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10月22日星期一

郭顺妹是凌晨零点左右被大家送至医院的,她高烧三天未退,人已经有些稀里糊涂的,不吃饭,也不翻身,就喊累。本来服了退烧片,想着她星期天睡一整天就会恢复元气。不料,到了半夜又听到她呻吟,李霞一她的额头,惊道:"不好,烫极了!"

大家全爬起来,围住郭顺妹的床。她歪着头躺着,短短的小辫散了,脸腮一片潮红,鼻息急促,桌上放着她的饭盒,盖子开着,饭盒里装着昨晚的饭菜,原封不动,顶上的一层已发硬了,被风干了。她们三个站着商量了一阵,决定送她去医院。郭顺妹已烧得神志不清了,被大家扶起,千辛万苦到了医院。

穿白大褂的医生给她验了血,又做了些化验,就把郭顺妹留下了,说:"准备住院费吧,她肯定要住上一阵的!"

三个女生十分难堪,她们身边只有些伙食费,只能从医院出来往学校走。黎明已悄悄地来了,但这半夜的疲惫以及对同伴的担忧重重地罩住她们,大家都有些忧心忡忡。

颜晓新说:"我有种很坏的第六感觉。"

"我也是。"洁岚说。她刚才看见郭顺妹躺在白的病床上,同那儿的环境浑然一体,心里就有一阵说不出的惶恐。

"千万别说出来,"李霞说,"否则恶兆会兑现的!"

她们敲了十分钟门,传达室老头才睡眼惺松地来开门,"怎么这么早?食堂还没开伙呢!"

"我们找老师。"

"老师们八点上班!"老头颤颤地说,"只有小肖住在学校!"

"对呀,肖老师在这儿,可以找他!"李霞说。

颜晓新说:"找到他,就能解决一切。"

很快,肖老师穿着球衫球跑来,听罢情况后,说:"你们快去休息,明天还要上课!医院的事我去联系。"

颜晓新说:"我们陪你去吧!"

李霞说:"就是,否则我们回宿舍也睡不好的!"

"听命令吧!"肖老师说,"去了医院后,我们再设法同她的上海亲戚联系!"

她们三个只能回宿舍,李霞说:"肖老师真有男子汉气概。可他为什么是单身汉呢?"

"他有个女朋友,我见过的!"洁岚说。

颜晓新沉默了许久,她仿佛很崇拜肖老师,肖老师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她都认为很帅,学校里若有人背后说肖老师坏话,她就非板半天脸不可;但肖老师接近的女生,她也同样不喜欢,总用眼光横扫别人,只有对李霞和洁岚除外。

三个人垂头丧气地上了床,睡相横七竖八。一会儿,颜晓新一骨碌爬起来,开始画马,画了几笔,又扔了笔,问洁岚:"喂,那个Girl像天使一样美吗?"

"你说什么?"洁岚问,"是问肖老师的那个Girl吗?她确实很出众,特别娴静。"

"她也是个教师吗?至少是个大学生吧?"颜晓新又问。

洁岚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只见了她一面。"

"她肯定才貌超,否则肖老师不会喜欢她的。"颜晓新说,"你们说呀,我一定要你们表示同意这一条!"

李霞插话道:"肖老师人不错,但他太老了。"

"老吗?有经历的人才深厚呢!"颜晓新愤愤不平,"你们早晚会懂的!"

三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各人想各人的心事。李霞自言自语道:"我那事还很危险!昨天我到马老家去,他说,我和张玥是同一学校的,两个人不能同时上决赛,否则名额太集中了!"

"应该选你上去!"颜晓新说:"你比她强一千倍!"

"张玥也唱得不错!"洁岚说。

颜晓新吐吐舌头,说:"对不起,我贬低了你的好朋友!"

李霞劝阻说:"都别赌气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张玥的爸爸找马老,我也找马老,大家都开了后门,也都走了前门,现在是机会均等!"

洁岚吃惊地盯着李霞,她月份小,又晚读一年,比其他的初二学生年长个一两岁,她平时虽老练一些,牢多一些,可从未露过那样一番吓人的理论,仿佛是一个社会上混过的油子!李霞见她那模样,也笑了,说:"这是你哥哥的理论,我决定拜他为师了!"

"当心变坏!"颜晓新说。

"别吓唬我!"李霞说,"山外青山楼外楼,别人更坏!在社会上,冰清玉洁的人太少了,我父母就是大老实,才落到今天,弄得我什么也没有!"

