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约翰·霍尔布鲁克出发后第五天,朱迪丝病了。她的母亲起初把她的抱怨归因于情绪低落,她又看了看她红红的面颊,就让她睡了。又过了不到两天,警报传遍了维莎菲尔德的每一个角落。十六个儿童和年轻人患了一种神秘的热病,而任何人们熟悉的疗法都不见效。一连几天,朱迪丝在他们为她在炉前铺的小床上翻滚,发着烧,痛苦得烦躁不安,神志不清得常常认不出眼前照看她的三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外科医生从哈特福德被请来为她抽血,并把碾碎的烤癞蛤蟆,熬成令人作呕的汤,灌进她干裂的嘴唇里,却丝毫没有见效。朱迪丝的高烧持续不退。

第四天,基德感到浑身发冷,头重脚轻,到了傍晚,当他们把一个垫子拖到炉火旁,放在表妹的旁边时,她心怀感激地躺倒在垫子上。但是,她发病的时间不长。在巴巴多斯 的水果和阳光的滋润下,她那年轻的身体消瘦而结实,有一种富于弹性的生命力。在朱迪丝仍然很难坐起来呷一口粥时,基德就重新站了起来。不过基德在穿衣时虚弱得摇摇晃晃,不得不请摩茜帮忙扣背后的扣子,表姐这时突然弯下腰剧烈地咳嗽,基德大吃一惊。她一下子转过身来。

“你这样咳嗽多久了?”她焦急地问,“让我摸摸你的手!雷切尔姨妈,看在老天的份上,快点儿把摩茜扶到床上去!她竟然想在这儿伺候我们!”

当雷切尔弯腰脱下她的长女的鞋子时,摩茜的双颊淌下软弱但抗争的泪水。基德把暖床器弄热,去掉摩茜在角落里的床上的寒气,而摩茜把脸埋在枕头里,仿佛她造成这样大的麻烦,是不能容忍的羞耻。

摩茜病得很重。那个年轻的大夫两次从哈特福德骑马来给她抽血。第三次,他站着床边,严肃地低头看着她。“我不敢再给她抽血了,”他无能为力地说。

雷切尔抬起头,怯生生地望着丈夫。“马修——你觉得——会不会格什温·布克雷有办法帮助她?他医术很高。”

马修绷紧了嘴唇。“我已经说过那个人不能再进我的房子,”他提醒她,“我们不许再谈这件事。”

为朱迪丝长时间守夜时已经筋疲力尽的雷切尔,现在到了崩溃的边缘。马修在地里工作一整天后,不由分说地强迫妻子去休息一会儿,而他则坐在女儿的床边守夜。朱迪丝无助地看着这一切,她仍然虚弱得甚至不能自己梳头。做饭的事情落到基德头上,她尽力而为,又是称玉米面,又是拌布丁,并用勺子把布丁盛进一个袋子里煮,心里责骂着自己的笨手笨脚,而这是她过去从来没有费心去克服的。她生好火,把一锅锅的水烧热来洗衣物,好把干净的床单铺在摩茜翻来覆去的身体下面。她去打水,为朱迪丝滤制一种特别的稀饭,并把姨父的湿衣服摊开,用火烘干。夜里,她筋疲力尽地打着瞌睡,然后又猛然惊醒,以为还 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完。

摩茜躺在某种介于睡与醒之间的边缘地带。任何东西都不能唤醒她,每一下呼吸都是一次如此痛苦的挣扎,使得那缓慢的喘息声充满了整个房子。恐惧从房间的各个角落渗进来。一家人不敢大声讲话,虽然摩茜肯定不会听见。在摩茜生病后的第四天早上,马修没有去工作,而是沉重地坐在桌旁,翻动着《圣经》,徒劳地求助于某种希望;或者把自己关在会客室里,她们可以听见他沉重的脚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临近中午时分,他从挂钩上取下上衣。“我要出去一会儿,”他嘶哑地说。

他刚刚穿上一只袖子,就听到敲门的声音,当他抽掉门闩时,一个男人刺耳的声音传遍寂静的房间。

“让我进来,伙计。我有话要说。”

马修·伍德从门口退回来,布克雷牧师出现在厨房的门槛上。

“马修,”他说,“你是一头顽固的骡子和反叛分子。不过现在我不是要谈政治,我是要让你知道,你的摩茜就像我自己的女儿一样。让我看看她,马修。让我在上帝的帮助下,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情救她。”

马修的声音几乎是在呜咽。“进来吧,格什温,”他哽咽着,“上帝保佑你!我正准备去请你。”

