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了,我们继续向北移动。这天晚上的情况我怎么也记不起来了,第二天的情况也想不起多少来,只记得我当时以为死亡已经离我们不远,说不定就在地平线那头等着我,因为我违背了自己向阿拉康海军上将作出的庄严保证。

跟这几天来一模一样,万里无云的天空又升起了一轮红日。我们驶过了一个没有草、没有树、没有灌木丛的大岛。太阳好似一个水蛭,拼命吮吸我们肌肉里的水分。

那天晚上的情况我却记得很清楚。

黄昏时,上尉让我们大家啜了一点水,并给每人一片饼干。羊皮囊里只剩下很少一点水,为了保卫这点水,他还 把羊皮囊夹在两个膝盖中间,把剑也放在了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

那天晚上风平浪静,月亮已经升起,这时我听到身后海上有一种细小而清脆,仿佛刀割丝绸的声音。这种声音越来越大,而且与我们的船保持平行。我看见一个黑色的鱼鳍在水中滑过,成一曲线消失在黑夜里,留下一道磷光。又有一个鱼鳍划破水面。接着又出现了第三个鱼鳍。

之后不久,鲁勒斯 爬到船头我躺的地方来。他把嘴贴在我的耳朵上。“上尉睡着了,”他窃窃私语道,“我去拿掉剑和羊皮囊。然后我们划到岸上去。海岸离这里很近,你听,听到拍岸浪的声音了吗?”

“船会沉的,”我说,“我们会丢掉一切的。”

“你愿意死在这里吗?”

“就是死也比这样干强。”

鲁勒斯 身子朝栏杆外探出去,他把手放进了水里。他渐渐弓着腰站起来,说了几句话,我没有听清楚。接着他又探出栏杆去,我还 来不及阻止,他已经滑进海里,慢慢游离我们的船。

我喊门多沙,谁知他早已醒了。

“让他去吧,”他说,“我们不需要他这种人。”

月光在海面上铺展一条白带,鲁勒斯 循着这条白带越游越远,只看见一个黑点,后来这个小黑点越来越小,终于看不见了。我又一次听到了那种刀割丝绸的声音。

我躺下合上眼睛,可怎么也睡不着。时间过去了大约一小时。我听得船尾上有动静,原来那是门多沙。他把羊皮囊捧过头顶,正在喝水。

他放下了羊皮囊。“你没有睡着,还 在想地图吗?”他说。

我没有回答,不想让他知道我刚才看见他在偷偷喝水。

“你醒着,”他说,“我听见过你睡着以后发出的声音,所以知道你醒着。你一定很纳闷,为什么我自个儿喝水不同你们分享。”

我还 是不吭声。我不可能说出我想要说的话。

“你不用责问我,”他说,“让我自己来告诉你,我喝水是为了救我自己的命,可这也是为了救你们的命。没有我,你们都得完蛋。另外我还 要告诉你,我已经喝光了所有的水,只有一口,而且是最后一口。这一点只能让你知道,不能让茹尼加知道,也不能让罗阿知道。这是我们之间的一个秘密。”

我躺在船头想,他说得也对,只有他才能使我们战胜风暴,度过这些可怕的时日,活到现在。要是没有他,船也许早沉了,我们不是像鲁勒斯 一样发疯,就是内讧起来一起送命。

我静静地听他讲话,一丝怀疑掠过我的脑际,他只想到自己,只想到救他自己的命,却没想到救我们的命。这是一种背叛行为,尽管我对阿拉康负约,却做不出这种事来。我这样想的时候,并不知道黄金梦可以歪曲甚至毁坏一个人的灵魂,更不知道有一天它也会歪曲和毁坏我的灵魂。

门多沙不做声了。船在潮水慢慢推动下向北漂去。我们四周是一片银白色的世界,明亮的月光在海面上闪烁。

晚上,大海起了变化,它现在的颜色像是一张羊皮纸,有许多黑色的条纹穿过海面,漂浮着一簇簇仿佛野草一样的植物。悬崖绝壁不见了,只有一些低矮的沙丘向东起伏绵延。门多沙调整了一下破烂的船帆,改变航向,朝沙丘驶去。这时没有风,所以他拾起橹开始划船,我们其余人身体太虚弱,无法帮助他。

我们慢慢穿过平静如镜的水面。我们谁也不相信他会到达陆地。除了门多沙上尉,我们一个个高声向麦拉的圣·尼科拉斯 ①祈祷起来,把希望寄托于上帝。

(①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

南方飘来朵朵白云,涌现在蓝天之上,形成一些城堡和雉堞,可是谁也没有兴致去谈论它们。

突然,罗阿摇摇晃晃站起来。他身体很胖,费了好大劲才站稳。“渴死啦,”他喊道,“喉咙里都快冒烟啦。”