"这也是那个售票员说的?"颜晓新冷冷地说。

洁岚忽然喜欢上颜晓新了,看她那激动得捏紧拳头,急巴已地擦去鼻尖上的小汗珠的样子,还真的像个真正的女中学生,带着浓浓的淳朴和正气。

上早自时,雷老师进了教室,她径直走到洁岚的课桌边,用足以让班里听觉灵敏的同学听见的声调问:"听说郭顺妹住院了?"

"对,她是半夜发病的!"

"查出什么病了吗?她经常发烧?"

"医生说要给她做各种化验!"洁岚说,"要验血!"

"来,我想问问她的详细情况。"雷老师环视了一下周围,用不容置否的口气问,"你能出来一下吗?"

洁岚跟着雷老师进了办公室。办公室不大,但很高,一年四季都有种空寂的感觉,仿佛里面的透气特别良好。雷老师的大办公桌靠着墙,一眼就能看出这张收拾得一尘不染井井有条的办公桌有一个思路敏捷、逻辑强的主人。

"坐吧!"雷老师说,"我们慢慢谈。"

"其实郭顺妹的情况肖老师更清楚,后来是他去办住院手续的。"洁岚说。

"你真以为我是跟你谈郭顺妹吗?我刚从医院回来。"雷老师缓缓地说,"我提郭顺妹,只不过是为了减少同学们的好奇,也是给你一个面子!"

"给我面子?"

"当然!"雷老师语气严峻,"这不是什么光彩的值得宣扬的事。假如十年之后,你遇上了这一类事,谈上恋,老师不但不批评,还祝贺你。但现在不行,你才十四五岁,念初二,小小年纪怎么能卷到这里头去!"

"我没有做不该做的事!"洁岚辩白道,"刘晓武是我哥哥的同学,我把他当哥哥看待!"

"哥哥、妹妹,多么亲热!"雷老师嘲讽地说,"情书往来……"

洁岚只感觉脸上让人了一鞭子,一下子涨红了,她说:"别说了,求你!我绝没有这样!"

雷老师定定地看着她:"我相信你的品质不坏,可是,你还太幼稚。我这儿有一封信,是邮局退回的,你地址没写清楚。"

洁岚抬起脸来,一看,原来那是她寄给刘晓武的一封信。她本能地伸出手去取,但雷老师用手按住了它。她说:"能告诉我这封信是什么容吗?"

"我不能!"

"为什么?"

洁岚一时语塞,她只是想着潘同的话,不愿让雷老师进退两难:"请把它还给我!"

"当然要还给你的!"班主任说、"但你必须先交检查,检查深刻了,保证从此再不同那人来往了,我才能把信交给你!"

"我不写检查!"洁岚说。

"小小年纪写情书……"

"不是情书,是一般的通信!"洁岚忍不住哭起来,眼泪汹涌而至,仿佛勇气也随之而来,"你为什么要这样看人,为什么把人想得这么复杂!"

"说出了心里话!"雷老师满意地点点头,从容不迫地说,"如果三天以后你不交出检查,我就把信交到教导处,这可能会是学校的'十月事件'!"

谈话崩掉了。洁岚从办公室出来,躲在暗处擦拭眼泪,她狠狠地擦着,恨自己关键时刻太懦弱了。正在这时雷老师跟了出来,她用手拍拍洁岚,说:"希望你早点觉悟!"

中午放学,不知所措的洁岚只能躲在传达室给潘同挂了个电话。她双手举着一个电话,局促地说话。来接电话的是潘同的一个同学,男生,但嗓音软软的,他一定要问她找潘同有什么事,她很为难,吞吞吐吐地拖了半天,最后,没讲什么事,却说出了姓名。她放电话时简直速度神奇,像摔东西,仿佛那电话机会沾手。

刚撂下电话,就见李霞站在大门口朝她招手。她奔过去,只见李霞哭丧着脸说:"洁岚,我烦死了!快帮忙!"

"怎么回事?"洁岚心里怦怦乱跳,她已经变得怕听各种不顺利了。

李霞气呼呼地说:"我爸爸来了!你说倒霉不倒霉?他出差来了,刚才拎着大包小包到我们教室来转过了!"

洁岚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我爸爸没什么文化,大老粗一个,本来就不该出差的,可他们厂里有个浙江人工伤,要送回来,他力气大,就派上他了。到浙江就行了嘛,还要转到上海来!"

"他来探望你!"洁岚说,"他人呢?"

"在学校门外等着呢!"李霞说,"他想住在旅馆,可那儿满了,能让你哥哥想想办法吗?"