布克雷大夫的出现,给家里所有的人带来了新的希望。“我有一种理论,”他告诉他们。“我读过这方面的书,而且不妨试一试。给我在锅里烧一些葱头。”

整整四个小时,基德在布克雷大夫的指挥下吃力地工作着。她切葱头,眼睛被刺得不住流泪。她让铁锅下的火熊熊燃烧。当锅里的葱头软到合适的程度时,布克雷大夫把它们在一块亚麻布餐巾上堆成一团,然后把这种烫得皮肤起泡的膏药敷在摩茜的胸口上。膏药刚一变凉 ,就必须立即准备更换新的膏药。

快到傍晚时,大夫站起来。“还 有其他的人需要我照看哪,”他嘀咕着,“别让她受凉 。我午夜前就回来。”

基德又忙着准备了一顿饭,但是谁也顾不上吃。她用疲惫不堪而变得沉重、甚至让她担心不听使唤的手指,收拾了桌子,撤走了原封未动的食物。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再次避开那可怕的喘息声。随着摩茜每一声叹息似的喘气,她自己的胸口也隐隐作痛。

接着,一种新的恐惧突然朝她袭来。房子外面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和嘀嘀咕咕的讲话声,越来越近。外门上响起一阵猛烈的打门声。三个女人惊恐的目光碰在一起。马修·伍德一步冲到门口,把门推开。

“你们怎么这么放肆?”他压低声音愤怒地责问。“你们不知道这里有病人吗?”

“当然,我们知道得很清楚,”一个声音回答,“到处都是病人。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来结束这一切。”

“你要怎么样?”

“我要你和我们一起来。我们要去找那个女巫。”

“立刻从我这里滚开,”马修命令道。

“你如果知道怎么才能对你的女儿有好处,”另一个声音喊道,“你就会首先听我们说了。”

“那么你就小声点儿,而且快点儿说,”马修警告他,“我没有时间听蠢话。”

“这个镇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孩子在生病,难道这是蠢话吗?你最好认真听我们说,马修·伍德。约翰·维莎利尔的男孩儿今天死了。现在一共有三个人死了,这都是那个女巫干的!”

“谁干的?你到底在说什么,伙计?”

“那个教友派女人干的。就在黑鸟水塘那边。她和她的巫术,是这个镇子多年的祸根!”

人群发出歇斯 底里的声音。“我们早就应该把她赶走了。”

“人们一次次看到她和草场里的魔鬼来往!”

“现在她对我们的孩子下了诅咒。天知道天亮前还 有多少人会死去!”

“那是胡说八道,”马修·伍德不耐烦地嘲讽。“不管是老妇人还 是巫术,都不可能带来这样的瘟疫。”

“那是什么?”一个女人的声音尖叫着。

马修擦了一下前额。“上帝的旨意——”他无能为力地开口说。

“你是说上帝的诅咒!”另一个声音尖叫起来,“是上帝为了我们收容一个异教徒和一个教友派,对我们的审判。”

“你最好和我们一起来,马修。你自己的女儿快死了。你不能拒绝。”

“我绝不参加,”马修坚定地说,“我不赞成搜捕女巫。”

“你还 是赞成的好!”那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你最好还 是看好你自己家里的那个女巫!”

“问问你那个神气活现的外甥女都在什么地方呆过!”另一个女人从暗处喊着。“问问她,她很清楚你的摩茜的病!”

马修·伍德突然摆脱了疲惫。他猛地挺直腰板,像是一个巨人站在门道里。

“给我滚!”他吼道,他的谨慎完全淹没在愤怒中。“你怎么敢这样说一个善良、敬畏上帝的女孩儿的名字?谁诽谤我的家人,我一定要和他算账!”

人群一片沉默。“我们并不想伤你,”一个男人的声音不安地说,“那不过是妇人之见。”

“即便你不去,镇里也会有很多人去的,”另一个人说。“我们干吗还 在这里浪费时间?”

声音沿着小路渐渐退去,在远处的黑暗中又再次升高。马修闩好门,转身面对三个吓呆了的女人。

“他们吵醒她了吗?”他干巴巴地问。

“没有,”雷切尔叹了一口气,“就连这样的声音都不能吵醒她,可怜的孩子。”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房间里只能听见那在折磨中挣扎的喘息声。基德已经站起来,紧紧地倚着桌子。现在,她用极度痛苦的低语,脱口说出那个一直让她窒息的新的恐惧。

“他们要对她做什么?”

她的姨妈警觉地抬起头。马修微微皱起黑黑的眉毛。“关你什么事?”

“我认识她!”她哭着说,“她只不过是一个可怜无助的老妇人!噢,求求你们告诉我!他们会伤害她吗?”

