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10月21日星期日

洁岚一大早就赶到刘晓武的车站去。她要找哥哥郑峻岚。可惜,刘晓武出车去了,她扑了个空。上次接待过她的那个胖胖的、一谈起刘晓武就怒气冲冲的老头,居然对洁岚记忆犹新,他像熟人一样招呼说:"他今天早班。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做早班了,他要调走了。"

"去少儿音协?"洁岚高兴地问。

"不!不!"老头说,"那里的调令倒是发过来了,可是场里不放他走。"

"为什么不放他走?"洁岚着急了,"他在这儿也起不了大作用。"

"他现在是场里的红人了,场里要调他到宣传科工作,坐科室,动笔头,难道不算重用吗?"老头讲,"他在读书活动中得了一等奖,我们场不能人才外流!"

洁岚在调度室坐了一会儿,听那老头滔绝地夸奖刘晓武是个难得的人才,洁岚听得有些骨悚然,不敢看那人的眼睛。事隔一个月,他怎么能一会儿把人贬得一文不值,一会儿又把人捧得那么高?仿佛刘晓武脱胎换骨了,而那老头,脸换了,话换了,脑袋也换了。

她借故走出门,独自站在风口里,让风吹拂着,才感觉自己仍好好的,而现世的许多的真人真事都是怪怪的。车子一辆一辆开进站,又徐徐地开走,正在她焦的时,刘晓武的车到了。

"洁岚!"他热情地叫着,大手几乎要伸过来搂她的肩。她让一让,他才从狂热中镇定下来,"我刚想到怎么告诉你喜讯,你就到了!"

"你要做宣传干事了!"

"对,我要大干一场!"刘晓武把公交公司的米黄工作服的袖子一下子橹起来,"本来我就不十分想上少儿音协,这毕竟是沾我母亲的光。现在,我是凭自己的本事打开了局面。人皆可以为尧舜,不是吗?"

"你终于能发挥自己的才能了!"

"那一纸小调令也起了些作用,头头晓得我的实力了,让教育科科长查我的读书心得,科长又找人把文稿译出来,还给我评了个一等奖!"刘晓武感慨万分,"人生,机遇太重要了。"

"我要找我哥哥,怎么能找到他?"洁岚问。

"还是不要去我的好!"刘晓武摇摇头,笑笑,笑得很暧昧,"他大忙了。"

原来,郑峻岚这次回沪,除了想会会叶倩玲阿姨,另外还附带着一个艰巨的任务:陪一位女生漫游上海,所以他成天忙得时间不够用,寻找叶倩玲家之事看来非洁岚莫属。

他们相对无言地站了一会儿,刘晓武又提起了吴诗仁,说他最近终于决定逐步向那女孩袒露心扉,可一直没有机会。他让洁岚为吴诗仁预测一下前景。

"我想他会一切顺利的!"她随口说。

"他听到这话会发狂的!"他神情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喉咙里响了一下,然后就沉默着,做梦一样,直到那郑峻岚和一个穿红衣白的女孩走来。

洁岚大吃一惊,她从未想到一向对她凶神恶煞不给好脸的哥哥,会在另一个女孩面前表现得如此温柔、得体。他笑容可掬地对那女孩说:"喏,这个是我妹妹!"

"你好!"女孩马马虎虎地说了声,像路上遇到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峻岚来此地,是为了让刘晓武去单位借个相机,女孩想去外滩照相。那个穿得又红又白的女孩跟着刘晓武进调度室取相机。峻岚的脸一下子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质问道:"你怎么又到这儿来了?"

"我来找你,让你陪我一块去找叶阿姨家!"

"真是鼠目寸光,这点小事都办不成。"他生气地说,"我忙得过来吗?"

"你忙什么?怪不得说你连着几个月加倍地向家里要钱,怪不得我给你的信有去无回,原来你在忙这个!"

"这也是人生大事嘛!"峻岚理直气壮,"她是我们学校的校花,她肯理睬我,人家妒忌极了!"

