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无《战城南》原文+鉴赏

汉兵鏖战城南窟,雪深马僵汉城没。冻指控弦指断折,寒肤著铁肤皲裂。军中七日不火食,手杀降人吞热血。汉悬千金购首级,将士衔枚夜深入。天愁地黑声啾啾,鞍下髑髅相对泣。偏裨背负八十创,破旗裹尸横道旁。残卒忍死哭空城,露布独有都护名。

【鉴赏】

《战城南》原为汉乐府中的一首诗,是诅咒战争、哀悼阵亡士卒的民歌。《乐府古题要解》解释说:“《战城南》,其辞大略言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得葬,为乌鸟所食。愿为忠臣,朝出攻战而暮不得归也。”后人因取篇中首句为题进行仿作,唐代卢照邻、李白等人均有此作。元代诗人宋无的这首诗也是属于这类题材的仿作。

诚如《乐府古题要解》说,《战城南》及其以后的仿作,大都属于传统的反战主题。众所周知,蒙古贵族是靠铁骑建立大元帝国的。有元一代一百年间,战争几乎从未停止过。诗人宋无生于宋末(1260),死于元代灭亡的前30年(1340),在元代生活了70年。诗人不但看到了而且亲身经历了战乱的年代,他的青少年时期就是在兵荒马乱中度过的。宋无祖籍晋陵(今江苏常州),“以兵乱迁吴”(今江苏苏州)。元世祖至元十八年(1281),诗人时年22岁,曾代父随征东万户远征高丽,“经高丽诸山,罹沉疴,瘦骨柴立”,病倒于军中。青少年时期所经历的一幕幕,他一生中都未曾忘记过。在其自作《吴逸士铭》中还不无感慨地写道:“髫年(童年)斡流东西,时虽抢攘(动乱)而学不怠。”从总体的把握上看,诗人对战乱是深恶痛绝的,以至在仕与隐的抉择上,诗人毅然地选择了“谷隐岩栖”的隐退道路。元世祖至元二十四年(1287),“中丞王西溪举(宋无)茂才,以奉亲辞”。从《战城南》一诗中所描写的战争看,似是元朝的拓疆战争,是一场非正义的侵略战争。无辜的将士用鲜血和头颅换来的,只是主将的成名和大元帝国疆域的扩大。诗表面上写的是汉代,实质上写的是元代,这是《战城南》仿作所惯用的手法。

全诗共十四句,大体可分为两大部分。前六句为第一部分,主要写士卒在极其险恶的困境中作战。这一部分又分为两个层次来写的。前两句概括地写出士卒在冰天雪地中长期作战(鏖战),连战马都冻僵了,城池也失守了,战局对汉军大为不利。第一句在作总的渲染的同时,也点出了作战的地点。“窟”为洞穴之意,这里表示野外。“城南”并非指具体方位“城之南”,而是“城南郭北”之意,表示城池四周。“城南窟”指汉军在城池失守后,与敌人在城外展开了殊死的搏斗。后四句为第二个层次,具体地描写士卒在绝境中作战,主要是抓住三个典型事例来加以揭示的。首先写士卒赖以作战的手都已冻僵了,在拉弓(控弦)射杀敌人时,把冻僵的手都折断了。其次描写士卒冰冷的身躯在甲衣的吸附下,以至于把皮肤都冰裂了。第三件抓住了士卒在冻僵之后,一连七天断炊的事例,士卒的求生欲支使他们亲手杀死降卒,用嘴吮吸俘虏喷出的热血来充饥,补充热量。写得又血腥又悲惨,令人目不忍睹,毛骨悚然。由这三组特写镜头组成的画面,使人油然生起对士卒深深的同情和哀怜。长期又冻又馁,使他们已经基本丧失了战斗能力。

后八句为第二部分,主要写汉军在极其不利、甚至无力的情况下,还要深入敌军,孤注一掷,以至伤亡十分惨重。第一句“汉悬千金购首级”,是全诗前后两部分承上启下的关键一句。从前半部分看,汉军已无战斗力可言,大有以败北而告终之嫌。但是,汉军主将采用了以重金征得敌人首级“物质刺激”的办法来调动几无战斗力的汉军作战。僵死的士卒才又重新活动起来,才引出深入敌后的一场恶战。“枚”指像筷子形状的竹条,行军时横含在口中,叫“衔枚”,目的在于防止出声,怕被敌人发觉,等于秘密行军,出其不意,偷袭敌人。下面用四句诗来具体描写这场恶战的残酷程度,其中“天愁地黑”的一句是虚写,借以渲染战场的气氛。战场上总的气氛是直杀得天昏地暗,人喊鬼哭,从“鞍下髑髅 (人头) 相对泣”一句看,显然是汉军占了优势。敌人的首级在汉军的马鞍上“相对泣”,也是对“啾啾”一词的生发。啾啾声既包括敌人亡灵的啜泣,也包括汉军死伤将士的低吟,不但双方士卒伤亡惨重,连偏将(偏裨)也身负重伤。“八十创”(创为伤口)即伤势很重,战死的偏将连草草的安葬都来不及,只好用“破旗裹尸” 了。尸横道旁,连死后的灵魂都不能安息,游荡中的厉鬼的悲吟似乎也融进了 “啾啾”声里边去了。“残卒忍死哭空城”一句,是在为这场战争作结,往日的鏖战已成过去,当日的恶战业已结束。汉军夺下的空城是敌军留下的,标志敌军的全军覆没。汉军只剩下了几位“背负八十创”的“偏裨”,以及些许“残卒”,他们不忍心看死去的战友,面对空城哭泣,“天愁地黑声啾啾” 的战场已经静下来了,而残卒的几声哭泣,反而使战争显得越发寂静,静得令人可怕。至此,人们不能不对这场战争进行反思: 战争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究竟赢得了什么?全诗的最后一句作出了回答。“露布”有多种意义,这里指捷报。“都护”本为汉代所置的西域都护府,这里借指开边的主将。“露布独有都护名”,捷报上只留下主将的名字,大有“一将功成万骨枯”之慨!

《战城南》一诗代表了诗人“含郁静婉而不怨” (邓中父语) 的诗风。诗人并没有直接站出来谴责战争,而是通过对战争环境的渲染,对战争残酷性的具体描写,从字里行间自然地流露出对战争的谴责,以及对阵亡将士的哀悼之情。诗人对战争不是“不怨”,而是恰恰相反,但诗人把对战争无比的怨恨之情深埋在心里,几经压抑,最后才表露出来。这种长蓄慢放的手法所产生的艺术效果,更令人思索,令人百读不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