“这里是康涅狄格,”马修坚决地回答。“他们会遵守法律的。我想他们会审问她。如果她能够证明自己是无辜的,她就会很安全。”

“但是他们现在会怎么样对她——今天夜里——在审问以前?”

“我怎么知道?你不要再问了,姑娘。今天夜里我们自己家里的麻烦还 不够多吗?”他在一把椅子里坐下来,垂下头,用双手撑住。

“去睡一会儿吧,基德,”雷切尔催促她,害怕再次出现混乱的场面。“我们可能过一会儿又要找你了。”

基德挨个盯着每一个人,无能为力的感觉使她几乎发疯。他们什么也不准备做吗?她无法止住夺眶而出的泪水,从房间跑了出去。

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她靠着门站着,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她必须去找汉娜。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不能呆在这里,让汉娜独自一人面对那伙儿暴民。但愿她能够及时赶到,给汉娜报信儿——这是她此刻惟一能够想到的办法了。

她从衣勾上一把摘下斗篷,手里拿着皮靴,偷偷地溜下楼梯。她不敢去开那个巨大的前门,而是垫着脚尖,小心翼翼地穿过寒冷的会客室,进入后屋,然后从库房的门走进菜园。她能听到远处的叫喊声,她急匆匆地穿上靴子,沿着小路飞奔而去。

在教堂广场,她在一棵树旁靠了一会儿,整理了一下仪容。人群正在聚集,足足二十个男人和男孩子,还 有几个女人,举着熊熊燃烧的松树火把。在嘶哑的喊声和女人们肆无忌惮的尖叫声中,出现了一种不断高涨的暴力气氛,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恐怖像迷雾一样笼罩在基德的心头。她的膝头一阵发软,赶快抓住树干来支撑自己。随后,她又恢复了清醒,她绕过广场,像一个野蛮人那样,从一棵棵树旁飞奔而过,沿宽街跑去,然后来到南路上。

她过去从未见过月光下的大草场。草场上万籁俱寂,笼罩在飘舞的薄雾之中。她很容易地找到路,穿过黑漆漆的柳树林,看到了前方水光闪动的黑鸟水塘,和一点微弱的红光,那一定是汉娜的窗子。

汉娜的门甚至没有闩住。屋里,还 在忽明忽暗地燃烧的余烬旁,汉娜坐着她的椅子里垂着头,正在沉睡。基德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肩膀。

“汉娜,亲爱的,”她说,拼命控制着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醒醒!我是基德。你得跟我来,要快!”

“怎么回事?”汉娜猛然惊醒,“是洪水吗?”

“不要说话,汉娜。快穿上这件斗篷。你的鞋子在哪儿?在这儿,把脚伸出来,快啊!现在——”

没有片刻的时间可以停留。她们刚走进黑暗中,就传来嘈杂的人声。火炬似乎就在附近。

“不是那边!走那条去河边的路!”

在黑漆漆的灌木丛掩护下,汉娜抓着基德的胳膊,踉跄了一下。她走不动了。“基德!那些人来做什么?”

“别出声!汉娜,亲爱的,求你——”

“我知道那个声音。我以前听到过。他们是来抓教友派的。”

“不,汉娜,他们是来——我——”

“这是可耻的,基德。你知道一个教友派绝不会逃跑。托马斯 会照看我们的。”

基德绝望地摇着老妇人的肩膀。“噢,汉娜。你让我怎么办啊?”为汉娜争取到的时间统统白费了!

但是,汉娜突然放弃了她那短暂的决心,她一下子抱住基德,像个孩子似的哭泣着。

“不要让他们再抓我,”她哀求着,“托马斯 在哪里?没有托马斯 ,我不能再经受一次了。”

这一次,基德终于连拖带拽地帮助呜咽的汉娜走过了草丛。她们一路上发出很响的沙沙声,和小树枝折断的啪啪声,但是她们身后的吵闹声更大。人群现在已经到了小屋子。她们听见砸东西的声音,好像家具在墙上被摔得粉碎。

“她还 在这儿!火还 没有灭!”

“去柴垛后面看看。她不可能走远的。”

“是那只猫!”一个女人恐惧地尖叫起来,“当心!”

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两声。

“它跑掉了。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    

“子弹打不死那只猫的。”

“那些山羊在这里。也把它们干掉!”

“等等!我要这些山羊。管它有没有魔法,山羊可是一头值二十先令啊。”

“把那女巫挖出来!”

“烧了那房子!给我们照亮,好好搜一搜!”

