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白色抢匪

第十九章 白色抢匪

1918年8月

阿灵顿新闻

垦荒家庭——收获季节

我可以到州立农业大学教割麦和打谷了。塞子,它的好朋友乔伊和星星,还 有维恩·罗宾的马——鼠尾草,四匹马一起工作。这四匹马被套上了收割机(我亲手系的,工程不小),在我的麦田里干活儿。亚麻已经收割完毕。收割亚麻绝非易事,因为我还 没准备好放弃那一小片海洋。盛开的亚麻就是那幅景象:一亩又一亩像海一样蓝的田地,在8月的风中如海浪般波动。

马拉着机器在麦田里割出一条带状区域。轮轴把割下来的麦子送进镰刀里。我不清楚机器内部究竟是怎么运作的,但最终的成果就是一捆捆已经捆好的麦穗。这些捆好的麦子——农夫把它们叫作禾束堆——切口朝下地直立在地上晒干。第一天结束时,我视察自己的王国,乐趣丝毫不亚于任何皇家成员。再过几个星期,邻居就会过来帮我打谷。我的谷子,还 有比这几个字更美好的吗?有经验的农夫可能会笑我,不过请你回想一下自己第一次收成的时候。你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初也是这么兴奋。


8月的头几个星期下了几场令人兴奋的雨。紧接着,天气变得更热了。还 好有卡尔和维恩·罗宾的帮忙,才花几天时间就把谷子收割好了。我帮他们,他们也帮我。一连好几个星期,我的谷子一捆接一捆地站在田里,等着被太阳晒干。

或许天气对晒谷子有利,但是对大家的脾气却一点儿好处也没有。我叫塞子帮忙做罗宾家的活儿时,即使是可靠的塞子也发脾气了。

那天晚上,我替自己准备晚餐。我在桌上摆了个盘子,打算做些不需要烹煮的东西,随意吃吃就好。没想到,才花了几分钟找食物,桌上的盘子已经热得碰不得。

吃完晚餐,我拿出写给郝特叔叔的信,坐下来把它写完。胡须先生躺在门槛上,身子拉得老长,试着吹风降温。我伸手摸摸它的肚子,它连动都懒得动。“卡尔说,这么热,”我写着,“再过两周,我的麦子就可以打谷。真高兴当初种的不是玉米——否则,还 没收成就变成爆米花了!”

屋外,山谷那头扬起一阵尘土。有人骑马来了。或许是维恩打完猎,正在回家的路上。上星期,他给了我两只野鸡。

然而,来到我眼前的不是马儿鼠尾草。这匹马有尖角牧场的记号,骑在马上的是绥夫特·马丁。

“可以让我的马喝水吗?”他高声问道,同时骑到井边。

“当然可以。”不管我对麻烦的主人有什么意见,我跟麻烦并没有什么过节。

他打了些水到水槽里。“这一带看起来很干。”他把帽子往后推,“很干。”

“是啊。”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就是担心这件事情。一旦麦子收割好,立在那里,最怕的就是失火。

“你很快就要打谷了吗?”

“再过几天。”

他点头。“听说格兰戴夫那边的收成不怎么样。”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那是格兰戴夫。”

他勉强笑笑。“不是这里。”

我点点头。

他用手背擦擦额头,重新戴好帽子。“还 不算太晚。”他说。

“太晚?”我问,“什么事太晚?”

“我的提议。”他把杯子挂回井旁。

“我真的没有兴趣。”我试着保持冷静的口气。他干吗又提这件事?“最后一次告诉你,我无法接受你的提议。”

“你犯了很大的错误。”他的眼珠变得灰沉沉的。

我回瞪了他一眼。我以前也对付过流氓。“或许吧。不过至少这是我自己的错误。”

他猛力拉扯麻烦的缰绳。“那是你的看法。”他骑出院子。我的院子。

至少现在还 是我的。

两天过后,卡尔和一些邻居来帮我打谷。早上,我和男人们一起在田里工作。莉菲和派瑞丽来帮我一起做饭。我猜是因为有派瑞丽烤的派——葡萄干、野樱桃和李子——所以大家才能持续做个不停。我烤的面包也不错,卡尔就吃了六个。

“噢,宝贝,那是因为莉菲的野浆果果酱很好吃,所以他需要用面包抹啊!”派瑞丽故意逗我。

洗碗的时候,孩子们在我们脚下玩耍。却斯 相当不耐烦。他八岁了,因此认为自己已经够大,可以帮忙收成。

“不可以。”派瑞丽坚决不肯,“那些机器可不是给小孩玩的。”却斯 只好负责提冷饮到田里。他用陶罐提水,陶罐用旧布裹着,塞在麦堆里保持冰凉 。他把一小束麦穗横放在麦子上当作记号,这样工人就知道冷饮放在哪里。有一次,他去送冷饮时,我瞥见他小小的身影和卡尔一起站在机器上。我并未告诉派瑞丽。

