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十一

在这次遭遇战发生前不久,门多沙上尉把我们叫到了一边。

“把这拿去。”他说。

我们站在科罗勒多后面约十步远,被他和他的军官们挡着,印第安人射不着我们。

门多沙把一枝火绳枪塞在我手里。

“我要这个东西干什么?”我问。

“傻瓜,”他说,“当然是瞄准西勃拉人开火哕。”

“可我对火绳枪一窍不通,”我抗议道,“我见过火绳枪,却从来没有用过。”

“我来教你,看仔细。”他教我如何拉栓,如何上弹药和如何点火。“火绳枪一点不难,”他说,“比滑膛枪简单多了。”

“可是,我是绘图员,”我说,“不是士兵,不想开枪打任何人。”

门多沙笑了,不过是苦笑。“你很快就会学会开枪的,”他说,“胸甲上挨了一箭,你就会一下子变成士兵的。谁愿做名死兵而不愿当名活兵呢?”

“死兵活兵我都不愿当。”我怎么想就怎么说。

不过我还 是接过了已经装好弹药的火绳枪。他还 把一把托莱多好剑挂在我腰上。

“在这里等。”他说完就朝科罗勒多走去。

站在我旁边的有罗阿和茹尼加,他们也都拿着火绳枪。我还 抱着那捆地图和绘制地图的材料,所以我把武器交给罗阿,转身跑到齐娅和荷兹斯 夫人站的那棵树下。

“把这些东西保管好。”我告诉齐娅说。

“我一定保管好。”她说。从她的声音里我听得出来,必要时她会用生命来保卫它们。

我回到罗阿和茹尼加身旁我原来的位置上,手里握着比我头还 要高的火绳枪,等待开火的命令。我身上没有一点勇敢的精神。我并不仇恨西勃拉人,也不愿朝他们开枪,不过我还 是像一名士兵一样,直挺挺地站着,两眼看着前方。

科罗勒多要了一袋小件饰物,和四名军官一起踢马向前,示意我们紧紧跟上。

他来到一排土丘面前,把小件饰品扔过去,那些礼物散布在西勃拉人面前,他们并没有去拾。反而举起大棒,朝我们步步进逼,一直走到科罗勒多的马前。

那时科罗勒多跟路易斯 神父说了几句话,得到了进攻的允许,便喊道:“圣地亚哥!”

战场上一片寂静。门多沙举起剑喊道:“杀西勃拉人!”

他的喊叫声很快得到响应,部队在向前推进,我周围的人都呐喊起来:“杀西勃拉人!”

我肩扛火绳枪,迈着轻快的步伐踏了出去,不过我心怕得发抖。我不明白,我作为一个绘图员,又不是国王的士兵,为什么非要参加战斗不可?每迈出一步,恐惧就增加一分。我想到我的祖父,他在我这样大年纪,就曾在格林纳达打过摩尔人,他的英勇受过表扬,可是想这个也无济于事。我对自己说,我不是一个真正的西班牙人,因为所有的西班牙人都是无所畏惧的。可是这一点也没有减轻我的恐惧。

我们放第一排枪,印第安人就逃走了。有些人往平原四处奔逃,大多数人则往墙那里跑,他们的伙伴从墙上放下梯子,帮助他们逃到里边去。他们后面留下了二十具尸体。要是科罗勒多让骑兵去追击,还 会杀死更多的人。

我手里沉重的武器还 没有来得及拉上栓,这次战斗就结束了。

之后不久,传教士中的领导人马科斯 神父从后面赶来。科罗勒多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情,并告诉他西勃拉人正在墙里阻击。

“拿起你的盾牌,”马科斯 神父说,“去把他们找来。”

科罗勒多首先派他的骑兵包围城市。但在下达冲锋命令以前,他又要求西勃拉人放下武器。他得到的回答却是护墙里射出了一排箭。

箭越射越密,骑兵无法靠近城墙。科罗勒多叫来弓箭手和火绳枪手,但由于炎热气候下长途行军,弓弦发脆,一拉就断。火绳枪手都又饥又渴,身体十分虚弱,连武器也举不起来。

科罗勒多决定不再等待,召集了周围几个人,朝城墙跑去。

箭像雨点一样落在这一小队人身上,击中胸甲和头盔,可他们还 在继续向前跑。我看见他们到达城墙下可以隐蔽的地方,一个接一个溜进一个小小的洞口,有一个印第安人刚才就是从那里爬进去的。