两个女人绝望地向前跋涉,穿过一片拖住她们脚步的湿软的沼泽地,通过一块玉米地,地里无人照料的禾束堆隐蔽起她们匆匆赶路的身影,又经过一个荆棘丛生的地方,躲在白杨树林中,旁边就是月光闪烁的宽阔河面。她们在这里不得不停下来,靠着一棵倒在地上的树木蹲下。

她们身后火光闪耀,染红了月光,照亮了草场。火光伴随着嘶嘶和劈劈啪啪的声音。

“我的房子!”汉娜不顾一切地叫起来,基德只好用一只手捂住她的嘴。“是托马斯 盖的,我们自己的房子!”基德泪流满面,紧紧抱住浑身颤抖的汉娜,她们靠着树木挤在一起,看着那团火光渐渐地减弱然后消失。

树林里的抽打声持续了很长时间。有一次,讲话的声音非常接近,搜索的人群还 穿过了那块玉米地,发出响亮的击打声。两个男人来到河滩上,距离她们躲藏的地方不到二十尺。

“你说她会游过河去吗?”

“不可能。没有必要整夜这么找,杰姆。我受够了。天亮再说吧。”两个男人又爬回河岸。

当那些人的声音渐渐消失后,大地一片寂静。草场回归宁静,重新笼罩在一气呵成的薄雾之中。过了很久,基德才敢舒展一下身上生疼的肌肉。河边寒冷潮湿得要命。她把汉娜瘦小的身躯拉近一些,像是搂着一个孩子,而这时候汉娜的战栗也止住了,她陷入老人的那种昏昏欲睡的状态。

基德从未体验过这样的逃亡。她最初的解脱感很快就消散了,在追赶的极度恐怖中变得麻木的思想,现在又开始骚动,毫无希望地周而复始。到了早上她们还 有什么机会呢?她现在应该叫醒汉娜,继续向河的下游跋涉吗?但是她们能够去哪儿呢?汉娜已经筋疲力尽;她全部的力量似乎都随着她的房子的大火而熄灭了。她可以把汉娜带回家,家里至少还 有暖和的衣服和热的食物。但是她的姨父是一个行政委员。他有义务把汉娜移交给法律惩办。一旦他们把她关入牢中,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既然除了一个傻女孩儿,没有人为她辩护,进行一次审判又会有什么用呢?更何况这个女孩儿本人也被怀疑是一个女巫。她甚至不能指望汉娜正常地回答审问。她很可能会胡思乱想,会谈论她的托马斯 。

几个小时过去了,基德仍然没有找到更好的办法。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汉娜需要立即得到照顾。即便是牢房,也比这个得不到保护的地方强。当灰色的曙光斜射在河面上时,基德下定了决心。她们不能冒险走大路。她们要沿着河岸走,然后横穿过草场回到姨父的房子。

接着,基德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奇迹从薄雾中出现了。先是两个桅杆的尖端,然后是船帆,透明的,像是雾中的幽灵,接着,在基德瞪大眼睛注视下,出现了船身,船头,然后是那个弯曲的鱼尾。海豚号!伟大的天父啊!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景象!海豚号正借助平稳的微风,顺河而下,驶向怀特岛。

基德一跃而起。“汉娜!醒醒!你看——看那边!”她那僵硬的嘴唇几乎说不出来。她用力举起双臂,发疯似的挥舞。她能够听见河水那边一个男人的说话声,但是飘来的迷雾恶作剧似的把她和船隔开,她脱下衬裙,拼命地挥舞。但是她不敢叫喊,然而如果她不能引起他们的注意,海豚号将顺流驶过,而她们的机会就会消失。

基德甩掉鞋子,走进河水,然后扑入水中,朝着船奋力游去。虽然只需要游很短的距离,但是她的体力在过去的几天里已经透支。当黑色的船身出现她的头顶时,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一开始,她无法让自己的声音盖过河水拍打船身的声音。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试了一次。

头顶上响起一声叫喊,然后是奔跑的脚步声。“喂!全体船员!有人落水!”

“那是一个女人!”

“挺住了,夫人,我们来了!”

她听到发出命令的喊声;绳子的重击和嘎嘎吱吱的声音。接着,救生船在她的头顶摇摇晃晃地降下,啪的一声落入水中。纳特和那个红头发的水手在船里,她过去从来没有看到任何人感到她现在这样的幸福。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当她气喘吁吁地抓住船帮时,红头发的水手呻吟着说。

“基德!这到底是什么把戏?”

“汉娜——她非常危险,纳特。他们烧了她的房子。求你——你可以把她带到海豚号上吗?”

