟头。他忙得什么似的:参观了许多许多商店,连瓷器店他都仔细看过了。又在一个摊子旁边观察那些陈列着的小刀子。他恨不得试一试,看这些小刀究竟有没有赵家林的那一把快。而他研究得最久的,是玩具店门口的那一盆小乌龟。

“回去说服妈妈,让妈妈给妹妹买一个吧。我应当照顾妹妹……”

可是罗文应觉得整个市场突然一下变了样子。他吃了一惊。他从那个盆子上面抬起头来一看,原来电灯都亮了。

“啊呀,可了不得!”他赶紧站起身来就走,“今天又返了!”

拐进胡同,罗文应越走越快。他决计要好好做功课。

“解放军叔叔那么关心我呢。我争取入队,一定……”

忽然他听见“拍达”一声,响得很脆。

“咦,谁在那儿打克郎球?”罗文应朝一家糖食铺里瞟了一眼。他觉得这一瞟还不够分明,就索性停下来瞧了一瞧。

唉,没有办法!这一局克郎球——罗文应非看下去不可,因为有一个“飞机”正呆在角落里,怎么也不肯动。那个打球的是个大个儿,很吃力似的打了一杆:没中。

罗文应等着那大个儿轮到打第二杆:还是不顶事。

罗文应非常着急。真要命,别人还得赶回家吃晚饭,吃了晚饭还有八道算术题,一张大字呢!可是那大个儿轮着打了五杆,偏偏都落了空!第六杆呢,又放下那个“飞机”不管,打别的去了。因此罗文应不得不老是等着。罗文应就常常遇到这一类不能解决的困难。

就这样,罗文应很晚才回到家里。他赶快扒了几口饭就算完事,唯恐耽误了复习时间,也就不管这样的吃法合不合卫生了。

“你又到哪里去?”妈妈看见他把筷子一放就往外走,惊异地问。

“我去买大字本子。”

“怎么,你放学回家的时候没有买?”

“我没有工夫呀,妈妈。”

这个星期一又像往日一样:到了该睡的时候,罗文应还在对着第二道题目发愣,又疲倦,又焦心。还是明天早晨再做吧。他这就一面看看画报,一面写写大字,忙到十一点钟才上床。第二天起得晚了,睡眠可还是不够,上课直打瞌睡。妈妈说他:

“你看你!谁叫你贪玩的!”

“贪玩?”罗文应红着脸,撅起了嘴。“难道我玩得舒服么?我心里可生气呢。”

真的,罗文应就是玩也没有玩好。

我们跟他谈过:

“你光想着将来当解放军,现在可一点也不准备,一天一天挨过去,把时间浪费掉了,那还行?”

“谁说行?”他低着头,两只手卷弄着衣角。“周老师告诉我时间要节约。我们一分钟一秒钟都该好好计算着用,这我知道。可是不知怎么着,一个不留神又犯了老毛病。”

我们决定帮助他:

“罗文应,我们来集体复习吧。我们五个人都到李小琴家里去做算术题,你赞成不赞成?”

“下星期起吧?”

“今天起。”

“好,今天起就今天起!赞成!”

大家都很高兴。罗文应也不愁眉苦脸的了。

那天放学,我们派赵家林一直送罗文应到家。两个同学分手的时候,赵家林提醒一句:

“六点半钟以前!——记着!”

“知道,知道。”

“罗文应,”赵家林走了两步又回头,“吃了饭就走,别上别处去……”

罗文应觉得赵家林什么都好,可就是有点儿啰嗦:

“啊哟你真是!保你一分钟也不迟到,好了吧?”

一吃了饭,罗文应就把书本什么的收拾起来。他知道妈妈在注意着他,时不时很得意地瞧他一眼。他可装做没看见。他也没有把他参加复习小组的事告诉妈妈:他怕妈妈说什么“对呀,这才是好孩子呢”,——说得他会满脸通红。

他低着头,专心专意地把算草本装进书包里。想了一想,又把算草本拿出来:他决计不带书包出去。一背上书包,街上的人说不定会瞎猜一气——

“瞧,这个孩子又玩到这么晚才回家!”