那女孩背着相机过来了,她确实很美,打扮也人时,但她看人时很傲慢,只是用眼角看人,这样反而显得粗俗而又缺乏教养。

"走吧,都几点了!"女孩怨气十足,眉尖敛紧。

"好!好!"峻岚连声说。他一面殷勤地接过相机背上,一面空隙推了洁岚一把,嘀咕说:"那事你快去办,越快越好,记住,找容子去!"

洁岚只得悻悻地去找容子。舅舅家是她最不愿意去的地方,她站在大门口,仰着脖子叫了容子两声,都没有得到反应。她鼓足勇气冲上楼梯,揿了电铃,这下好了,再没退路可走。

门开了,出现的是舅葛美丽的一张白白胖胖的脸,葛美丽在一家工厂搞财会,大小也算个科室人员,她长得很大气,好像是富贵的太太,平日衣着打扮也绝不俗气,但她看人,总是带着猜忌,两只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惕。她的特长,就是嘴巴功夫到家,对谁都是嘲讽口吻。

"呵,千金小姐上门了!"她冷冷地打量着洁岚,上下前后左右都迅速地扫瞄了一遍,"你还认得这儿,真不容易,这个庙小容不下你,你是住哪里的高楼大厦去了?"

洁岚一时语塞,脸涨个通红,窘迫地低下头。

"不是喜欢洁岚搬出去吗?"容子从屋里跑出来,满脸怒容,侧着身子从她母亲与门框的空隙中站出来,紧紧地拉住洁岚的手。

洁岚感觉到容子柔软的手心烫烫的,带着女孩的潮热。

葛美丽胖胖的手指点着女儿的太,说:"你嘴巴硬,是不是也想吃里扒外?你的留言本呢?赶紧弄掉,不然,我给你处理!"

容子的脸一下子变得刷白!她的嘴巴撇了撇,仿佛要哭,但终于又屏住了,嘴边现出两道深深的纹,嗫嚅着:"千万不能!不能!"

葛美丽转身几个大步,雄赳赳地走进去。容子嗷的一声大叫起来,松开洁岚的手,也跑进去,可是,已经晚了,葛美丽一只手高高地举着个本子,另一只手狠狠地撕着它,她暴怒地说着:"撕烂它j撕烂它!"可一双深不可测的愤怒的眼睛却视着洁岚。洁岚忽然感到背部传过一阵寒意,她不由弓起了脊背。

纸片像蝴蝶一般飘落,飘落得优雅而又漫。容子一头扎在洁岚怀里,双手搂住她的脖子,像孩子那样失声痛哭,事后容子亲口对洁岚说,她恨,永远不原谅她,因为她亲手撕掉了母亲的美好形象。

容子哭成了个泪人。葛美丽忽然朝着洁岚说:"行了,你们一家已经搅得我家四分五裂了,还有什么不称心的?"

洁岚从未想到舅会这么恨她,她想到舅撕本子的样子,听着那迁怒于她的斥责,感觉这简直是兜头一盆冷水!人与人为什么要这样?亲戚间为什么互相仇恨?她想不通,心里难过,不由眼泪也哗哗地流下来,她怪自己无能和软弱,可却怎么也控制不住感情的奔腾!

葛美丽大概向往的是一场激战,这下,却有些气馁,说:"好了,我总归是成了恶人!女儿与我作对,男人也怨我;还有你们郑家,你们都把我当成眼中钉!"

容子耸着肩泣,见洁岚掉头就走,她追上来,说:"洁岚姐,你们那儿能挤下吗?让我也搬出来往吧!"

"那不行!"洁岚说,"那是你自己的家!"

"可是,我一天也不想住在这里,家里大沉闷了。"容子说,"我不能同撕掉我留言本的人在一块吃饭、睡觉!"