后来证明这是通向豪威库的秘密入口,是一个小洞,一次只能爬进去一个人。那些在我们士兵开头一排枪时就逃跑的西勃拉人,宁肯使用墙上放下来的梯子,也不使用那个洞口,因此,要不是有些逃命的印第安人泄露了这一点,我们是无法知道的。

科罗勒多派去的小队最后一个人还 没有消失,门多沙就挥舞宝剑,口喊着“杀西勃拉人!”朝那个秘密洞口前进。

我最后一个到达那里,上面扔下来的石头把我打翻在地,要不是戴着头盔,我一定会给石头打死。一到那里,我感到火绳枪太笨重,不好使用,便把它扔在一边。

我拿着剑爬进洞口,发现有一条黑暗的弯道,里边都是潮湿的臭气。我既看不到也听不见我的伙伴的动静。

通过一个急转弯后,开始往上倾斜向上,我爬过一个挡路的物体,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具印第安人的尸体。我在第二个拐弯的地方,又遇到一具尸体。这以后,前面开始有一点微弱的光线,突然我一下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原来出口在一个离地很高的护墙或平台上,跟第一层楼房房顶齐平,房顶上层是石块和箭。

门多沙和我的伙伴们蹲在附近一堵通向第二层金字塔的墙边,他们头里站着科罗勒多和几个军官,旁边有几具印第安人的尸体。在我跑到墙下隐蔽起来的时候,有两名士兵拖着一把梯子沿护墙走来。

罗阿指指上面石块雨点般扔下来的地方。“那些西勃拉人从我们手里逃走了,”他说,“不过我们要跟踪追击,把他们一个个宰掉。”

士兵们把梯子靠在墙上。科罗勒多挥舞宝剑,招呼我们跟上,开始朝第二堵护墙爬去。他刚爬到梯子一半,我就听到砰的一声,石块砸在了钢盔上。科罗勒多手里的宝剑掉了下来,他慢慢仰面朝天倒了下来。他那顶镀金的高顶头盔滚在我的脚下。

他晕过去一阵儿,跪起来找到了剑,又把它高高举起。他的一只靴子踏上了梯子,准备爬上去,第二块石头又击中了他,这次砸得更重,他的身子滑到护墙上,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这时西勃拉人看到我们的首领受了重伤,发出了一阵胜利的欢呼。在欢呼声中他们准备连珠炮似的往他身上扔大量石块。

石头腾空呼啸而下,但就在落地前那一瞬间,阿尔韦雷多和卡登纳都扑在他身上,才使他没有受更多的伤。可是他的头部已经多处受重伤,又有一枝箭深深扎进腿里,他已气息奄奄,濒于死亡。

石头还 在扔下来,箭还 在空中乱飞,士兵们把他搬离护墙,抬出通道,到能够急救的地方。卡登纳斯 和阿尔韦雷多发誓要杀死那些西勃拉人,他们开始爬梯子,我们四个人紧紧跟在他们后面。

我最后一个往上爬,我的脚才踏上第一梯级,肩膀上就重重挨了一下。我以为打击来自上面,又开始爬第二梯级。这时我听到近旁有个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有一个印第安人躲在梯子下面。幸好我及时看到他,躲开了第二次打击,要不然那一下肯定会把我打倒,我刚才站的那个梯级也都给打断了。

那个印第安人退后一步,又举起了大棒。他年纪很轻,有一张宽宽的脸,脸上用红、黑两色画了许多花纹。

我只有两种选择:一是往上爬梯子,因为我的一只脚已经踏上第二梯级上了;二是跳下去扑在他身上,用剑去刺他。这一瞬间选择属于我,下一瞬间选择就属于别人。年轻的西勃拉人还 举着大棒,不过他没有再打,而是跑上来抓住了我的腿。

他抓得很紧,仿佛一个捕兽的夹子夹住了我。

我没有打算挣脱,而是瞄准他的胳膊就是一拳,我出拳很快,可由于他猛一松手,往后一跳,没有打中。他这一松手,使我突然失去平衡,向前跌落下去,幸亏我倒下去的时候正好抓住他的胳膊,因此,两人都倒在护墙上。

