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执信《金陵杂感》原文+鉴赏

深宫燕子弄歌喉,粉墨尚书作部头。瞥眼君臣成院本,输他叔宝最风流。

【鉴赏】

金陵,现在的南京,是吴、东晋、宋、齐、梁、陈六代古都,也是明代最初建都之地。那里江山形胜,虎踞龙蟠,且居江南富庶之地,金粉繁华。建都在这里的帝王,几乎都竞逐奢华,因此灭亡很快,给后人留下许多风流韵事,也留下许多历史教训。因此,“金陵怀古”几乎成了唐以后一千多年诗词创作中最常见的题目。钟山风云,台城烟柳,石头城下的潮声,秦淮河中的明月,成了墨客骚人笔下的诗材; “吊古伤今”则是大多数诗作共同的主题。赵执信六十三岁时,因儿子赵庆到金陵完娶,顺游金陵,写下了一组《金陵杂感》,这是其中的第五首。

诗咏叹的是南明一段史事。1643年,闯王李自成攻进北京,明思宗吊死煤山,吴三桂借清兵入关对付闯王,结果引狼入室,明朝江山从此落入女真贵族手中。福王朱由崧逃到金陵,拼凑南明政权,建号弘光。这个流亡政权搜罗了一批卖官鬻爵、贪财好色的军阀、权奸、政客,如颟顸跋扈的马士英、曾阿附魏忠贤不耻于士林的帮闲文人阮大铖等,居然在剩水残山中追求片刻的欢娱,像釜底游鱼般醉生梦死。结果,从甲申五月初一到乙酉五月初十,仅仅一个年头,这个政权就为清兵破灭; 满族人的骑兵弓矢,结束了这班亡国君臣苟安江左的片时春梦。赵执信“深宫燕子”这首绝句,咏叹的就是这幕悲喜剧。

说是悲喜剧,也可说是闹剧。“深宫燕子弄歌喉”,“燕子”,指阮大铖的传奇《燕子笺》。这个戏写士人与妓女的遇合之情,暗寓明末东林党和阉党之间的斗争,为奸人回护张目。当明思宗吊死煤山,国破家亡之际,这个无耻文人阮大铖居然有兴致创作《燕子笺》之类描写艳情的传奇,此人心肝可以想见;位居金陵深宫的南明弘光帝朱由崧,居然有闲情逸致欣赏这样的歌舞剧,这位皇帝的昏庸也就可以概见。昏君佞臣,沆瀣一气;诗句一笔两写而侧重弘光。“粉墨尚书作部头”则专写阮大铖。他凭便言佞色足以济奸的小才,在熹宗朝依附魏忠贤,荼毒士林;思宗立,闲居十七年。在南明居然又爬上了“兵部尚书”的高位。这位“尚书”一旦复官,对弘光帝百般逢迎,不单写了《燕子笺》这个剧本,还亲率演员,组织演出(“作部头”即当戏班班主),并亲自粉墨登场,扮演角色,自甘于“倡优所蓄,主上之所戏弄”的奴才地位。有这样的昏君,又有这样的佞臣,南明怎能不迅速灭亡?“瞥眼君臣成院本”:一眨眼,他们君臣自己也成为戏中人物。这“院本”便是孔尚任借侯李遇合,寄兴亡之痛的《桃花扇》。清兵南下,建立在金陵的南明政权覆亡。曾几何时,“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燕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弘光帝、阮大铖,这两个写戏、演戏、看戏的君臣,竟成了孔尚任《桃花扇》戏剧中鞭挞的丑角。这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发生在“瞥眼”(一眨眼)之间,这不是一幕悲喜剧吗?

诗人意犹未已,末句再重重地写一笔:“输他叔宝最风流。”这里,诗人引进了一千年前称帝金陵的另一个历史人物作对比映衬。“叔宝”即陈后主,他是建都金陵的南朝帝王中最后的一个。在所有建都金陵的国君中,他又是最荒淫的一个。他在皇宫中修建结绮、临春、望仙三座高阁,拥张丽华、孔妃于其上,寻欢作乐,并自制《玉树后庭花》等淫艳之曲,让宫女传唱为乐。他从不临朝听政。臣下奏事,例由太监转达。这个昏君把张丽华抱在膝上,与她共同处理国家大事。终于,隋将晋王杨广的大军瞬息之间攻下金陵,陈叔宝国破家亡,成了俘虏。唐代诗人刘禹锡诗“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台城》),写的就是这个昏君亡国的事。赵诗说:若论荒淫(诗中“风流”即荒淫之意),就连陈叔宝也要向这位弘光帝认输。这位南明皇帝,在这一点上,竟是后来居上了。诗的讽刺十分深刻。

上文说过,“金陵怀古”是个老诗题,在赵执信之前不知有多少著名诗人以此题写过脍炙人口的名篇,像刘禹锡“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石头城》),韦庄“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台城》),杜牧“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泊秦淮》),都是传诵千古的名篇。赵执信要在这个老诗题上翻出新意,是十分困难的,弄不好便落入前人窠臼。从这首诗看,赵执信果能别出机杼。这种“别出机杼”,首先体现在艺术构思上。试看诗人取材:写南明君臣醉生梦死,选用了演出《燕子笺》这个戏,写他们的可耻下场,又选用了《桃花扇》这个戏。看戏的、写戏的、演戏的人,到头来自己成了戏中人物。亡国之君,误国之臣,以喜剧始,以悲剧终,戏中套戏。这群亡国君臣既以江山社稷为儿戏,终于演出了一场“桃花扇底送江南”的大戏。诗以戏为纬,以人为经,深刻地表现了戏剧性的历史主题,这是前人名篇中不曾出现过的构思,是赵执信独辟蹊径之所在。

其次说形象。从字面看,这首小诗无一句有直观鲜明的形象;但这四句诗引发读者的联想,又句句有形象。首句有演出《燕子笺》檀板金樽的场景;次句有阮大铖粉墨登场的丑态;三句有《桃花扇》中昏君的嘴脸;四句有陈后主荒淫误国的镜头。四句诗,四个不同的场景,切换迅速,悲喜集于一炉,兴亡寄于顷刻,使这首小诗十分凝练紧凑,也是人所难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