他弯着腰朝夹着羊皮囊的门多沙走去。

“中午我们才能喝水,”门多沙说,他停止划船,抓起了剑,“只有中午才能喝水。”

罗阿瞥了剑一眼,嘟囔着后退一步,扑出栏杆,伸手在水里乱抓乱摸。我想把他拉回来,谁知他挣脱了我,一下冲出船去,一边在海里挣扎,一边捧起海水大口大口地喝。

他停止了喝水,抬头望着我,眼睛里射出一道奇异的光芒。

“水,”他喊道,“淡水!”

我听到的是一个沙哑、可怕的喊叫声,是一个狂人的喊叫声。

门多沙把船桨伸出去,叫他抓住。罗阿对他的命令不理不睬,他仰卧在水上,让海水灌进他的嘴里。他一边用胳膊击水,一边发出疯狂的、窒息的声音。接着他渐渐静了下来,游到船边,向我们要他的钢盔。

我找到了钢盔,把身探出栏杆,准备抓住他。可是我把钢盔递下去时,罗阿躲开了我。他说着一些含混不清的话,舀起了半钢盔水递上来。门多沙接过钢盔,我还 想去抓住罗阿伸过来的手。

“喝呀!”罗阿喊道。

门多沙把头盔凑到唇边,我相信那只是为了哄哄他才摆出喝水的样子。谁知上尉一下子扬起了头,让水倒在他脸上。他哈哈大笑,喝一口,又笑一阵。他把头盔递给我,纵身跳进了海里,像海豚一样打起滚来。

我的嘴唇凑上去就感到一股清凉 ,那水甜滋滋的,仿佛是从深井里打上来的水一样甜。我把钢盔里的水一饮而尽。忽然,我想起了乌罗阿海图上有一个记载说,好向导河河口,也就是河水流入科特斯 海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淡水湖。

自从黎明我最初发现大海改变颜色以来,我们就一直在这个湖里漂流。也不知是出于好运,还 是出于奇迹,这段时间正好是退潮。要是碰到涨潮,海水冲进河口,淡水湖也就消失了。乌罗阿就是这样记载的。

是的,是由于奇迹,我们正好漂到了这条河的河口,正好漂到了这个乌罗阿海军上将发现的淡水湖上。

公元一五四一年九月二十四日

在新西班牙的圣胡安·乌鲁阿·韦拉克鲁斯 城堡

看守结束了他的晚上巡查,我听到他上楼梯时钥匙发出的当啷声。他给我送来晚饭,不过更要紧的是又给我送来了一捆纸。趁我记忆犹新,我可以把这一天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全部记下来。这一天是我入狱的第七天,也是开庭审判我的前一天。

九点钟的时候,菲利浦先生来到我的牢房。“皇家法院指定了辩护律师替你辩护,”他说,“那人在上面等你。”他递给我一把梳子和一把锋利的剃刀,“你去见他,不能弄得像个捡破烂的似的。”

在我动手刮脸时,菲利浦先生又说:“你跟辩护律师谈话,要谨慎小心才是。他对你有罪没罪并不关心,他真正关心的是别的事情,也就是那些黄金。对这些,他从你那里能探听多少就探听多少。所以要少开口,先生,开起口来也要提防着点。同样,你记住,皇家法院的审判和别的审判不同。皇家法院有自己一套规矩。你记住这一点,才不至于临时慌乱。”

我们一起上楼,菲利浦先生和两个印第安人跟在我后面。爬了十二级楼梯,我们踏上一个宽阔的平台,那里有一个岗亭。岗亭门口有一个尖胡子男人倚在一枝滑膛枪上。随着菲利浦先生穿过楼梯平台,我听到下面有说话的声音。声音来自一排装有铁条的窄洞,这些洞都是从石壁上挖出来的。

“犯人的食物,”菲利浦先生说,“都是用绳子吊下去的。我们还 有一些牢房,比这些还 小,犯人在里边只能蹲着不能站立。还 有一些面海的壁上洞穴,涨潮时一半淹在海水里。其中有一个大洞,里边有十几个人双臂穿在壁上的铁环里站着,每天两次涨潮,潮水都要没到他们的下巴。”

他说起话来扬扬得意,其中也有先给个信让我明白点的意思。“在这些牢房里,”他说,“要不了几个星期,人不死也成了疯子。相比之下,你是多么幸运啊。”

平台尽头是第二层十二级楼梯,这层楼梯通向一个宽阔的广场。图格罗斯 城的红色房顶可以隔海相望。我看到的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新鲜的,因为我是在晚上被带到这个城堡来的。

我们穿过广场来到一座石塔前,菲利浦先生把我领入一个狭小昏暗的房间,那里坐着一个年纪比我稍大一点的年轻人,大约有二十一二岁光景。他的名字叫巴布罗·格波。他穿一件干净而露出经纬的紧身上衣,袖口和衣领镶着破破烂烂的花边。他的年纪和他的贫穷都使我感到不安。

相互通名报姓以后,他有气无力地说道:“有人控告你欺骗国王陛下,对此你打算服罪还 是不服罪?”