“我们先休息一下再干活儿。”派瑞丽坐了下来,用围裙帮自己扇风,“反正萝缇也饿了。”

“啊,简直跟烤箱一样。”我倒柠檬水给她们喝,我们三个都坐了下来。莉菲脱掉脚上的鞋袜,我也跟着这么做。

“淑女联谊会看了会怎么想?”派瑞丽说着,扬起眉毛。她也脱掉自己的鞋袜,摇摇脚指头,“谁在乎啊……真舒服。”

我们安静地坐着,只听到萝缇满足的吸奶声和偶尔的几声鸟叫。

“我那天看到绥夫特·马丁骑马过来。”莉菲说。

“至少这次他没碰我们的篱笆。”派瑞丽说。

她把萝缇换到另一边喂奶。

“他两个星期前也来过。”我把冰冷的杯子放在额头上滚动,“不过不是来社交拜访。”

“他想买你的地吗?”莉菲问,“前阵子他胆子真大,竟然要我把地卖给他。”

我点点头。“他想把尖角牧场经营得比圆环牧场还 大。”

莉菲用力呼了一口气。“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高举双手。它们因为天热而肿胀,因为辛苦做活儿、打水而龟裂。“我跟他说,这种生活实在太精彩了,令人无法放弃。”

派瑞丽笑了。“亲爱的,你真逗。”

莉菲的表情严肃了起来。“你小心一点儿。我拒绝他是一回事,他不敢对我怎么样。可是……”

“我知道,我知道。”我举起手,阻止她往下说。我已经想象过愤怒的绥夫特可能会做出什么事,我不想让自己的想象越发严重,“我会一直坚持到11月。”

“你若是需要任何协助,好让自己坚持下去,就跟我说一声。”派瑞丽说。

“我这边也是。”莉菲说着,抬起头来,“老天爷,看看这天空。”

乌云翻腾着笼罩了草原。我想起绥夫特说过的话。“那该不会是蝗虫吧?”我的心差点儿跳到喉咙里。

“我想不是。”莉菲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下雨了!”派瑞丽也跳起身,开始收拾东西,“我们最好把东西都收进去,麦蒂!”她挥舞着围裙,“你和芬恩快进来。”

我们及时把所有的东西和孩子们——除了却斯 之外——都赶进屋里。

“那不是雨。”我的额头贴在唯一的那扇窗户上。我们浑身湿答答的,屋子里水汽蒸腾,仿佛刚洗过衣服。

“噢,上帝啊。”莉菲把手放在胸前,“是冰雹。”

豆子大小的冰雹很快就变成像鸡蛋大的石头一样。

“却斯 !”派瑞丽跑到门边,用力打开门,叫着他的名字。

“别担心。”莉菲把她拉回来,“卡尔和他们一定都躲得好好儿的。卡尔不会让那孩子发生任何事的。”

天空抛下一颗又一颗的冰雹,犹如发疯的投手,一次又一次地投出快球,老天想让我三振出局。一排排站得好好儿的、刚收割的亚麻,首先倒了下来。接着,麦子倒了,仿佛被巨人踩过似的。我的梦被踩碎了。除了眼睁睁看着、心碎成两半之外,什么也不能做。感觉上好像过了好几个小时,屋顶上的撞击声才终于缓和下来。

“好像结束了。”莉菲说。

门打开了。卡尔、维恩·罗宾和却斯 冲进屋里。

“卡尔!”派瑞丽立刻冲上前。卡尔的额头在流血。

“那可恶的东西有橘子那么大。”维恩说,“像煤炭那么硬。”

派瑞丽照顾卡尔时,我去煮水泡茶。“又热又甜。”我递给却斯 一杯热茶,他抖个不停,“喝了会好些。”我闭上眼睛。茶可以让冰冷的孩子温暖起来;可是,什么才能帮助我呢?

却斯 颤抖着喝了一口。“卡尔把我塞到农车底下。他跟维恩只能用手臂遮头。”

这股寂静就像刚才的冰雹声一样有力。我望向门外,小花园一片狼藉。部分鸡舍的屋顶倒在水井旁。亚柏特和母鸡们躲在鸡舍底下,毫发无伤。我的向日葵被拦腰折断,黄色花瓣摔在地上。

我逼自己踏出门外,走到田里。维恩·罗宾跟了上来,并且摇着头。

“我爹把这叫作白色抢匪。”他说。我们望着眼前的损失。“亚麻全完了,海蒂,幸好你可以救回一些麦子。”他的声音越来越弱,仿佛正试图说服自己,“当饲料卖。”

“饲料?”这几个月以来,我一直盘算着把小麦用谷类价格卖给磨坊,而不是卖给农夫喂牲口。

“海蒂,你不会是唯一的受害者的。”维恩一定是想安慰我,却只会让我更担心。

还 有多少农场被波及?可能会有十几家农场努力倾销残余的收成。但是有多少农夫需要买饲料呢?我很确定,买家不会比卖家多。我的眼睛盈满了热泪,但我不能让眼泪流下来。哭,又有什么用?

