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艳艳的罂粟花

红艳艳的罂粟花

有那么一个女人,她已日渐年老,但老是感到没有孩子的凄凉之苦。每年春天,天空和大地春意盎然,水中的鱼儿、空中的鸟儿都在生儿育女,家家户户儿孙满堂,唯有她的家中听不到孩子的哭声和笑语。 

女人满含苦涩地躺下就寝。她梦见自己来到一片长满罂粟花的田野。天空冰冷而洁净,四处没有一个人影——只有红艳艳的罂粟花在翩翩起舞,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 

“看呀,有的已经熟透了!”女人惊叫着采了一抱罂粟果实。“我把它们带回家去!”她想着,仿佛长了翅膀似的抱着罂粟果向家里奔去。头顶上是蔚蓝的天空,脚底下是一望无际的田野,田野里红艳艳的罂粟花在翩翩起舞。她怎么会突然飞起来,飞到哪儿去?她没有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只是飞着,一点儿也不感到害怕,甚至感不到自己的体重。这时,她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 

“不要把我们搂得这么紧!” 

“谁在说话?”女人环顾一下四周,又看看脚下,哪儿也没有人。 

“莫非是我的幻觉?”她想着。但声音仍然在重复着同样的话。女人转身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只见她怀抱的果实中露出一个个小孩的脑袋。接着,它们一个接一个地从果壳里钻出来,抖动起红艳艳的小翅膀,向地上飞去。整整的一群!女人试图将它们抓住,哪怕是留下一个也好,可是徒劳。它们好像一股清风,穿过她的手指缝,向下飞去,随即就不见了。整整一大抱果实,只有一个没有绽开。可是,过了一会儿,这个果实也绽开了,只见三对亮晶晶的眼睛注视着女人。他们的小脸蛋如同小太阳般泛着红光,眼睛炯炯有神。女人不禁叹了口气:“哪怕有一个是我的孩子也好呀!”她想着,把手攥起来,想把他们留下,可这三个小家伙也从她的手指缝中滑出去飞走了。 

在开遍罂粟花的田野上空,放眼望去,有一大群嘻嘻哈哈的小孩在飞舞、戏耍。他们的笑声像铜铃一般清脆!他们围着女人的头转来转去,好像在故意挑逗她。 

女人追逐他们,哪怕只追上他们中间的一个也好。但是她飞得快,孩子们溜得也快。最后全都不见了。女人惊呆了,眼前只有空荡荡的天空和泛着红色波浪的罂粟花的田野。女人绝望地尖叫一声就惊醒了。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淌下来。她抬起手擦眼泪,却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不要管我,我自己来!” 

“你是谁?你要做什么?”女人四处搜寻,但屋子里谁也没有。 

“我是你的儿子!”这声音说。女人伸向脸颊的手上感到有一点点重量。她仔细一看,是一滴眼泪。泪珠忽然迸裂开来,从里面走出一个娇小玲珑的小男孩。但这个小男孩是那样透明,透过他的身体看东西,就像透过玻璃看东西一样。他像露珠那样一闪一闪地放着光芒。女人高兴得跳了起来,但她马上又担忧起来:这发光的小生命吃什么东西?他怎能抵御寒冷呀? 

她给他吃各种各样的美味佳肴,给他穿各式最柔软、最暖和的衣服。小男孩就这样长大了,但个子瘦小,而且透明得像棵水生植物。 

“他会强壮的!”女人自言自语地说,“他会成为最强壮的男子汉的!瞧他多聪明漂亮呀!”她自豪地将他指给亲友们看,从他们的目光中寻找对这孩子表示赞叹的神情。但是,人们不自然地将目光移向—旁,耸耸肩膀,一言不发地走了。只有妈妈才觉得小男孩是聪明漂亮的。她甚至想象着,孩子将有一天能创造奇迹。他和别的孩子不同,是从眼泪中诞生出来的。难道不是吗? 

但这个小家伙害怕别的孩子。无论在学校或是在操场上,他呆在孩子们中间,总觉得自己是处在一群残暴的巨人中间。有一天,他哭了,而且不肯上学。在学校里,大家都羞辱他,推他,笑他。 

“妈妈,我不想上学。”他说着,低下了头,但女人这次没有让步。“抬起头来,上学去!你比他们漂亮,聪明。如果他们推你,你也推他们!他们打你,你也打他们!”女人简短地说,抚摸着孩子的头,给他整了整衣服,目送他沿街走去。 

小男孩踌躇地走了。他进行了第一次还击。你看,多怪!现在别人在他面前退却了。不再羞辱他,推他。可读书和写字对他来说仍然是件难事。老师的话犹如苍蝇的叫声在他的耳边嗡嗡作响,他听得见,但听不懂。 

“妈妈,我永远也学不会!”小男孩说着气哼哼地将书扔在一边。女人俯身捡起来,重又把它放在儿子面前。 

“你要学,而且能够学会!你什么事都能学会!你是从眼泪中生出来的!这一点你永远也不能忘记。”女人把小男孩拉到身边,看着他的眼睛说。 

嘿,小男孩果真开始读书,开始写字,开始懂得老师讲的话。大地的奥妙,犹如一本满怀激情写出来的书,展现在他的面前。他能很好地理解青草的秘密和语言的奥妙。他坚信青草和美好的语言能消灭疾病,解除灾难。人们络绎不绝地来到这个小男孩家,请求他帮助解除病痛或忧愁。 

