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集A面 2004冬·哭泣百合·青春门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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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想到会有这种事……”艾未未已经哭得泪水涟涟,印象里,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哭,以往总是扮酷,像一株倔强的向日葵。

“你爸爸知道吗?”我帮她摘下眼镜,从桌上扯过一张纸巾递给她。

艾未未摇头,眼睛已经哭肿了。

“先不说别的,我带你去医院检查。”我抓起她就走。我准备带她去国际妇婴保健院的青春门诊,那里只针对青春期少女开放,这对艾未未的心态也比较好。

她却停在原地不走。“我害怕!”她期期艾艾地望向我,“我害怕……”

“你真傻,如果是,不可能让它消失;如果不是,那当然最好。现在我们都要面对现实,懂吗?”

她仍绞着手指不挪步,眼泪却不再下来。

我看有戏,便继续说:“就做最坏的打算,如果真的怀孕了,早作处理,对身体的影响也小。相信我,我一定包办到底,把这件事情处理好,对你爸爸也做最妥当的交待。”

她终于犹豫着跟我出了门。

从艾未未的家到青春门诊有半个多小时的车程,一路上,她始终无语,像个小猫似的靠在我的肩头。我握着她的手。

青春门诊设在一条安静的小路上,门口挂着不显眼的牌子,墙面爬满常春藤,不留意的话,还不知道这里是医院。我曾经来这里采访,熟门熟路地带着未未上了楼。艾未未跟在后面,好奇地东张西望着。

我喜欢这里的布局和装饰,没有医院的压抑感,墙刷成粉色,挂着青少年喜欢的偶像海报,墙边一溜盆花,空气里流溢着清香。一上楼,迎面遇上了我认识的许医生,她是这里的院长助理,曾经在采访中接待过我。

“今天怎么会来?”许医生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我带这位小朋友来,检查一下。”我说。艾未未一直躲在我身后。

“跟我来吧。”许医生说,她把艾未未领到一间漆成粉绿色的诊室里,把门关上了。我在门口焦急地等候。

一刻钟后,化验结果出来了。

“是阳性,48天了,”许医生轻声对我说,“她是你什么人?”

“我的一个小读者。”我说。

“要赶快做药物流产,她家里人知道吗?”

“不知道,我也正发愁呢。”

“可是我们这儿必须家长签字的。”

“我知道,我会尽快让她父亲来。”

艾未未从门口慢慢走出来,失神地望着我,她的手指在微微地颤抖。我伸出手臂去拢住她的肩,薄薄的一片,好像只剩下了骨架子。她又开始无声地哭泣。

我带艾未未去自己的住处。

“你今天流的眼泪是不是比过去十六年的还多?”我故作轻松道,“我都快被你泡软了。”

她抿嘴苦笑,从兜里掏出眼镜戴上,好不容易止住了哭。

“你爸爸什么时候回家?”我问。

“他们出去会朋友了,估计要吃过晚饭才回来。”她瓮声瓮气道。

“你在这里吃了晚饭再回去吧。”我说,顺手把刚冲好的热奶茶递给她,“我送你回去。”

艾未未点点头。

“最近还听朴巍的歌吗?”

“听……听得太多了。”艾未未长叹一口气。“我们一直以为会没事。”她又哭了起来。“我每天每天晚上都睡不着,甚至会出现幻觉,有时觉得可能什么事也没有,有时又真的感觉肚子那里有异样,我实在不敢想象自己的身体里会多出一样小东西来,就好像有一个脏东西跑到我身体里去了,我想把它弄出来,却不知道怎么弄,我有时想我死了算了。”

“别胡思乱想, 尽管,这的确是一件麻烦事,但没有你想象的可怕,是能够扛过去的。只是,你得承受一点小小的痛苦,为自己一时的放纵。”我说,我觉得有些话我必须说。

她不吭声。

“能告诉我……他是谁吗?”我终于还是问了。

“他叫松山。”她的声音低到不能再低。

我没有再继续发问,而是一任她讲述,她似乎很有讲述的欲望,仿佛憋闷了很久。

我们都喜欢朴巍的歌,他不像别的男生,他不认为我的头发和衣服有什么特别,他请我去他家听音乐。

艾未未说得有些破碎,但还是很容易让人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们一起办《草木》,我发现他有一种特殊的才华,可以让自己的文字带上音乐的节奏,并且融合得很好,他写了《草木》刊首语,还谱了曲子唱出来,把全校都给震了。慢慢地,我们开始通电话,他让我早晨醒了打电话叫醒他,他睡得晚,早上起不来,然后,我们在学校南面的“街客”门口见面,一起去上学。中午,我们约好了一起在食堂吃饭。和松山在一起,我真的很开心,甚至,我很少听朴巍了,宁愿把时间花在和他煲电话粥上。

其实,很多人都在谈朋友,老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松山在一起,我的成绩并没有下降,心情好了不少,和老爸的冲突也少了。我可以暂时忘记一些不开心的事情。有时在一起,就舍不得分开,没有地方去,只能去网吧。我不喜欢那个地方,乌烟瘴气的,但是,这是唯一的去处,我们在那里并不忙于上网,只是找个角落说话,一说话,就忘了时间,心里想,干脆不回去了。往往正说着话,老爸就打我的手机,我本来应该接一下,不知怎的,就莫名其妙地烦,干脆把手机关了。这样,就可以清静一个通宵。

“难道不知道你爸爸很着急吗?”

