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她还 不满二十一岁

第二十章 她还 不满二十一岁

1918年9月

阿灵顿新闻

垦荒家庭——关于年纪

大家都非常在乎年纪!男人十八岁可以入伍当兵,可是要到二十一岁才能投票。女人过了二十四岁没嫁人就算老处女。我住在草原上的这段期间,发现年纪跟一个人的脑子清不清楚、体能好不好没有关系。我的邻居老母鸡——她给自己的封号——因为优异的驯马技术,有如舞会里的少女般大受欢迎。公鸡吉姆号称年近六十,每天的工作量却足以让任何年轻人累倒。还 有这些年轻人!父亲到东部工作时,十二岁女孩能够自己驾马车,十六岁男孩能够掌管农场。我自己就受惠于一个九岁男孩。若不是却斯 的智慧帮了我,我连第一天也撑不过去。如果只因为我们的生日蛋糕上少了几根蜡烛,就不把我们当一回事,似乎不公平。

9月11日,郡里的每个女人——全国妇女——大概都像我一样度过了无眠的一夜。我终于放弃,起身,煮了咖啡。做早上的活儿还 嫌太早,我喝了一杯纯咖啡,坐在门廊阶梯上,看着天空显现出淡淡的粉红色。

再过几小时,早上七点钟,就要开始征召入伍了。这是开战以来的第三次。威尔逊总统要征召一千三百万名十八岁到四十五岁的士兵。报纸上说:一起结束由我们发动的战争吧!我喝着咖啡,不禁想到梅波·任。艾尔莫已经注册了。他会被征召吗?会留下她和六个孩子,以及那座大农场吗?还 好,至少他们已经收割完毕了。

这个星期日,马丁太太要大家祈祷祝福那些即将入伍的人。看样子,她再也没办法留住绥夫特。他可能会是第一个登记入伍的人。

我的脑子里浮现出维达镇所有登记入伍的壮丁身影。我按照名单为每一位祈祷。如果任何一位被征召了,希望他能安全返乡。我想起查理的上一封信。他大概只是想开个玩笑,但是他说的故事只会让我更担心:“我今天的任务和平常不同,我被派去看守目标区。这是飞机练习扫射的目标。一个英国士兵问我以前是否接受过这种任务,我说没有。他说:‘别担心,最安全的地方就是目标区。’我猜,他一定觉得飞行官的瞄准技术很差劲!”他在信尾画了十五颗星星,我知道这表示他失去了十五位同胞。

在上一篇专栏里,我试着描写内心的挣扎。弥顿伯格先生把稿子退回来,说:“读者要看的是垦荒故事,不是哲学思考。”我很快又写了一篇关于收成的文章寄去。支票来了,我猜这篇没问题。

我靠着门框。才一夜不睡就这么累,查理和其他士兵一夜复一夜都睡不好,又是什么感觉?

几抹更为深沉的粉红色划过天空。我看着它们从玫瑰色转成红色、紫色,再变成蓝色。在变化不断的无垠天空中,有一只老鹰。它展开强壮又宽阔的翅膀,懒洋洋地在草原上翱翔。忽然,它往下冲,一直不断地往下冲,接着又猛然升空。它的脚爪抓着什么——野鸡?老鹰尖叫着宣布狩猎成功,朝远处飞去。我睁大眼睛看着,终于在升起的阳光里失去了它的踪影。主日学校的经句瞬间浮上我的脑海:“他们将像老鹰般翱翔,他们将会奔跑,不致疲累;他们将行走,不致头晕。”我站起身。即使我疲累又头晕,还 是得让马儿去草原吃草,还 是得做完早上的活儿。我会拖着疲倦的双腿去干活儿,而不是乘着老鹰的翅膀。

整理豆苗圃时,有人骑马往我这儿来了。我用染满爹汁液的右手遮住阳光,抬头看。是公鸡吉姆。

“进来喝杯咖啡吧。”他骑着马儿灰烬进到院子里时,我放下锄头,朝他走了过去。

他的表情很奇怪,我无法解读。“海蒂,我不是来拜访你的。”他从灰烬背上翻下身来,花了非常久的时间来掸掉长裤上的灰尘。

“出了什么事?派瑞丽出事了吗?”我在脏兮兮的围裙上擦擦手,“还 是宝宝?”