这个从泪水中出生的男孩长成小伙子后,名声也显赫起来。但他仍然是透明的,又瘦又小,似乎他就是不能帮助自己。姑娘们朝他看,就好像望一层玻璃,要嘛视而不见,要嘛和他擦肩而过,没有一个人面带笑容,没有—个人向他伸过手来。男伙伴们更冷酷。他们说笑着:“一条虫决变不成一条龙!”小伙子开始诅咒自己的命运,而妈妈垂下了眼睛,她第一次感到无力帮助儿子。有一天早上,天还没亮,妈妈就起床了,她要到远处去寻找医治这孩子的药方。 

“我该怎么办?”她问树,问小溪,又问星星和青蛙。“哪儿能找到我儿子的幸福?”她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那哀怨声叫东风听烦了,对她说:“你儿子的幸福必须让他自己找,你不能替他找。不过,你不妨登上太阳岗,去向太阳妈妈请教!如果它不知道你儿子的幸福在哪里,那就谁也不会知道啦!”东风跟在云彩后面走了,这女人开始去找太阳岗。谁也不知道太阳岗在哪里,但女人仍然继续寻找。她脚踏荆棘,足登岩石,越过冰川,走过滚烫的沙漠,疼痛难忍,饥渴万分,但她全然不顾。就这样,终于来到了太阳岗。太阳岗是由燃烧的火球筑成的,不停地闪着火光,喷吐着灼人的热气。好不吓人!难怪人们的足迹从未到过这里。但这女人并不惧怕,那灼人的火球将她的脚掌烫掉了一层皮,她也没有理会。太阳还没有升出海面,她就到达太阳岗的顶峰。 

“妇人,你怎么到这里来?谁把你带来的,来要什么?”太阳妈妈惊愕地问。 

“我自己来的!我来寻找我儿子的幸福!”妈妈说。 

“你不能够给他幸福!”太阳妈妈摇摇头说,“他的幸福在一个眼睛里有一颗星的姑娘的心里,而那姑娘被困在罂粟地里。为了使你的儿子能得到她,你必须消失,必须用双手往太阳炉里投火球,直到太阳绕着地球巡视一周为止!”太阳妈妈严厉地说,“你还是按原路回家吧。为你儿子的幸福需要付出的代价太高了。” 

女人低头想了一会儿,说:“我愿意为幸福付这个代价!” 

“你可要知道,你再也不能和他在一起了。” 

“那我怎么知道他幸福呢?” 

“你能看到他,但他看不见你。他会以为你已经死了,而且将在幸福中忘记你。你同意吗?”太阳妈妈说,流露出忧伤的语调。 

“就这样吧!”女人叹了口气,就光着手捧起了第一堆火球。烧得真厉害呀!真疼呀!她手掌上的皮一片片地脱落,就像罂粟的花瓣似的。女人看着一片片皮从空中散落在地上,变成了一朵朵红艳艳的罂粟花,而她却一声都没有叫。罂粟花越开越多,覆盖了整个田野。“和我梦中的罂粟花一样!”女人想着,她发现有一朵花特别大,从这朵花里走出一位眼睛里有一颗星的姑娘。姑娘笑咪咪的,沿着女人来的路,朝东方走去。 

“你的任务完成了,可以走了……”太阳妈妈拍拍女人的肩膀。她的手一碰到女人,女人立即感到自己变得透明轻盈了,随即化作一片最轻柔的白云,随着东风飘浮而去。白云飘去的那条路,就是从罂粟花中出生的姑娘走去的路。 

她从高空中慢慢下降,越降越低,直到看见自己熟悉的地方和自己的家。从那里面传出来的笑声知道,太阳妈妈没有欺骗她,她开始颤抖了,她想看看儿子,一定要看看他。 

但当这一时刻到来时,女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满面笑容的小伙子竟是从前那个瘦弱的、总是让人担心的孩子。化作白云的妈妈又向下降去。没错,是她的儿子!他的眼睛和双颊都在笑。女人幸福得哭了。这时,小伙子抬起头来,似乎感到了什么。真怪!蔚蓝色的晴空,飘浮着一片洒满阳光的白云,刹那间这片云撒下了雨点。雨点落到地面上,变成了大朵大朵的红罂粟花。小伙子家四周的田野很快红成了一片,就像是突然烧起了一场大火。那片撒满阳光的云彩依然低低地飘浮在大地的上空,突然间,变得那么温柔,那么安详。风儿试图将它带走,但是徒劳。春夏秋冬四季的变换改变不了它。风向的变换也动摇不了它。在黎明或黄昏时分,人们往往看到这片白云降落得非常非常低,就像是在隔窗向里张望。谁知道呢,也许真的在张望,也许只是人们这样觉得。 

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世界上任何地方的罂粟花都没有这样红,这样大;谁也不如眼泪中出生的男孩子这样了解青草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