“服罪。”我回答说。

这使他大吃一惊。他那对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现在变得更大了。“那么说,你的确隐藏了国王名下的一份黄金,而且这份黄金至今还 掌握在你手中,因此你愿意服罪吗?”

“黄金不在我手中。”

“那在什么地方?”辩护律师问。

“在七城市的土里。”我想起了菲利浦先生的劝告,做了回答。

“假如情况是这样,”他说,“问题就简单了。把属于国王的那份黄金交给国王,我为你请求宽恕。”

“黄金藏起来了,”我回答,“永远藏起来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黄金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谁也无法找到。”

“那你不愿把国王名下的一份黄金交给国王啰?”

“不愿意。”

辩护律师格波望望他又细又黄的手指头,过了一会儿又望望我。他似乎认为我神经不正常。

“这真是怪事,”他咕哝道,“我怎么向皇家法院陈述你的案情呢?我又怎么能为一个有意蔑视国王的人请求宽恕呢?”

“我并没有蔑视国王,我拒绝讲出藏黄金的地方,仅此而已。”

“那为什么?”

“因为那些黄金是我自己的,与国王和皇家法院无关。”

辩护律师格波摇了摇头。现在很明显,他认为自己在跟一个疯子打交道。他问我是否知道我犯的罪要受到严厉惩罚。我回答说我知道,他又摇了摇头,护送我到门口,说他一定密切注意我的案子。

回牢房时,在门外偷听的菲利浦先生,表扬了我没有说出藏黄金的地方。可是我们刚走进牢房,关上铁门,他就换了一副面孔。

“地图进展得怎么样?”他问。

“进展很慢。还 只在我的脑子里。”

“在你的脑子里?”他向我踏上两步,“你去过西勃拉,在那里你们找到了大量黄金,并把它藏在那里。既然你是一位绘图员,你一定做了详细记录,比如有关藏金地点的纬度,以及岩石、小溪、丘陵、山岳的风景特点等等,这些记录你肯定是有的。”

“我有关于那个地区的记录,但没有关于藏金地点的记录。这些记录留在墨西哥城。”

“在什么地方?”菲利浦先生端起蜡烛,凑近我的脸,仿佛他要借助蜡烛光弄清楚我是否在说真话,“在墨西哥城什么地方?”

“在佐考洛附近,”我回答说,“那儿有一家叫‘三兄弟’的旅店。在我被带到韦拉克鲁斯 来的那一天,我把它们留给了旅店老板。”

菲利浦先生放下了蜡烛。

“我派人到那个旅店去,”他说,“六天之内他就可以回来。要是他回来时没有记录,那么,先生,你将在一个洞里度过你的余生。先关在一个要用绳子放下食物去的洞里,然后,要是你还 活着,就把你关进潮水涌进涌出的深洞里。”

“记录也有可能让人偷走了,”我抗议道,“或者丢失了。‘三兄弟’并不是墨西哥城最安全的地方。”

“偷走了?丢失了?一个强盗能从你的记录上知道藏黄金的地方吗?任何人都能分辨这些记录吗?”

“不,那些记录只有我认识。”

“那太好了!现在让我们来祈祷,祈祷那些记录仍然安全无恙。”

他走到门口去开了门,可是他马上又改变了主意,重新把门关上。他走到牢房的一个角落,跪在那里挖松了一块石头。接着他又挖松底下的第二块第三块石头,在第三块石头下面有一个足够隐藏一小卷纸的空隙。

“用这个洞,”他一边放回石头一边说,“将你绘制的地图藏起来,还 可以藏你记的日记。”

我没有告诉他,我已经在墙壁上找到了一个洞,那个洞比地板上的洞还 要好,我的日记现在就藏在那个洞里。

又是那颗星星在窗外闪烁,它的名字我该是知道的,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大海很平静。我听到下面牢房里有一些可怜的人在呻吟。我可以趁明天对我开始审判以前,把我们碰见齐娅和弗朗西斯 科神父的情况写下来,写一写被人遗忘的奇奇里提克尔城,以及那位老人的预言和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