罗文应找出一张旧报纸来包起这些东西。忽然妹妹赤着脚向他跑来,两只手慎重地捧着一本画报——爸爸新寄来的。

“哥哥包起,哥哥包起!”

哈,巧极了!好像爸爸知道他今天要去参加复习小组似的!

他正好把这本新画报带到李小琴家里去,休息的时候就可以跟同学们一块儿阅读。以后这本画报就放在复习小组里吧:是大家的。

“哎,好乖。”罗文应从妹妹手里接过了画报,看了看封面,就打开纸包要把它包进去。

他又看了看封面。

“这是谁?”他问自己。“生产模范?”

他想要包进去,又还是放心不下:呢,到底是谁呢?——封面上这位叔叔,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罗文应只好打开画报来找目录。一打开,他就忍不住要从头至尾翻一翻,好知道一个大概。

“光翻一翻,碍不了事。”他看看这幅图,看看那幅图。“怎么回事呀,这是?”

要念一念那下面的说明才知道。

罗文应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又看看图片,好像要检查那篇说明写得对不对。于是顺便又念了几节文字。一方面可又在催着自己:

“行了行了,快走吧!……瞧这农民伯伯!——啊,真棒!”

时间不会等你。罗文应一看钟,把画报一扔就跳了起来。

六点四十二分!

“妈妈,咱们钟快了吧?”

“不快,今天刚打电话对过。”

糟了!罗文应把纸包一夹,想要跟妈妈说一声就走。可是又觉得不对头。

“罗文应!为什么迟到?”——同学们准会问。

“罗文应!为什么又犯老毛病?”——同学们准会问。

他瞧着那个纸包发愣,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好意思再到李小琴家里去了。他急得出了眼泪。

“去吧,去吧,不要紧的,只要以后能够改过来。”他听见一个声音叫他。

可是谁知道同学们会怎样呢?他去了,同学们还理他么?他失了信用!他亲口约好了的又不当回事!同学们准会告诉周老师,准会告诉解放军叔叔——唉,他太对不起那几位叔叔了!

“刘叔叔,你们还跟我交朋友么?”

两颗眼泪流到了脸上。

假如现在还是在六点三十分以前……

可是时间再也不会回来!损失了的时间再也没有法子补救!

他愿意向同学们认错,愿意挨同学们的批评,只要同学们还肯和他好,还肯让他参加复习小组,帮助他学习。他以后一定不迟到。

时间越过越迟。他就更加懊悔,更加和自己生气……

突然他惊了一跳,他觉得有人喊他的名字。

他侧起耳朵来仔细一听,只听见妹妹在东一句西一句地唱“小耗子上灯台”,妈妈有时候给她提提词儿。

他失望地说:

“谁还来找我!”

罗文应,你可是想错了。队员同学们怎么会把你丢开不管呢?你听!这不是?

的确有人叫他。听得出一个是赵家林。还夹着一部高音,那正是他们的小组长李小琴——她也跑到他家找他来了。还有什么说的!罗文应当然是赶紧跑去迎上他们,一面嚷着“来了来了”,就跟他们一块儿去做功课。

可是罗文应没有这样做,这太不好意思了。李小琴和赵家林跑进来的时候,罗文应恨不得躲起来。他低着头装作看画报。

“罗文应,”李小琴一冲进门就嚷,“你怎么不去复习?”

罗文应又快乐,又难过,撇过脸去不看他俩。

“怎么了?”李小琴站在房门口愣了一下,把步子放轻,慢慢走近他。“病了么?”

“没有。”

“那么去吧。”赵家林两只手搁在罗文应肩上,和李小琴互相瞧了一眼。

罗文应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会哭出来,用力咬着下嘴唇。好一会才勉勉强强地开了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不去……我有事……”

“有事?你可怎么又在这儿看画报呢?”李小琴一把拖起他来。“走吧,大家等着你呢。”

原来同学们还等着他!——李小琴从来不撒谎。

赵家林还告诉罗文应:

“要是在你家里找你不着,我们就得上市场去找。要是在市场里也找你不着,就到街上去找,到派出所去找。无论如何要把你找到,叫你来跟我们温功课:小组是这么决定的。”

那就赶快!一秒钟也别迟延!