“知道,但我真的懒得接,我怕自己会克制不住火气,有时候,面对老爸,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我脾气很坏……”

“松山知道吗?”我问。

她点点头。

那天晚上,被子里冷得像冰窟,艾未未想着身体里的异样,久久无法入睡。最后,她不得不下床,穿上一双羊毛袜。她缩回被子,听到窗外传来遥远的流浪猫的叫声,很凄凉,然后是汽车驶进停车场引擎熄火的声音。她在黑暗中摸索到电话机,那头传来松山的气息:“喂……”

“我很害怕,我的例假没来,我上网查了,说这有可能是怀孕了……”

很久,松山都没有出声,可能吓傻了,艾未未能想象他趴在床上的样子,也许在发抖。

“那……怎么办?”他的声音果然颤抖着。

“算了,明天再说吧。”不知怎么的,未未突然就不想说了,她撂下电话,钻进了被子。她感到身体一点一点热起来,她伸开腿让自己放松,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她能听见外面的噪声,或者是来自身体内部的潮声,肚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灼烧……

“我觉得自己的身体缩小了,变成了一只贝壳,跑到了松山的嘴里,他把我吞了进去,我几乎每天做这样的梦……”艾未未的眼睛已经肿成了一只核桃。

“我想见见松山。”我说。

艾未未惊觉地抬起头,过了良久,她点点头。

一个小时后,我见到了松山。他气喘吁吁地敲开了我的门。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我说,他穿着校服,背着硕大的书包,书包口上拖出两根耳机线,清俊的男孩模样,个子已经高出我一头。

“知道。”他低下脑袋。

“要让艾未未的爸爸,和你的父母都知道这件事,然后尽早地把孩子打掉,时间越长对艾未未身体伤害越大,你明白?”

“这些天,每天做噩梦呢。对不起未未……”他一直低着头,我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既然发生了,就要处理好它,你是否自己告诉父母呢?”

“我会的。”他点头,侧过脸,歉疚地望着艾未未。

艾未未冲他挥挥手。

松山很快就走了。

“是个好男孩。”我转身对未未说。

“我们一点不懂,只是好奇,不知道会这样,只有一次,相信我……”未未仰脸看我,似乎想从我这里证明什么。

我点点头:“我会代你跟爸爸说清楚的,放心。”

艾未未苦笑了一下,收拾了她的包,准备带我回家。这一回,她显得前所未有地依赖我,一直紧紧地靠着我。

为了让艾医生不至于太意外,我事先和他通了电话,告诉他,晚饭后去他家。

“是未未的事情吧。”他说,“我马上回去。”我从电话里听见似乎打碎了一只酒杯,旁边有点躁动的声音。

“别着急,我在您家等你,未未和我在一起呢。”我说。

没想到,我和未未进门的时候,艾医生已经坐在沙发上等候了。未未把自己关进了房间,只剩下我和她父亲面对面说话,小冯一直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似乎有意回避着什么。

我简单说了未未怀孕的事。

“怪我,上次答应让她和您谈,一直没能办到……”我说。

艾医生良久没有说话。他的上下嘴唇颤抖着,两手交织着,把骨节弄得嘎嘎作响。“不能怪你,”然后,他摇摇手,把手插进了头发里,他的头发似乎已经不再浓密,“怪我,和她沟通太少,她不愿意,我也就随她去了……”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您是医生,现在最重要的是未未的身体,松山的父母应该也会关心这件事的。”

“……”

“我会陪她去做手术,至于那个男孩子……”

“千万不要责骂她,她已经很伤心、很自责……”

“我知道,放心吧。”艾医生咬紧牙根说。

事情进行得比我想象中顺利,我们商量好两天后陪艾未未去做手术。两个小时后,我起身告辞。未未一家人把我送到电梯口,她的父亲又执意送我下楼,为我叫了车。

“千万别再责骂她。”我在上车的最后一刻又啰嗦了一遍。

“放心吧。”艾医生强装出一丝笑容,一脸无法排遣的凝重表情。车开出很远,他仍然呆呆地站在原地。