"他不是我哥哥,是我哥哥的同学!"洁岚说,"雷老师已经误会了。"

"你们的班主任真够呛,成天拉着脸,人又老,唉,你够不幸的!"李霞慷慨地为洁岚叹了口气,又为自己叹了口气,"把他单位地址告诉我,我去找他。"

洁岚把地址告诉李霞,看她气急败坏地走出去。校门外有个穿着军用跑鞋长得老相的男人迎上来,他人很消瘦,脊背直得有点像板,脚腕儿细细的,显得勤快而又土气。李霞指手划脚地说了句什么,平均说一句话冲着她父亲自一下眼睛。随即,她率先走去,她的父亲提着大包小袋,呼呼地跟在她身后,就像是她的行李夫。

洁岚茫然地看着这一对父女。正在这时传达室老头在那儿招呼洁岚:"快!快!电话!"

跑去听了,才知道是潘同打来的回电。他有些喘吁吁地说:"喂,喂,你刚才中了好计了!"

洁岚吓了一大跳。

潘同告诉她,刚才他明明是在教室里,但他的一个对头在传达室打电话,听是女孩打来的,就耍了个小手腕,套出她的名字。亏得边上还有别人,打抱不平地把消息露给他。

"那,怎么办?"洁岚说,"怎么会这样的?我恨这个人!"

"可能会有些流言蜚语,或者被汇报到老师那儿!"潘同说,"假如老师真追究这事那倒好办了,能澄清一切;就怕她不予追究,但给她添上一种坏印象!"

"我能做些什么?"

"别再打电话来,好吗?"他说,"有事写信,寄到我家!今天就写,把你要说的事写上。千万别再打电话,也不要上学校找我,这是个是非之地,有君子,也有小人!"

君子话音刚落,就挂断了电话,洁岚连道歉的话都来不及说。她出了传达室,悲切地走着。感觉校园的围墙那么厚,灰得大凝重,在这儿做一个学生很苦,这种苦楚平日就不言不语地隐匿着,关键时刻就猛地一抬头,让它的面貌一目了然。

找谁去倾诉这一切?偌大的城市,却找不到能体察郑洁岚心痛苦的人!洁岚感觉从心底泛出苦苦的东西,堵在喉咙口,咽都咽不下去,快要憋得透不过气来。一个念头像闪电一般袭过她的脑海:为什么死守在这儿呢?可以走,回黑龙江,到身边去!

所有的难题都在这刹那间瓦解,她可以一走了之,把所有的烂摊子,所有受过的委屈和即将要来的棘手的难题全甩在身后。这念头的诱惑实在强烈,在她脑子里跳来跳去,挤走了别的任何念头,对于她,它就像冬夜里一盆暖烘烘的炭火,瑟瑟发抖的她难以将它推走。

在雷老师看来,这天下午她的学生郑洁岚又一次旷课,这是开学以来该生的第二次旷课。她心情沉重地望着学生考勤簿上那两个鲜明的旷课记号,并且出笔在该生的名字下打了一个重重的问号。正在这时,电话铃急促地响起来,原来是潘同的班主任打来的电话。她们两个曾是大学中的同学,现在两个人都干的是老行当,所以平日里来来往往的十分密切,通起电话总要谈个半小时。

对方主要是来传递潘同与女孩交往的最新新闻的:据传有个叫郑洁岚的女孩同潘同关系非同一般,她打电话时吞吞吐吐,很值得怀疑。

郑洁岚?怎么又牵扯到这个女孩子!雷老师感觉事情不那么简单:女孩为什么不忙着写检查而给潘同打电话呢?她多年的班主任经验告诉她,这不合乎逻辑。她从办公桌取出郑洁岚的信。信封上,是软软的女孩的笔迹,右上角写了个"急",在刘晓武名字后面还道地的加着"同志"二字。如果这是成人间的通信,肯定普通得要命,属于会议通知之类的,但寄信的和收信的,都是孩子,别不同,而且平日交往密切,信里义会有些什么容呢?

雷老师当即决定去找郑洁岚,但是她扑了个空,郑洁岚的宿舍铁将军把门。听房东说,那女孩急匆匆地回来过的,翻箱倒柜忙了一阵,然后走了。这个飘逸的成天做梦的女孩去了哪里?

雷老师蜇回办公室后,往电车公司挂了电话。总机熟练地把电话转到了宣传科,科里新上任的干事刘晓武拿起听筒,"喂,你找哪一位?"

对方没有作声,也许是无话可谈。刘晓武确实在自己的岗位上,那儿不会有她要找的女孩。刘晓武喂喂地喊了几声,见电话断了,还以为刚才是电话串线。这种事太平常了,平常他都懒得去深究。他挂下电话,说了句:"电话局的小姐们都昏过去了!"就把这鸡零狗碎的事打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