同学们跟妈妈说了一声,妈妈喜欢得抓住了李小琴的手:

“这可就好了……”

罗文应脸上滚烫,推开李小琴就跑。刚出了大门口又飞奔回家来,抓起桌上那本画报,才连蹦带跳地跑了出去。

三个同学又笑又嚷地走了。

这天成绩很不错。功课做完了还好好玩了一阵。罗文应从来没有这么愉快过。

“唉呀,以后可一定要注意,”罗文应下了决心,“别再耽误了时间。”

他常常记起解放军叔叔信上的话:“希望你自己管得住自己。”

他向李小琴提一个意见:

“往后放学,你们不必派人送我回家了吧。你们都得绕那么多路,花那么多时间。我自己管住自己不就得了?”

“好,”李小琴想了一下,“小组相信你做得到。”

罗文应果然做到了。他功课也一天一天地有进步了。

“开首可真不容易呀,”罗文应回想那个时候的情形,“头两天倒还好:小组没派人送我,我一个人也能一心不乱地回到了家。第三天可就有点儿什么……”

第三天恰好刮了风。他放学走过市场门口,实在不放心那一盆小乌龟:今天天气那么凉,它们怎么样了?还是游得那么活泼么?

“真的,爬虫类会不会感冒的?”他自问自。“去看一看吧,啊?……不许!”

走了几步。他心里痒痒的。光去看一看小乌龟,别的什么都不看,行不行?——这总可以通融通融吧?

喂,别走得那么快!倒好好考虑一下看……

“不行!”罗文应硬管住了自己。

至于胡同里那家糖食铺里——克郎球是没有人打,倒有三个人坐在那里下跳子棋。罗文应瞟一眼就知道了。只是不知道他们下得好不好,胜败如何。

怎么样?去稍为看一点儿——只看那么一点点儿,可以不可以?

“稍为……嗯,还是不可以!”

他叹了一口闷气。要知道,跳子棋可不比克郎球。今天稍为看那么一下,明天起决计不看,这总不要紧了吧?

他想起了刘叔叔他们。要是叔叔们知道他现在转的什么心思,会怎么说呢?——“哼,老毛病!”

罗文应就头也不回,坚决地向前走去了。

以后就好得多。比如有一天,他发现地下有一颗脆枣。他只不过稍为研究了一下——“咦,这究竟是卖脆枣的掉下的,还是吃脆枣的掉下的?”——就一脚把它踢得老远的,不见了。

“踢到了哪里?”——别管它!他还有事呢。要是照他以前的习惯,就非把它找到不可。

可是那颗脆枣自己却蹦蹦跳跳地又滚了回来:原来对面有一孩子也踢了它一脚。罗文应即刻又把它一脚踢回去。对面那个孩子一脚就截住了那颗脆枣。兴高采烈地向罗文应招手:

“来,我守球门!你踢!”

罗文应仅仅只愣了两秒钟。

“我没有工夫,现在不是玩的时候。”罗文应一面走一面打手势,“小朋友,你也早点回家去吧。”

这些情形,罗文应都向周老师和复习小组汇报过。

叔叔们,罗文应就是这样准备着来学你们的榜样的。罗文应就是这样进步起来的。

现在呢,罗文应已经养成新的好的习惯了。不是玩的时候你要引他玩,他才不理这个碴呢。他按时学习、劳动、运动、休息,不再浪费时间。在家里也有工夫帮助妈妈做事,有工夫照顾妹妹了。还真的给妹妹买了一个小乌龟,可好玩儿呢。他自己说:

“以前么,我不能做到节约时间,简直照顾不过来。妹妹我是爱的。妹妹摔了跤也不哭,只嚷:‘哥哥,你捡起来了我!’我听了好一会没听懂。有一回她说:‘可了不及啦,我矮朵伤风啦。’你们猜,这是什么意思?鼻涕她也不叫鼻涕,叫‘鼻鼻’……”

“罗文应,”周老师打断他的话,“你妹妹的语法问题以后再讨论吧。我们的谈话和作文也应该注意节约:谈得集中些,不要东拉西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那么,我们就暂时讲到这里吧。

敬礼!

签名

195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