原来,上星期,容子她们那个文学班结业了,大家相互留言,玩得极开心。可惜,她母亲翻了容子的留言本,认为有几条留言写得太亲热了,说那是男同学写的,已经同她吵了三天了,让她撕本子。洁岚来敲门前,她们正在激烈地展开舌战。

"写的什么?"洁岚问。

"有的写'匆忘我'有的写'心心相印'其实,这都是女生的留言,男生写留言,都很豪迈的。"容子伤感地说,"这是我准备珍藏一辈子的本子,可惜,成了碎片!"

"容子!"洁岚难过极了,她真心可怜容子,老天爷也真不公平,这文弱的小姑至少要到十八周岁才能过清静、自由的生活。

"你不能眼看我受苦不管。"容子说,"你们那几个人住的地方真好,热闹、自在,听不到歇斯底里的咆哮,也没人监视你的一举一动,我听见你们在放声的笑,可这样的笑我从未有过!"

"你怎么知道我们的住处?"洁岚间,"谁告诉你我们的住址的?"

"别问我,别我回答!"容子的脸上飞来两朵红云,"我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其实,也不是大事,你千万别瞎想。"

洁岚把手搭在容子肩上,对她说:"我不追问了,但你再也不要胡思乱想。不允许你离家。否则,你父母会伤心死的!"

"我走了,说不定他们更自在呢!"容子负气地说,可是口气已经婉转多了。

洁岚让容子陪着她去找叶倩玲阿姨的家,容子说:"那还得先去爷爷那儿打听她的地址。你敢去见那个古怪老头子了?"

"他真的很凶吗?"

"其实,也还可以,就是怪。"容子说,"连亲生女儿都不认了,还能是好老头吗?"

"说,也不能全怪外公!"洁岚说,"过年过节都给外公写信,可他从来不复信,就像没收到一样!"

洁岚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心里的遗憾。有一年大年三十,家里正热热闹闹置年货,然而,下午来了个邮递员,送来了从上海退回的款子,那是寄给外公的!失声地恸哭,哭了好久,说是觉得心里发空,也许人即使到老了,若知道父母不再自己了,也会十分悲凄凉的。几次探亲回沪,事先都写信通知他,但去探望外公时,外公家总是紧紧地上着锁。洁岚问,这到底为什么,总说是误会。

容子挽着洁岚的手臂,走在去那古怪老头家的路上。她断断续续告诉了洁岚许多事。原来,洁岚的中学时有两个要好朋友,一个是叶倩玲,另一个叫王珍。中学毕业时,她们三个都被分配去黑龙江。但叶倩玲和王珍都决定留在上海,不服从分配。她们三个人中间,洁岚的是最瘦弱的一个,矮小,向,才十六岁,身体发育得也不好,她的父母都劝她不要走,但她执意要做有志青年,偷出户口簿就去迁出了户口。洁岚的外婆当时还活着,那是个胆怯、善良的老人,最疼女儿。洁岚的走的那天,她哭得晕倒在站台上,从此,就常常无缘无故地晕倒,吃了多少帖中也不奏效。洁岚的母亲走后不久,叶倩玲和王珍都在上海找到了工作,工作虽不理想,但毕竟是留在了上海。两年后,叶倩玲经人介绍,嫁给了香港的一个大老板,据说日子过得很富裕。外婆女心切,让叶倩玲给女儿在香港物对象,照片寄去后不久,相亲的人就飞抵上海,不料,外婆几个加急电报发给洁岚的,都不见回音。一气之下,拟了个"母病危,速回"的假电文,这下,洁岚的母亲才火速赶回,但陪同她前往上海的,是一位高大英俊的东北知青,他们早已深深相了。

洁岚说:"幸亏没同那个香港人结婚,否则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我了。"

"就是呀,好悬!"容子笑起来,愁容一扫而光。

外公住在相邻的区,没有直达车,两个女孩一路走过去。洁岚知道,外公原来是和舅舅住在一起的,热热闹闹一家人,外公是户主。外婆死后,舅舅结了婚,他一下子变成寄居者似的,不久他就搬出去住老房子,同寡居的老母亲相依为命,重做户主,老母死后,他再一次孤独了。