他们把她拖过船帮。“她在哪儿?”纳特急忙问,“告诉船长停船!”他朝甲板上高喊,“我们要上岸。”

“在那里,”基德指着那边,“在那堆木头旁边。我们在那里呆了一整夜。我不知道怎么办,后来我看到了船的时候——”她一下子抽泣起来,像个三岁孩子似的唠叨着讲述了搜捕女巫的事情,还 有玉米地里的追逐,还 有那两个距离非常近的男人。纳特用力而镇定地握住她的双手。

“现在没事儿了,基德,”他一遍又一遍地说,“我们要把你们两个都送上船,给你们找一些干衣服。再坚持几分钟,等我们找到汉娜。”船在河岸上发出刮擦的声音。

汉娜仍然处于恍恍惚惚的状态,她像个乖孩子似的接受了这个奇迹,摆在她面前的是一次旅行。接着,在颤巍巍地迈出两步后,她又变得固执起来。没有她的猫咪,她拒绝上船。

“我不能丢下她不管,”她坚持说,“我真的不能,你应该知道的,纳特。她现在无家可归,而我又坐船走了,她一定会伤心死的。”

“那么我去找她,”纳特说。“你们两个等在这里,不要出声,”

基德气坏了。如果她是纳特,她会二话不说,把汉娜抱上船带走。当他大步登上河岸时,她在潮湿的草丛中连滚带爬地追上他。“你疯了,纳特!”她抗议道,冷得牙齿咯咯作响。“为了一只猫不值得。你要让她离开这里。你要是听见那些人——”

“如果她决心要那只猫,她就会得到它的。他们已经把别的东西统统拿走了。”纳特站在小房子的灰烬之中。“这些王八蛋!”他感到呼吸困难,“他们全都该死!”他狠狠地踢了一脚还 在冒烟的一根木头。

他们在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的菜园里寻找,听见了猫小心地喵的叫了一声。大黄猫从一根南瓜秧下面机警地向外挪动。它不喜欢被人捉住。他们不得不围捕它,一人守住菜园的一边,纳特最后全身扑到一堆灌木丛下,把猫拖了出来,用自己的衬衣把它紧紧地裹起来。回到河岸时,汉娜欢喜地接过那个扭动着的布捆,顺从地爬进小船。

“我们去哪里啊,纳特?”她用信赖的口吻问。

“我要带你去赛布伦克,看看我的祖母。你和她做伴会很好的,汉娜。来吧,基德。父亲要等不及了。”

“我不走,纳特。我惟一想要的,就是看到汉娜平安无事。”

纳特直起身子。“我想你最好一起来,基德,”他安静地说,“至少等这件事平息下来。这是我们冬天前最后一次发船。我们会在赛布伦克为你找一个地方,明年春天第一次发船就带你回来。”

基德摇摇头。

“你也可以和我们一起去西印度群岛。”

巴巴多斯 !她的眼中一下子充满泪水。“我不能,纳特。我必须留在这里。”

他目光中的关切冷却下来,变成一种理解的眼神。“当然,”他彬彬有礼地说,“我忘了。你要结婚了。”

“是因为摩茜,”她支支吾吾地说,“她病得很严重。我不能走,我真的不能走,不知道——”

纳特认真地看着她,然后向前迈了一步。那双蓝眼睛近在咫尺:“基德——”

“喂,你们几个!”海豚号上传来吼声,“你们在等什么?”

“纳特,快点儿!他们会听见喊叫声的!”

纳特跳进船里:“你能行吗?你需要暖暖身子——”

“我现在就回家。要赶快——”

她站在那里看着小船离开沙滩。走到一半的时候,纳特转过身来凝视着她。接着,他默默地举起一只胳膊。基德也向他举起胳膊挥手,然后她转过身,开始沿着河岸往回走。她不敢等着看他们登上海豚号。再等一瞬间,她就会失去所有的常识和骄傲,一头扑进水里追上小船,恳求他们不要把她丢下。

虽然现在天早已大亮,她的运气仍然不错。她在北边的田地里没有遇到人。有一次她躲在一堆灌木丛后面,等镇子里的放牧人走过去,他正赶着几头牛去吃草。她到家的一路上再没有遇到危险。库房的门仍然没有闩上,她进去后悄然无声地溜过房子。她听到低沉的讲话声,当她来到走廊时,厨房的门开了。

“是你吗,基德?”雷切尔姨妈朝她这边张望,“我们决定让你好好睡一觉,可怜的孩子。布克雷大夫整夜在这里,赞美主——他说高烧已经止住了!”

在喜悦和疲惫中,雷切尔姨妈甚至没有注意到基德的毛斗篷下湿透的衣裳和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