“不,不,她们都很好。”他把灰烬的缰绳绕在马鞍把手上。这匹银灰色的马低头啃着快要湮没洋葱的野草。“艾柏卡先生要我告诉你这件事,想让你尽快知道。”

我慢慢走到他身边。“吉姆,你最好直接告诉我,不要吞吞吐吐的。”

他摘下帽子。“是马丁。”他的手一直摸着帽檐儿,“他要抗议你农场的合法性。”

“什么?”我用力吸气,“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这种事情确实会发生。几个月前,牛溪那边的丽莎·爱德华就被一个邻居抗议,说她没有真的住在农场上,不符合垦荒条件。

“可是我住在这里。”我脱口而出,“我一来就一直住在这里。”

“绥夫特不是抗议你有没有住在这里,”公鸡吉姆低下头,对着自己的鞋子说,“是你的年纪。”

一股热流从我的胸口升起,经过脖子直达头顶。“年纪?”

吉姆抬起头来。“除非你是一家之主,不然的话,你一定得年满二十一岁才行。”

“可是查斯 特舅舅申请的……”

“绥夫特说,查斯 特没有权利把他尚未正式拥有的东西留给你。”

“真的吗?”我揉着前额,“不能留给我吗?”

吉姆清清喉咙。“就技术上而言,没错。”

我的头好晕,觉得自己就快昏倒了。“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我明明知道答案。有我这样的垦荒者包围着他的土地,绥夫特没办法扩大牧场的规模。那天我拒绝他的时候,他可能就在计划这一切了。噢,我干吗惹他生气呢?如果我态度好一些的话,或许……

“我该怎么办?”

“事情是这样的。艾柏卡先生是离我们最近的土地官员,他会审这件案子。绥夫特试着让他今天就做出裁决,但是艾柏卡说你也应该有机会发表意见。”

查斯 特舅舅的信浮上了我的脑海:我相信你遗传了你妈的骨气。我还 有足够的勇气再打一仗吗?“所以,我必须再去狼点一趟?”

吉姆点点头。

“什么时候?”

“明天。”

“可是根本就来不及……”我不再往下说了。来不及干什么?立刻老五岁吗?我无法改变自己只有十六岁的事实。我就快十七岁了,等到10月28日就满十七岁了。

“要我陪你一起去吗?”吉姆问。

我想了想。我需要,我需要他、卡尔、派瑞丽和莉菲,所有的朋友。我不确定自己有足够的勇气再度面对绥夫特,却无法忍受让朋友们眼睁睁看着我失去土地,而且还 是被绥夫特·马丁抢去!“谢谢,我自己去。”

公鸡吉姆离开时,拍拍我的肩膀。“海蒂,不管结果如何,你都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真的很值得骄傲。”

准备上床睡觉时,我心里不断想着这件事。如果头顶上已经没了值得让自己骄傲的屋顶,还 有什么好骄傲的呢?

我走进艾柏卡先生的办公室,门铃叮当响起。他马上跳起身,帮我挪了把椅子。

“午安,艾柏卡先生。”我抬高下巴,这样比较容易忍住眼泪。

“海蒂,我真的对这整件事情感到抱歉。”他忙着整理桌上的文件。“这是工作的一部分。”

“我知道。”我把下巴再抬高一寸,“可以开始了吧?”

他叹口气:“好吧,我们最好现在就开始。”

门铃又响了。绥夫特·马丁走进来,夸张地碰碰帽子,对我行礼。“午安,布鲁克斯 小姐。”

我只能冷冷地朝他点头。

艾柏卡先生转身翻找文件。他找了好久,绥夫特不耐烦地晃着脚说:“好啦,艾柏卡先生,不可能有那么多姓布鲁克斯 的人吧。”

过了一会儿,艾柏卡先生找出一份文件。“让我看看笔记。”

绥夫特重重地放下一把空椅子。“有什么好看的?”他用拇指指着我,“简单得很,她还 不满二十一岁。她跟证人公开承认过了。”

我正准备开口回答,艾柏卡先生却插嘴说:“布鲁克斯 小姐,你下次过生日是什么时候?”

“快了,10月底。10月28日。”

“嗯。”艾柏卡在文件上写了些什么。

“你可以送她一个蛋糕。”绥夫特坐在椅子上,倾身向前,“她的生日不是重点,重要的是她的年纪。问问她几岁吧。”

“是我在负责这次的调查。”艾柏卡先生说,“马丁先生,你最好让我用自己的方式进行;否则,我会把这场会议延后到10月29日。”

我不禁露出微笑。即使到了10月29日,我的年纪还 是太小,但我可以了解艾柏卡先生的用意。“好,布鲁克斯 小姐,请告诉我,你是在哪里出生的?”