外公的房子是那老人留给他的,私房,才九个平方。据说,外公已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了,他轻易不去舅舅家,偶尔去,完全是客人的一套,穿出客衣服,带两盒蛋糕什么的,在那儿吃完一顿饭,擦了嘴巴就告辞,他是钳工出身,电器也会修。但拒绝乡镇企业聘用,总说,老伴不在了,有钱也没人用。

"爷爷很抠,去买菜一分一厘都跟人计较!"容子说,"他带着宁波口音,很凶呐。原来,总跟我爸吵,现在没人吵了,就生闷气,总像别人欠他什么!"

洁岚犹豫着,她真期望外公家的门铁将军把门。可惜,还未走到他家,迎面就走来一个尖头小脸的老头,端着个小锅子,走路一跳一跳。洁岚正想说,这老头好古怪,那老头的眼睛就瞪大了:"容子,礼拜天就到处野,不想着多温温书!"

"爷爷!"容子嘟着嘴巴,不情愿地轻轻地叫了一声。

洁岚心里一颤,这跟照片上那个笑得舒心的外公出入太大了,小下去一圈,让她不敢相信,这是深情牵挂着的外公!那儿,有张外公一家的全家福照片,照片上,有个胖胖的无比慈的外婆,还有一个心满意足地着全家的外公,扎着细细的辫子,清秀、稚气,边上站的是眼睛亮亮的理着小平头的舅舅。

外公扭过脸看了容子一眼,眼里闪出奇异的光,一闪,又熄掉了。他用手点着洁岚问:"你是十五岁吧?十四周岁!"

"她就是洁岚!"容子紧张地说。

"还用你讲?我是傻瓜吗!"外公忿忿地说,"我这点眼力还是有格!"

外公率先走,手在衣袋里一阵索,好像翻江倒海一样,手势幅度很大。两个女孩进退两难,洁岚推推容子,容子奔上一步说:"爷爷,叶倩玲阿姨的地址是哪儿?"

老头说:"找她怎么能找到!她买了新房子,在复兴公寓,早几年就把叶家姆接走了,也没留下新地址!"

"看来找不到了。"容子说。

外公的家小而拥挤,单薄的板墙感觉是搭出来的,好像积木房子,屋顶也许漏着水,那儿的水渍像画地图似的留着纵横交惜的图案。那是个没有女人照料的清苦的家,乱糟糟的。房间里散发着老人的碳酸气。

"吃生煎不?你们东北吃杂粮的,没有这个吧?"老外公把小锅的盖子打开,里面是一锅生煎馒头,"吃几个吧!这附近一才这几家点心店,没什么花头经!顿顿吃,我有些吃怕了!"

"我们那儿面食特别多,面粉比这儿清香,"洁岚说,"你自己不烧饭吗?"

"从前,你外婆在时,我日子过得像皇帝,她会烧一手好菜,煎排骨先剔了骨头,炒鱼块鱼刺都弄清爽,天天翻花样。她死后,我再也吃不到一顿像样的饭了!",外公的两颊陷了下去,瘪瘪的,说不出的凄苦悲凉,他摇着头,绝望地叹息几声,好像一个顽症被触发了,创伤又时隐时现地发出疼痛。

"都怪你!"外公突然暴跳起来,"你外婆不让她跟那东北佬结婚,她偏不听,就自说自话在那里办了婚事,你外婆一听这消息就又晕过去,几天就归了天!从此,我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这个家就断送掉了,你为了嫁一个东北佬……"

"我爸爸不是什么坏人!"洁岚的眼圈红了,"他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他待好,待我好,我们都喜欢他!我不想听你说他的坏话!"

容子怕他们大吵起来,连忙把洁岚硬拽出来,说:"我真后悔带你上这儿来!"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洁岚生气地说,"我不愿再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