他比我先站起来。他倒下时手中的大棒丢掉了,这时又跑去拾起来。在这同时,我举起剑准备防卫,站起来绕着他转圈,转到我背对城墙为止。

他比我年纪大,也许大一岁,身子也比我高。不过我的有利条件是一顶钢盔和一件用厚公牛皮缝制的软甲,从脖子一直罩到大腿。他惟一能够护身的只是一条短皮裙。但,他有一个有利条件。他精神很好,而我却由于饥饿和长途行军,身体很虚弱。

他背向护墙的边缘。我用营房里学到的佯攻,迅速推进,想使他蹲下的身子直立起来,以便给他致命的一击。佯攻是成功的,但当我向前冲刺时,他的大棒在半空中截住了我的剑,使剑飞跑了。

我的剑一脱手,他就像一只沼泽猫或猛虎向我扑来。第一棒只是擦了一下,击在我的头盔边上滑开了,不过我还 是觉得很有分量。第二棒他使足了浑身力气,正好打在我的肩膀上,使我疼得直咬牙。

他一定以为我没有受伤,以为我的盔甲挡得住他的打击,因此他突然扔掉了棍棒。其实,他再打一棒,我肯定会被打倒的。

我的剑离我约有十来步。我侧身朝它慢慢移步过去,可是我才走了五六步,那个西勃拉人已经扑到我身上。他的一只手抓住我喉咙,死死掐起来,我用膝盖狠狠击了他一下。印第安人闷声闷气哼了一下,手里力气减轻,向前弯下了身子,可是当我准备再击一下时,他却抓住了我的腿。我们滚在一起,他压在我上面。

我们在护墙坚硬的泥土上静静躺了一会儿,尽管我嘴压在脏土上,脑壳里也有些隐痛,但有了这样一个喘息的机会,我还 是很高兴的。远处传来男人的呐喊声、武器的碰撞声、妇女的啼哭声,以及狗的吠叫声。

刚才倒下时我丢掉了头盔。西勃拉人一手抓住了我的头发,另一只手却被我抓住压在身下,他企图把我的头按到地上去。我用仅有的一点力气抵抗着。他的棍棒掉在够不到的地方。他安定了一会儿,我知道他在设法重新操起棍棒。

上面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分辨不出这些声音,我只知道自己头上的血管在剧烈跳动,耳朵嗡嗡直响。

西勃拉人开始扭动,一点一点朝棍棒那儿移动。我抓住的那只胳膊滑腻腻的,和他的身体一样,有一股强烈的、难闻的味道。

棍棒离他越来越近,可是他仍然够不着。忽然他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拼命往地上按,然后他猛推一下,我的脸和泥土相撞了。

我满嘴都是血腥味,我头一次产生这样一个念头,我是在同死亡本身作斗争,不是他死,就是我死。这种意识给了我力量,使我慢慢跪了起来。在这同时我放松了他的胳臂,冲过去抓那根棍棒。

棍棒在我手里显得很沉重。可是,当他缩做一团,像动物一样手脚并用朝我爬来时,我手里的棍棒还 是打了下去,他没有大声喊叫,只是像一个受伤的孩子那样啜泣起来。

大约过了好几分钟,我被上面传来的声音惊醒。那声音很熟悉,我想回答,就是发不出声来。

那个年轻的西勃拉人躺在我附近,棍棒掉在我们中间。

他睁着双眼,眼里已经没有我刚才看到的那种仇恨。前不久他脸上那些红色黑色的花纹使他看上去像个恶魔,这时我才看清这是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当时我们好像是经过长途旅行在路旁休息的朋友。

我听见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原来门多沙上尉站在我们上面。他的手里拿着我的剑。

“绘图员山多韦尔,”他说,“让我再来帮你一把。”

他把剑柄递给我。

“用这个吧。”他说。

我单膝跪起,手指摸了摸剑柄,最后握住了它。我摇摇晃晃站起来,看了看下面的西勃拉人。他没有动,看了看明晃晃的剑,又看了看我。他眼里既没有恐惧,也没有仇恨,也没有求饶,只有一种不知怎么才好的神色。

“趁他没有起来,快刺呀!”门多沙喊道。

他的话我听得很清楚,却想不出话来回答他。我没法告诉他为什么我举起剑站在那里却不去刺那个西勃拉人。

“杀光西勃拉人!”他喊道。

举起的剑重重垂下,接着又从我手里掉在了地上。门多沙把剑拾了起来。

“我来教你怎么做一个士兵。”他说着一剑刺死了年轻的西勃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