我打起精神,开始收拾善后。卡尔驾着运干草的马车走过毁坏的田地,乔伊、星星、鼠尾草和塞子用力拉着车。后头有一小片麦田没被打坏。维恩、却斯 和我用草叉叉起麦子一少得可怜——放到车上。莉菲耐性十足地把麦子一小束一小束地塞进打谷机里。我原本储存了一大堆麻袋,期待用它们装满麦粒。卡尔说过,在一般的情况下,需要三个人合力才赶得上打谷机的速度——装满麻袋、缝七针封口、丢到马车上。今天,由于“白色抢匪”的关系,只需维恩·罗宾一个人就够了。

我写信告诉查理:

等到这一天结束,跟邻居们道谢时,我犹如身处葬礼。事实上也是如此。梦想的葬礼。一连好几个月的努力,怎么才几分钟就毁了?

写完信后,我拿出账簿、翻看这个月的账目。那天绥夫特来过以后,我始终颇有信心。那时,我以为很快就会有收成。现在,我东加西减,不管怎么算,欠的钱就是比赚的还 多。即使有专栏稿费,我还 是欠了一屁股债。该怎么支付收割、打谷的工钱?怎么还 奈夫吉的篱笆材料钱,还 有种子?唯一不用赔钱的,就是我不用付一百块钱买战争邮票了。然而,这只会让我觉得丢脸,而不是欣慰。

我替自己泡了杯茶。胡须先生一定感觉到我有多么沮丧。它跳到我的膝上,呼噜噜地表达它的满足和鼓励。

“一定还 有其他办法。”我再次计算数字,“除了绥夫特的提议之外。”我挠着胡须先生的耳后。我开始祈祷,拼被子,又祈祷。还 是没有答案。

我多想沉浸在自怜中,可是我不能,还 有活儿要做——我试着整理可怜的小花园、清理鸡舍、炖一锅豆子当晚餐。清理谷仓时,我看到查斯 特舅舅的箱子。我放下干草叉,跪在箱子前,抚摸上头的字母。我弯腰把脸颊贴在箱子上,试着从中得到些许安慰。查斯 特舅舅相信我。我也曾经相信自己做得到。

“我必须知道该怎么办。”我胡乱玩着锁头,“如果把地卖给绥夫特,我会心碎,您也会心碎。”我擦擦眼睛,坐起身来打开箱子。或许,第一次翻看的时候,我错过了什么。也许里头藏了一大笔钱,以备急需,就像现在这种时刻。他不是说自己是个无赖吗?无赖不是都会在某处藏一笔不义之财吗?

这次,我小心检查了箱子的每一寸,把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摆在身旁。所有东西都拿出来后,我摸着衬里,希望能找到秘密开关。

没有秘密口袋,没有秘密宝藏。

抱着这种希望当然很傻,但是绝望会逼得人几乎相信任何事。我小心地把东西放回箱子里。当我把一本旧的《大地英豪》放回去的时候,发现有东西夹在书页里,露出了少许边缘。我把书打开。

“噢!”我一屁股坐下,看着手里的照片。是我的母亲和父亲。妈妈抱着婴儿时的我。另一个男人站在我母亲身后。照片后头写着:我,凯萨琳和雷蒙,以及新宝宝海蒂,1903年1月。我望着那张三个月大的婴儿脸,好甜美,好快乐,充满了希望。

我看着爸妈的脸,几乎可以听到妈妈为我唱歌的声音,感觉到爸爸的胡子把我的脸颊挠得又刺又痒。我亲着相片,嘴唇在照片上停了几秒钟。

至于照片上的另一个男人,一看到照片后头斜斜的字,我立刻知道这是谁。查斯 特舅舅。

我研究他的脸。那张脸上暗藏着失望吗?还 是责备?我只看到温暖、充满鼓励的微笑,甚至是了解的微笑。我小心地把照片夹进书里,将其他东西都放回箱子里,接着关上箱子,锁起来。

“谢谢您,查斯 特舅舅。”我低声说。在我最沮丧的时候,这张照片是查斯 特舅舅送我的礼物。

但愿我知道这个礼物的意义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