“噢,老天爷……”绥夫特用力地把手拍在大腿上。

“你的出生地?”艾柏卡先生平静地往下说,“哪一年?”

我回答:“爱荷华州阿灵顿。1901年10月28日。”

“你看吧!”绥夫特闭上眼睛计算,“她只有十六岁,年龄根本不足。”

“你的父母是谁?”艾柏卡先生继续问。

“雷蒙和凯塞琳·布鲁克斯 。”我回答。

他点头,用笔记录下来。

“可是他们都过世了。”我碰碰母亲的表,我把它别在马甲上。

“哦?”艾柏卡先生又写了些东西,“那么,谁是你的监护人?”

我咬着下嘴唇,说:“没有监护人。我的意思是说,我一直搬来搬去,住在不同的亲戚家,可是没有正式的监护人。”

“没有监护人?”艾柏卡先生的笔停在文件上方。

“没有。”

“那么,也就是说你的成长经历和一般女孩不同喽?”他问。

“少说废话,干正经事!”

艾柏卡先生对绥夫特扬起眉毛。“说说你的成长经历吧。”他鼓励我。

我想了一会儿。艾柏卡先生的问题让我感到莫名其妙。这些事情跟我的土地有什么关系?“嗯,我想还 好吧。我的意思是说,我不像别的女孩子有家人呵护。”例如:蜜尔·包威。蜜尔只要稍微感冒了,她妈妈就叫她上床休息,伺候得无微不至。“我大概比别人更早一点儿学会照顾自己。”

“你觉得早了多久?”

“多久?”我皱起眉头,接着露出微笑。我知道艾柏卡先生的用意了。我决定配合他。“五六年吧。”我点点头,“对,绝对有五六年之久。”

“艾柏卡!”绥夫特仿佛快气炸了。

“五六年。嗯。”艾柏卡先生用力地记在纸上。“有意思。”他又写了一些东西。我偷偷瞥了绥夫特一眼。他正忙着卷香烟,手中的烟草掉在办公室的地板上。等艾柏卡再次开口时,绥夫特也把香烟卷好了。

“马丁先生。”艾柏卡开口了。

绥夫特在椅子上挪挪身子,把香烟放进口袋,对我冷笑。

“马丁先生,虽然法律规定,大部分的人必须达到某个年龄才能拥有垦地……”

“没错,绝对不是十六岁!”

“可是法律也允许身为一家之主的女性申请。也许有些人会认为,在这个案例里,年纪是个问题……”

“本来就是!”绥夫特跳起身来,似乎明白艾柏卡先生要说什么了。

“我的裁定是:在这个案例里,一家之主的地位比年纪更重要。布鲁克斯 小姐已经亲口证实,她的十六年相当于其他女孩在幸运的环境里被教养、呵护了二十一年。”最后,艾柏卡先生在纸上潦草地写了几个字,“我裁定抗议无效。”

我恨不得把手臂圈到艾柏卡先生的脖子上,但终究还 是忍住了。我乐得要命,很可能会把他勒死的。“我可以保住土地了!”

“正确的说法是:你可以继续垦荒,直到正式拥有土地所有权。”他露出微笑。

“艾柏卡,别这么傻。”绥夫特用手抹抹脸,“我们倒要看看防卫委员会怎么说。你必须知道,她和卡尔·慕勒走得很近。我还 看过她去任家……”

“我知道布鲁克斯 小姐很爱国地买了自由债券和战争邮票。”艾柏卡先生站起身来,“她个人做了很大的牺牲。如果要拿这种事情控告她,我会相当小心。”他隔着桌子倾身向前。

我以为他们会打起来,赶紧从椅子上跳起身来。“马丁先生,不用伤感情吧?”我伸出手,绥夫特却露出一副想把口水吐在我手上的模样。他转过身,甩门就离开了。

我屏住呼吸。门上的玻璃震个不停,最后终于恢复平静。我转身面对艾柏卡先生。“实在太感谢您了。”

“我也很感谢你。”他说,“快回家去,做你该做的事吧。我必须等到11月,才能把土地所有权状给你。”

“给我?”我取笑他:“您的意思是,我要付37.75元买吧。”

“我很乐于收取你的钱,并在你的所有权状上签名。”他伸手拿帽子,“我有这份荣幸邀你一起吃晚餐吗?我请客。”

来办公室之前,我一口也吃不下,现在我忽然饿得要命!“非常乐意。”说着,我挽起他的手臂,一起走到艾瑞克森旅馆,点了他们最丰盛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